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坡蔓上

2021-09-05 21:27赵树义
山西文学 2021年8期
关键词:老邓沁源老乔

那么,花儿呢?

出源头,从坡底对面上山,是去花坡的方向。反过来讲,也是从花坡到源头的必由之路,只不过,二郎神沟是沿峡谷而来,花坡是盘山而至。

弯道又陡又急,风景便一次又一次地演绎着“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桥段。越野车昂首向上,车窗外层林尽染,似乎每道坡、每座山都是一幅画屏,夕阳披在画屏上,山色流淌成河。越向山上行驶,温度越低,或许景色越来越有纵深感吧,反愈觉温暖。

转至山顶,道路渐趋平缓,山脊处拐个大弯,扭头望向南山,池上越看越像一条盘龙。惊疑间,见前面路边停着两辆小车,车牌号晋A打头,应是太原来此度假的。路边站着两个孩子,一男一女,手中各举一枝沙棘,叽叽喳喳,相互追逐。山坡上,两个壮年男子一左一右围在沙棘丛两旁,手中各握几枝沙棘,一个面沉似水,一个笑逐颜开。路中央站着两个女子,个子高的一身休闲,个子矮的一身牛仔,休闲女在指挥男子摆造型,牛仔女弯腰举着手机拍照。面沉似水的男子发现我们,手突然落下去,放到身后。笑逐颜开的男子回头看向我们,有些羞赧。他们或许不知道,沙棘根系坚韧,萌蘖能力强,可以穿透岩石,在石缝间扎下根系,最不怕糟践。用不了三五年,一株沙棘便可壮大为一个团状群落,呈圆形四散开来,生命力极强。尤其群落中央最高最大的原生植株,越剪枝,越茂盛。宋勇把车速减下来,冲我笑一笑,领导,那是两家人结伴自驾游吧?看他们玩得多开心。宋勇习惯叫我领导,多次纠正他都不改,让他喊老赵,他说喊不出口。夕阳斜照过来,场面温馨,想或是妻儿看到沿途沙棘垂涎欲滴,做丈夫、做父亲的便跳下车来,争先冲上山坡吧。我默默看着他们,没有说话,宋勇见我出神,便要停车。我低声说,别停,慢慢走。宋勇瞥我一眼,车变成一只蜗牛。坡上沙棘几株相连,密不透风,主干有一人高。沙棘果小刺多,采摘困难,味道酸酸甜甜,很是特别,习性也特别。叶子还未长出来,花便米粒般贴在黑黢黢的枝干上,如不仔细观察,很难发现。花儿不鲜艳、不显眼,果实却极艳丽,秋阳直射下来,或橘红,或橘黄,一串一串挂上枝头,通体剔透。再过些日子,待叶子落尽,满枝都是透明果实,经冬不凋,煞是好看。

我摇下车窗,探头问道,太原的?

两个男子同时点头称是,或许觉得我的口音不像本地人,笑逐颜开的男子反问道,你也是太原的?

我笑道,我是半个太原人,半个沁源人。

男子笑了,女子笑了,孩子停下脚步,扭头看过来。牛仔女走近问道,那你对这儿很熟吧?能不能推荐个民宿,想带孩子去老乡家住。

我用手指一指宋勇,示意她去问宋勇。宋勇不待女子开口,便指着西北方向道,离这儿最近的是土岭上,再往前走还有池口、花坡,都可以住,可以吃。说罢,宋勇又补充一句,沁源现在哪儿都有地方吃,都有地方住,你们放心玩,天黑时候进村就行。

女子道过谢,男子一前一后跳下坡来,招呼孩子上车。这时,只听休闲女朗声道,我们住土岭上吧,晚上可以带孩子去岭上看月亮。宋勇听她说要带孩子看月亮,又大声道,沁源早晚温差大,晚上记得给孩子多穿衣服。

男子打开后备厢,把沙棘枝放到车厢里。女子一边上车,一边一迭声地说着谢谢。

本计划夜宿土岭上的,听女子这么一说,才想起昨天是国庆、中秋双节。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我压低声音对宋勇道,走,去岭上。宋勇有些疑惑,不去土岭上了?我说,他们看月亮,咱也看月亮啊,看月亮不去最高的地方?宋勇嘿嘿笑道,好,听领导的。说罢,轻踩油门,鸣笛越过那两辆车,迎着夕阳西去。孩子趴在窗口朝我们招手,我很想邀他们同行,可一想到岭上冷,怕孩子受不住,话到嘴边变成车窗外的风声。

掐指算来,到沁源已整整20天,几乎走遍沁源大小14个乡镇。出行前一周,给邓焕彦打电话,说要到沁源住一个月。老邓很吃惊,住一个月?有公干?我哂笑道,去度假啊。老邓不信,你哪有这般闲情,是有事吧?我知道瞒不住,也不想瞒,便道,事嘛倒是有,就是爬山钻沟,踏遍沁源犄角旮旯。老邓嘿嘿笑道,是在酝酿大作吧?计划写什么?我一时也说不清楚,随口道,写绿?对,就是写绿。老邓在电话那端迟疑一下,旋即反应过来,绿?那你算找对地方了,我们沁源犄角旮旯都是绿,心和肺都是绿的,“天然氧吧”名不虚传,可有好地方让你写呢。你是怎么安排的?我说,没什么安排,就是想到乡下走走,听听鸟叫,吹吹山风,看看星星月亮,转到哪儿算哪儿。老邓说,那可不行,我们沁源山大沟深,没人带路,怕你进去出不来,还是我给你当向导吧。我打这个电话,本是想让他帮忙搜集资料的,没想到他竟自告奋勇,要为我带路,不禁暗暗高兴,嘴上却无所谓的样子,先谢谢老哥,到时候再说吧。

老邓长我三岁,在文化局、报社、文联、新闻中心、電视台等部门任过职,前两年退居一个新机构——智库,从事文化挖掘、整理、交流等,是沁源有名的笔杆子。老邓散文创作小有成就,几乎写遍沁源山山水水,与我的高中同学魏广瑞交好。广瑞早年写诗,在沁源质监局、档案局、组织部等部门任职多年,也算半个沁源人。初次见面,我喊老邓老师,老邓坚决不同意,还与我约定,喊一次老师,罚酒三杯,我只好与他兄弟相称。与老邓相见恨晚,算得上莫逆之交,后来去沁源,不找广瑞找老邓,一则与他说得来,再则他总能抽出时间,不像广瑞公务繁忙。听老邓说要陪我,很高兴,可老邓毕竟还未退休,不可能久不上班,又有些黯然,便幽幽道,邓兄,我计划在沁源待一个月呢,你帮我找些资料就行,不用陪我。老邓在电话那端朗声道,陪省城来的文化人,就是我的工作,这个你别管了,我给你规划个行程,陪你好好转转。老邓态度坚决,我不再客气,邓兄,那一言为定,沁源见。老邓很高兴,好,我在沁源恭候。

在中国的乡村史中,岭上是个别样的存在。

岭上位于沁源和介休间的分水岭。抗日战争前,西半村属介休管辖,区公所设在张壁。东半村属沁源管辖,区公所设在王陶。以村中街道为界,一村两县,如此分界十分罕见,此“别样”之一。

1946年,岭上东西两个半村合体,西半村和马刨泉同归沁源管辖,区公所仍设在王陶。至此,岭上一村两县的历史终结。

1951年,省畜牧厅在岭上修建马场,场部设在村南1000米处,鼎盛时期职工1000余人,马1000余匹,羊5000余只,是山西最大的牲畜养殖基地。岭上场、村合一,农民变牧民,此“别样”之二。

1956年,沁源设32个乡,岭上归花坡乡管辖。次年,马场因缺水迁至朔县(今朔州市朔城区),原马场改为山西省种畜育成场。马场变种畜育成场,养殖规模锐减,村民又由牧民变回农民。

1958年,人民公社成立,花坡乡并入王陶公社,岭上管辖权发生变更。1984年,花坡设乡,岭上管辖权又随之变更,马刨泉成了岭上的自然村。2001年撤乡并镇,花坡乡并入王陶镇。2020年,花坡、金泉庄、鹤溪泉、八眼泉、池口和岭上六村合一,岭上为花坡的自然村。一座人口不足百人的村庄,竟也频繁验证“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戲码,此“别样”之三。

岭上南北为山,东西为沟。在沟谷山区,如此地形常见,岭上居于高处竟也如此,则稀有。由此判断,岭上所处位置在分水岭沟谷地带,即高处的低处,此“别样”之四。

沁源多属沁河流域,岭上却属汾河流域。沁源年均气温8.7℃,无霜期90—150天,岭上年均气温7—7.5℃,无霜期120天左右,常年伴有寒流、霜冻。更奇的,即便冬天,马刨泉气温也在10℃以上。山上避暑胜地,山下越冬佳选,此“别样”之五。

岭上山上长草,沟中长树,于森林覆盖率达到56.7%的沁源而言,岭上的草更稀罕,此“别样”之六。

其实,岭上还有一“别样”之处,即沁源古八景之“绵山积雪”。老邓提到它时,我便想,大雪覆盖后定带着赏花的心情到花坡来看雪。万历版《沁源县志》记曰:“在县城西北百余里,乃邑之镇山也。其山高耸,与介山相连,万山盘踞,涧壑幽深,冬雪至夏不消,远望如银山。土人相传,入山樵采尝得冰蛆云。”当今气候转暖,“冬雪至夏不消”不再,银装素裹依然,远望定然“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红装素裹,分外妖娆”。有人打趣说,毛泽东的《沁园春·雪》便是写给花坡的,只不过将“银装”换作“红装”,更显革命豪情罢了。此话虽是玩笑,诗中气象却与“绵山积雪”仿佛,更何况,毛泽东当年在重庆谈判,也是念念不忘太行、太岳的。他曾对蒋介石说:“太行山,太岳山,中条山的中间,有一个脚盆,就是上党区。”意思你有“山城”,我也有“山城”,我小米加步枪的“山城”是共产党赶路的“脚盆”,可以让我们的军队养足精神,走向全中国。

上山放牧牛羊,下沟种植莜麦、荞麦、豌豆、土豆、大豆。进入林地,蘑菇、木耳、蕨菜俯拾皆是,拎一把?头进山,有80余种中草药可采挖。沟底行走,不时与野生动物打个照面,罕见的有金钱豹、金雕等,常见的有雉鸡、大嘴乌鸦、星鸦、喜鹊、麻雀、煤山雀、灰鹡鸰、灰伯劳等。岭上坐北朝南,头枕群山,臂揽沟壑,俨然山神般的存在。尤其村西南蔓上,为山西最有名的亚高山草甸,2020年8月29日,国家林业和草原局公布39处全国首批国家草原自然公园试点建设名单,花坡位列其中。

说到花坡,不得不多啰嗦几句。在当地人看来,花坡或乡或村,指的都是那座村庄,花坡国家草原自然公园则包括前花坡乡所辖的每个地方。于游客而言,花坡即蔓上,蔓上即花坡,万亩花草,一坡风光。

从沁河源到花坡的公路叫太岳天路,东起百草,西至岭上,将文昌楼、沁河源和花坡草甸连接一起,是山西最美的旅游公路之一。沿天路上行,车过池口时天黑下来。蓦然看到月亮升到山峦之上,心竟有些悸动。月亮时而浮在后挡风玻璃上面,时而飘在车窗左面,目光跟着她或后或左。月色如洗,群山仅剩轮廓,峰峦反倒愈发清晰,月亮在峰谷间游走,飘忽无常,仿佛妖姬。偶尔,月亮落入林间,急速奔走,又似女子披发执剑,踏浪疾行。山色如黛,月光如练,低头看时,身前黑魆魆一片。月光好像懂得魔法,越是远处,越是明亮,越是近处,越是昏暗,我时而置身山色和月色之间,时而游离山色和月色之外,也仿佛一枚悬空的月亮。这一刻,如果有一只野兔沿着车灯指明的方向奔跑,你会想到什么?如果有一只雉鸡在灯光上飞,你又会想到什么?

黎明时我们驾着马车穿过冰封的原野。

一只红色的翅膀自黑暗中升起。

突然一只野兔从道路上跑过。

我们中的一个人用手指点着它。

已经很久了。今天他们已不在人世,

那只野兔,那个做手势的人。

想起米沃什的《偶遇》,可此刻,没有野兔,也没有雉鸡,车灯刺穿前方,光线似明却暗,恍惚中,感觉自己正行驶在灰黑色波浪之上。车沿着45°角向上爬行,月亮也倾斜着向天空爬行,假如我们掉头向下,月亮也会掉头向下吗?猛然意识到自己可笑,转脸去看宋勇,却见天边钢蓝钢蓝,比白日的蓝天还纯净。不由呆了,盯着低垂的夜幕一动不动,直到宋勇说,领导,岭上到了,才回过神来。

岭上气温常年偏低,刚入10月便有初冬的寒意。山下秋高气爽,岭上寒风习习,气候反差如此之大,令人讶异。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到岭上,但这样的季节,还是第一次。一下车,冷风扑面,想到过岭上冷,没想到竟这么冷。我也算熟门熟路,但与宋勇相比,还是个外地人。宋勇径直带我去“岭上人家”用餐,一小碗莜面鱼鱼,一大碗和子饭,身体热热乎乎,肠胃满足,心便满足。饭后,去“半山云途”住下,联系房间时,听到宋勇一再强调要一间最暖和的,我一旁笑了。

坐在壁炉前,点燃一支烟,想歇缓一下再出门走走。手中烟灰掉落,炉中灰烬剥落,困意渐生,可一想到要看月亮,便坚持着没睡。从沁河源到岭上,仿佛从黄河边到塞外,气温下降幅度之大,出乎预料。当时一时冲动,或是想着可以漫步蔓上,看月亮升起、月亮落下吧?到了岭上才知道,即便院中赏月也会让人笑话的。

“半山云途”由旧民房改造而成,东为观山院,西为山隐院,我俩住在山隐院。房间上下两层,楼上是床,楼下是炕,地上砖砌一座壁炉,火苗正烧得欢实。我想住到楼上夜听风声,宋勇说楼下有壁炉,暖和,坚持让我睡炕。我说想去村里走走,宋勇又劝道,天太冷,出门在外感冒了可不好。我说,就走一会儿,不碍事。相处20来天,宋勇已摸透我的脾气,便说,那我去车上拿迷彩服。我点头说好,宋勇掀帘的刹那,一股风旋到屋子里来,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壁炉发出“噼啪……噼啪……”的响动,夜愈显静谧。人过半百,无欲无求,喜欢炉底的灰烬。一路走来,我一直在想,到底该如何写沁源?如何写无际无涯的绿,无际无涯的静、净和她带给我的惊喜呢?这一刻,我终于明白,无须大肆铺排,无须添油加醋,沁源仿佛一座深夜的壁炉,她如此安静,如此自在,这部书便应该是温暖的灰烬,无关乎热烈,无关乎张扬,仅需静下心来听她的心跳,仅需偎在她的脚下,她睡去,我便睡去,她醒来,我便醒来。

对,就是温暖的灰烬,把她捧在手里,让她陪我走过这个秋天,再陪我度过即将到来的冬天。

宋勇轻手轻脚进来,把迷彩服递给我。我坐在炉前把裤子、上衣套上,感觉热乎乎的炉温也套到身体里去了。

走出门,寒气来袭,冷热交织,睡意全消。宋勇要跟着我,我把他推回房间说,开一天車,累了,你早点休息,我转一圈就回来。

沿着村中砖石路顺坡而上,缓步走向村后。月亮将到中天,天地间一片澄明,我却觉得她有些孤独,有些冷清。其实,这一刻的月亮最圆、最明亮,天空湛蓝,几乎能看见她隐隐的笑意,以及嘴边,不,是眼角的笑纹。其实,这可能是错觉,如果此刻站在山下,站在沁河源,站在二郎神沟或王家湾,月亮可能是神秘或朦胧的吧?其实,朦胧或清晰不属于月亮,属于我,就像此刻,孤独或冷清的是踟蹰在人间的人,而非天上的月亮。后悔没有邀请路上邂逅的太原游客,假如他们在,我现在会做什么呢?

去年夏天,我来参加花坡艺术节。

蔓上归来,坐在院子里喝酒,吃烧烤,听民谣,看夕阳,感受时光如檐水滴答而下。山脚下的气泡酒店仿佛几只胖胖的萤火虫,想象住在里面看星星的浪漫或轻狂,恍若回到童年的麦垛上。我的童年再也找不回来,年轻人虽没有我那样的童年,却懂得别出心裁。事实上,在我回归田园的同时,他们正逃离城市,出发点看似不一样,目的地却一样,都是乡村!

这仅是我的愿望。或许,在年轻人看来,无所谓城市或乡村,无所谓回归或逃离,他们关心的仅是当下的活法,而非在什么地方活着。喝啤酒,吃烧烤,跟着歌手摇啊摇……这一切都有一个名字,叫青春,我怀念童年的时候,其实是在悲伤青春不再!

哦,我的爱人,它们在哪里,它们将去哪里。

那挥动的手,一连串动作,砂石的沙沙声。

我询问,不是由于悲伤,而是感到惶惑。

米沃什,如果此刻你在岭上,你是悲伤,还是惶惑?

所谓气泡酒店,其实是用环保塑料气泡制成的、360°视角的全透明景观房。材质隔热保温,室内床、沙发、卫生间一应俱全,住在其中,似置身露天,人与自然零距离。夜深时,拉上遮光窗帘,盯着天空与星星说会儿话,如此情景多么令人神往……此刻,如果有一座气泡酒店,我还会为孤单纠结吗?

从村后返回,想再去村口走走,见观山院前的牛栏咖啡屋亮着灯,犹豫着要不要进去,一回首,见宋勇站在山隐院的月亮地里。我笑一笑,走,我请你喝咖啡。宋勇也笑一笑,跟上来递给我一支烟。

牛栏咖啡屋由牛棚改建,设计团队来自中央美院。砖墙,吊灯,木凳,木几,还有原汁原味的松木牛槽,坐在昏黄的灯光下,恍惚看到老祖母在灯下纳鞋底。要了两杯蓝山咖啡,宋勇说喝不惯,我说尝一尝。服务员问是蓝山吗,我差点听成牛栏山,酒瘾顿时被勾起来。国庆长假,老邓女儿带着孩子从天津回来,给他放了假。老邓不在,宋勇不喝酒,我意兴阑珊。抬头凝视屋顶房梁,仿佛回到乡下,回到温暖的牛棚:

至于牛圈的温暖,恐怕很多人都不会想到,或许,在一些人的印象中,牛圈位置偏僻,结构简陋,墙壁和屋顶走风漏气,应该是乡村最冷的地方吧?单从建筑角度来讲,这样的想法并无过错,可有过牛圈生活经验的人都知道,牛圈的温暖既与建筑质量无关,也与牛毛长短无关——虽然牛毛给人的印象总是温暖的。无须绕圈子,牛圈的温暖来自牛的粪便和气息,在牛圈里,你不仅可以看到牛一层一层叠加起来的花糕一样铺满多半个牛圈的热乎乎的粪便,还能感觉到从牛的鼻子和口腔里呼出的粗重且响亮的热气,这沉浮在地面或半空中的混合气息仿佛一股热烘烘的气浪,它与牛的咀嚼声以及昏沉沉的夜色搅拌在一起,便足以驱赶所有的寒冷。每次走进牛圈,我都会感到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眼前好像浮着一团雾,这雾仿佛从埋在粉坊火炉旁的湿粉缸里浮出的湿气,雾气弥漫,热气腾腾……

这是我写在《失忆者》中的一段文字,半个月前,《失忆者》刚刚获得第六届西部文学散文奖。看到牛棚,不禁想起她来。

火苗“噼啪……噼啪……”在壁炉里跳动,土炕烧得很热,汗浸出,毛孔张开,仿佛躺在桑拿房里,舒坦,困倦,却睡不着。

与其辗转心事,不如想想花事。

去年夏天,乍到花坡蔓上,直觉自己走错地方。或者说,蔓上完全是另一种风情,与沁源山水似乎并非同一版图。

蔓上居于绵山之巅,海拔1800米到2500米,高原气候明显。尤其山的模样,每座都是馒头状,平展如流水,徐缓似锦缎,如果踩着滑车,感觉任何地方都可以无障碍通行。举目望去,看不到一道沟崖,看不到一寸裸露的泥土,也极少看到树。花香弥漫其间,仿佛浴后的女子,从头发,从肩胛,从腰身,直到脚踝,无处不光洁,无处不婀娜,矮矮的野草和豆科植物覆盖其上,多一分妖娆,少一分平淡。天地造物,常在不经意处妙到毫巅,此等神鬼莫测之功,岂人力可为?

毋庸置疑,花坡蔓上是观花最好的地方,至少在山西,无一处可与之比肩。但观花一如品茶,自有讲究,依我的经验,大体可有三种途径。

第一种是专业的,就像医学解剖,只关心器官属性,不关心器官声色,冷静,精确,犀利,庖丁解牛般直入脏腑,却无生命气息。长治学院生命科学与技术系老师曾做过“沁源花坡亚高山草甸植被种类组成及群落结构”的调查,结果显示:“花坡草甸共有维管植物200余种,分属40科、123属。其中,含属数最多的科是菊科(19属),其次是毛茛科(11属)、蔷薇科(10属)和禾本科(10属),4个科所含属数占总属数的40.65%。含种数最多的科依然是菊科(23种),其次是蔷薇科(14种)、毛茛科(14种)、禾本科(12种),其所含种数占总种数的31.5%。该草甸物种组成中,优势种主要包括紫羊茅、披针叶苔草、等穗苔草、针茅、早熟禾等,伴生种主要包括凤毛菊、黄花蒿、地榆、火绒草、珠芽蓼等。”这样的观察分析不可谓不科学,可读这样的文字,你会不会觉得头大?

第二种是游人常见方式,也可称作赏花。站在蔓上眺望,万紫千红、千姿百态当中,可见蓝花棘豆、蓝色翠雀、狭叶沙参、垂头蒲公英、白苞筋骨草、风毛菊属、紫苞雪莲、秦艽、斜茎黄耆、穗花马先蒿、高山耆、节节草、紫菀属、蓝刺头、康藏荆芥、细叉梅花草、花锚、橙舌狗舌草、钟苞麻花头、黑柴胡、华北蓝盆花、狭苞橐吾、山野豌豆、红眼蝶、油庆珍眼蝶、灿福蛱蝶、曼丽白眼蝶、淡色钩粉蝶……色彩斑斓,争奇斗艳。各色花草纷披蔓上,高高低低,起起伏伏,各美其美,美美与共,俨然花的海洋。我不喜欢使用成语,但这些成语用在这里无疑是恰当的。我不情愿用花的海洋来形容她,但她的确是不折不扣的花的海洋!

第三种方式最为特别,便是用心去看去听。月明星稀,夜深人静,躺在花丛当中,看花儿慢慢打开,听花儿轻轻发出声音。你或会担心,那要等多久啊!其实,这样的问题可以交给观鸟人回答,他们躲在森林深处等待鸟儿展翅的刹那快感,与观花何异?你可能不认识观鸟人,那好,你有心仪的女子吧?你守着她的时候会觉得时间漫长吗?花打开的过程,便是女子倾诉的过程,月光一般,水流一般,娓娓的,款款的,婉婉转转的,心思一层一层敞开,到最后,孔雀开屏般打开心扉说我爱你,那一刹,你心花怒放的样子难道不是花开的样子?对,花儿就是这样打开的,伴着沁人的花香,一点一点地,一瓣一瓣地,一叠一叠地,骤然间,一朵花蕊在你面前绽放,万籁俱寂,心跳怦然。有风起,那是花儿打开时的音乐;有晨露滴落,那是花儿打开时的欢喜;有星星在天上看着你,那是花儿尘世外的姊妹……那一刻,你或会听到果壳“啪”的一声爆裂,滚落身旁,那是心灵在欢呼雀跃,那是男子的成人仪式!请不要告诉我,你不曾看见过花儿开放,也不要告诉我,你不曾听到过花儿开放的声音,只要让心慢下来,只要让灵魂慢下来,什么样的奇迹不会发生呢?

总之,对待花儿就像对待一个女子,只要有爱,她便会安静地守在你的身边,呼吸看似细弱,实则波澜壮阔!

当然,观花的方式不止这三种。

如果在花丛中安装一个摄像头,你便可以完整地把她开放的过程记录下来。如果看到过微距镜头下的微观世界,你便会颠覆自己所有的经验和常识。我是学化学的,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在微距镜头下,碳、镁和钠比现实中的火花更璀璨,碳酸银、铬酸银、硫酸钡、碘化铅俨然花儿,盐并非灰黑的颗粒,而是挂满冰花的水晶树,铅与银的黑白生长过程最为奇异,恰似一座蓬勃向上的丛林……毋庸置疑,这便是微观世界的微观景象,即便那些枯燥、单调、死寂的物质在日常里与花儿、与树毫无关联,但在微观世界里,它们也是一道花坡,也是一座森林,何况眼前的花儿、眼前的树呢?刨根问底,万物皆有风景,看似死气沉沉的背后都隐藏着另一个世界,眼睛能够发现的美远不及世界的万分之一。

你或会说,人并未长着微距一样的眼睛。我只想告诉你,人可以拥有微距一样的心啊!

花儿绽放的瞬间,我常会想起波光一层一层累加的流水,她是复杂的,也是简单的;她是立體的,也是时间的;她是折叠的,也是舒展的。在花坡,代代相传着一个故事,看似俗套,实则水波一样,隐藏着多种可能的解读方式。隋朝末年,群雄并起,谁能逐鹿天下、领袖群芳?一天,唐王李世民征讨夏王窦建德,率军路经蔓上,乍见百花竞艳,无涯无际,不禁脱口赞道:善哉,花坡也!花坡之名因此而得,后人因之而津津乐道,殊不知,李世民之叹乃帝王之叹,乃一览群芳之叹,大唐江山之美,莫过于一花坡也!彼时彼刻,李世民并非词穷,而是深谙治国之道亦如观花,最简单、最直接、最本质的,便是最好的。蔓上便是一座简简单单的山,便是一坡简简单单的草,便是一帘简简单单的花,一眼望去如此简单,可这种简单却在告诉我们,何为美得天然!

远处有白云流动,那是花坡或岭上的人在放牧羊群,悠然,自得,无忧无虑,偶尔还会哼几句沁源秧歌。羊群闯进花草丛中,牧羊人也不理会,他知道,今年草儿花儿被羊吃掉,来年草儿花儿依然满沟满坡。这是自然生生不息的法则,只不过,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罢了。

无疑,花坡是令人神往的地方——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唐王李世民来过;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南山律祖道宣来过;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大达禅师无业来过;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先师菩萨李侃来过;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宋太祖赵匡胤来过;在很早很早的时候,诗人元好问来过……而今天,你来过,我也来过。

第一个把雪叫作雪花的人,不只是个天才,还是个情种,与说女子是水做的那个男子有得一比。

离开沁源不久,雪花翩然而至。第一次看到蔓上大雪纷飞的视频,心底痒痒。再次看到雪漫蔓上,便与老邓通了电话,约定岭上会合。

经平遥入沁源,已是11月底。草木枯败,油松由青翠而碧绿,似在担心枝叶上的绿若不冻结,便会被猛烈的西北风吹破,吹干净。绿深了,沉了,少了,油松顶着雪,山坡白绿错落,别有风致,恰似人到中年,阅历染白鬓发,风霜是一壶老酒,经久弥香,还是一座壁炉,赠人温暖——其实,我很想说赠人玫瑰的,又怕人说这是个病句。但在花坡,温暖难道不是最好的玫瑰吗?甚或,在花坡,还有什么不是花儿?语境不只指语言营造什么,还指语言存在于什么。

宋勇时间拿捏恰到好处,我们刚爬到岭上,他和老邓便迎面驶来。村口相会,下车与他俩寒暄两句,便被赶回车上。风有些大,我穿得有些少,可并不觉得冷。本想村中走走,没想到他们同步赶到,只好在上车的刹那回望一眼白雪皑皑的屋脊、院墙和积雪未化的村中小路。

雪从挡风玻璃前飘过,很轻,很小。在花坡,第一场雪也是最后一场雪,最后一场雪也是第一场雪,一冬不化,层层堆积,很难分辨出山坡上的雪是哪场雪下的,也很难认定埋在最下面的雪便是第一场雪,落在最上面的雪便是最后一场雪。尤其背阴处,第一场雪后,白便像夏天的草不再褪色。向阳处的雪偶有融化,也仅比背阴处薄一些而已。披着雪斗篷的馒头山仿佛胖胖的小矮人,一个挨一个,手拉手环坐周遭,似要把风挡在山的那边。可小矮人周身太过光洁,风打一个唿哨呼啸而至,想慢慢不下来,想停停不住,滑滑溜溜钻到沟底,有些凛冽,有些任性。

好在是正午,好在是风最小时候。

沿着雪路盘旋而上,犹听得雪在轮胎下“咯吱咯吱”私语。踩一脚油门冲上花坡接待中心,天地浑然一体,寂静仿佛无有边际的雪,也是白色的。雪一样的寂静,白到无边的寂静,坐在“花坡艺术节”前的台阶上留个影,除了那五个红字,面前是白的,背后是白的,左面是白的,右面是白的,甚至天空也是白的。穿黑色皮衣,敞着怀,某个瞬间,觉得自己也是一朵花儿。的确,在这个白得无法更白的世界里,还有什么东西不绚烂呢?何况,黑至纯,则自焚,纯黑的花瓣无疑是另一种涅槃!

站在接近山顶的台地上茫然四顾——四周苍茫,的确茫然,只是雪山之巅的茫然比大河之上的茫然更结实一些罢了——“绵山积雪”仿佛一朵雪莲花,开过千年依然不败,再开千年依然纯洁如初。

若不是宋勇一直催,我真的不想下山,真的想坐在这里看一次冬天落日呢!

去花嫂饭店用餐,看到莜面、土豆、松蘑、白蘑菇和黑山羊肉,胃口大开。饭间,老邓突然问想不想去看圪旋头。我有些疑惑,圪旋头?老邓点点头,对,圪旋头,花坡的自然村。我问,好看吗?老邓说,不止好看。我问,远吗?老邓说,不远,四五里地。我说,正想雪地里走走。老邓便给村支书张占庆打电话,约好三人同行。

走出饭店,见篮球场站着一个男子,个子不高,50岁的样子,右手拿一支拐杖,左手握一支手电筒,一身冬季迷彩服,一双高筒雨鞋,裤腿塞在鞋筒里,左臂戴着红袖章,站在雪地里朝我们笑。看见这身沁源乡村干部兼森林防护员的标准装束,我对老邓说,敢情这是全副武装,要上战场啊。老邓诡异一笑,就是上战场。

球场西侧是供销社,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建筑,也是张占庆的家。张占庆邀家中喝茶,我对老院子有些兴趣,便点头答应。穿过砖砌大门,右手一排老房子坐北朝南,中间三间,东西各两间。走进东房,见墙上挂着一张“国务院奖状”,上写“奖给农业社会主义建设先进单位山西省沁源县王陶人民公社花坡生产队”。签名为周恩来总理,落款时间為1958年11月。此处竟藏着一份古董级别的荣誉,吃了一惊,怪不得老院子完整地保留着20世纪的风貌呢。有门通向隔壁,问可不可以过去看看,张占庆憨厚一笑,随便看。掀帘而入,居然是供销社,柜台、算盘、货架甚至货架上的商品都弥漫着那个年代的气息,让人一下子回到小时候。我很是兴奋,隔墙高喊,邓焕彦,快去你家鸡窝里偷两颗鸡蛋,换糖蛋蛋来。老邓在隔壁嘿嘿笑道,快出来喝水吧,丢了东西张书记找你爹赔呀。恋恋不舍退出,见炉台上摆着四只搪瓷茶缸,上写“为人民服务”,红旗飘飘,斗志昂扬,让人心里一热。端起茶缸,就像端着温暖的童年,一边喝水,一边朝隔壁瞅,仿佛把值钱东西落在那边似的。

出村西行,径往沟里钻去。路上,张占庆说,圪旋头海拔高,阳光充足,适合种小杂粮,适合养牛养羊。经年累月,沟底泉水在西崖上冲刷出一大片图案,很像人头顶的旋。在晋东南,“圪”是个使用频率极高又无特别意义的字,譬如脑袋叫圪脑,门廊叫圪廊,山梁叫圪梁,土坑叫圪道,圪旋则指头旋。我逗张占庆,圪旋头是不是长在花坡头顶上的旋?张占庆笑一笑说,鼎盛时期,圪旋头有80多户、200多人,村庄像梯田,上下12个阶梯,房子盖在阶梯上。抗战时候,徐向前元帅路过花坡,在圪旋头住过。1988年,村里最后一户迁出,村子废弃。想象着村庄雪中错落有致的样子,想去看看,张占庆说村里旧房都塌了,没什么看头。我说看看旧址也好啊,张占庆说,在山上头呢,路上有冰,不好走。老邓走在前面,突然回头问道,烈士墓地找到没有?张占庆摇摇头,一脸愧疚。我问怎么回事,老邓说,圪旋头发生过一场遭遇战,老百姓讲,洪赵支队有百名战士跳崖牺牲,比狼牙山五壮士还悲壮,可很少有资料记载。我哦一声,突觉心口堵得慌,一只灰脸鵟鹰空中盘旋,一川白雪之上显得十分孤单。老邓接着说,记不清是1982年,还是1983年,国务院秘书局局长孙岳回沁源,托人在圪旋头寻找牺牲战友的下落,我才知道这件事。孙岳是夏县人,当过周恩来总理的秘书,那时他还小,正在读太岳军区陆军中学,跟随洪赵支队机关一起突围的。我来圪旋头找过几回,没什么收获。搜集资料复原当时经过,牺牲人数不详,姓名大多不知。

1943年10月,日军第一军主力69、65、37三个师团,伪军2个团,在华北最高司令长官冈村宁次指挥下,采用“三层阵地新战法”,即“铁磙战术”,在太岳根据地展开规模空前的大扫荡。当时,以朱鹤岭为界,沁源一分为二,东为沁源县,西为绵上县。10月1日,日军从马刨泉开始,经聪子峪乡才子坪岭,一直到官滩乡活凤村,构成“铁磙”第一梯队。同蒲介休出动日军1500人,经花坡、王和乡古寨村、赤石桥乡庄儿上村一线,以篦梳队形向南跟进,构成“铁磙”第二梯队。敌人东西两侧封锁,北南滚动清剿,企图把太岳区党、政、军及主力部队合围消灭。当时,八路军洪赵支队主要在绵上东西两翼活动。东路日军5000余人从沁县老爷山进入沁源,洪赵支队一连在交口乡五凤峪村被日军包围,寡不敌众,只好化整为零,分散隐蔽。当夜,一排长张维成带领全排战士和正沟村10多名民兵夜袭五凤峪,战至拂晓,打死打伤日军20多人,抢出牲畜10多头。一排夜袭成功,一连乘机突出重围。10月3日,洪赵支队二、三、五连及支队机关从韩洪乡杭村、石台、红窑上沿沁河源向灵石方向转移。行至花坡牛翁子沟、圪旋头一带,与花坡、古寨、庄儿上一线日军遭遇。日军集结3000余人将洪赵支队围困在山沟里,居高临下,南北夹攻。情势危急,支队长赖万芳当机立断,组织突围。战至次日,三次突围皆未成功。4日夜,在五连、教导队、通讯排拼死掩护下,支队机关乘着夜色跳出包围圈。五连激战一夜,伤亡惨重,连长肃东壮烈牺牲,部分干部战士弹尽粮绝,跳崖殉国。教导队、通讯排被俘战士被敌人裹胁到韩洪乡鱼儿泉村全部枪杀。支队长赖万芳突围时被俘,后脱险归队。日军撤离后,当地党组织、群众将牺牲战士的遗体埋葬于圪旋头。

我问张占庆是否知道这件事,张占庆说小时候听老人讲过。问他可有见证者在世,张占庆说有,一位叫贾秀英,96岁,还有一位叫张桂英,95岁,都聋了,无法交流。闻听兀自唏嘘,恍惚看见战士们冒着枪林弹雨沟底左冲右突,溅起的鲜血飞上两边群山,染红十月的山坡。

至沟底,见一道悬崖阻断去路,两侧山体刀削一般,插翅难飞。悬崖高约20米,两侧山势若翅膀合抱而来,空中鸟瞰像极未合拢的壶口。崖下冲刷出一道水潭,两侧山底呈穹隆状,整体好似一只巨大的瓮。崖壁上,三道冰凌白练般直挂崖底,疑是三道细瀑冻结而成,又似百丈挽联高悬于此。张占庆指着断崖说,这儿就是战士跳崖的地方,敌人从南北两座山包围过来,他们被困在沟里,只能沿着沟底向沟外突围,谁知在这儿遇到断崖,就都跳下去了,有的当场牺牲,有的受伤后躲在山底,鬼子在山上用機枪扫射,全部遇难。

蓦然觉得崖下万马奔腾,好像潭中积水倒卷上来,雷霆万钧,轰鸣不止。猛回头,见满沟都是雪,满坡都是雪,坡上峭壁如斧劈,山顶上的松树都高举着洁白的雪!

终于明白老邓为什么说圪旋头“不止好看”。这里发现过人类旧石器时期活动遗迹,不仅是一道文化景观,不仅是一道自然景观,还是一座巍峨的精神大山,漫天漫地的雪便是对那群热血男儿最纯洁、最崇高的致敬!

南山半腰处分布着大小不一的喀斯特溶洞,大的可容纳数十人,小的仅可握拳入内。张占庆前头带路,踏着山体滑坡落下的碎石攀行而上,我躬身其后,亦步亦趋,老邓跟在我身后。张占庆举着手电筒,钻进一座较大的溶洞。洞口状似鲶鱼嘴,长约两米,高不足半米。我随后钻入,发现洞中水蚀地貌发育明显,洞的西北角散落着几块白骨,估计有战士退守到此,不幸罹难。我缓缓退出,老邓进去,出来时喃喃自语,这儿到底是战士遇难的地方,还是老百姓掩埋战士尸骨的地方?

东北侧还有一座更大的溶洞,低头便可入内。洞内三间房子大小,形似人的五脏六腑。抬头打量洞顶,有水珠滴落,明亮却无声。四周洞壁湿漉漉的,伸手一摸便是一手水。我和老邓举着手机,绕壁寻寻觅觅,张占庆打亮手电筒,指着东北角最高处说,看见没?角上有个洞口,容得下一人出入,上面还有一层,像间房子,可以藏三四十人。老邓想上去看看,可找不到上去的路。张占庆说,村民从上面放下绳子,把战士拉上去,盖上盖子,救了不少人。想问村民是怎么上去的,终于没有问。村民常年在这一带生活,有的是办法,谁都没有资格怀疑他们在恶劣环境里的生存智慧。我和老邓盯着洞口,不说话,张占庆摇晃着手电光说,看见洞口横着的那个东西了吗?是一根拐杖,横在洞口几十年了。

突然想到绳子,或许,那根拐杖便是逃出生天的绳子吧。追踪先烈足迹的时候,我们时常执着于某物某时某地,其实,于舍生忘死的战士而言,任何一条藤都可能是逃生路,任何一座山都可能是掩埋忠骨的青冢!

闻鸡即起。

有多少年没有听过鸡叫了?想起岭上曾一村两县,我对宋勇说,这才叫鸡鸣两县呢。宋勇愣一下,笑道,领导,岭上离平遥也不远呢。我哦一声,那是鸡鸣三县?

早饭吃了一颗土鸡蛋、一颗烧土豆、半碗小米粥、一碗小米汤。土鸡蛋个小,皮紫,蛋黄大,嚼无水分。土豆是用木炭火烤的,绵,脆,有木香。小米是石碾碾的,粥配炒土豆丝,米汤浮一层米油。吃饭时,宋勇问上午去哪儿,我说马刨泉,宋勇便给村委会主任乔元龙打了个电话。

老乔长我两岁,也是老熟人。一见面,老乔便埋怨来时也不打个招呼,我说怕喝光你的酒啊。老乔憨厚一笑,不怕,不怕,酒就是让人喝的嘛。又说,您稍等下,我叫辆皮卡来,拉咱下沟。我笑道,不坐车,想骑你的牛。老乔又是憨厚一笑,赵老师真会说笑呢。我说,不跟你开玩笑,真的不坐车,咱步行去。老乔见我是认真的,赶紧去村委会取钥匙。宋勇也要去,被我劝回。

站在村口等老乔,又见“岭上生产大队”六个字高悬街门上,中间嵌着五角星,插着红旗,改天换地、热火朝天的童年记忆“呼啦啦”列队而来,晨风中似有招展之意。拱形铁架锈迹斑斑,估计与老乔年龄相仿。街门透着些许沧桑,也与老乔相仿。

老乔小跑而来,腰带上的钥匙“哗啦——哗啦——”响。想调侃他几句,又不忍。村西右拐沿田间小路而下,路边庄稼还未收割,对面坡上有鸟起落。沟底地势较为平缓,空地上长着一棵合抱的杨树,主干顶部分成两杈,好似一张弹弓倒栽地上。问老乔这棵杨树是干嘛的,老乔被问愣了,抬头看着树不知如何回答。我笑一笑,是尉迟敬德用来拴马的,马渴了,挣脱缰绳跑到沟底找水喝,就有了马刨泉。老乔一脸认真地看着我,你查过书?我一本正经道,不用查,书是我写的。老乔恍然明白过来,嘿嘿笑起来,那笑声有烤土豆的滋味,焦香,绵脆,味厚。

在沁源,隋唐故事到处流传,唐王李世民之外,家喻户晓的还有门神尉迟敬德、夏王窦建德。尉迟敬德征战绵山,人困马乏,饥渴难忍,四处寻水而不得。他信马由缰,跟着踏雪乌骓马走进一道沟里,见断崖下朝阳避风,遂由马儿去寻草吃,自个倚崖假寐。昏昏沉沉中,听得战马嘶鸣,疑是敌军来袭,睁眼看时,却见踏雪乌骓马奋蹄刨地,疾如锤鼓,地上突现一坑,碗口大小,泉水喷涌而出,清澈无比。尉迟敬德大喜,当即翻身而起,俯泉狂饮,泉水流淌得愈发欢畅。自此,崖下泉水终年不竭,四季常流,名马刨泉。窦建德曾在王陶安营扎寨,所建土城至今尚存,残垣断壁中碑文、锅瓦依稀可辨。王陶村东行不远,还有个下壁村。下者,夏也,村西后山有窦家堡子,窦建德曾在此居住,村里窦姓男女皆视夏王为先人。距堡子约500米有上马石,石上隐现一只脚印,据传为窦建德踏石留痕处。

这些故事一半来自老邓,一半来自郑曙林。郑曙林是县政协副主席、褐马鸡保护与研究领导小组组长、沁源观鸟协会名誉主席。郑曙林爱鸟如命,每天早上五点左右起床,天亮时便出现在芊林背,出现在东钟楼,出现在沁河源或花坡。郑曙林常年不是在拍鸟,便是走在拍鸟的路上,这两年更是一心一意“追踪”褐马鸡的生活轨迹,无论在沁源,还是全国各大网站,那些漂亮的褐马鸡照片多出自他手。我开玩笑说,他们侵权了,你可以索赔。郑曙林却很坦然,我与他们交涉过,只要注明是我们沁源的褐马鸡,片子随便用。在他眼里,“沁源”两个字显然比“郑曙林”三个字更重要。老邓一路不断向我推荐郑曙林,说在沁源,没有谁比他更懂鸟的。宋勇跟着郑曙林钻过一年半的山,他的鸟知识也多来自郑曙林。二人不时在我耳边聒噪郑曙林,让我这个不想见陌生人的人,也对郑曙林有了几分好奇。因为疫情,第二届观鸟节延期到秋季,方式也由集中观鸟改为各参赛队选时观鸟。自8月始,各地参赛队陆续抵达沁源,郑曙林每天陪着他们钻山,忙得一塌糊涂。直到半月前,才与他在五龙川偶遇。前天见面,我提出要跟着他去观一次鸟,他爽快答应,说这几日就有观鸟队来,到时我们一起去芊林背吧。我说好,郑曙林又问我这几天都去哪里了,我说随便走走。郑曙林问去花坡没有,我说,以前去过多次,现在花都败了,不去了。郑曙林说,不是让你去看花,是让你去看马刨泉。多次路经蔓上,或歇脚岭上,或夜宿花坡,或打尖土岭上,却不知有马刨泉。郑曙林说,一定要去看看,马刨泉可美呢。我说怎么个美法,郑曙林说有金雕。我不禁莞尔,大概在郑曙林的词典里,什么地方有鸟,什么地方就美,如果有珍稀鸟种,那就是很美吧。

一沟两坡,左边坡底森林茂密,右边坡上坡下却少见树木,与蔓上相比,草也稀疏许多。梯田里莜麦青青,好似刚种不久,不像秋季作物。一个多月前,随作家采风团到蔓上,花草虽近枯黄,荞麦花却开得热烈,白色,红蕊,挽一川烟雨旖旎而来,别有一番风情。可现在已是深秋,这里的莜麦竟无一丝秋意。我有些惊讶,问老乔,是不是像冬小麦,来年才收成?老乔笑道,这些莜麦是做饲料的,不会等到来年,牛还指靠它过冬呢。老乔养了半辈子牛,算半个养牛专业户,问他,你的牛是吃莜麦长大的,市场上一定很吃香吧?老乔嘿嘿两声,有些得意。

风渐渐小下去,身上有了汗意,还以为套着迷彩服的缘故。从右山脚绕到左山脚,陡见一天然石门,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老乔从腰里掏出钥匙,打开门锁,推开铁栅门。想起他跑去村委会取钥匙的样子,我调侃道,原来你是马刨泉的大管家,权力不小啊。老乔笑一笑,哪敢,哪敢,这条路是防火通道,我兼着森林防护员呢。站在门外打量,侧旁是断崖,上游季节河如果有水,此处会是一道瀑布。对面是石壁,壁上有鸟窝,小鸟在崖上飞来飞去,却看不清模样。我盯着小鸟方向看,老乔指着崖壁高处说,郑主席就是在那儿拍到金雕的。想起郑曙林说起金雕就像在说自家的孩子,兀自笑了。喜欢自然的人都有一颗童心,不管他喜欢的是山、水、花、草、树,还是鸟儿。当然,这话也不可绝对,可即便童心不再,恻隐甚或悲悯之心是有的。天性即人性,人性即天性,生命质地就像花坡草甸,也是天然的。

过大门,右手崖底有一水潭。绕行而下,右岸有一淘空石崖,崖下有一泓池水,水中漂浮着碎枝、落叶、草屑,乍看像一潭死水。崖底呈碎裂状,似由乱石堆砌而成,裂隙间有涓涓流水渗出,不仔细端详很难发现。这便是传说中的马刨泉,却与传说中的不一样,或者说,踏雪乌骓马不是从地下刨出泉水的,而是双蹄击碎崖壁,从岩石碎裂处震出泉水的。当然,传说便是传说,即便史实,历经千年也会面目全非的。而当下,阳光几乎照不到这里,泉水清凉彻骨,泉边泥土湿漉。看似水流不大,却有一条河从旁流出,一路去了介休水涛沟,去了汾河。

自断崖处沿河而下,地势渐渐开阔。没有风,阳光照下来,脖颈渗出汗水。显然,这不是迷彩服的原因,而是小气候的原因,马刨泉沟的气温远高于岭上,甚或两地就是两个季节。顺河而下,见一大片河滩地,或因少有人来的缘故吧,茅草密实,差不多一人高,简直可用“蓬勃”二字形容。田地间没有路,田地边该有路的,可田地撂荒,田边路便被雨水冲毁。鲁迅先生说:“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依我看,地上本有路,无人走了,便也没有了路。世上事本就是终而复始、如环无端的,偏于一端,感知便会少去一半。蹚过茅草地,见河水从山脚绕行过来,回环处是一块台地,台地上高墙耸立,颇似枕水入眠的江南景致。还以为是一户人家,老乔却说是一座庙。也是,在北方,最好的风水都要留给神灵的,神灵开心,神灵护佑,人才可以安心活下去。踏水而过,援羊肠小道而上,见一四合院,院内茅草黄绿参半,房屋年久失修,梁柱横七竖八,说是庙,却不见神像,而临水而立的建筑更像一座戏台。好端端一处风水,便这样遗弃了,不由一声叹息。

河对岸是马刨泉村,本想是座山庄窝铺,孰料村口竟横着一道砖砌门洞,洞深过两米,比岭上还阔绰。门楣上依稀可辨“马刨泉生产队”几个字,上方砖雕一枚五角星,两侧和平鸽展翅,设计也比岭上考究。仔细打量,门洞是按照房屋规格建造的,虽有屋瓦遮避,村名还是被风雨剥蚀掉了。再好的守护都不如人的守护,让人住的地方,就该有人在,有人在就有人气在。

进得村来,阳光似更明媚,村貌也一览无余。村民大多搬到岭上去了,老宅损毁严重,屋子里的地窖却完好,阁楼上的木板也完好。一河村前流过,群山四周环绕,院落一座一座错落而下,想那时,炊烟升起,鸡犬相闻的时光该是何等祥和呢!或因交通原因吧,马刨泉人不得不棄家而去。但有走的,便可能有来的,蔓上脚下,马刨泉旁,晨闻百鸟啼鸣,夜观星河璀璨,秋看满山红叶,冬赏半山积雪,避风港里观山景,该何等快意!去岭上避暑,到泉边过冬,倘若把岭上民宿延伸至此,夏冬衔接,四季都有去处该多好!我把我的想法说给老乔听,老乔微微一笑,镇里正规划着呢。说罢,老乔又指着一道沟说,看见了吧?沟里有条小路,绕上去就是蔓上,镇里计划蔓上和马刨泉一块儿开发,防火通道铺成旅游路,防火旅游两不误,那时你再来岭上,住下就不想走了。

想起郑曙林的话,马刨泉可美呢。或许,郑曙林这番话与金雕并无关系,在他的心目中,马刨泉是蔓上的马刨泉,蔓上是马刨泉的蔓上,马刨泉和蔓上珠联璧合,怎么能不美呢?

【作者简介】赵树义,1965年生,山西长子人,中国作协会员。出版有《虫洞》《虫齿》《灰烬》《远远的漂泊里》《低于乡村的记忆》《且听风走》等。著有长篇小说《虫人》。《虫洞》获赵树理文学奖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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