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雨涛
(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 200444)
《史记•五帝本纪》中有这样一段话:“帝喾娶陈锋氏女,生放勋。娶娵訾氏女,生挚。帝喾崩,而挚代立。帝挚立,不善,崩,而弟放勋立,是为帝尧。”这段话的可疑之处有两点。第一,“崩”字是否为衍文。清人张文虎云:“《索隐》本无‘崩’字,据《注》及《正义》,盖后人妄增。”中华书局《史记》新点校本承袭了张文虎的观点,把“帝挚立,不善,崩”中的“崩”字打上括号,以示删除。第二,“不善”是否应为“不著”。司马贞《索隐》云:“(不善)古本作‘不著’,音张虑反。俗本作‘不善’。不善谓微弱,不著犹不著明。”这里,司马贞对“不善”的写法提出质疑,并引证古本为证。清代王念孙《读书杂志•读荀子杂志》“善于后世”条,认为“善”是“著”的形讹:“仁义功名,善于后世。引之曰:‘善’字文义不明,疑‘著’字之伪。”并附《史记•五帝本纪》“帝挚立,不善”一条,认同《索隐》“古本作‘不著’”的观点。可见,王氏父子认为《史记》中的“善”应是“著”的讹误。
近年来,辛德勇再次对这两处问题进行了探讨。首先,辛氏援引宋代的几个注本,认为应保留该句的“崩”字,不当是衍字;其次,辛氏同意王念孙的说法,赞同“善”是“著”的讹字,“不善”原本写作“不著”,后世传本存在窜误。我们认为,这里的“崩”应该删去;同时,王念孙将“帝挚立,不善”中的“不善”改作“不著”,并不准确。尽管文献中确实存在“善”和“著”的形讹问题,但“不善”与“不著”各有其语境语用上的特点,此处的“善”并非“著”之讹。
首先,通过对《史记》语料的检索,可以发现,确实存在着少量的“崩”字单独作句的用例。例如:
(1)帝外丙即位三年,崩,立外丙之弟中壬,是为帝中壬。帝中壬即位四年,崩,伊尹乃立太丁之子太甲。(《史记•殷本纪》)
(2)穆王立五十五年,崩,子共王繄扈立。(《史记•周本纪》)
(3)顷王六年,崩,子匡王班立。匡王六年,崩,弟瑜立,是为定王。(《史记•周本纪》)
(4)安王立二十六年,崩,子烈王喜立。(《史记•周本纪》)
在《史记》中,“崩”作单字小句共有9例。这些例句与本文所讨论的句子在分布上存在一定差异:“崩”字前都带有时间词“即位三年”“立二十六年”等,构成“N+N”格式。从语义上看,这些例句都是先交代君王在位的时间长度后,再描述其死。从语用上看,“崩”前出现的时间成分承担的是背景信息的功能,是为了给“崩”这一前景信息作一定的铺垫。同时,先交代帝王在位的时间,然后引出帝王的死,这样可以保证语义信息的足量。在“帝挚立,不善,崩”中,“崩”前面并没有相关的时间成分,与其他用例的分布不符,在一定程度上说,其语义信息也是不充足的。
其次,《史记》文本中,“崩”出现在帝王逝世的语境中总共有213例。其中,“崩”字单独句读的有9例;“崩”直接跟在施事主语后面,构成主谓结构的高达187例,形成“SP+VP”这一主要格式。例如:
(5)孝惠崩,太子立为帝。(《史记•吕太后本纪》)
(6)孝景十六年崩,太子即位,为孝武皇帝。(《史记•孝武本纪》)
(7)其后武王既崩,成王少,在强葆之中。(《史记•鲁周公世家》)
(8)武王既崩,成王少,周公旦专王室。(《史记•管蔡世家》)
(9)景帝崩,太子袭号为皇帝。(《史记•外戚世家》)
(10)孝惠帝崩,吕太后称制,天下事皆决于高后。(《史记•齐悼惠王世家》)
(11)窦太后崩,丞相昌、御史大夫青翟坐丧事不办,免。(《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
(12)其后太后崩,为将军,军北军。(《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
(13)孝景帝崩,太子即位,黯为谒者。(《史记•汲郑列传》)
以上例句说明,“崩”字的最常见用法就是和自己的施事主语相连接,从而构成主谓搭配。为了加强论证的说服力,我们又考察了《汉书》中“崩”的分布,大致统计出“崩”字用在君王去世的语境中共有227例,其中,用作主谓结构“SP+VP”的有216例,却没有发现一例“崩”是单独句读,且在主语之间有其他成分插入的情况。因此,“帝挚立,不善,崩”中的“崩”字出现的可能性是很低的。
再次,我们在梳理文献时发现,一般情况下,如果“崩”与主语断开,且主谓之间插有其他谓语成分,“崩”往往与前面的谓语成分用“而”进行连接,构成“SP,VP+而+崩”格式。例如:
(14)十年,帝禹东巡狩,至于会稽而崩。(《史记•夏本纪》)
(15)或言禹会诸侯江南,计功而崩,因葬焉,命曰会稽。(《史记•夏本纪》)
(16)武王克殷二年,天下未宁而崩。(《史记•封禅书》)
(17)武王克纣,天下未协而崩。(《史记•太史公自序》)
(18)孝惠皇帝言欲除三族罪、妖言令,议未决而崩。(《汉书•高后纪》)
(19)克殷之岁八十六矣,后七岁而崩。(《汉书•律历志下》)
(20)正月,复幸甘泉,郊泰畤,又朝单于于甘泉宫。至冬而崩。(《汉书•郊祀志下》)
(21)田于北山,将因兵众杀適子之党,未及而崩。(《汉书•五行志中之上》)
我们认为,从文献中的常见用例来看,如果《史记•五帝本纪》原文缺脱“崩”字,则应补缮为“帝挚立,不善而崩”,而并非辛德勇先生所说的在句中添加单一的“崩”为独字小句,因为这样的格式是不符合上古汉语的普遍用法的。
综上所述,《史记•五帝本纪》原文中的“崩”字没有相应的时间成分作背景信息;“崩”用于帝王逝世的语境时,绝大多数情况下是与主语相接,形成“SP+VP”格式;如果“崩”字前面有其他的谓语成分,则往往需要“而”将两个谓语成分相连接。因此,这里的“崩”应该删去,原文当为:“帝挚立,不善,而弟放勋立,是为帝尧。”
在古代文献中,“善”和“著”确实存在着形近而误的情况,但并不是所有的“善”都可以用“著”来替换。当“善”“著”与“不”组合时,各自的使用范围将会大大地受限,“不善”“不著”在语境分布、语用功能上有着各自的特点。杨逢彬在《论语新译新注•导言》中指出,词与词之间的替换是不自由的,“‘词的不自由’是指,无论是在现代汉语还是古代汉语,也无论是动词还是其他词类,由于上下文各语法成分的限制,进入某一语法位置都是不自由的,能进入该语法位置的词往往是封闭的而非是开放的”。也就是说,任何形讹问题都要充分考虑新词的语法特点是否适合新的组合环境。在《汉语大词典》中,“不著”的第一个义项为“不显扬”,例证是《孟子•滕文公下》:“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不善”的义项有“坏事”“缺点”“不良”“恶人”等。可见,“不著”与“不善”在语义上存在相当大的差别,这就意味着两者分布的语言环境也是大不相同的。通过对汉代典籍的梳理,可以发现,“不著”出现的语境往往是用于形容人的功业名禄、知识著书等方面。例如:
(22)至天道命,不传;传其人,不待告;告非其人,虽言不著。(《史记•天官书》)
(23)所与上从容言天下事甚众,非天下所以存亡,故不著。(《史记•留侯世家》)
(24)夫内不开于中而强学问者,不入于耳而不著于心。(《淮南子•原道训》)
(25)此皆不著于法令,而圣人之所不口传也。(《淮南子•氾论训》)
(26)朕思念至于久远而功名不著,亡以尊大谊,施后世。(《汉书•高后纪》)
(27)汉典寝而不著,民臣莫有言者。(《汉书•礼乐志》)
(28)然享荐之义,不著于经,以为封禅告成,合祛于天地神祇,祗戒精专以接神明。(《汉书•公孙弘卜式儿宽传》)
(29)臣年老居贫,死在旦暮,欲终不言,恐使有功不著。(《汉书•魏相丙吉传》)
(30)著鸠于杖末,不著爵,何杖?(东汉王充《论衡•射短篇》)
(31)汉德不休,乱在百代之间,强笔之儒不著载也。(东汉王充《论衡•须颂篇》)
从上述例句来看,例(22)、例(23)、例(27)、例(28)、例(31)等句中的“不著”,描述的是文字言论未能记录;例(24)、例(25)、例(26)、例(29)等句中的“不著”,描述的是功名、学问不能彰显或流传。概括起来说,“不著”所观照的对象是于人之外的事物。
再看“不善”的语用环境。从典籍用例来看,“不善”往往用于形容人的秉性品德、人际关系、处理事情等方面,即指人在为人处世上的不当。例如:
(32)天下方扰,诸侯并起,今置将不善,壹败涂地。(《史记•高祖本纪》)
(33)吕产欲为不善,丞相陈平与太尉周勃谋夺吕产等军。(《史记•孝文本纪》)
(34)鲍子与悼公有郤,不善。(《史记•齐太公世家》)
(35)秦王之遇燕太子丹不善,故丹怨而亡归。(《史记•刺客列传》)
(36)不谓小不善为无伤也而为之,小不善积而为大不善。(《淮南子•缪称训》)
(37)善之则吾畜也,不善则吾仇也。(《淮南子•道应训》)
(38)又言柴唐子为不善,足以戒。(《汉书•贾邹枚路传》)
(39)时成都侯商新为大司马卫将军辅政,素不善汤。(《汉书•傅常郑甘陈段传》)
(40)立素行积为不善,众人所共知。(《汉书•翟方进传》)
(41)纣为孩子时,微子睹其不善之性。(东汉王充《论衡•本性篇》)
(42)故心善,无不善也;心不善,无能善。(东汉王充《论衡•定贤篇》)
从上述例句来看,例(34)、例(35)、例(39)等句中的“不善”,描述的是人际交往的不友好;例(32)、例(33)、例(38)、例(40)、例(41)等句中的“不善”,描述的是个人举止行为的不当;例(36)、例(37)、例(42)等句中的“不善”,则描述的是人内在品行的不好。概括起来说,“不善”所关注的对象恰好与“不著”是相对的,乃是描述人自身或内在的特性。
从“不著”和“不善”的语境分布上来看,“不著”的语用范围较为狭窄,言论著书亦可以算作功业的一种,它一般用于人的功绩成就等,不具有褒贬色彩。相比而言,“不善”的语用范围要更为宽泛,它既可以指人的情感,也可以指人的行为,而且明显具有贬义色彩。因此,“不善”和“不著”的语用界限应该是比较明晰的。王念孙指出,《荀子•非相》“仁义功名,善于后世”中的“善”,应该作“著”。我们认同这一观点。因为前文说的是“仁义功名”,指的是人的业绩成就,与我们论述的“不著”所出现的语境相符合。再看“帝挚立,不善,崩,而弟放勋立,是为帝尧”,其中并没有涉及到人的功业成绩等语义,因此,这里的“不善”不能认为就是“不著”之讹。
进一步看,正是由于“不著”和“不善”的语义特性和语用限制,所以两者的语义所指也是大相径庭。从上文的例句可以看出,“不著”的语义所指除了例(31)之外,其他的句子里所支配的论元都是“言”“功名”等非人名词;同时,该句中的“强笔之儒”并非单指个人,而是泛称一类人,“不著”并非描述“强笔之儒”的性状,这与其他的非人名词是相一致的。“不善”则恰好相反,除了例(36)、例(37)、例(42)之外,“不善”的语义所指均为人物个体名词;同时,这三句虽然没有出现具体的人物,但所描写的都是有关人的特性。因此,“不善”是直接和人物相关的。再来看“帝挚立,不善,崩,而弟放勋立,是为帝尧”,该句谓词的语义所指是“帝挚”这一个体的人物,恰好符合“不善”的分布条件。
最后,我们再结合有关历史文献进行分析。根据一些学者的记载,帝挚在位时并不如意。皇甫谧《帝王世纪》云:“帝挚之母于四人中班最在下,而挚于兄弟最长,得登帝位。封异母弟放勋为唐侯。挚在位九年,政微弱,而唐侯德盛,诸侯归之。挚服其义,乃率群臣造唐而致禅。唐侯自知有天命,乃受帝禅,乃封挚于高辛。”清代史学家马骕《绎史》卷八《高辛纪》引《通鉴纲目前编》则云:“挚荒淫无度,诸侯废之,而推尊尧为天子。”又加按语解释:“按帝挚或崩,或禅,或废,诸说各不同也。”无论历史的真实情况如何,有一点可以肯定,帝挚的退位一定是非正常的,原因就在于帝挚本人的无才或暴虐,这也恰好是属于“不善”语境的适用范畴。
综上所述,《史记•五帝本纪》“帝挚立,不善,崩,而弟放勋立,是为帝尧”中,“崩”应该删去;“善”字并不是“著”字的形误,应当按原本照录。秦汉典籍中的确存在着“善”字和“著”字的形讹,但是否真为形讹,则需要谨慎辨别。“不善”之类的组合搭配,一般是指人的内在品行、情感交际方面,而“不著”的语境则往往是指功名业绩方面,二者在语境的使用上存在很大的区别。我们认为,只有在符合语境分布和语法条件的前提下,才能判定该字是否能够真正替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