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瓷
01
侍从将一盏凉草粉奉上案台。
因制作时添了蒿草汁,盏内一片晶莹剔透的薄荷绿,入眼十分消暑。孟霈之用匙子去舀,皮冻般的凉草粉在匙中轻颤,入口弹牙,冰爽清甜,蒿草的苦味被冲淡,只觉喉间顺滑回甘。
这个味道许久不曾吃到了,孟霈之有一瞬怔忡,吩咐侍从:“从哪儿买的?去将做它的人带来。”
侍从应声退出去,又有小厮哭喊着被押入厅堂,抹着泪珠子求饶。原是摔了罐子,将“常胜将军”放跑了。那装蛐蛐的罐子是件儿精美的大家古物,“常胜将军”更是花了重金好不容易购来的。对于爱遛鸟、斗蟋蟀的孟霈之来说,这着实算得上一件大事儿。
众所周知,孟霈之在本城富庶贵族里是出了名的霸道跋扈,下手从不慈悲。小厮怕得厉害,扑上来拽着他的裤脚苦苦哀求,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孟霈之不胜其烦,端着瓷盏砸了下去。
柳时霜低着头被带进厅堂时,看到的便是售出的粉盏碎了一地的场景,耳边还能听到上座的少爷正气呼呼,还有低声哽咽者伏在地上不敢起身。
吃得不高兴了?她暗暗在心里嘀咕。这般门户,她这样的卑微平民必然惹不起。
所以当那少爷开口问“这凉草粉可是你做的”时,她想了想,回答说:“不是。”
“嗯?”孟霈之跟早上出去买粉的侍从一样一脸疑问。
“我路过时那挑着担子的老板内急,看我面善,便托我照料片刻,当真不是我做的。”柳时霜语气笃定,如此摘清了关系。她的头低低垂着,眉眼俱被额发遮住,只看得见尖尖的下颌和嫣红的一点朱唇。
孟霈之剑眉蹙起,上前抬起她的下巴,盯了半晌忽道:“果真是你。”
她双瞳微微放大,似是有些困惑。
“罢了,没事。”他视线转开,最后这样总结道。
请她来的侍从被孟霈之以糊涂无能为由罚了几棒,打得颇重。他却不以为然,闲话家常般地对她说:“我正要出府,一道吧。”
柳时霜巴不得赶紧离开,恭敬地跟在他身后往外走。
“既然不是你做的,我府上下人请你为何要来?”他没看她,如此问道。
柳时霜当然不敢说是为了躲避那些想抓她去做小妾的人,这才趁机跟着来了。那些人拿着弟弟签了名的字据,说她被当作赌债抵给了城中富商胡家的二公子胡沅栋。
她只得编理由,说是想来蹭点儿赏钱。
孟霈之冷笑:“我的钱那么好拿?”
“是,公子說得极是。我一见公子便被您的气魄威势慑住了,不敢胡言哄骗,才如实吐露凉草粉并非是我所做。”
他不屑一笑,侧眸看她。他身形高大修长,从柳时霜的角度,只能看到他清晰的下颌线、高挺的鼻梁和眼中一闪过的精光。只听他道:“我知道你方才是扯谎,或许你可以考虑留在我府上每天给我做些小食、茶点。”
柳时霜心下“咯噔”一声。此时二人已行至门口,她推托还要照料家事,晚些再考虑,便疾步要走。
想是平素孟霈之不太允许别人拒绝他,她这边话音才落,就被两个怒目金刚似的家丁拦住去路。柳时霜怯怯地看孟霈之的脸色,只见他面无表情地扬了扬眉毛,朝下人摆手:“随她。”
于是,这二人在孟宅门外分开了。
柳时霜家住城郊,提心吊胆快步归去时,却发现家中一片大火。院外的大树上贴着一张纸条:胆敢再跑,就不单是房子这样的死物了。
连警告都如此可怖。
她又气又急,冲进院门从水缸舀水泼进火海,明知不可为,还是不愿放弃。娘亲留下的医书,养父的绝笔信笺……她想至少保下这些念想。
可她回来得太晚了,怕是追她的那些人见她借势遁走后,转身就来她家中纵火了。
她不得不放弃。大火过后,一片灰烬,看得人无比绝望。
远处山坡上,孟霈之正带着随从观摩。
原来独此一户住在这么偏的地方,怪不得一直寻不见人。
见他眸光凝在那人身上,随从试探地问道:“看那姑娘瘫在地上,怕是呛得不轻,是否要帮她一下?看她袖子都烧煳了。”
孟霈之随即瞪过去一眼。
随从赶忙垂首:“小的多嘴了。”
孟霈之面上毫无波动:“热闹也看过了,就走吧。”
02
没过几日,柳时霜又同孟霈之见面了。
前日,弟弟柳时谦顾盼神飞地同她讲遇到了赏识他才华的贵人,那贵人欲供他钱财书具,后听闻他家中被毁,更是惋惜至极,非要分他院子和仆人。
柳时霜跟他一道去致谢时,就看到了坐在主座的孟霈之。他目光炯炯望住柳时谦,仅在柳时谦介绍她时看过来一眼。他既然做出一副初次会面的样子,柳时霜自然也是。
弟弟如千里马遇见伯乐,将孟霈之赞了又赞,直夸到词穷,又转头对她讲:“孟公子近来想找人做小点,你就每天给公子做些吧。我们断不能做不知感恩的人。”
柳时霜暗中咬牙,心道:论恩,从来都是他承了我的。
晚些时候,厨房小灶前,柳时霜低眉信手捣着蒿草汁。
孟霈之将手撑在窗台上,饶有兴致地看着,见她取好汁水,道:“嗯,开始吧。”
她当着他的面,经过一道道工序将凉草粉做好,在冰盆里镇过后,恭敬地递到他面前。
果然,这样霸道的人想要什么就要得到,她终究是跑得过初一跑不过十五。
孟霈之舀起一勺,入口浅尝,似乎颇为满意,端着碗悠哉悠哉地走了。柳时霜看着他背影消失,抬手抹了抹额角的汗。
孟家银钱阔绰,调味的糖粉都是精糖,她随手按惯量添入后,尝味时发现偏甜了。她硬着头皮端给他,可是预料中的危机并未发生,他看起来很满意。
柳时霜悄自感叹:“奇怪,这样的霸道纨绔,竟然喜欢吃甜食……”
“是啊,少爷喜好甜些。”
突然冒出的声音吓得柳时霜一个激灵。说话的是府中管事,年纪已过不惑,之前安排柳氏姐弟入住,便是这人置办的。管事为人温和,此时神色依旧一派和睦,柳时霜这才松了口气。
管事人虽好,话却有些多,柳时霜早先就有领教,此时又听他继续道:“夫人在世时疼爱少爷,总做凉草粉、冰桂花之类的甜点给少爷吃。少爷一直喜欢这些,应是怀念夫人吧。其实少爷也尝试过大小店铺很多师傅的手艺,可都觉得不是那个味道,直到遇到姑娘你。”
柳时霜实在不知道这管事同她说这些做什么,又觉得自己一个卑贱外人去窥视这些旧私,恐会招致危险,于是趁管事出神时赶紧溜了。
03
柳时霜不欲在孟宅久住,试着劝过弟弟几次。可柳时谦非但不听,还生出怒火,说好不容易有人欣赏他的才华,无论如何都不肯辜负贵人的心意。
面对养父托付给她的这个弟弟,她竟是毫无办法,只得耐着性子继续婉转规劝:“入秋天凉,已不适合吃我做的那些吃食,我们早些辞行,也不至于落得吃白食、占便宜的名声。”
柳时谦听她这样说却笑了:“孟公子就是怕我二人有这样的想法,一再对我说,他看中的是我的才华,绝无半分指望回报,让我安心住下读书备考,不必惦记着为他做任何事,也不必有任何负担。而且你也真是死脑筋,天冷了煲些药膳靓汤便是了,干吗还认死了做那些老式样?”
柳时霜:“……”
看来孟霈之比她会编排。
但每日弟弟没留意的时刻,孟霈之看向她的眼神实在令她无法再装作毫无察觉。她想了想,或许可以自己先搬出去,而后定期关照弟弟的饮食生活,再想办法劝他搬离。
她端了客套的理由,去向孟霈之辞行。他听后嗤笑了一声:“你不会真的以为我是看重他的才学吧?你执意要走,我未必还会留他?”
她玉指捏成拳,一时无言以对。只听他似念似叹道:“又到秋天了呀,那我们去打猎吧。”
于是,此次名门大户汇聚的秋猎活动,柳时霜也抱着药膳罐子随行在列。柳时谦非常骄傲地说:“公子可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让你一介女流参加这种名流群聚的集会。”
她瞥他一眼,心道:你说反了。
参加秋猎的众人手持弓箭各自散去,柳时霜被留在营地等候。
入秋时节山里会有些草药,念及东街的药铺最近在收车前子和天冬,她也悄悄隐入林中——与其百无聊赖地干等,不如去找些草药,多少赚点儿银钱。
被养父收养之前,她幼年一直跟父母住在山里,对山林环境自然很是适应。她一路采着药材,时不时还以口技回应头顶的啁啾鸟鸣。
山野寂寂,却突然炸开一声:“你怎么回事!”
她惊得身子一抖,脚绊在树根上,扭伤了脚踝。
她疼得直抽气,一转头就看到横眉怒目的孟霈之正匆匆朝她走来:“这里到处都是猛兽和陷阱,你怎敢一个人乱跑!你旁边就是兽夹!”
见她瘫坐在地上,一时无法动弹,他满脸不耐烦地将她打横抱起,向营地走去。柳时霜奋力挣扎,他无情地伸手按在她迅速肿起的踝骨上:“再乱动,脚踝给你扭断。”
柳时霜吃痛,无奈腹诽:我自幼在林子里长大,难道连捕兽夹也不认得?若不是你突然大喊吓我,哪至于摔伤?
见她老实了,他似乎也消了些气,又道:“再学个鸟叫听听。”
柳时霜:“……”看来是跟了一路。
因着负伤,她提前离开秋猎场,回去后被灌了两碗汤药,之后便意识昏沉起来。
夜晚醒来时,她被房中坐着的人影惊得浑身一颤。残焰幢幢,她勉强分辨出这人正是孟霈之,才松一口气,又提起另一口气。
似是对她这态度不满,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烦躁:“听管事说你一回来就烧起来了,晚饭都没吃,我闲着无事,随便过来看看。你这是什么表情?”
躺在床上跟一个男人对话好像有些奇怪,她想着下床坐到一旁的椅子上,结果脚下一个不稳,踉跄着就要摔倒,却被他上前一步揽腰抱住。
待她站定,他仍未松手,双臂自背后将她的腰身环住,用气音说到:“好细。”
平日看她纤柔,但总归外服宽大,原来衣物之下,腰身竟如此不盈一握。
柳时霜伸手去掰他的手臂,突然听到弟弟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问她是否睡着。她正咬着牙关掰腰间的手,闻言稳住了声音回应:“不用担心,伤不碍事。”
但听柳时谦回她:“不是问你这个。你是不是跟孟公子辞行要走?今日公子问我了。他提供这样好的条件,你却偏要带我住那种破落的院子,是成心想害我考不上功名吗?你忘了我爹临终怎么嘱咐你的?自己不知好歹,可别想拖累我。”
耳边一声轻笑,孟霈之用鼻尖轻蹭着她的耳郭:“怎么不挣扎了?怕你弟弟听到声响推门进来看到?”他顿了一顿,又道,“他若是看到,怕只会高兴,主动将你送给我,只盼死死攀住我。
他语气戏谑,她却知道他说的是大实话,突然泄了氣。
门外的人还在等回复,她沉声道:“知道了。”
孟霈之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缓缓将下颌轻抵在她的颈窝:“别动,我就轻轻抱一会儿。”
他今日反常,又隐隐透出脆弱。半晌后,他松手走了。
第二日,柳时霜瘸着腿照例去为弟弟整理书房,隔着一面墙,听到管事大叔跟一位随从闲聊:“昨天是夫人忌日,少爷往年都要宴请一堆人胡闹醉酒到深夜,昨天竟然早早从席上抽身了,也不知是去了哪里。”
柳时霜脚步不停地向前挪着,假装自己什么也不曾听到。
04
秋意渐浓,柳时谦借孟霈之的名号四处结交名流才子,寻欢作乐,闲话相约明年一同赶考时,每每扬言至少要考个进士。
这天,柳时霜在孟府大门外的石狮上看到一张字条——弟弟被人绑了。
怪不得两日不见人。她不认识他整日厮混的同伴,只得找孟霈之帮忙。
他正跟人推牌九,听说陪玩的是京都来的贵客,一桌人都不露辞色,闲话间暗藏剑锋。
他斜了她一眼:“何事?”
柳时霜赶忙告知原委。
他哼了一声,撇下一侧嘴角:“这种不上进的东西我救不了。他近来玩儿得这么过火,大有可能得罪了哪家。毕竟他酒后说错什么话,做错什么事,被人抓到的把柄早有一箩筐。”他说完,嫌她打扰他打牌,命人将她撵了出去。
柳时霜没办法,竭力回忆着秋猎那天见过的人,想去问问看。因为跛着脚,她走得十分吃力。
她穿过小巷时,迎面碰上了胡家二公子胡沅栋一帮人,被逼入深巷死角,背靠一堵高墙。
胡沅栋掏出柳时谦签字画押的契书,打头的小随从向她喝道:“白纸黑字,看你还能跑到哪里去!你这个臭女人,次次耍我们是不是?”
“家弟说……是有人设计哄他参赌,诓他签字。”柳时霜嗫嚅道。
“我呸!”那小随从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此时上前猛地推搡了她一下,“那杂碎说的话你也信?整天以为自己是什么高门少爷,学别人瞎玩儿,倒还有脸说是别人的罪过!”
柳时霜脚上原本就有伤,被他这样一推,差点儿沒站住。眼看着几人围上来,她伸手从怀里掏出包粉末一扬:“非要逼我,那大家就同归于尽!本是买来毒老鼠的药,一刻之内不找郎中就等死吧!”
众人被她的架势吓得退开去,纷纷掩住口鼻。
柳时霜还想再威吓两句,却见那小随从抽了抽鼻子,手指抹了点儿白粉放进嘴里,而后吼道:“妈的,骗人的!是糖粉!”说着抬起脚就朝柳时霜踹来。
但那小随从还未来得及真的踹她脚,便发出“哎哟”一声惨叫,抱着膝盖滚倒在地。
高墙上传来笑声,众人抬头一望,胡沅栋的神色立即化作讨好,叫了一声“孟公子”。
孟霈之却没看他,只盯着墙根儿下刚刚转头的柳时霜。他玩弄着手中剩下的石子,严肃又认真地说道:“都这种时候了,怎么不知道报我的名字?”
许久都没等到答案,他这才去看胡沅栋:“这个人我护着了,给个面子吧。”对方当即便领着人准备撤,想也未想便按孟霈之的要求将那小随从留了下来。
孟霈之从墙头一跃而下时,小随从的腿都软了。来不及张口,已被孟霈之一拳打在脸上,再开口求饶时嘴角有血淌出来,直接咳出一颗槽牙。
孟霈之还要再打,却忽然被人拉住了袖子。柳时霜小声地求他:“他犯的错还一拳便也够了。阿谦少年时也曾在外摸爬滚打,想他也不容易的。”
孟霈之想说,我要是没来,他说不准能犯多大的错呢,你给他求什么情?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只哼了一声。虽仍是盛怒不已,却一脸不耐烦地收了拳头,乖乖道:“哦。”眼角余光忍不住去瞥她拽着他衣袖一直没松开的手。
他如此顺从,柳时霜倒是意外了片刻。她的心忽然有些慌,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孟霈之撵走那小随从,屈起一条腿蹲下身,硬拉她坐到他架起的那条腿上,又去查验她的脚踝,明显更肿了。他道:“都这样了还出来找?你们也没什么血缘关系。”
柳时霜轻轻摇头。她年幼时父母双亡,养父念及同父亲的旧交情,将她接到膝下改名抚养,甚至因为看顾她,弄丢了亲生儿子。后来养母思子成疾,撒手人寰,养父却从没怪过她半句。许多年后,养父好不容易找回了儿子,又因为儿子的可怜经历愈发自责,任他坏脾气地报复这个家。两年前养父意外故去时,颤声求她务必好好看顾阿谦,陪他考取功名。这是养父郁积已久的心病,又何尝不是她的?太多次午夜梦回时,她都流着泪醒来,觉得自己对不起阿谦,抢占了他的家庭。
孟霈之见她愿意同他说这些,难得没有恶言相向,只臭着脸道:“我替你去找好了吧?”而后扶她到路边拦了顶小轿,报上了孟宅的地址,让人送她回去。
她掀起轿帘抬眸跟他说谢谢,睫毛的投影在眼下化作小小的锯齿。他看她朝他轻轻一笑,便觉喉咙有些紧。
柳时霜回到孟宅,恰看到管事背着手在踱步,见了她便上前问道:“少爷推了半圈牌九突然跑了,小侯爷不太高兴,这会儿正发火。你可看到少爷了?跟你前后脚出去的。”问到一半,他话多的毛病又犯了,“今儿小侯爷过来,少爷虽说烦得要死,可面子上的功夫也该装装的,怎么半道却跑了?说起来我们少爷也不容易,这小侯爷明面上说是途经本城,谁不知道他是耍威风来了?”
“小侯爷?”她眉头皱着。
“嗯,从皇城来的亲戚,是老爷后娶进门的二夫人的侄子。”管事说完便被人叫走了。
柳时霜杵在原地半晌,看着头顶树干上仅余的几片叶子被风扫落。
原来,看起来无法无天的孟少爷也并非真的自在。
05
次日黄昏听到孟霈之回来的消息,柳时霜赶紧去迎他,恰在门外碰上。许是没料到她会来接,他的神色凛了一瞬,见她热切的眸光落在自己身上,不由得加快脚步,眉梢也像是携了春风。
可很快她的眸光又冷了下来。
孟霈之赶忙说:“人带回来了。”
她终于再次看向他。他的眉眼写满疲倦里,还添了一些小伤。她忙将他请入房内,掏出自己的小药箱,欲为他清理伤口。
刚才看见只有我一人回来就冷着脸,现在一听弟弟找回来了又变脸。孟霈之冷哼一声:“你这弟弟好生胆大包天,不仅试图合资买考题,还轻薄权势小姐,也不知有几个脑袋。”
怕她担心,他又补充道:“他受了点儿伤并无大碍,已经让人照顾着了。事情也已经解决了。”
过程他没细说,听起来也知道不是能轻松打发的事。
她上药的动作轻柔又温存,他向来不在意这种皮肉小伤,此刻却觉得妙极,老老实实坐着任她摆弄。
天很快黑下来,他得去处理事情,可又觉得这样离去有些遗憾,便站在门外拉住她的手腕不肯放:“送我几步吧,正好去隔壁院子看看他。”
他用柳时谦做借口,她也就答应了。
顾及她的脚伤,他们走得很慢。
没人预料到竹林中会突然传出异动,紧接着有人持械飞出,直朝孟霈之胸口击来!他一路心情愉悦,全然没有平日那般警惕,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柳时霜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无比敏捷地转身抱住他,用背部为他挡下一击。
收拾完下黑手的家伙,孟霈之既心疼又欣喜——她没练过功夫,却第一时间这样迅捷地扑上来,且完全是下意识之举,想来心中有他。
“看你并没有审问那出手的人,却似乎知道谁是幕后指使?”她好奇地问他。
“还能是谁?”他眼中明显有怒气,“大概是嫌我昨儿白日里不恭敬,想让我长长记性,不然哪肯罢休?”
是那小侯爷?她的一双蛾眉也蹙起来:“怎么说也是亲戚,如此冷情,不如早断了。”
“呵,你看我一人远离宗族在这儿住着,就该知道没谁拿我当亲人了。父亲专宠后母,那个女人明里暗里没少对我出手,我暂时还惹不起。父亲不肯为我主持公道,甚至不想看到我,这才把我流放出来。”
她的床榻宽大,人又纤弱不占地方,孟霈之顺势躺在她腿边,把玩帘幔上的穗子:“不过,我总有一天会还回去。”
既知会被针对,昨日怎么还追出来?柳时霜并未指责他的逾矩,只轻叹一声,担心地问:“既然还在蛰伏,那你今天不去陪那小侯爷没关系吗?”
“呵,”他笑了一声,“我派人到临城把他金屋藏嬌的屋子烧了,将他支走了。他父亲在外面的私生子颇是能干,与他暗中斗得厉害,那黑衣人我给了对方,应当够他做一番文章。”
柳时霜听他说这些算计,不知如何应声。
他摸爬起来,端起药碗,在嘴边吹凉后喂到她嘴边。即便柳时霜一再表示,她只是伤到后背,双手没事,他偏不依。
她受伤的这段日子,他动不动便来送药送饭,有时她能明显察觉到他是因什么事发了脾气,心情不佳,但进门后悉数按捺住了。
她渐渐好转,能下地行动后,每每收拾自己添置的小东西时,他总会摆出不高兴的脸色。
在他看来,那么点儿破东西还常收拾,是还惦记着随时要走吧?。
06
转眼入了冬,时常有雪落下来。
柳时谦自上次惹了大祸后老实许多,近来忙着读书,准备之后进京考试。柳时霜不禁猜想,孟霈之手段多,想是他做了什么,才有此奇效。
柳时谦十五岁时便中了秀才,多少有些天资,能重归正途,她欣慰至极。
深冬时,她的伤已经好利索了,孟霈之却习惯了,总觉得她需要关怀照料,仍旧是体贴周到,她心中不忍又不舍,便跟他说暂时不打算搬走了。
当天夜里她正要睡下时,忽听得门吱呀一声开了,随之钻进来一股寒气,还有脚步虚浮的一道人影。
他明显是喝多了,凑上来问她:“听说你白日里去找我了?怕你没找到不高兴,我回来便想着来看看你。”他的手指冰凉,轻轻碰上她的脸颊,像怕被拒绝,又倏地一下拿开。
柳时霜替他将毛氅除掉,又将炭盆搬得离他近了些:“听说你近来给阿谦新买了许多笔墨纸砚,还亲自教习?”
听她这样说,孟霈之有点儿不高兴:“怕我耽误他不成?即便是我这种人也曾慧颖闻名,京城人人称道,教他两天还不成问题。”
柳时霜想说她不是这个意思,转头却见他委屈巴巴地撇着嘴:“你丢下我就再也不出现,我后来每天去等你也不见人来,费尽力气在城中翻来覆去地找你,仍找不到你。那时没想到你会住在郊外那么偏的地方,只想着你总是夜晚来前,应是住在城里。这两年多,我没一日不想念你。
“再见时你假装不认得我,也不给我好脸色,住在同一座府邸却总避着我。我乐颠颠地来找你,你谈论的永远只有你弟弟。你不知道我为了替你摆平那些事,废了多少力气和心思,也不心疼我。”他说到此处似委屈得不行,就那么望着她,伸手求抱抱。
醉了酒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他模样生得好,此时又端的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柳时霜没忍住,当真抱住他。
孟霈之并非一直如此荒唐,他也曾聪颖上进,享才子之名。但母亲早早病逝,父亲跟二娘浓情蜜意,二娘惦记害他,他将计就计,最后被父亲扔到了这里,任他自生自灭。
那年他刚到城里,为填补空虚,整日同那些游手好闲的名门子弟混在一起。某一次他们打赌,看谁能偷到知府大人宠爱的鹦鹉。
他夜半摸去知府大人府中,差点儿被捉住,惊惶之下翻墙出来时摔断了腿,恰好遇上贩了药材经过的柳时霜。附近有废弃的小茅屋,她将他扶到那里,给他接了骨,又让他嚼了些身上带着的药草。
他明明可以请名医好好调理,却扯谎说惹了祸不敢回家,夜夜等着柳时霜带着草药来看他。就算白天事情再多,入夜也会赶回茅屋去躺着,假装卧床痛了一天,生怕伤好得太快。
许久许久没有人对他这样好了。他总是小心翼翼地望着她,问她第二日还会不会来。
小茅屋里只点了盏残破的烛台,灯光如豆,在夜里照不太明。大多时候她都戴着斗笠前来,给他带许多自己做的吃食,时常开些玩笑宽慰他,或者教他些药理。
他问她从哪学的医术,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是昭照着娘亲留下的医书自学的。
他也给她讲自己的母亲,说她困在没有感情的联姻里,却从没迁怒过他,总会做各种小甜点给他吃,说母亲做凉草粉时会加蜂蜜和花汁,做出来味道丝毫不像别人做的那样带着苦味。
她接话:“哇,倒是一个很好的方子。我得记下,说不定哪天靠这个做生意,还能赚上一笔。”
他有时也会回忆母亲拽着父亲裤脚苦苦哀求,鼻涕眼泪糊成一片的样子,还有父亲不耐烦地一脚踢开的样子。后来他再看不得这般的哀求,只觉气愤。他说得眼眶红起来,她就静静握住他紧握的拳头。
他赌气地说再也不会上进读书去讨好父亲,她却要他别辜负了自己。他说如今脾气放开了,有些管不住了,要是她在身边每日看着,就会好些,嗓音里是藏不住的绮色。
她也会给他讲自己家中的事,比如养母牵挂儿子积郁过世了,养父总是背着她抹泪,也含糊说起过亲生父母因为身份差别悬殊,最终双双殒命的惨剧。她觉得自己好似灾星。
他们在寂寂的夜里分享伤痛,互相舔舐伤口,日子便不再难熬。孟霈之几乎以为,这一生都可以这样过去。
可突然有一天,她不再来了。任他如何等,如何找,她就那么消失了。
他不知道的是,那天白日里她来茅屋找他,想同他说些变故,却发觉他被一群仆从围绕着,一副颐指气使的样子,而他口中咒骂的父亲是位高权重到她想也不敢想的人。好一场始料未及的欺瞒。
她的小可怜原来是这样尊贵的少爷啊。
她从来对高门望族避之不及。如果不是因为父母双方门第等级的鸿沟,娘亲也不至于逼死,最后父亲也只能殉身。
加上那几日养父意外过世,弟弟叛逆乖张,她心乱如麻,索性选择了再不与他接触。
此时床上醉酒的人还在含糊地说着话——
“我没荒废,课业都还在暗里坚持着。”
“其实我只要一个你就够的。”
她给他擦了脸,把他扶到床上,点起散酒香。
后半夜孟霈之醒来时,视线里烛光如豆,她正坐在一边托腮打盹。一时间,他竟有些不知今夕何夕,恍然回到那年躺在小茅屋的幸福时光。
似是察觉到响动,柳时霜缓缓睁开眼眸,与他灼热的视线相接。
他酒量尚可,醉酒后的事也记得七七八八。此刻见她眉眼含情地与自己对望,他嗓子有些哑:“我现在有些忍不住,如果不喜欢可以躲开。”
他说着凑近,唇一点点儿贴近她的。为给她足够的时间明确心意,他的动作极缓慢,却无比珍重。
下一瞬,突然唇上一软——她竟主动迎了上来,他想要揽她的手臂还缓缓伸出在空中的时候,她已经圈住他的后颈,加深了这个吻。
他一时想不到世间还有什么更美的事,只觉身心沉沦。
那一夜天朗气清,北风入耳,宛若奏响的乐曲。
(编辑:八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