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锦艺
我已很久不曾静下心来读书了。
平日里,若不是工作需要,我越来越少能静下心来去看大段大段的文字。有些时候所谓的看新闻、学知识,也大多是通过新兴的短视频。就这样日复一日地挣扎在工作的两点一线里,我总觉得自己的脾气都像被磨差了。到了节假日,我也基本不出门。即使在家,也只是睡懒觉、打游戏。若是外出,大抵也是看看电影或者吃吃大餐。
完成了一天平淡无奇的工作,我背起包,慌慌张张地跑出单位,路过街边卖书的小摊,迫不及待想搭车回家。
正赶上下班的晚高峰,我艰难地挪动着步子挤上了公交车。最近气温逐渐上升,再不复有冬日里抱团取暖的惬意。人挤人的车厢里充斥着难闻的气味:汗臭味、烟熏味、扬沙刚过去的土腥味、快要下雨前一些东西逸发出的发霉的味道、女孩子们身上浓得扑鼻的香水味以及远处隐隐约约还传来油炸食品的味道,腻得我胃里简直要翻江倒海。
比这味道传得更远的是熊孩子们刺耳的嬉闹和尖叫声。那声音此起彼伏地敲打着我的耳膜,呼唤着我的大脑一起同频共振,胀得我的太阳穴都跟着一起突突地跳。
鼻子实在是不能不呼吸,摩肩接踵的困局又使我无法从包里掏出耳机来堵上自己的耳朵。耳鼻都深受其扰,我只好寄希望于人群缝隙间那小小的车窗。看着绿树一颗颗划过,叶片轻摇,夕阳的余晖穿过其间,洒下片片斑驳的光影。依然毒辣的阳光下,我半合着眼,感到被晒得微烫的发丝之下,汗液正顺着头皮,从额间、鬓角和后脖颈处一股股涌出。
经过一站又一站,车上人终于少了些。我缓慢地向后移动着,感到整个人终于稍稍透过了些气。身侧的座位上有位大哥正坐得四仰八叉。明明体型看起来也没有多么庞大,偏偏占据了几乎大半个过道。我被挤得蹭到他的小腿,汗液黏腻,汗毛生硬,我难受得直泛起阵阵恶心。
再后面两排坐着的是几个嫩妈。她们把自己还不需买票的小乘客护在里侧的座位上,手上个个都提着一大兜子吃食,有辣条、炸鸡、薯片,甚至瓜子。这些小泼猴们尖叫着笑闹着,食物不时从他们嘴里漏出来,掉到公交车的座位,或是地面上。地上满是瓜子壳和食物的残渣。
天气是快要下雨的闷热,我在这不透气的蒸笼里感到越来越烦躁。
终于等到车上的人又少了些,几乎没有站着的乘客时,我才终于挪动到了最后一排的一个空位。靠窗位置是个看起来很胖的男生。他带着顶帽子,眼睛不大,皮肤看起来是很健康的浅褐色。我甫一坐下,对方就把腿往回收了点。我惊讶于他竟能把自己缩进这小小的一方座位里,坐姿不能说像小学生一般正襟危坐,也可以说是十分规矩了,像是练了什么缩骨神功一般。他左手搭在大腿上,右手居然捧着一本书。先前我还以为是什么流行小说,偷偷瞟一眼书上的内容,竟是本诗!不是什么九年义务教育的必背诗词,也不是那些只能把一段话拆成多少行的白话小诗,我猜大概是什么诗集。对方嘴里无声地念着,好像外界的这些喧嚣都与他无关。明明近在咫尺,我却好像突然觉得,他的世界天高地远。
我不时偷偷打量这位男生,但出于礼貌,又不好真凑过头去细看。再加上自己高度近视,这位可爱的陌生人究竟读的是苍茫诗海中的哪一首,我终是不得而知。可能是田园小记,可能是人生随感,或许是塞外风光,又或许是踌躇满志……
人生总还是需要诗意来点缀的。
往远了说,是星辰大海,诗与远方。往近了说,是内心宁静,举止优雅。静来自内心,不因外界的喧闹而动摇。若是内心平静,纵是结庐在人境,也能无视车马的喧嚣,正是五柳先生所言的心远地自偏之感。
在一座座摩登城市里,人们总是日复一日地来去匆匆,却是只顾眼前,鲜少谈及什么诗与远方。幼时倒是听说过在外国的地铁里,人们都在专心地看书。现在长大了才终于知道,竟是因为他们地下的手机信号太弱了。近几年华为带着5G技术席卷了这些地区,于是,老外们好像也终于成了低头一族。我不由得想起当年蔡元培先生就职北大校长时的那篇演讲。没想到一百多年过去,我们大多数人仍不免受到这种社会风气所污染。尤其我作为上过大学的半个知识分子,竟也将书籍束之高阁毫不过问,不求学问之有无,唯争分数之多寡。现在想来,实在是惭愧。
我从前以为人人皆如此。可今日,坐在这位一座之缘的陌生人身旁,我才知道,许是我错了。现实的泥泞里,仍有人在仰望星星。这位可爱的陌生人,虽看着其貌不扬。可透过表面浅浅的一层浮灰,我看到了他博大的内心。
那一刻,我终于在人生中一个小小的细节里看到了,什么叫“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在昏昏醉梦间,我是如此幸运地体会到了竹院逢僧之妙。所谓“心静即声淡,其间无古今”。不论外界如何浮躁,我们自己的内心要静下来,聊聊诗文,做做学问,谈谈理想。
古语有云:大学之道,在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只有先致其知,诚其意,正其心,方能修其身,以至于达到古代先贤的齊家治国平天下最终理想。静在心,不在境。心里有理想,眼里才有光芒。以此心境观照尘寰万象,便可闹中取静,喧中得寂,自在洒脱,无牵无著。任他尘世多喧嚣,静我凡心立功名。
终于回到家里时,太阳刚刚落下,暑气还未完全退去。我取出闲置许久的纸笔,开始研墨。窗外的车马依然喧嚣,院子里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这一次,我的心却奇异地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