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暮
谢谢你降落在我的星球上,我会一直一直做个好梦。
Chapter 1
午休时间,校园里一片静谧,何岁轻手轻脚地从教室后门出来,拐进了教学楼后面的一条小径。
那时正值春天,黄澄澄的阳光像蜜糖般泼在大地上,大朵大朵的白玉兰绽放在枝头,经微风一拂,摇曳着有些晃眼。日光透过枝叶缝隙撒在小径上,何岁走在上面,像是踩着一地的碎金子。
路的尽头是一座矮砖房,半掩着的朱红色大门上挂了一块牌子,上面印了“心语小屋”四个大字。据校长说,这间小屋的作用是帮助同学们解决青春期的烦恼,为此还专门从外面聘请了一位心理老师。
何岁站在门前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
“进来吧。”同她想象中的不一样,门内传出的男声听上去很年轻。
何岁犹疑地推开了门,陈设简单温馨的小屋内并不见人影,只一块屏风竖在眼前。她这才想起,校长在早会上特意强调过,为了减弱同学们的心理障碍,心语小屋里的倾诉者和心理老师是互相看不见的。
“坐吧,小同学,桌上有酸奶和牛肉干。”
何岁拘谨地在沙发上坐下,没有伸手拿桌上的零食,屏风那边传来一声轻笑,语调散漫又温和:“遇到什么困难了,小同学?”
斑驳的树影随着一阵风在粉白的墙壁上跳动,何岁盯着看了一会儿,像是做足了心理建设,然后才开了口:“我睡不着。
“我已经很久都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屏风那头的男人收敛了几分散漫,问道:“那睡不着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
话音落,屋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何岁的眉头紧蹙着,似是在思考要不要告诉他答案。
见何岁沉默,那人没紧接着追问,而是轻松地接道:“我也经常失眠,我睡不着的时候,会想玉皇大帝是住在平流层还是对流层?明天的早餐是吃小笼包还是豆浆配油条?”
原本有些尴尬的气氛被瞬间打破,何岁被他的回答逗笑,紧绷的状态渐渐放松了下来,她想了想,学着他的语气道:“我会想宇宙大爆炸是什么样子?‘落霞与孤鹜齐飞’的景色究竟有多美?”
何岁顿了顿,补充道:“以及……”
可她的话还没说完,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就从门外进来了,指着屏风后面的人呵斥道:“周游,你个臭小子又趁我不在来捣乱!”
屏风那侧的人得意地哈哈一笑,紧接着从屏风后面闪了出来。何岁分明瞧见被她当作心理老师的人是一副少年人模样,身形挺拔,一双桃花眼染上星星點点的笑意,只是皮肤白得有些过分,阳光一照,堪比窗外枝头那朵白玉兰。
恶作剧被抓包的他也不惧,不慌不忙地将一张纸丢进何岁怀里:“小同学,祝你今晚睡个好觉。”然后才消失在小路尽头。
何岁垂眸,那张纸的左侧画了一个Q版的小人,右侧潇洒地写着几行字——
“失眠星球居住证
姓名:(尚未查明)
编号:0002
身份:失眠星球首位臣民
签发人:失眠星球球长周游”
Chapter 2
莫名被周游捉弄,还与真正的心理老师周放碰了个正着的何岁,自此以后对那间心语小屋敬而远之。可她的失眠症状一点儿也没缓解,甚至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下午第二节地理课,因为老师临时开会改成了自习,何岁盯着手里的题册,困意渐渐涌了上来。教室里算不上安静,时不时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她刚阖上眼,就被前桌两个女生惊讶的呼声吵醒了。
她不悦地皱了皱眉,抬起脑袋想要说点什么,就看见周游搬着一张桌子,从教室外面进来。他站在门口环视了一周,视线刚好与自己碰了个正着。
稍后,一张新的课桌与自己的桌子并排对齐,何岁听到了周游散漫又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我的小臣民,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何岁想起那天自己的心里话差点袒露在眼前这人的恶作剧里,心里迅速筑起了一道防线。她愤愤地在题册上画了几笔,没搭理周游。
周游还想说点儿什么的时候,老师就进来了,将他叫上台做自我介绍,说完刚好下课铃响,等到周游回到座位时,他的小同桌早就没了身影。
风城是个有些偏僻的小县城,周游来之前想过这里的教学条件可能会有些落后,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里的学生也是胆大包天。
譬如他的小同桌在老师的眼皮子下逃课,一连两节课不见人影。
放学铃响了一阵,何岁还没回来。她的座位靠窗,值日生正在擦窗户,眼见污水顺着玻璃滑下来,周游心善,帮他的新同桌收起了桌上摊开的地理书,将污水擦掉。
书中一张纸滑落,周游捡起来,正是前几天在心语小屋里他随手涂鸦的那张“失眠星球居住证”,左边的卡通小人被人修改了几笔,看上去更可爱了。他看了看居住证,嘴角一勾,在姓名那栏填上了“何岁”二字。
“同学,你不知道没经过同意不能随便动别人的东西吗?”
何岁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周游身后,拧着眉,略带不满地看着他。
眼前的女生个子不算高,一张小脸素白干净,脸颊气鼓鼓的,像只小河豚,只是黑眼圈实在有些严重。
周游被她的模样逗笑,嘴角扯出一个笑,晃了晃手里的纸片,揶揄道:“这上面明明是我的字,怎么就成了你的东西?逃课被我抓到的人还这么凶啊。”
何岁被他那双泛着笑意的桃花眼晃了晃神,回过神时发现周游已经背着书包走出了教室。错过了最佳还嘴时机的何岁只好郁闷地作罢,回到座位收拾东西。
锁好教室门后,何岁并未直接回家,而是来到了学校东南角的那排水龙头前,将水流开到最小,用力搓着校服袖子上那块蓝色颜料。
干了的颜料遇水又再次晕染开,何岁不仅没洗掉,甚至还加大了污染面积。
“你这样是洗不干净的。”
身后响起周游吊儿郎当的声音,何岁没回头搭理他,手下的动作却更重了几分,半只校服袖子已经浸湿了。
周游摇了摇头跑开了,没一会儿又返了回来。他将一小瓶酒精递给何岁:“试试这个。”
何岁怕他又在搞什么恶作剧,迟迟不肯接,周游猜出她的心思,敛起了几分散漫,难得认真地解释道:“心语小屋那次是个意外,我是去找周放的,谁知道他不在,还正好碰见了你,一时起了玩心,不过我绝对没有要恶意窥探别人隐私。
“还有刚刚,我是怕窗户上的污水滴在了你的课本上,才帮你收起来的。
“酒精真的很管用,何岁,你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枝丫上有玉兰花瓣掉落了下来,傍晚的风带着几分暖意,将人心头的郁闷一扫而空,何岁看着眼前的少年默不作声半晌,终是投了降。
好在酒精和少年问的那句“好不好”时灼人的目光一样,起了作用。
Chapter 3
第二天一早,何岁发现自己的课桌上多了一件围裙和一副袖套。那张居住证被压在下面,Q版小人被涂上了颜色。
周游后来从班上同学的口中得知,何岁并没有逃课,每周一三五下午的最后两节课她都要去画室。
两人之间的误会解除,何岁对周游的态度和蔼了许多,只是她独来独往惯了,即使两人是同桌,交流也很少,通常都是她被周游逗得没办法,才闷着声多说几句话。
周游眼见着自己的小同桌一天比一天消瘦,精神状态也越来越差,背上的画板似乎下一刻就要将那个单薄的身影压垮,他罕见地犯起了愁。
悄悄放在何岁课桌里的牛奶全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周游消失了一个课间,再回来时眉心终于舒展开来。
周一下午放学,何岁慢吞吞地从画室回来,刚走到教室门口就被体育委员拦住了。高高壮壮的大男孩儿一见何岁就咧开了嘴,挠了挠后脑勺,腼腆道:“谢谢你啊,何岁,我正愁运动会女子八百米没人报名呢,你这次真的帮了我大忙。”
见何岁一头雾水,体委继续解释道:“刚刚你同桌找我,说是你要去画室没时间,让他帮你报名八百米,我就帮你填了。”
跑步向来是何岁最大的天敌,她根本不可能主动报名参加,意识到自己被周游的外表迷惑,再次上了当,何岁按捺住心中的怒火,仰头问体委:“能把我从名单里画掉吗?”
体委察觉出不对劲,悻悻地说了句:“名单刚刚在班会课的时候已经交上去了。”然后溜之大吉。
何岁憋着一股气回座位收拾东西,桌上压了一张字条,上面是周游飘逸的字迹:“小同桌,我们一起参加运动会为班级争光吧。晚上七点半我在学校操场等你,我们一起练习长跑。”
何岁当然没有赴约,那天夜幕降临时,天下起了小雨,到了深夜雨势渐大,嘈杂的雨声更是让何岁难以入睡,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决定把周游也划归到自己的天敌那一类。
她想不通自己到底哪里招惹了他。
第二天早上刚到学校,何岁就被周游气势汹汹地拉到了学校那条小径上,平日里散漫的少年敛起了神色。
“何岁,你昨天为什么不来?”
这一问,倒是彻底将何岁心中的怒火激了起来:“周游,‘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小学就学过,你这么大了还不懂吗?我跟你很熟吗,管得这么宽!”
被她一连串质问下来,好心办坏事的周游也有几分生气了:“何岁,早知道你这么不识好人心,我就不帮你想办法了。”
不大不小的争执声恰好落入路过去心语小屋上班的周放耳里,周放将两人拉开,问清楚缘由后,一脚踢在了周游屁股上:“你看看她的状态,适合剧烈运动吗!”
周游一愣,这下是真的郁闷了,小声嘟囔了句:“我专门去机房上网查的,上面明明写的运动有助于睡眠。”
闻言,何岁飞快地抬起了眼,少年惯常飞扬着的眉眼此刻徹底耷拉了下来,他身后的玉兰树已经长出了不少新叶,春天似乎要走到尾声了。
一旁的周放给负责运动会的老师打了电话,将他们两人都从参赛名单中画去了,何岁这下彻底松了口气。
周游仍保持着一副委屈的模样,站在原地不说话。何岁抿了抿唇,最终还是上前了几步,她轻轻拽了拽周游的衣袖,小声道:“对不起啊,周游,刚刚我太激动了。”
然后何岁看见,少年脸上的沮丧瞬间消失殆尽,那双桃花眼很快又染上了灼灼笑意,只片刻他就错开了视线,故意压住扬起的嘴角,丢下句:“算了。”挥挥手扬长而去。
看着少年骄傲的背影,站在原地的何岁也不自觉地弯了弯嘴角。那时的她还未意识到,又一场春天悄然降临了在她心上。
周放适时拦住了欲离去的何岁:“小同学,上次也是你吧,我们俩谈谈?”
Chapter 4
同何岁交谈一番过后,周放认真地跟她约了下次聊天的时间。
回到教学楼时,何岁看见一辆救护车驶出学校,似有心灵感应般,她飞快地跑回班级,一眼就看见自己旁边的座位上是空的。教室里尚未平静下来,何岁从同学的议论声中得知刚刚周游发着高烧晕倒了。
何岁忽然想起了昨晚的那场雨,心里涌起阵阵不安。可那场雨是在凌晨才下大的,七点多那阵的雨势连地面都打不湿。
她迫切地想要确定些什么,可这时她才意识到,他们同桌了这么久,她仅仅知道他的名字。
接下来一连两个星期周游都没来上课,何岁表面上淡定,可坐在画室里的时候总是走神,这天她收拾东西的时候心不在焉,将省下好几顿饭钱才买回来的新颜料也一并装进了书包。
晚上何岁去卫生间洗漱,还没收拾完,就听见客厅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她慌乱地推开门,只看见自己新买的颜料滚落在地上,地板被染了一大片。
仿佛世界末日降临一般,何岁认命地闭上了眼睛。父亲各种难听的谩骂在耳边响起:“画画能有什么出息?
“我看你和你妈一样,都是白眼狼。
“……”
何岁站在门口,咬紧牙一言不发。那晚的何父喝了点酒,酒精总有将人情绪放大的功能,似是不满何岁的沉默,他忽然走上前去,拽着她的手臂将她往屋外拖,站在院子里继续破口大骂。
周围有人家亮起了灯,几个好心的邻居隔着老远出声劝阻,处于暴怒之中的何父根本不予理睬。
何岁难堪极了,蹲下身小声呜咽了起来。
院墙外的老槐树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周游在这时从天而降,冷着脸的少年推了何父一把,拉起蹲在地上的何岁跑了出去。
温热的晚风从耳边呼啸而过,谩骂与难堪被抛在了越来越远的身后,周游的手冰凉却有力,拉着她跑过夜灯霓虹,跑过喧闹人群,跑出了一地的破碎与泥泞。
最终他们在一座桥旁停下,两人撑着膝盖喘了半天气,才勉强恢复过来,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咧开嘴笑了起来。
周游说话时还有些喘,语气却已经恢复了以往的不着调:“何岁,我只能带你跑到这里了。
“我睡不着出来转一圈都能碰见你,你说这是不是孽缘?”
被泪水冲刷过的眸子清亮,女生难得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颊边漾起两个小梨涡,似有石子投湖,周游的心里也漾起一圈圈涟漪。
周游拉著何岁在旁边的草地上坐下,一时间也没人再说话,周遭静谧得不像话,周游半仰着头看星星。
良久,他身边的何岁才开了口:“周游,你要是也失眠的话,我可以陪你去心语小屋找周放。”
周游知道,这是何岁在跟他示好,他暗中弯了弯眼睛,嘴上却傲娇:“不用,去心语小屋对我没用。”
被拒绝了何岁也不恼,她忽然想起了他们的第一次见面,话题也是失眠,何岁缓缓开口道:“其实那天在心语小屋里我骗了你,失眠的时候我想的根本不是那些。
“我在想,为什么我喜欢的事情总是受到阻拦,为什么我的人生看上去总是惨淡无比,好像看不到未来。”
何岁的母亲是名画家,最初何父被她独特的文艺气质吸引,资助她度过最穷困潦倒的日子,后来两人结婚,有了何岁。可为了追求灵感,何岁的母亲常年在外走南闯北,很少顾家。何父是正经的生意人,两人之间的分歧逐渐增大,争吵的次数多了,何岁的母亲干脆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所以何父才强烈反对何岁学画画。她不敢将任何与画画有关的东西带回家,不敢让父亲看见沾了颜料的校服,甚至不敢在艺考报名表上写上自己的名字。
他们所处的位置离铁轨不远,有列车从远处驶来,轰隆隆的声音由远及近,周游偏过脑袋,与贺岁四目相对,他的唇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说道:“不会的,何岁,就像这趟列车一样,你也会找到属于自己的轨道的。
“那条轨道一定通向很好很好的未来。”
列车从他们身后驶过时,周游转回了脑袋,他双手撑在身后的草地上,望着茫茫夜色轻轻笑了一声,似低语,似呢喃:“可是啊,何岁。
“我跟你不一样,我的人生早就脱轨了。”
轰隆隆的响声恰好盖过了他的声音,何岁只瞧见他唇齿张合,丝毫未听清他在说什么。
待车驶过,何岁追问道:“你刚刚说了什么?”
夜晚湿气重,周游站起身,将何岁也从草地上拉了起来,两人距离无限接近时,周游弯了弯眼睛,笑道:“我说我们明天去看画展吧。”
那一刻,何岁清晰地感应到,有一朵白玉兰绽放在了她心里的那场春天里。
Chapter 5
画展在距离风城三小时车程的市中心举办,偌大的展馆内陈列了数百件作品。何岁兴致勃勃地赏画,周游抱着两瓶水站在后边,眼里噙着笑看赏画的人。来看展的人络绎不绝,他悄悄为她圈出一方宁静的天地。
展厅的东南角位置上,挂了一幅色彩搭配别出心裁的油画,何岁被吸引了过去,却在瞥见了署名之后,愣在了原地。这幅作品的署名是见山,何岁知道那是她母亲的笔名。
何岁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过自己的母亲了。
最终,还是周游拉着震惊又不知所措的她找到了画展的工作人员,询问这位叫见山的画家是否会出席现场,他们得到的答案是“不确定”。
周游将拧开瓶盖的水递到何岁手中,安抚般地轻轻拍了拍她肩膀,温声问道:“要等吗?”
何岁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好,我跟你一起等。”
周游带着她在休息区坐下,同何岁一起盯着展馆门口往来的人群。离展览结束还有一个小时的时候,他们终于等来要等的人,未及周游反应过来,何岁就冲了上去。
何岁不顾一切地冲到跟前时,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后知后觉地涌上了心头。眼前的女人陌生又熟悉,她迟疑了一会儿才认出何岁,可她的脸上并未出现何岁想象中那样欣喜的表情,语气甚至有些平淡:“岁岁,都长这么大了啊,你也来看展?”
紧接着,她像是例行公事般询问起了何岁的近况,何岁压下心中巨大的失落,回答了她的问题。得知父亲阻拦她学画画后,何岁先是听见了好长一阵埋怨,然后听见母亲问自己:“要不你别回去了,干脆跟着我,我送你学画画。”
何岁果断地、坚决地摇了摇头,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展厅。
视线模糊掉的那一刻,她一头扎进了一个瘦削却温暖的怀抱里。
陌生的城市里,周围人流涌动,人们因对别人的故事心生好奇而多看了两眼,转过身便遗忘,只有周游在这里等着她,给了她一个拥抱。
回程的车上,何岁望着窗外飞快倒退的景色,开口问周游:“你想好以后要做什么了吗?”
静默了片刻,才听到周游的回答:“没有。”
何岁吸了吸鼻子,软声道:“我想好了。
“我要努力考上大学,努力工作赚钱,然后继续学画画,那时候我就有底气站在我爸面前,告诉他画画也会有出息了。”
周游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问出心中的疑惑:“为什么没有选择跟你妈妈走?”
何岁转过头来,对上那双桃花眼,弯起嘴角笑了下,说道:“因为在风城,我有难以割舍的感情,我舍不得走。
“色彩再华丽的画作,若是失掉了感情与温度,也只是一张冷冰冰的纸而已。”
父亲偶尔失控的背后藏着他对重蹈覆辙的害怕与担忧,他怕他珍视的人都离他而去。而母亲的温和与光鲜里更多的却是自私,何岁虽然难以理解大人的做法,但这并不妨碍她将一切都看得清楚明白。
而在这里,她还遇见了像白玉兰一样的周游。
何岁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之前在小说里看到过一句话,‘一个人可以走很快,但两个人可以走很远’,我睡不着的时候想到失眠星球上住着跟我一样的人,就觉得好像不那么孤单了。
“所以,周游,你要不要和我一起,我们考同一所大学,去同一个地方,一起走很远很远。”
何岁说这话的时候,眼里闪着细碎的光芒,兴许是她描述的未来太过蛊惑人心,周游眉眼柔和地应了声“好”。
Chapter 6
有了清晰的方向后,何岁关于未来的担忧和焦虑减少了一大半,她的失眠症状也逐渐好转,不需要去心语小屋找周放谈心,总算能睡个好觉。
她将画展上遇见母亲的事情向父亲坦白,并承諾高考前不再去画室,家里终于又恢复了宁静。收拾好画室里的东西,与老师道别时,她收到了一份礼物。那是画室老先生题的字:“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那时已是初夏时节,风城的天空湛蓝深远,窗外的玉兰树已经枝叶繁茂,何岁转过头就能看见周游的侧脸,那是她从未有过的安心和踏实,好似明亮的未来真的就在前方不远处。
早读课上,周游在何岁的督促下拖着声线读拗口难记的文言文,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被他的读书声环绕的何岁几度昏昏欲睡,终是忍不住开了小差。
她拽了拽周游的袖子,竖起课本挡着脸说道:“你这样,让我想起很久以前听过的一个电台主播,那个主播每期在电台节目上都是读语文书上的文言文,感情冰冷得和你一模一样,简直是催眠神器。
周游翻书的手指一顿,瞥了她一眼,问道:“那你之前失眠的时候怎么不听那个。”
“后来没用那个软件了,一时间没想起来。
“周游,我下次失眠的话你就在我耳边读书吧,我保证光速入睡。”
周游不知联想到了什么内容,耳朵一红,将书盖在了何岁头上:“想得美。”
时间一转眼就到了高三。风城的那个冬天特别冷,班上经常有同学感冒,周游一整个冬天请了三次假,每次至少要一个星期才能回来上课。
某次回来上课时他戴上了厚厚的毛线帽,帽尖挡住了后面同学的视线。下课后,何岁自愿跟着周游一起被调到了最后一排,捂得严严实实的周游弯着眼睛朝她笑,叫她:“小尾巴。”
高考倒计时不到一百天的时候,风城一中的玉兰花又开了,教室窗外那棵树绽放得最盛。何岁转过头想叫周游看,却发现他趴在课桌上睡着了。
他似乎睡得很不踏实,鸦羽般的眼睫时不时轻颤一下。何岁能瞧见他冷白肤色下血管的纹路以及眼窝下方的那抹青黑色。她怕吵醒周游,不敢再乱动,恨不得将全世界都按下静音。
何岁偷偷去心语小屋里找周放,恳请他帮忙想想办法,周放沉默了好一阵后答应她会找周游好好聊聊,可情况却始终没有好转。
每次何岁欲言又止的时候,周游都会抬手在她额头上轻轻弹一下:“想什么呢?我只不过是背着你晚上偷偷多学习了一会儿。”
玉兰花开得最好的那几天,周游又从学校消失了,再回来的时候花期已经要结束了,那几天下了一场雨,雨后地上满是沾着泥泞的白色花瓣。
周游叫住正望着窗外心疼花的何岁,唇齿张合,他说:“何岁,我要回户籍地参加高考了。”
仿佛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何岁没表现出过多的诧异,只是平静地应了声“知道了”。她望向周游,弯了弯眼睛,说道:“反正我们要考同一所大学,还会再见面的,对吧?”
周游也笑了笑,应道:“对啊。”
那是何岁最后一次见到周游。
后来的很多时刻里,何岁都会想,或许地球上根本就不存在周游,他来自某个小行星,误打误撞地在地球上停留了一段时间,不然为什么他出现在她身边的那一年多的时光,宛若大梦一场。
何岁大学毕业两年后,与朋友合伙开了一家叫作“失眠星球”的画室,接各种约稿,也教小孩子画画。
刚开业没多久的时候,画室迎来了一位许久不见的故人。
有多久未见呢?久到何岁一看见他,就能想起风城一中满校园的白玉兰,那条被枝叶掩映的小径,以及小径那头树影斑驳的心语小屋。
眼前的周放已经三十多岁了,与当初那个穿着白大褂跟何岁聊天的青年人相比,成熟了许多。
他是专程来庆祝何岁的画室开业的,寒暄过后,他将贺礼放在了桌面上。
何岁拆开来看,是一颗水晶球,水晶球的中心是一颗深蓝色的星球,星球上有一轮睁着眼睛的月亮,旁边点缀着盛开的白玉兰。
底座上刻着名字:失眠星球。
过了良久,何岁才抬起头看向对面的周放,问道:“这是周游让您帮忙转交的最后一样东西了吧?”
周放怔了怔,反问道:“你都知道了?”
何岁伸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掌心很快变得潮湿起来,她说:“我早就知道了。”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何岁收到了一封邮件,邮件的内容是一段关于宇宙大爆炸知识讲解的视频,主讲人是周游。
十八岁生日的那天,何岁收到了一个巨大的包裹,里面全是各种各样的颜料。
二十岁生日的那天,何岁收到了一张机票,目的地是江西,那里有滕王阁,有诗中“落霞与孤鹜齐飞”的美景。
寄件人全都是周游的名字,但何岁早就知道了,那不是周游亲手寄给她的。
有多早呢?
运动会报名表上一起画去的两个名字;那个拽着她在夜色里奔跑的晚上,周游衣摆下不小心露出来的病号服;越来越羸弱的身体;以及他同她告别的前几天,本想去办公室问题的何岁走在门口时无意间听见了老师们的谈话,他们的话里有遗憾、有惋惜,像一记重重的铁拳,给了何岁最猛烈的一击。
风城的春天很短暂,玉兰的花期也很短暂。
Chapter 7
新的一年快要到来的时候,一个运行了很久的音乐软件忽然宣布要在一月一号永久关停。
承载了一代人青春记忆的平台即将就此消失,引发了许多人的追怀。何岁上初中刚有手机的时候也用过这个软件,她跟风下载了回来,捣鼓了半天账号才登录成功。
滑过关注列表时,何岁的呼吸停滞了几秒钟,她发现列表中有一个人的名字叫失眠星球。
何岁颤抖着点进了他的主页,简介只有一句话:月亮不睡我不睡。
第一次更新是在十一年前,内容是朗读语文课本上的文言文,何岁点了播放,略显稚嫩,缺乏感情的声音响了起来,何岁恍惚间想起了高三那个早自习。
那时的周游只有何岁一个粉丝,每期内容下面都有何岁的留言,尽管周游从未回复过,何岁却将那里当成了树洞。
从最初抱怨他的朗读没有感情,一直谈到风城的好天气,以及自己可能长不高了的烦心事。
随着时间的推移,何岁已经不会做出随意在网上倾诉烦恼的幼稚行为,小周游也对电台失去了兴趣,两人断了交集。
下一次更新是六年后,何岁高考的那一年。更新的内容是周游朗读的《小王子》。
他读的语速有些慢,却再也不似之前那样毫无感情,语气温和得像是在讲一个睡前故事。
何歲想起了她曾开玩笑说下次失眠的时候让周游在她耳边读书,她忽然意识到,这些音频才是周游送她的最后一个礼物,是他炽热滚烫的一颗心。
最后一次更新是在高考的前一天,音频的内容很短,只有几十秒:“何岁,那天在心语小屋里我也骗了你,我失眠是因为疼痛,因为惧怕死亡,那个时候的我什么也想不了。
“原来我们那么早就遇见了,要是我们能再早点互相认识就好了。
“何岁,谢谢你降落在我的星球上,我会一直一直做个好梦。”
何岁永远不会知道的是,周游知道自己的病情后原本打算退学,趁着生命最后的一段时光完成他周游世界的计划。
记忆中隐约有人给他形容过风城的春天很美,再加上堂哥周放的盛情邀请,他便将第一站定在了这里。
或许是那座小城的白玉兰太漂亮了,抑或是那个被失眠困扰的少女实在可怜,他停驻在这里,就再也走不动了。
失眠星球会陨落,但爱意永远被保留。
真的忘了 你的名字
是在哪座 寂静星石
一直还有 你的样子
被保留
——郭顶《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