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废名小说中的现代性追求

2021-09-05 01:59邹倩
牡丹 2021年12期
关键词:阿妹现代性文学

自现代性追求发端以来,有关现代性和反现代性的研究就一直备受评论界的关注和讨论。废名是京派文学的鼻祖,更是在反现代性的批判当中受到影响,然而从废名的创作、生平等几个方面来看,这样的批判实则不够客观。废名笔下的田园牧歌并非不写乡村及乡村封建传统所隐喻的中国的衰败和凋零,而是以独有的儿童视角与成人视角,在时间与空间的交错下、在平淡美好的田园描写中揭示落后、封闭的生存困境。废名不是启蒙现代性的“逃兵”,他始终在以自己的方式与时代紧密联系,在入世与出世之中作出其独特的文学抉择。

现代性因其庞大复杂的历史形态,产生了多重解读。解读的混乱不仅是因为历史形态的复杂本相,还由于西方话语体系下的理论实践与中国话语体系下的创作实际之间的差异,以及批评尺度的花样翻新。现阶段,大部分学者都将以鲁迅为代表的乡土作家群的创作主题与废名笔下的田园牧歌进行对比,批判废名的乡土叙事全然不顾乡村中的落后文化、封建习俗,刻意营造出一个美好的、静穆的乡村世界,是现代性价值意义的匮乏和缺失。不可否认,反现代性论述对人们研究废名小说有指导作用,但这种批判有失公正。

一、田园牧歌中的现代性倾向

现代主义是西方出现的一种反叛性文学思潮,包含了象征主义、意象派、意识流、表现主义、存在主义等多种文学流派,它反映了资本主义社会经济危机背景下,人与人之间高度紧张的状态,以及人与社会错综复杂的矛盾。社会的黑暗现实与人们内心的美好希冀形成强烈的对比,人们对社会失望、对人性失望,在这样的环境中,现代主义展现了现代人孤独、焦虑的情绪状态和生存困境。现代派文学对传统文学造成了强烈的冲击,消解了传统文学的写法,要求打破既有的文学秩序。从这一点来看,废名的小说在启蒙现代性中寻找立足之地,这是对文学秩序的超越,他特有的对于时间和空间的模糊与超越手法,是对传统文学创作的反抗。

什么是中国的现代性呢?李欧梵在《现代性的想象》中提出,从中国的文化范畴来看,现代表示的是时间,代表一种新的时间观念,“这种观念认为,现在是对于将来的一种开创,历史因为可以展示将来而具有了新的意义。”也就是说,现代性总是伴随着对现实的不满和对未来的理想化。从儿童视角和成人视角的叙事来看,废名笔下的乡村田园或许是少了某些残酷的现实,但这不正是现代性所强调的未来和超越,抑或是对未来理想生活的某种开创和投射吗?而废名所遮蔽的那一部分暗示着对于现实的不满。

现阶段,学者通过废名笔下宁静和谐的乡村生活描写来阐述其反现代性的主题和反现代性的叙事。笔者通过文本分析揭示废名笔下恬淡田园生活背后蕴含的大悲苦。

在《竹林的故事》中,三姑娘和妈妈平静地生活在坝脚下的竹林里,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淡生活,老程的离去对她们而言,似乎并没有多大的悲苦,只是在“绿团团的坡上,从此也不见老程的踪迹了”,“到后来,青草铺平了一切,连曾经有个爸爸这件事实几乎也没有了。”这样平淡质朴的两句话,让读者明晰老程已经不在了的事实,看似作者刻意消解了死亡,但这恰恰是下层民众在这个残酷世界里想要寻求救赎的一种方式,离去的人已经离去了,但活下来的人还得生存,生活还是要继续,他们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沉浸在痛苦之中,只有将生活的苦痛潜藏在每天忙碌的农作中才能消解,以至于到最后“连曾经有个爸爸这件事实几乎也没有了”。三姑娘善良、美好,但从小失去父亲,只能被迫长大,终日陪伴在母亲身边。作者通过对三姑娘和母亲日常生活的细节刻画,展现了下层民众在面对死亡时的逃避与自救。

在《不死的纯文学》中,陈晓明指出:“批判性反思既是一种最有活力的现代性思想,同时也有可能对历史实践产生强有力的反作用。”《阿妹》是废名写得最沉痛的,是他永久的伤痛,因为作品中的原型就是废名的小妹。《阿妹》中的主人公阿妹一生下来就被外祖母嫌弃,要被送到离城不远的木匠家当童养媳。在“我”的强烈反对下,阿妹留了下来,但是却没有逃脱家中长辈重男轻女思想的迫害。阿妹天性善良,不哭不闹,对死亡也显出成年人般的淡漠,但是小孩子能知道什么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阿妹的死是对她这悲苦一生的解脱。阿妹的死并没有换来父母的难过和愧疚,他们反而希望死去的孩子能够保佑活着的人尽快病愈。这不仅是对封建社会重男轻女思想的批判,也是对中国人骨子里认为逝去的人可以保佑活着的人的传统观念的批判和反思。

二、革命热忱中的现代性批判

1916年,废名离开家乡,到武昌学习,不久便考入湖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开始接触新文学。他和大多数进步青年一样阅读新杂志、学写新文学。与小说中的消极避世完全相反,废名始终关注现实、关心时事,这可以从他早期的短篇小说《讲究的信封》《追悼会》《石勒的杀人》,以及后来的《莫须有先生传》等作品中看出。

在《追悼会》中,北山因“三·一八”惨案而悲伤,但是又静不下心来听演讲,他开始想象自己的演讲,才发现自己上台也只能说一些言不及义的话,本应该用行动去抗争的哀悼会,最后却只能用最苍白的言语进行安慰,而苍白的言语加以修饰,便失去了其最重要的部分。這样的“追悼会”俨然成为一场“展览会”,但是如果不要言语,只要行动,却又不是北山能够承担得起的,于是他选择偷偷地溜走。

《审判》中的“我”更加麻木。“我”并没有特别地热衷于革命,对夏瑜等革命者也没有特别的喜欢或讨厌。但“我”完全没有反抗和斗争的意思,抱着自暴自弃的心态,这对于无论如何都想要杀掉“我”的法官来说,也十分无趣。这场审判不仅是审判“我”的革命罪行,更是对国民冷漠态度的批判。

三、叙事手法的现代性表现

在《现代性的五副面孔》中,卡尔内斯库将现代性定义为两个层面的含义:启蒙现代性和审美现代性。以王国维为代表的审美现代性受到“西方”“时空”“在场”的影响,强调文学的“个人化”“非政治化”。

20世纪20年代至40年代,废名的小说创作从启蒙现代性转向审美现代性,形成了独特的文本样式,这与其老师周作人不无关系。废名继承了有活力的传统文化遗产,用现代性的方式将古典文学中的精华融入他的文学作品当中,实现了传统文学的现代化;他将诗的特质和诗人写绝句的手法有机结合在一起,展现了其小说的诗化特征;在叙事上融合多种文体,以独具一格的内倾性叙事,在现代性的张力和矛盾之间追寻生命存在的价值。

(一)对时间的反思

废名对于时间的理解表现在“常”与“变”的独特叙述处理上。小说《桥》中,主人公在几乎凝固的时空观下成长,小说呈现了自然性的时间变迁。“最没有分别的只是春天,春天无今昔。我们不能把这里栽了一棵树那里伐了一棵树归到春天的改变。”在废名看来,现实世界是可以通过种树来改变的,但是春天的时间是永恒的。每一个春天都是相似的,虽然时间不断往前走,但是满园春色与人的生存体验却是永恒的。在静止的时间中,个体生命却一如既往,新生或者死亡都与剧烈的变动无关。

小说总是充满了对过去的回忆,冲淡了叙事,营造了梦境的美与永恒。比如,《桥》中的老尼姑总是不断地向年青姑娘讲述同一个故事,这隐含着作者对于人性真善美的缅怀。小说中的三哑叔是个没有来路的神秘人,他以乞讨的身份来到史家奶奶家,而后被史家奶奶收留,做了长工。几十年过去了,史家庄所有人都认得三哑叔,三哑叔就是史家庄的象征。时间在流逝,但在这种时间观上,“三哑叔还是三哑叔,同当年没什么分别”。

(二)乐观与颓废

朱光潜评价废名:“在心理原型上是一个极端的内倾者……而废名的眼睛却老是朝里看……而废名的人物却都沉没在作者的自我里面,处处都是过作者的生活。”这与废名沉潜于内心世界的“画梦”以及“极端内倾”有直接关系。废名是周作人的学生,他的创作深受周作人的文学观影响。周作人主张“性灵”,倡导以审美为中心的文学思想,开垦“自己的园地”去种“蔷薇”。

《桥》中的小林说:“厌世者的文章总美丽。”废名也曾说:“中国文章里简直没有厌世派的文章,这是很可惜的。”在《莫须有先生传》结尾,废名写道:“我以为怪的,是他追求理想的方向,恰恰都在社会习惯所指的正道的反面。走在社会正道的反面,就绝对不是‘乐世人的选择了,厌世者的道路,车辙稀少,人烟荒芜,朝着夕阳而行,俨然寥廓天地间一苦行僧人了。”废名此言,是一面自照的镜子,也就是说自己便是厌世的一名苦行僧人。而“厌世”无疑是现代性的一副面孔。卡尔内斯库提到的有关现代性的五副面孔中虽然没有“厌世”,但这五副面孔,即现代主义、先锋派、颓废、媚俗艺术、后现代主义都与“厌世”相关,并与齐美尔对于都市现代性的总结相照应。

“颓废”是对现代都市文明“大繁荣”的一种厌倦,是一种关于心理、道德和美学的自我欺骗。现代化的过程虽然带动了社会的整体进步,但是人们并没有产生与之相匹配的欢愉,人们开始恐慌和迷失,产生不满与焦虑,这一切正是现代性精神荒原现象的彰显。废名正是在这样的历史条件下走进了“自我的园地”,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显得“颓废”,但是这种“颓废”是他内心的真切反映。废名的“归隐”与“颓废”正是审美现代性的反映。

四、结语

正如朱光潜所述,废名是极端的内倾者,他笔下的人物沉没在作者的自我里面,可以自由、轻松地穿梭在前启蒙和启蒙、启蒙和未启蒙状态之间。他的作品描写的是文学的现代性,弱化事件的客观性、强化作品的叙述性,用轻盈的语言表现沉重的生活。他的作品更多的是空间感,故事来自生活本身,生活中形成具有生活质感和现实感的记忆,成为作者写作的源泉,形成一个个关于时间、生活、人物、关系的故事。

废名的叙事视角不是单纯的儿童视角,而是既有兒童视角的童真,又有成人反观视角的扩展,在混用的基础上又有超越,超越理性和一般意义上的启蒙话语。对理性话语本身的保留和超越,使得童年经验与启蒙话语得以兼容,从而构建一个表面充满美和爱,实则以美与丑、善与恶、理想与现实的激烈反抗及其悲剧性结局的“自我的竹林”,体现了深刻的痛苦感,蕴含着生活的大悲苦。

在古今中外文学的互动影响中,废名将中与西、古与今的文学融为一体,实则实现了对现代性思潮的解构。在启蒙现代性的主流背景下,废名以其独有的现代性追求和先锋性的实验填补着文学的空白,也让人们以更包容的心态去看待文学的发展。

(延边大学)

作者简介:邹倩(1996-),女,贵州锦屏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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