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晓凤
在学习启蒙运动一课的时候,有位学生突然提出了一个引人深思的问题,“启蒙运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历史上的运动到底是什么含义?”读及王奇生教授代表作《革命与反革命:社会文化视野下的民国政治》第一章“新文化运动是如何运动起来的”这部分内容,本人深受启发。
“启蒙”原是“光明”的含义,18世纪时是指每个人都有权拥有光明,而当这场以批判反思现实和社会,呼唤理性和自由为主要特征的活动被称为运动并广为人知之后,“启蒙”有了更为丰富的含义,即开启智慧,通过教育和宣传,把人们从愚昧、落后、黑暗的封建社会中解放出来,使人们摆脱教会散布的迷信和偏见,从而为争取自由和平等去斗争。这场被称为西方第二次思想解放的启蒙运动,最初在英国兴起,而后在法国得到极大的发展。法国涌现出一大批杰出的启蒙思想家,如伏尔泰、孟德斯鸠、狄德罗、卢梭等,他们把启蒙运动推向了高潮。
在以往对法国何以成为启蒙运动的中心以及法国启蒙运动的源起问题的讨论,大都致力于旧制度下的政治,经济发展,宗教政策,社会分层这些社会大背景,当然,把启蒙运动放在旧制度的大背景之下考察是必要且必须的,但是作为一场运动,其过程是非常复杂的,不能把启蒙运动的起源和过程、结果割裂开来,运动内部的各种因素其实是一个互动交错的动态过程。比如说,18世纪开始,各种公开交流的场所,如沙龙,咖啡馆盛行,各类报刊杂志广泛传递信息。我们既可以理解为这些场所、工具为启蒙运动建立了一个文化传播网,为启蒙思想的传播准备了条件,也可以视之为启蒙运动时期文化活跃的一个表现,也就是说,我们可以把它看作是启蒙运动之源,也可以视之为启蒙运动之过程,还可以把它看成是启蒙文化留下来的一笔遗产。
这样,要界定启蒙运动具体的开始时间是困难而徒劳的,运动就是一个动态的过程,其运行是一个缓慢而渐进的过程,本文尝试通过把法国的启蒙运动放置在社会大背景之下的同时,尝试从法国启蒙运动的运动之源出发,探讨法国启蒙运动的互动性。
一、运动的舞台:旧制度下的危机
阿·库·穆霍帕德希亚在《教研参考 西方政治思想概述》中提到要“把法国启蒙运动的起源和进一步发展放在当时法国社会条件的背景中去考察”[1]。在法国,旧制度没落的危机要从路易十四时代谈起,路易十四将绝对君主制推向极致,在他的统治之下,法兰西王国成为欧洲最强大,统一的民族国家,“成了普鲁士、奥地利和俄罗斯等君主专制的楷模,提供了近代中央集权制国家机器的典型。”[2]太阳王的光辉照耀着欧洲大陆,西欧各国还争先效仿法国的宫廷礼仪,效仿凡尔赛宫的建筑风格,法语被认为是最美的语言。
但是盛世的背后往往潜藏着危机,首先是路易十四穷兵黩武,多年的对外战争阻碍了国内经济发展;其次,对法国带来最大阻碍的是其宗教政策,对新教徒的迫害驱逐;同时,对民众言论思想的控制也极其严重,伏尔泰就因为写讽刺诗隐射宫廷淫乱的生活而两度被捕入狱;此外,法国等级森严,国家至上而下分为三级,日益壮大的资产阶级,工商业者与普通百姓同属第三等级,不仅经济上遭受重税剥削,而且在政治上没有自由和权力,旧制度的没落还表现在社会的各方各面,这是法国内部的社会现状。
从外部来看,1640年,英国爆发了资产阶级革命,随后通过光荣革命建立了君主立宪制,英国,荷兰的资本主义经济发展都比较迅速;此外,15世纪的地理大发现和文艺复兴运动开始改变人们对世界的认识,启发人去思考和探索,特别是文艺复兴开始把人从神的束缚中解放出来,法国的进步人士同样也受此启迪。在国内旧制度没落和国外特别是英国的刺激以及文艺复兴人文主义的启迪这些因素的交错互动之下,法国启蒙运动的大舞台搭建好了,要真正使运动动起来,需要一张能够传递信息的文化传播网,一个思想交流的大舞台。
二、运动的前奏:文化传播网的建立
法国著名史学家皮埃尔·米盖尔说,“18世纪的法国,思想交流比货物流通快得多”[3]。上述文化大背景之下,一方面是旧制度下的政治压抑所激发的人内心的反抗,另外一方面是涌动的新思想,这两个方面的交互形成一种文化张力,促使18世纪的法国为思想文化的传播和交流,提供了形式多样的私人或公众的场所。首先,比较重要的是由于都市化发展兴起的沙龙,著名的有朗贝尔夫人的沙龙,唐森夫人的沙龙等等,法国启蒙作家丰特内尔曾经评价沙龙的作用“人们可以在那儿见面,互相交谈,谈话有时甚至是风趣而大胆的”[4];还有更加大众化,平民化的咖啡馆,咖啡的盛行以及咖啡成为巴黎民众的日常饮料就有赖于海外贸易。而这些沙龙,咖啡馆,为知识分子提供了相互交流的公共空间,而公共空间的形成也逐渐形成了哈贝马斯所谓的不受国家干预,自由的公共领域。
其次,是学术团体的涌现, “王家科学院致力于传播自然科学研究的成果,对形成和传播启蒙思想做出了一定的贡献”[5];法兰西学院成为新思想的宣传阵地,各地也纷纷设立学院,“据统计,到18世纪50年代,几乎所有2万居民以上的中小型城市都拥有自己的学院”[6],1643年马扎然图书馆开始向公众开放,诞生于17世纪的法国报刊业,在18世纪也获得了大发展,各种信息广泛传递,传播速度之快大大超过了之前的任何一个时期,如果用我们当今时髦的词来形容当时的法国,我们可以称之为“小数据的时代”,“各种形式的聚会场所,为18世纪的法国织就了一张纵横交错,四通八达的传播网”[7]。而这张文化传播网,缔造了一个“文化共和国”[8],特别是在文学领域,作家与出版家为争取言论和出版自由进行了广泛的斗争,他们发表言论,针砭时弊,把启蒙文学推向了启蒙运动。
文化传播网的形成既可以看作是旧制度大背景下,启蒙之光的初露,也可以视为启蒙运动运动的前奏,启蒙运动之源,或者说,它是源起与运动的一个过渡。
三、运动本身的互动——对启蒙运动的反思
法国是启蒙运动的中心,其运动的高潮是异彩纷呈的,涌现出一大批杰出的启蒙思想家,他们之間的思想也处在互动当中,不仅彼此之间进行互动,而且还与自己的思想进行互动,对他们的思想主张的研究的相关论述汗牛充栋,此处本文不再赘述,况且对他们思想主张的辨析也不是本文论述的重点。本文最后想谈谈启蒙运动对运动本身的互动,即对启蒙运动本身的反思。
法国的启蒙运动首先是从对旧制度的不满,从批判旧制度开始的,法国的知识分子呼唤理性,强调理性,崇尚批判精神,他们对教权,封建特权进行了激烈的批判,这是具有进步意义的。然而随着历史的演进,人们很快又以启蒙运动本身提倡的批判精神对自身进行了反思。康德对启蒙运动进行了经典的总结,提出纯粹理性批判,对启蒙运动本身已经开始了自觉的反思,法国的福柯又在此基础上进一步进行反思,他说,“启蒙运动本身自称为启蒙运动,它是一个无疑很特殊的文化过程,这个过程唤出自己的名字,就自己的过去与将来而言自定位置,决定它应该在其自身现在的内部进行的操作,同时意识到了它自身”,“启蒙运动是一个时期,一个自身提出自身的口号和告诫,说出自身所为的时期”[9]。他还通过其著作《疯癫与文明》对启蒙运动所提倡的理性与进步性进行了质疑。
事实上,对启蒙运动的反思一直持续着,“有论者说,启蒙运动对权利和自由的激情释放出一种毁灭性的个人主义,这种个人主义削弱了对共同体的任何感觉。但也有人争辩说,启蒙运动假设人性是无限可塑的,这个假定为极权主义国家将所有个性的痕迹从其主体那儿抹掉的企图提供了思想灵感。启蒙运动应该对法国大革命负责,对极权主义的产生负责。”[10]启蒙与现代性,理性与进步性,从启蒙运动时期开始,就成为了启蒙运动本身对自己进行反思,进行批判,必须要解决的难题,而这个难题,从启蒙运动的起源之初就已经埋下了种子。
可见,法国启蒙运动作为一场运动,从其起源开始就处在动态交互当中,在旧制度的大背景下,国内外因素的互动形成了一张文化传播网络,文化网络内部信息,思想的交互,不仅为启蒙运动的运动提供动力,并且它本身也可视为启蒙运动的形式,而且启蒙运动从一开始就是一种自觉的形式,它本身也处在和自己的互动当中,它所提倡的批判,思考决定了它必然会对自己进行不断的反思,启蒙运动是一场真正运动中的运动,处在不断的动的过程。
【注释】
[1][印]阿·库·穆霍帕德希亚著,姚鹏译: 《西方政治思想概述》,北京:求是出版社,1984年,第133页。
[2]张芝联:《法国通史》,沈阳 : 辽宁大学出版社, 2000年,第162页。
[3][4][法]乔治·杜比著,吕一民译:《法国史》,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119页。
[5][6][7]罗凡棠、孟华等:《法国文化史》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109、11、112页。
[8]文化共和国,是18世纪主要是法国的启蒙作家,思想家结成的以传播科学和理性为宗旨、以知识分子为主体的联盟。
[9][法]福柯著,于奇智译:《什么是启蒙运动》,《世界哲学》2005年第1期,第29页。
[10][美]詹姆斯·施密特編,徐向东、卢华萍译: 《启蒙运动与现代性·导论》,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