七里香

付力

这个村子很小，小得当地人都怀疑，是不是能称作村庄。村子虽小，扼守的位置却挺好。

小村庄往南里把路，是上百年的防洪大堤，当地人称做高头。高头下边有一条宽宽的护堤河，河上有一座用宽厚的杉木板铺的木桥，通畅着南北村庄的来往。

一条不宽的碎砖乱瓦铺的高低不平的村路，穿过村头的木桥，一头连接着乡里街上，一头通向远处黑魆魆的东西绵延没有尽头的，长满槐树的高头。向南远行的村路，两边镶着一丛丛一簇簇的绿草，开着黄的、紫的、白的等不知名的花。

这个村子，是搞责任田后才形成的。说是村子，不如说是个定居点，村里只有三户人家，两户姓祁是哥俩刚分家，一家姓郭。按照当地的庄名规则约定成俗，理所当然为小祁庄。

平素的日子，村子里的三户人家，除了拾掇好各家的几亩责任田，郭姓父子走村串户替人打家具过日子，祁家老小跟邻庄干泥水匠，祁姓老大以开羊肉汤锅为副业。

祁家老大的羊肉汤锅就开在桥北头路边。

南来北往过路的，赶集的，附近村庄去顺堤河两岸打草的，偶尔拉回馋，花个三毛五角在羊肉汤锅，喝碗羊肉汤，整两张烙馍。

祁家的羊肉汤，考虑到食客们的钱包，汤里肉就薄薄几片羊肉，其余都是用羊大骨煮沸的白汤。抓一把香菜，一把红芋粉丝往老黑碗一冲，再挖勺自家熬的辣椒红油往碗里一搅，香味立即往鼻子里钻。

南北上街过路的村人们，走过羊肉汤锅，闻着香喷喷的羊肉汤的气味，不免放慢脚步。不长的光景，这一片的庄稼人都知道了，离乡里街上七里远的地方，就是顺堤河桥北头的羊肉汤锅，羊肉汤才香！

祁家老大羊肉汤锅，起先是没有招牌的。就是在桥头路边盖个土墙茅屋，搭个遮阳的棚子，放几张石桌木凳，每天卖个十碗八碗羊肉汤，二十、三十张烙馍。没成想，生意开端不错，索性砍一条羊腿拿着，去街上拜老算卦的给请个名来。

老算卦的斟酌很久，写下三个字：七里香。从此，祁家老大羊肉汤锅就称作七里香羊肉汤锅。

祁家老大膝下有一双儿女，儿子出去当兵了，闺女香儿在家帮忙洗菜、发粉丝、端羊肉汤等打个下手。羊肉汤锅生意淡的时节，香儿就赶着一群小山羊去河滩，羊群吃草，香儿会抽空用镰刀打些老一点的草棵，晒干垛成草垛，等到了冬天作为羊儿的食料。

如果村里没有来勘探队，香儿或许会一生平平静静的过着很寂寥的日子。

这一年，河边小草刚返青的时候，一大溜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卡车车队，停在了桥北头七里香羊肉汤锅几百步的地方，在附近的打麦场上搭了好多帐篷。

晚几天的功夫，还竖起高高的井架。后来，就听说是地质勘探队来看古河道滩地下有没有煤炭、石油。一时间，前前后后的村子，常常有人会跑到地质勘探队打探情况。要知道，地下要有可开采的煤炭、石油，說不定前后村的人，都能转为非农业，吃上计划呢，大家都盼望着。

就是这个时候，香儿认识了来七里香羊肉汤锅吃饭的勘探队的人。

地质勘探队的人吃饭，和本地的庄稼人不同，他们喜欢整几个凉菜，弄一瓶洋河，烧个大件羊肉白菜粉条，再每人烧一小碗羊汤，坐在遮阳棚子下，慢条斯理地有说有笑地吃喝着。

地质勘探队的人吃饭还有一个不同，他们不像本地人吃饭按时按顿，他们都是一拨一拨的来，不按早晚。后来，祁家老大才知道，人家勘探队的人，是24小时三班倒着上下班。一个班下来，人家洗得白生的干净的，有的在地质勘探队的食堂吃，有的就几个结伴，来七里香，今天你请吃，明儿我掏钱。

祁家老大不知道，这些常年在外勘探作业的人，他们都是城里吃计划的，因为是野外作业，他们拿着比一般人高很多的补助工资。加上乡里实在没有什么娱乐的、可花钱的地方，吃吃喝喝就成了每天消磨时光的主题。这，正对祁家老大的拍子。

应对地质勘探队的人需求，祁家老大的七里香羊肉汤锅，就开始有下酒的凉菜，比如凉调小菠菜，青椒丝拌羊肚，油炸花生米，大葱调羊肝肺等等。有凉菜下酒，食客们的消费大增，七里香的生意日渐兴旺。

地质勘探队的人常来七里香喝喝酒，谈谈天，有时也会吹吹牛。香儿手里没活计的时候，或是洗碗洗菜的时候，偷偷听他们云山雾海的胡扯。

一来二去，香儿认识了勘探队的好多人。这些经常来饮酒吃饭喝汤的人，一见香儿就话不停：

“香儿，今个没放羊去？”

“香儿，给你父亲说，凉菜还是老四样。”

“再烧个羊血豆腐，多装香菜！”

说香菜的香时，音故意说的很重。香儿只笑笑，并不答话。

勘探队的人继续调笑着：

“香儿，给你介绍个城里的老婆婆吧！”

“对，咱勘探队的戴眼镜的小倪，不错吧？”

“就是那个靠着抱着书的。”

“小倪？！”

香儿第一次知道了，那个偶尔才来一趟，来了光喝羊肉汤吃烙馍的小哥哥叫小倪。

香儿对小倪印象挺深，斯斯文文的，来七里香吃饭，从来都管香儿的父亲叫叔：

“叔，一碗羊肉汤，少加辣油，三张烙馍！”

每回都是客客气气的，小倪常常一边吃喝着，一边看着书。香儿上过高小，认得是杂志《青春》或《中国青年》之类。

小倪哥哥吃过饭，差不多每回都是把碗筷拾掇好，放在店里的洗碗盆里。虽是点滴小事情，香儿心里暖暖的。

勘探队的人在喝酒的时候，不知谁又提到，说小倪刚被女友甩了。然后，香儿知道城里的小姐姐和小倪哥哥分手了，心里替小倪哥哥愤愤不平。以后的日子里，每逢小倪来喝羊肉汤时，香儿都趁父亲不注意，偷偷给小倪哥哥多加几片羊肉，粉丝少放一点。

隔天的半下午，香儿正在土屋灶台用热水发粉丝，听见有人给父亲说：

“叔，给我整荤素两个凉菜，一瓶洋河！”

香儿听着这人的声音沙哑着，但后音挺熟，伸头一看，原来是小倪哥哥。这是香儿第一次见小倪哥哥喝酒。

香儿把父亲拼的一荤一素两个凉菜，端给小倪哥哥时，小倪哥哥什么话都没吱声。香儿嘀咕了好一会，小倪哥哥今儿怎么了？

小倪哥哥一个人喝着闷酒。香儿在土墙屋里发粉条，心儿怎么也不能集中精神。透过土墙屋窗户，看到小倪哥哥一杯接一杯地喝，菜却没怎么动筷。每次一杯酒下肚，总被浓烈的酒呛得大声咳嗽几声。

“不能喝酒，为什么要喝呢？”

香儿在想，心里有些怜惜小倪哥哥。

太阳落山的时候，小倪哥哥喝得晕头转向的。父亲喊着香儿赶紧张罗着送小倪哥哥回勘探队歇息。

香儿打了一盆刚从水压井压出来的清水，拿一条干净些的毛巾，给小倪哥哥小心地擦了擦手脸。小倪哥哥挥舞着手脚，不配合香儿。

“小倪哥哥，乖，香儿给你擦干净脸。”香儿小声哄着小倪哥哥，像是在哄一个三岁的孩子，声音轻轻的，柔柔的。

“我，没醉……”

小倪哥哥脚步踉跄，一边说着，一边动身向外走。

“没醉，没醉，小倪哥哥怎么可能喝醉呢。”香儿知道，喝醉酒的人，最怕别人说他喝醉了，依然用轻轻的、柔柔的声音和语调哄着他。

“父亲，我去送小倪哥哥啦，”

“他走道都分不清东南西北啦！”

香儿一面朝土屋的灶台间喊着，一面用半个肩头架着小倪哥哥的一个膀子，半推着半携着往北走。

好沉，平常看起来瘦瘦的挺干练的小倪哥哥，香儿感觉这会仿佛是半座山重。香儿头一次送喝醉酒的人回队里，要不是喝醉酒的是小倪哥哥，要是其他人，哼，香儿才不会半个身子都贴给人家呢。

刚走出七里香羊肉汤锅百十步，小倪哥哥死活不肯往前走了。

香儿只好半抱着小倪哥哥，架着小倪哥哥两个胳膊，依靠在路边的麦秸垛上。小倪哥哥头趴在香儿的左肩上，嘴里一直嘀嘀咕咕，听不清他说些什么。香儿怕小倪哥哥摔倒，费力地向前紧靠着他的身体支撑着。香儿感到自己的整个前胸都贴在小倪哥哥身上，两个高高的乳房顶在小倪哥哥胸前，幸好是晚上无人看到，幸好是小倪哥哥。

不知过了多久，小倪哥哥终于话没声了，香儿觉得这会小倪哥哥仿佛睡着了。

安静一会吧，香儿这样想着，想把自己身子抽出来，让小倪哥哥靠在麦秸垛上。不成想，睡梦中的小倪哥哥不知什么时候，紧紧用双臂环抱着香儿，好紧好紧，香儿身上热热的，有点喘不过气来，心里又有点莫名的想靠的更近更紧，一时间，有点不知道怎么才是好。

夜，安静的夜空，一轮月亮缓缓的从东边划过树梢，静静地照着麦秸垛旁的两个人……

第二天下午下班后，小倪哥哥早早来到七里香。

这个时候，香儿赶着一群小山羊，刚从南边的河滩放羊回来。夕阳的余辉中，香儿身上红褂子、绿裙子，格外显眼。几只麻雀从木橋上的栏杆，咻的一下飞到附近高压线上。

初夏的傍晚，热热的，香儿一额头汗水，脸颊像枝头熟透的桃子。

“叔，昨晚多亏你啦，喝得啥都不知道啦！”

小倪哥哥看着香儿把羊赶到圈里，这样对香儿的父亲说。香儿知道，这话大抵上是小倪哥哥对自己说的。

“叔，你老什么时候不忙时，侄请你喝酒！”

小倪哥哥想回报香儿爷俩昨天的关照。

“还想喝啊？”香儿的父亲调侃着说， “昨晚盘点了吧？”（意即喝吐了吧）

小倪哥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笑了。

“这会不忙，叔陪你喝点。”香儿见父亲头一次这么爽快。

“香儿，你去整两个荤素拼，我和你哥喝点。”父亲一边对香儿说，一边又对小倪哥哥说：

“今天算叔的场，改天你再请叔！”

“好，叔！”

爷儿俩端着凉菜，到外面的凉棚子里，借着土屋的灯光慢慢地喝着酒，拉着闲话。香儿不时看看盘里还有没有菜，及时添些下酒的菜肴。后来发现，这爷儿俩都滑头，酒儿没喝多少，菜倒下去不少。

其间，勘探队的又有人来。小倪哥哥，怕耽搁七里香的生意，知趣地结束了酒场。把用过的盘子、碗筷拾掇到洗碗盆的时候，小倪哥哥压低声音对香儿说：

“等你忙完，我找你有事！”

“今晚？”香儿看了看勘探队的人，努努嘴说：

“会很晚的。”

“我等你。”小倪哥哥肯定地回答。香儿只好答应，两人约好时间，两个时辰后，在香儿家羊圈东边的青草垛旁，不见不散。

很晚的时候，香儿才忙完。赶紧一溜小跑到了家，打了盆缸里的井温水擦个全身透凉，换了件宽松些的衣服穿上，急急忙忙地偷偷溜出来。

小倪哥哥在香儿家的青草垛边，等了好一会。月光下，看见香儿急冲冲地跑来。

“香儿，香儿，”

“我在这儿呢！”

小倪哥哥从香儿家的青草垛边，闪身迎接着香儿。

“小倪哥哥，你约我有事啊？”

第一次和男人约会，香儿多少有点不好意思。昨晚回去以后，躺在床上，香儿一夜都没睡好，老是眼前晃晃着小倪哥哥的眼镜，有力的双臂环抱着香儿的情景挥之不去。下午在河滩放羊的时候，前村叉口大孩家的公羊，又追逐着自己家的那头母羊交配时，这回香儿没有挥动小鞭子赶开公羊，红着脸偷偷地看公羊和母羊在草丛中嬉戏交配。

“昨晚的事，我可能过了。” 小倪哥哥恍惚记得，酒醉后抱住了香儿的事。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碰了香儿哪儿隐秘的部位。

“没有，没有！”香儿立即回应。

“香儿，你和你父亲，都是好人！”

“呵呵。”香儿低声笑了，

“小倪哥哥，你更是好人。”

“给我说说你吧，小倪哥哥！”

“嗯！”小倪哥哥答应着，慢慢讲着自己的经历。香儿就知道了，小倪哥哥中专毕业分到地质勘探队快一年了，地质勘探队常年在乡村、山里作业，吃住都远离市镇。每回回城休整，待不了几天，就要去下一个目的地勘探。因为这样的生活节奏，谈了两年的女朋友分手了。

香儿听到这里，有些替小倪哥哥惋惜，不过心里隐隐一动，脸有些发热。两个人倚着香儿家的青草垛，都不说话了。

初夏的夜，有一阵凉风从河边吹过来，湿湿的，伴着草垛发出的淡淡青草的丝丝气味，送到两个人的鼻孔里。

香儿“阿嚏”一声打了冷战。

“香儿，你冷嘛？”

“嗯，有点。”香儿往小倪哥哥身边靠了靠，闻到了一股清新的牙膏的味道。

月光下，小倪哥哥悄没声地把手揽到香儿的肩膀，香儿紧张的牙齿打着颤战，喘息有些粗，手心里凉凉的湿湿的，都是冷汗。

“哥，哥……”香儿慌乱地低声叫着，小幅度地抵抗着小倪哥哥越来越紧的胳膊。

“香儿，香儿……” 小倪哥哥语言结巴着：

“香儿，香……”

香儿忽然发现小倪哥哥身子像发疟疾一样，浑身抖个不停。

“哥，哥”香儿感觉到了，小倪哥哥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游动着，护住了香儿的乳房，立时全身一阵颤栗。香儿不自觉地把头埋在小倪哥哥的肩头，下身两腿僵直地摽在一起。

这个时候，香儿模模糊糊感觉到小倪哥哥在亲她的脸，软软的热热的舌尖如小猫的嘴，在香儿脸上胡乱使劲地嗅着，终于寻找到香儿的温热的小口。一瞬间，香儿觉得身体里的血一下子沸腾起来了，轰然有种窒息的感觉，心中惊骇震慑耳根烧烫。怔怔地木了许久，终于想到要推开他，却不料小倪哥哥用带着牙膏味的舌头，猛然间撬开香儿的唇齿，肆意地在她的口中吸吮，转动，交缠着。香儿的胸脯轻微起伏着，刹那间，喉咙像是被堵住了。

香儿贪婪闻着他身上的味道，一阵莫名的欢喜。而现在，香儿躺在小倪哥哥的怀里，被他的温柔包裹着，脸颊渐渐红透，身上也隐隐地发烫起来。朦胧间，香儿的身体一颤，心底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她突然想起了下午放羊时，公羊和母羊在草丛中嬉戏交配的场景——

“哥，哥……”

香儿不知道怎么才好，小倪哥哥没有要停住手的迹象。

“不……不要啊”

香儿的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声音，想要小倪哥哥停止，却又按捺不住自身的欲望。十七八的香儿身体，就像一个花苞一样柔嫩而敏感。两个人的身上早已汗水涔涔，片刻后，小倪哥哥问香儿：

“怎么了，不喜欢哥哥么？”

“不是……”香儿细如蚊蝇地说了句，不敢看他。

“放心，香儿，我会对你好的！”

小倪哥哥终于停住了手，把香儿抱在怀里，一再表示自己的诚意。于是，香儿从青草垛上拽了几抱青草，铺在地上，两个人就躺在青草上，香儿头枕着小倪哥哥的胳臂，看着满天的星空，憧憬着描绘着两人的幸福生活……

整个初夏的晚上，香儿和小倪哥哥都是卿卿我我这样过来的。河边的湿湿的草地边，杉木板铺的木桥上，黑魆魆长满槐树的高头上小树林，都留下两人恣情欢乐的脚印。甚至有一个晚上，两个人因为无聊，还拿了锄头去责任田里一边锄草，一边情话。不成想，爱情的力量那么大，一夜锄完一块豆地。第二天中午，豆地的豆棵有好多被锄头碰伤，太阳一照，豆棵叶子萎缩下来。香儿的娘吆喝着骂：

“哪个挨千刀的，毁我家的豆地！”

香儿都没敢站出来承认豆地是自己锄的。

终于有一天，小倪哥哥实在忍不住了，给香儿央求说：“香儿，我要你！”

香儿不说话。这些日子里，香儿和小倪哥哥整天黏在一起。香儿热辣的小嘴，身体凸凹出来的雪丘，对小倪哥哥来说早已不是秘密。在香儿来看，早晚的事。于是，有一天晚上两人亲吻抚摸亲热中，半推半就之间，两个人做完了那事。

完事后，香儿泪眼啪嗒：

“哥，都给你了……”

“香儿今天起，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嗯，嗯，嗯！”小倪哥哥还沉浸在爽爽的情爱的余韵中。过了好一会，小倪哥哥从自己手腕上摘下一块精致的苏州手表，戴在香儿的手脖上。

从此以后，香儿见了小倪哥哥总是称呼“小倪哥。”每次两人晚上在一起，多了一项活动。香儿觉得自己的生活，快乐的像一只在蓝天自由飞翔的燕子，整天里唱歌，放羊的时候，鞭子甩得都特别响亮。

“香儿，这么高兴，找到老婆婆了么？”

邻村的放羊的，来河滩打草的看香儿这么高兴，总是调笑几句香儿。香儿笑笑，并不作答，心底甜滋滋的。

“香儿，你小倪哥哥找你来！”

勘探队的人多多少少知道，香儿和小倪哥哥有点故事，不知道发展这么快。不过，大家为了调节枯燥的生活，给平静的生活里加点油盐、颜色，还是很愿意推波助澜的。

香儿知道勘探队的人是骗她的，但还是心里美美的，见了勘探队的人，像见了亲人似的。

整个夏天，香儿都在甜蜜蜜、晕乎乎中度过。

有一天，香儿的娘发现香儿洗菜时老是走神，好几次把洗好擇净的菠菜扔到垃圾筐里。一起在河滩放羊的前后村的女娃子们也奇怪，香儿怎么突然一整天都没唱歌了，呆呆的把羊放在河滩上，羊跑的满河滩都是。

只有香儿自己知道，香儿摊上事了，摊上大事了！香儿怕死了。

晚上和小倪哥哥见面的时候，小倪哥哥一见香儿就搓着香儿的乳房，急急地想进到香儿身体里。香儿哭了，狠命推开小倪哥哥，擂着两只小拳头，不停地敲打着小倪哥哥的前胸：

“都怪你，都怪你！”

小倪哥哥丈二摸不着头脑，一时愣在那里。

“我有了，这可咋办？！”

香儿压低声哭着。

“我要死了！”

“真的？”小倪哥哥有点不信，又一想这么多日子，自己也是让激情冲昏了头，居然没做防护措施。香儿正值十七八岁的好季节，就如肥沃湿润的土地，洒上一颗种子，不发芽才怪。

小倪哥哥也很害怕，怕香儿的父亲和娘知道，不拿刀砍自己才怪，一面赶紧稳住安抚香儿：

“香儿，我明个就请假，回城里给爹娘说去。”

“等着我，回来娶你，等着我！”

香儿发疯似地抱着小倪哥哥，不停地亲他的嘴唇。第一次，香儿有了主动的感觉……

“等着我回来！”小倪哥哥拍着香儿的背，轻轻安慰着她。

第二天，小倪哥哥请假回城里的勘探队本部，说好了两三天回来。

香儿一等，二等，三等……小倪哥哥都没有回来。

这一年春天，老倪从地质勘查院办完离休手续，赋闲在家很是无聊。

两年前，和他相伴一生的老伴撒手归天，女儿远嫁外省，家里只有老倪一个人，于是，老倪想到处走走看看，消磨日子。

初伏的时候，老倪看到了本地要举办伏羊美食节的消息。伏天吃羊肉、喝羊肉汤，是当地人的风俗。因此，也有“伏天一碗羊肉汤，不用神医开药方”的说法。城里有很多专门的羊肉馆，烧烤摊，吃羊肉，喝羊肉汤，吃加辣椒的红油羊肉，是当地多少年流传下来的传统。

老倪看到本市一家微信公众号推荐的，本地吃伏羊最经典的大全，不知怎的就落在“七里香”三个字上。

再看七里香的介绍，居然是离城里40多公里的地方。难道，还是30多年前的七里香羊肉汤锅么？老倪记忆的闸门一下打开。

嗯，36年了，物是人非。毕竟人老了，更会回望过往的青春。老倪准备去七里香探访一下，品尝一下网络上推崇的七里香羊肉，真的那么好吗？

老倪百度一下七里香，居然有市里去当地的公交车，还有七里香站。

老倪坐上去乡下的公交车，一路上，老倪浮想联翩。这次回去探访说是品尝羊肉美食，不如说是故地重游。老倪心底有一个愿景，看看36年后的故人。多多少少，老倪对七里香这个名词是感冒的，毕竟当年年轻的他，做了违背诺言的事情。

往事不堪回首。当年从勘探队回城，当时是小倪的他就再也没踏上这片土地，原因很复杂。

回城在家的几天，老倪一直心里慌慌的，不知怎么开口和父母说，自己让乡下女孩怀孕的事。机缘巧合，出门碰上前女友，两人对视一会儿闪电复合，迅即陷入旧情复燃，很快两人登记结婚。新婚的小倪按照勘探队的惯例，就不用立即回勘探队上班。新婚燕尔时，小倪早已忘却了对香儿的誓言。

“七里香站，到了！”

“到七里香吃羊肉的旅客，请下车！”

一个多小时后，公交车售票员的喊声把老倪从思绪中叫醒。下了车，看到如今的七里香羊肉馆，是一个农家大院，周边用竹竿做的篱笆院墙，上边爬着丝瓜蔓、四角梅秧子、朵朵黄花，簇簇紫穗，把整个院子点缀的饶有农家气息。

老倪原先以为自己来七里香羊肉馆，会受人注目。进了农家大院，他发现错了，院子已有三三两两的客人各自点菜，而且点菜是开放式的，就是你可以看到实物的原样。

如今的七里香羊肉馆，不再是36年前的简简单单一碗汤几个菜，已经成规模成系列了。老倪特意看了店里推出的一羊十吃：有固定的十道菜肴，依序而上，味蕾感受由清淡转浓重，再由浓重回归清淡，别有一番风味：

第一道菜：凉拌羊肝羊肺;

第二道菜：烧羊血;

第三道菜：孜然羊肉;

第四道菜：青椒羊肉;

第五道菜：炒羊肚;

第六道菜：烧羊滑肌汤;

第七道菜：手抓羊肉;

第八道菜：麻辣羊拐;

第九道菜：红烧羊排;

第十道菜：清汤羊头。

老倪一个人没法点一羊十吃，还是要了一荤一素两个凉菜，一壶半斤装的泥池酒，一碗老味羊肉汤，三张烙馍。

老倪等菜的工夫，到处转了转，终于看到他想看的东西：七里香羊肉馆的营业执照，在收银台服务员头上方的位置，醒目地挂着。老倪用手绢擦拭了一下眼镜片，定睛一看，法人名字：郭自强。

老倪叹了一口气，回到自己的餐位。等了好久，自己的凉菜才上来：素菜是青菠菜、油花生、紫豆角拼盘，荤菜是香菜大葱灯笼椒调羊肉、羊肝肺。老倪看着色香味俱佳的菜，慢慢地喝一口小酒，吃一口菜。嗯，还是以前的老味道。七里香毗邻古河道北岸河滩，出院不远处就是顺堤河，老倪一边赏美景，一边吃羊肉，简直美得不要不要的……

老倪一壶半斤的泥池酒，喝了许久。最后老味羊肉汤上来的时候，老倪约略有些醉意：热腾腾的羊肉汤，上面漂浮着碧绿的香菜末，红红的辣椒油，白白的羊脂粒，真是沁人心脾，妙不可言。白汤、香菜、红芋粉丝、辣椒油、老黑碗……这分明就是香儿的七里香！

老倪赶忙拿起竹筷，往碗里一挑，老黑碗里羊肉多，粉丝少。啊，36年前，那个十七八的女孩给他送羊肉汤时，也是羊肉多，粉丝少！老倪不知怎么的，眼里忽然簌簌的泪流下来了，啪嗒啪嗒滴在碗里。

老倪结账的时候，服务员告诉他，老板关照过了，今儿给他免单。

“你老板是？”

老倪狐疑著顺着服务员手指的方向，一个手里拿刀的红脸汉子，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老倪看着有点面熟，却怎么也记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看年龄大小，那汉子四十上下，利利落落。

老倪突然一拍脑瓜，啊！那汉子戴上眼镜，这不就是十来年前的自己嘛！

老倪明白了一点什么，这才意识到从他进来七里香羊肉馆，总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原来是自己的长相和店老板郭自强很相像。

其实，从老倪一进大院，老板郭自强就注意到老倪。老倪乍一看是来吃羊肉，一个城里的老者，独自来七里香吃羊肉，凭郭自强多年来开羊肉馆的经历，是有点蹊跷。再加上老倪看营业执照，外表和自己惊人的相像，郭自强似乎明白这个老者是谁。

好几次，他想想娘窝窝囊囊的遭遇，都是缘起眼前的这个人，都想拿刀砍了老倪。郭自强想到娘的话，毕竟这个人，是给了自己血脉的，还是忍住了。老倪吃喝的菜、汤都是郭自强亲手做的，羊肉汤也是按娘当年的羊肉多，粉丝少的路子，给老倪加了羊肉。

“你娘名字是……？”

老倪问老板。

“祁香儿”

老倪终于明白了，突然想见见香儿，30多年过去了，大家都成老年人了，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吧。

郭自强放下手中的刀，示意老倪跟着他走。

穿过七里香宽宽的大院，来到隔壁一幢3层小楼，进得堂屋，老倪就看到了堂屋当门，正面墙上挂着的遗像，是香儿的！

老倪正待惊诧中，郭自强拿出一个榆木小箱，面无表情地打开箱盖，里面用红布包着一块停跑的苏州手表，几块手绢，还有一张小倪哥哥的照片。

“对不起！对不起！”

睹物思人，老倪再也忍不住，泪水刷刷下来了。

郭自强再也忍不住了，抱住自己的亲生父亲，埋怨着：

“你做不到，为什么说？让我娘等着你！”

“你的誓言害了我娘，一辈子她都在等你……”

郭自强没说完话，自己先哭了。

“孩子，我想去你娘坟上看看！”老倪心中有愧，他真没想到自己的失约，会给那个人这么深的伤害，也没想到香儿用一辈子，守候着这个等待……

上香儿坟上祭拜的时候，郭自强告诉老倪，当年他一去不复返，姥爷要拿刀去城里剁了小倪，娘香儿以死相逼，打消了姥爷的怒火。

眼看香儿肚子遮不住村人的眼，老爷做主给郭自强的舅舅，也就是香儿那个当兵复员回来，没找到媳妇的哥换亲，嫁给了隔壁郭家的儿子。因为是换亲，大家优缺点都放在一个筐里衡量，虽说香儿怀孕了，但香儿人好，还是算条件好的。这样，香儿怀着孩子嫁入郭家，出嫁几个月就生了孩子，前后村人人瞧不起。

原想，生活的磨难会就此罢了，可怜香儿命苦，两年后的冬天，男人跟村里人去东边运河上河工，干活时翻车，送了性命。

娘活着的时候，郭自强也动过去找老倪的念头。

香儿带着两岁的孩子郭自强去找过父亲。那时郭自强还不记事，后来是娘临咽气时跟他说的。娘费了千辛万苦，找到那个负心的人时，住在勘探队家属楼的男人，已经有了家室。香儿亲眼看到，那个男人的老婆确实挺漂亮，他老婆手里牵着一个女娃。

郭自强不知道娘当年怎样才忍住了，未上前相认日思夜盼的男人的，只告诉老倪，娘临死告诉他：不能怨恨你爹，他也不容易！

香儿在6年前的冬天病逝。认识香儿的人，都说香儿是憋屈死的。香儿至死没合上眼帘，隔壁婶子念叨着，用手抚上香儿双眼。

其时，外面寒风骤紧，下起鹅毛大雪。

顺堤河南岸，古河道高头上的一片树林里，一个低矮的坟头嵌入老倪的眼帘，这就是香儿静静安息的地方。

绿树掩映，坟草青青，不知名的草花，在坟周围寂寥地开着。

老倪双膝跪在香儿的坟前时，就看到那块当年吃饭用的石板，當作了香儿的墓碑，墓碑上赫然刻着几个字：倪祁香儿。

老倪扑倒在香儿坟前，痛哭流涕，长跪不起。耳边传来河滩上青草地上，牧童放羊的鞭子炸响声，还有桥北羊肉馆门前，嬉戏的稚嫩孩子隐约的叫喊声：

七里香，七里香。

编辑手记：

山虫的《我是一条狗》以一条狗的视角看这个光怪陆离的花花世界，其中讽刺的是社会上的现实事件。小说以玉林狗事件为背景，以一条狗参加“流浪狗选贤大会”的活动为线，在此过程中写了狗和狗的前主人的一些往事，以此为基础作者用一种反讽的手法来描绘和解释现实生活中很多奇怪的现象。作者用《我是猫》一般的语气和口吻发泄和抒发出一种不满和愤懑的情绪，以幽默辛辣的语言，嘲笑和鞭挞了社会时弊。

“信誓旦旦，不思其反”。《七里香》是一个背叛誓言的故事，卖羊肉汤锅的七里香老板的女儿香儿爱上了来自家店里吃饭的城里勘探工人小倪，而小倪也因为失恋等一系列原因和香儿恋爱了。十七八岁的香儿度过了一段美妙的爱情时光，殊不知意外怀孕打乱了她的人生。那个信誓旦旦要禀报父母回来娶她的小倪一去不返。30多年后，老倪又再到七里香吃饭，遇到了香儿给他生的儿子，忆起了那段誓言，听说了香儿的悲惨一生。小说分成两部分，第一部分从香儿的视角叙述，第二部分从老倪的视角切入，整个故事完整呈现，也从侧面烘托出香儿一生的凄凉和被誓言背叛的痛苦，尤其凸显了女性的善良忠贞与坚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