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哲,朱宇,林胜
(1.福建师范大学 地理科学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2.上海大学 亚洲人口研究中心,上海 200444;福建师范大学 地理研究所,福建 福州 350007;3.福州大学 人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116)
进入21世纪后,中国海外移民活动发生了很大变化,非洲、南美洲等经济相对落后的发展中国家逐渐成为“新宠”。[1]非洲华侨华人数量虽然不多但增长很快,1996年仅13.6万,[2]2002年约25万,[3]2012年增至110万,2019年底略下降为100万,[4]非洲成为中国新移民的重要聚居地。移民目的地的转变加大了中国新移民的海外安全风险,一些非洲国家动荡的社会局势和糟糕的社会治安对中国新移民的人身和财产安全造成巨大威胁。仅以2020年为例,非洲连续发生多起针对中国新移民的暴力犯罪,5月24日,三名江苏南通籍侨胞在赞比亚首都卢萨卡被残忍杀害并惨遭焚尸。[5]6月22日,一位黑龙江籍侨胞在安哥拉首都罗安达市的住宅内被持枪入室抢劫匪徒杀害。[6]非洲华侨华人最大聚居国南非在50多天里先后有7名中国人遇害;8月13日,南非知名侨领、前南非齐鲁同乡总会会长仲志雄夫妇更是在约翰内斯堡市光天化日之下被歹徒枪杀。[7]接连发生的侨胞被害案件震惊了非洲侨界,华侨华人纷纷对暴行表示强烈谴责和极大愤慨。
有研究认为,非洲华侨华人面临的社会安全风险以政治骚乱、武装暴动和影响恶劣的一般犯罪为主,危害等级最高,常伴有大规模人员死亡;欧美和澳洲的涉侨安全事件危害等级相对较低,北美和澳洲以学生事件为主,欧洲多为一般社会犯罪事件。[8]吴远仁研究发现,政治骚乱和武装暴动是非洲华侨华人需要防范的主要事件类型。[9]究其原因,既有侨居国政治、经济、社会等因素,如非洲涉侨安全事件多由政治矛盾、民族排斥、社会犯罪和意外事故引起,北美和澳洲主要由游行示威和经济纠纷等因素引起;[10]也有华侨华人个人方面的因素,如封闭的居住和生活习惯、喜欢显财露富、使用现金交易、经常营业到深夜等,让犯罪分子有机可乘,甚至还有一些海外中国人专门坑害自己同胞。[11]
如何构建安全防护体系、保护海外公民安全,对任何国家来说都是个难题,中国也概莫能外,像应对利比亚危机那样一“撤”了之模式并非长久之计。[12]李安山建议,从观念和制度层面构建适应新时代新需求的中国国际移民保护政策体系;[13]崔守军认为,在运用“自上而下”的外交与政治手段的同时,应辅之以“自下而上”的市场和民间手段,打造以领事保护为核心,以企业、安保公司、保险公司、海外侨团为支柱的“五位一体”立体防护体系;[14]夏莉萍提出,应加强海外安全风险预防宣传,开展中外执法合作;[15]陈凤兰、崔守军、张政等认为,应加强华侨社团建设。[16]这些建议和措施虽切实可行,但忽视了华侨华人在构建涉及自身安全防护体系中的能动性和角色担当。少数学者如王九龙从族群和个人角度[17]、林胜、朱宇从新移民自身层面[18],建议尊重侨居国的制度和文化,转变经营理念,树立良好形象,但这些研究均未深入探讨华侨华人为维护自身安全而开展的具体行动和安全实践。
现有涉侨安全研究多关注华侨华人聚集的欧美、澳洲及东南亚等地,对安全问题突出的非洲研究相对不足;多倾向从政治、外交、侨团等层面自上而下构筑安全防护体系,较少聚焦华侨华人个体维护自身安全的成功实践和经验行动。华侨华人既是社会安全事故的受害方,也是维护自身及社区安全的积极行动者,他们会根据侨居国社会安全环境采取防范措施,构建防护网络,积极开展自救。本文以中国新移民在非洲的重要聚居国且社会安全问题突出的安哥拉为例进行研究,笔者于2019年6—7月在安哥拉首都罗安达市及其周边省份开展田野调查,通过深度访谈、参与观察、跟踪调查等方法收集资料,剖析安哥拉中国新移民的社会安全营造实践及成功经验,以资生活在其他安全问题突出国家的华侨华人借鉴。
安哥拉是撒哈拉以南非洲第三大经济体、中国第三大石油供应国、在非洲的第二大贸易伙伴和重要工程承包市场。2002年安哥拉内战结束之前,安哥拉中国移民数量长期徘徊在250~550人之间。[19]中国人大规模进入始于2004年中国与安哥拉达成以“石油换贷款”为内容和特色的两国合作的“安哥拉模式”之后,此后数量持续快速增长。2012—2014年间达到峰值约26万人,[20]仅次于南非(约30万人),当时安哥拉全国总人口约2000万,相当于每百人中就有1名中国人;2015年开始在安中国人大量回国,数量下降了40%~50%;[21]截止到2019年底,仅剩6万~8万人,[22]减少了近70%,居南非(约30万)、尼日利亚(约20万)之后。中资企业承建的工程停工、安哥拉经营环境及社会治安持续恶化是中国新移民回流的主要原因。[23]
安哥拉中国人几乎都是2002年以后进入的新移民,包括临时工、企业主、项目经理、再移民、工薪阶层、农业移民和知识分子等。[24]在“安哥拉模式”催化下,大量劳务人员进入安哥拉基建领域,关于安哥拉华侨华人的统计数据应当包括劳务人员。中国与安哥拉相距遥远,交通成本较高,劳务人员多是停留一年以上的长期劳工。笔者统计了部分年份中国派出的各类劳务人员及年末在安哥拉劳务人员数量(见表1)。自2013年以来,中国派出各类劳务人员及年末在安劳务人员均大幅减少,而年末在安劳务人员占在安中国人总数的比例却明显上升,2012—2014年占比不足20%(总数按26万计),2016年以来占比则超过36%(总数按8万计)。这说明,除劳务人员回流之外,非劳务人员亦大量回流。
表1 2008—2018年部分年份在安中国劳务人员统计
安哥拉中国新移民80%以上集中在罗安达省,其他17个省份均有零星分布,但人数较少。生活在罗安达的中国新移民60%左右聚集在卡斯特罗大道沿线,①中国新移民习惯称此路为“高速路”,但并非真正的高速公路,而是一条高等级快速公路,由巴西援建,2009年建成通车,全长约40公里。安哥拉中国总商会、浙江总商会、江苏总商会、江苏商会、安徽商会、河南商会等主要华侨社团及Viana(维也纳)中国城、亚福、安厦三家中国商贸城、数十个华企营地均集中在“高速路”两侧,中国新移民族裔集居特征明显。
安哥拉中国新移民面临的社会安全风险因时而异,先后主要来自两个方面。
1. 2002—2012年:以中国新移民族裔内部犯罪为主
2002年,安哥拉结束长达27年的残酷内战,战后数年延续军事化管理,加之民心思稳,社会治安相对较好。“内战结束初期,安哥拉的社会治安完全不是现在的样子。2003年下半年,我随巴西政府代表团来安哥拉考察,当时安哥拉还实行军事管制,社会治安非常好,老百姓拿着大把美金在马路边交易,谁敢偷抢如果被警察抓住,直接向家属宣告死刑,就地正法。我觉得这里商机无限,于是把巴西的生意交给子女打理,带着爱人来这里发展。”[25]战后重建蕴含的大量商机,吸引中国人蜂涌而至,据当地老华侨介绍,仅2008年,安哥拉驻华使馆就发放了几万张签证,数量太多根本忙不过来,有些甚至直接手写签发。
短期内涌进的大量中国新移民,造成社区内部恶性竞争严重,一些不良华商为争夺市场不择手段,雇佣或教唆当地黑人伤害竞争对手。华人黑帮也趁机进入,专门敲诈、勒索、绑架有钱的中国人,或开设非法赌场、色情场所,专挑中国人下手,实施暴力犯罪。针对中国人的暴力犯罪呈明显上升趋势,中国新移民人心惶惶。“白天不敢上街、晚上担心被抢”,每年有数十人命丧安哥拉,有人因此逃离安哥拉。2010年,安哥拉华商被中国籍犯罪分子绑架作案20余起;2011年绑架案达14起,暴力犯罪共造成8人重伤、5人死亡。2012年7—8月,中国公安部派出工作组赴安哥拉打黑除恶,联合当地警方摧毁侵害中国人的犯罪团伙12个,破获重特大刑事案件48起,抓获犯罪嫌疑人37人,解救中国籍受害人14名,[26]沉重打击了专门针对同胞实施犯罪的中国籍犯罪分子的嚣张气焰,自此,中国移民族裔内部犯罪明显减少。
2. 2013年至今:以当地人对中国新移民的族裔间犯罪为主
2014年下半年,因国际油价暴跌,安哥拉经济陷入困境,2016年以后GDP曾连续三年负增长,失业率多年在28%的高位徘徊,15~24岁青年群体失业率更是高达52.4%。[27]严重的社会不平等和高贫困率导致暴力犯罪成为在安外国人面临的最大安全威胁,被不明武装人员抢劫司空见惯。以罗安达市为例,2016年至2019年上半年,治安案件大幅上升(见表2)。
表2 2016—2019年6月罗安达市社会治安案件统计
“在安哥拉,一定要‘安’字当头”,这是笔者在田野调查期间听到中国新移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笔者统计了《安哥拉华人报》(微信公众号)推送的近两年针对中国新移民的暴力犯罪(见表3),发现中国新移民面临的安全形势复杂且严峻。
表3 2018—2019年针对中国新移民的暴力犯罪统计
梳理《安哥拉华人报》(微信公众号)相关报道发现,犯罪地点主要集中在“高速路”沿线,克库西(Kikuxi)和维也纳(Viana)两地是案件高发地区,安防压力较大,其他地区相对较轻;犯罪分子主要是安哥拉人,鲜见中国人对同胞犯罪,说明中国公安部跨国打黑除恶效果明显;针对中国新移民的暴力犯罪多以抢劫钱物、绑架索要赎金为目的;造成中国新移民死亡的案件多是身边或华企内部安哥拉员工作案。
内战结束之初,安哥拉社会治安状况总体良好。2008年世界经济危机发生后,安哥拉的失业率开始上升,社会治安渐趋恶化,当地黑帮、退伍军人、被辞退的警察,甚至现役军人、警察等与土匪勾结,肆无忌惮,大型武装抢劫案件每周都会发生,有些案件背后有华人黑帮身影,中国新移民人人自危,纷纷加大安保投入,升级安保措施,维护自身安全。
中国新移民多跟随中资企业来到安哥拉,华企华商处于安防一线,是安防主力。各华企在营地周围修筑高大的围墙,上面布满铁丝网;营地内修建地下室和十余米高的岗亭,雇请当地保安,增设岗哨和监控等,确保营地安全。中方员工基本呆在营地内,较少外出或基本不外出活动,即使外出也高度戒备。华企营地与围墙外的社区空间严重撕裂,形成“安全孤岛”。“我已经两三个月没有出营地了。在这个营地呆了三年,去对面小村庄的次数不超过三次,平时没事根本不外出,省得惹麻烦。”[28]需要说明的是,营地化管理并非中国新移民首创,亦非安哥拉独有,在安哥拉的葡萄牙、巴西、印度、韩国、越南等国的企业和移民均实行这一安全防护策略,安哥拉以外其他社会治安较差的非洲国家的中资企业也多实行营地化管理,以应对安全风险。
中国新移民在营地内部进一步营造区隔的职住及活动空间。笔者在克库西一带调研时发现,所有营地内的中方员工生活区都额外加装铁门、防盗门窗、监视器等安防设施,圈养非洲狼犬,禁止安方员工擅自进入;中方员工除工作时间在工作场所与安方员工有互动外,其他时间很少来往。中方员工的职住与活动空间被严重压缩在营地之内,晚上则进一步压缩在中方员工生活区域。尽管营地安保森严,但内部安哥拉员工作案或勾结外人作案还是时有发生,防不胜防。表3统计数据中,造成中国新移民死亡的案件90%以上是身边熟悉的安工作案,究其原因,主要是中安员工之间存在较大的生活水平及收入差距,中国人喜欢聚众赌博、显露财富,让安员工眼红,伺机盗窃或勾结外人抢劫钱物;小部分是少数中方管理人员打骂安工引起仇恨进而产生报复行为所致。
营建自防安全空间虽取得一定成效,但中国新移民各自为战,效果十分有限。据不完全统计,第一批进驻卡斯特罗大道周边的100多家中资企业,95%都曾遭遇过抢劫,这让中国新移民意识到单靠自我强化安保措施无法保障绝对安全,必须携手合作,共同应对。
为改变单打独斗、安全空间被严重压缩的不利局面,在当地侨领号召和努力下,2013年初,经过两年多的动员和酝酿,七家华企联合成立“高速路华企安防协会”,共同出资购置车辆,雇请保安,24小时不间断对七家企业开展点对点巡逻。安防协会行动迅速,救援及时,对歹徒产生极大威慑,针对这七家华企的抢劫案件从过去每周至少一起减少到一年不超过五起,协防效果非常明显。
2014年下半年以来,安哥拉社会治安持续恶化,罗安达市每周都会发生针对外国人的绑架案件,绑匪不仅索要高额赎金,且作案手段极为残忍。中国新移民积极行动起来,“高速路华企安防协会”最初的几位发起者将协会改组为“Kikuxi(克库西)安防协会”,招募更多附近华企和新移民加入,收取会员费用,①2019年的收费标准为企业会员2000~3000元/月,个人会员500~600元/月。巡逻区域从七家华企扩大到克库西及邻近地区的会员企业。随着会员及会费收入增加和巡逻区域扩大,克库西安防协会相应增加安保人员和巡逻频次,很快遏制住犯罪猖獗势头。各中国新移民聚居地纷纷复制Kikuxi(克库西)安防协会模式,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高速路沿线相继成立Benfica(本菲卡)、Camama(嘎玛玛)、Viana(维也纳)、Cacuaco(噶瓜古)、Catete(卡特特)、Nova Vida(新生活)、Panguila(潘给拉)共七处安防协会。
截至2019年6月,各安防协会已正常运营5年,实力不断壮大(巡逻车辆及保安人数统计见表4)。虽然Nova Vida(新生活)、Panguila(潘给拉)两处安防协会没有专门巡逻车辆及专职保安队伍,但中国新移民如果在该区域发生安全事故向安防协会求助,这两处安防协会所依附的华企会动用企业的车辆和保安前往救援。
表4 各安防协会拥有巡逻车辆和保安人数统计
成立区域安防协会、打造协防安全空间,扩大了中国新移民社会安全空间的覆盖范围,将安全空间从“安全孤岛”扩展为“安全片区”,但各处安防协会一如前一阶段各华企营地那样各自为战,中国新移民难以共享社区有限的安保资源。
为整合各处安防协会力量,2017年6月,在中国驻安哥拉大使馆指导下,各处安防协会联合组建“安哥拉华人安防联席会”(简称“安联会”)作为指挥、协调中杻,设立求助和救助信息分享平台,构建“联防联动”机制,在中国驻安使馆领导和使馆警务联络官指导下开展工作,原各处安防协会改称“安联会联络处”。安联会不实行会员制,不向各联络处收取任何费用,与各联络处无上下级隶属关系;由各联络处推选产生安联会领导机构,各联络处负责人均兼任安联会副会长;各联络处仍实行会员制,吸收本区域华企华商和中国新移民就近入会。
安联会的优势从2017年下半年发生的这起案例可见一斑。某中资企业两名中方员工被绑架,企业与绑匪谈妥当天晚上10点交赎金后放人,但是交完赎金后,到凌晨仍没有人质的消息。安联会通过救助信息发布平台发布协同搜救消息,各联络处立即调集安保力量,派人派车沿高速路搜寻,终于在凌晨2点找到被绑匪释放的两名人质。据统计,当晚各联络处共出动19部车辆、上百人参与搜救人质行动。[29]组织紧急救援对安联会来说习以为常,其动员能力、覆盖范围、行动效率远超各安防协会。此后,罗安达新机场工地、圣保罗商贸城、龙特卫石油小区、本格拉市等地的中国新移民相继成立安防协会,加入安联会。中国新移民亲切地称“安联会”为“华人110”。
安联会借鉴了同处非洲大陆的南非华侨华人创设“华人警民合作中心”的成功经验,二者在维护华侨华人安全方面有颇多相似之处,但安哥拉的国情、侨情与南非有较大不同,安联会成立时间较晚,其组织架构、机构职能、覆盖范围等具有诸多安哥拉特色,更符合安哥拉的社会安全实际(二者比较见表5)。
表5 “安哥拉华人安防联席会”与南非“华人警民合作中心”之比较
1.微观上形成在区隔中联结的“自防空间”格局
中国新移民通过实施系列社会安全空间营造措施,把每处华企营地打造成安全“堡垒”,如图1所示,通过高墙深院将企业营地与所在社区分隔开来;在营地内部,因中方员工对当地员工不信任,时刻保持安全警惕和安全距离,为防范安方员工作奸犯科,进一步与安方员工区隔,形成各自独立的职住空间,彼此之间存在一堵无形的族群之“墙”,虽然区隔程度没有企业营地与周边社区之间的有形之墙那样明显,但同样难以跨越。
在营造“自防空间”的同时,新移民却又保持着与营地外面世界的联结。首先,通过员工属地化和经营在地化等方式保持与当地人族裔间的联结,如充分利用当地劳动力资源,雇佣安方员工以降低用工成本;同安哥拉人开展生意合作和贸易往来以实现商业利益。其次,基于地缘、业缘、亲缘等纽带保持与中国驻安使馆、华人社团、安防协会及中国商贸城等中国移民族裔内部的联结,如碰到困难向中国驻安使馆及华人社团寻求帮助、遇到危险向安联会或附近区域安防协会求助、日常消费和购物多去中国商贸城等,形成族裔经济区,依靠族裔群体内部的关系网和产业链得以生存,获得社会支持。
2.宏观上形成以“自防空间”为核心的差序社会安全空间格局
面对安哥拉日趋恶化的社会治安环境,中国新移民并未坐以待毙或一走了之,而是积极行动起来,联合开展安全自救,展现高度的行动自觉和族群团结,在异国他乡共建、共享社会安全空间。经过十多年的努力和探索,中国新移民从营造“自防空间”开始,扎紧华企营地及其内部安全空间的篱笆,自我构建安全空间。组织并加入区域安防协会,形成“协防空间”,尽管没有“自防空间”那样立竿见影的安全效果,但中国新移民还是愿意“花钱买平安”,参与共建华人社区安全空间。为整合华人安防力量,中国驻安使馆促成各区域安防协会联合组建“安联会”,协助使馆为新移民提供免费安防服务,在族裔聚集区打造“点—线—面”相结合的立体安全防护体系和保护网络,形成以“自防空间”为中心、呈水波纹状向外延展的差序社会安全格局(见图2)。
图2 差序社会安全空间格局
“自防空间”是中国新移民安全感知最强的安全空间,一般是其职住空间,如华企营地、生活小区等;“协防空间”是新移民通过成立区域安防协会建构起来的安全空间,涵盖协防巡逻区域;“联防空间”则覆盖新移民日常活动的族裔集居区。越邻近中心,安全感知越强,安全防护越严密;越往外层,安全边际效应呈递减趋势。无论是既区隔又联结、在区隔中保持联结的矛盾的微观“自防空间”格局,还是以“自防空间”为核心的宏观差序社会空间格局,均是中国新移民因地制宜的能动适应和融入策略,凸显其生存哲学。
1.共同面临的外部社会安全风险是华人社会团结的“粘合剂”
通过前文分析得知,共同面临的社会安全风险是促使中国新移民加强社会安全空间营造的“粘合剂”。中国新移民互相抱团取暖,彼此精诚合作,强化族群意识,整合华社资源,共同抵御外部世界的威胁和挑战,形成休戚与共的族群命运共同体,使华人社会从机械团结向有机团结转变。[30]中国新移民以“同为中国人”的纵向族群性联合为号召,显示出海外华人移民群体潜意识中根深蒂固的自成一体的共性。[31]以笔者在安哥拉实地调研期间加入的“安哥拉中国志愿者联盟”微信群为例,该群现有群成员336名,来自全国各地,广泛分布于安哥拉各省市,以“热心帮助同胞、服务华人群体”为宗旨,他们经常在群里提醒、通报各类安全信息,每当有中国人在安哥拉病亡、意外遇难或被歹徒伤害,群友们都会自发组织募捐。2020年以来,已相继为四位在安哥拉丧生的中国同胞捐款,展现出中国新移民高度的族群自觉和互助精神。
2.当地侨领是促进中国新移民社会安全空间营造的“催化剂”
创设安防协会和安联会,当地侨领功不可没,他们是促使社会安全空间格局得以形成的“催化剂”。他们求同化异,凝心聚力,带领中国新移民实现安防事业从无到有,由弱变强。从最早七家华企成立“高速路华企安防协会”的尝试到各中国新移民聚居区相继成立区域“安防协会”并组建安联会,从捐资、捐设备、捐办公场地到动员更多华企、华商和中国新移民就近加入安防协会,从带领保安冲在协防一线到积极与当地警方沟通协调、跟中国驻安使馆对接争取资源,无不彰显侨领们的担当和付出。虽然各安防协会向会员收取会费,但会费收入尚不足以维持各处安防协会的日常开支和正常运转,购置巡逻车辆、保安训练场地、通讯办公等大笔开支还有赖于侨领捐助,如安联会的办公场地、Kikuxi(克库西)安防协会的保安训练及食宿场所均由某华企董事长C先生免费提供,Viana(维也纳)安防协会的所有家当全部由在该区域投资某大型中国商贸城的H华商赞助,Nova Vida(新生活)和Panguila(潘给拉)两处安防协会的大部分开销均由牵头成立的侨领承担。
3.中国驻安使馆是促进中国新移民社会安全空间营造的“助推剂”
中国驻安使馆直接促成“安联会”成立并指导其工作,助推新移民安防事业起步、发展。中国驻安使馆肩负着保护我国在安侨民的职责和使命,在各区域安防协会成立之前,尽管使馆工作人员竭尽全力保障中国新移民安全,但中国新移民人数增长太快,涉及中国人的案件太多,使馆人手有限,疲于应对,针对驻安使馆甚至是中国政府的各种抱怨不时出现在网络上。“安联会”成立后,迅速成为协助中国驻安使馆做好为侨安全服务的重要民间组织,如使馆通过安联会发布安全预警信息,督促华企和中国新移民做好安全防范措施;召集安联会及各联络处负责人召开安全生产会议,研判当地社会安全局势;将原来每年分散资助各区域安防协会的资金集中统一拨付给安联会,每年给予3万美元经费支持,把有限资金用在刀刃上;指导安联会与当地警方及其他组织协调对接,参与社会公益,开展民间外交等。中国驻安使馆整合新移民安防力量,指导、督促、推动新移民营造共建、共享的社会安全空间,是对领事保护体系的有益补充。
流动人口的社会空间是一种再造的空间,[32]海外中国新移民的社会安全空间也是不断再造和重塑的过程。面对安哥拉恶劣的社会治安形势,中国新移民积极发挥主观能动性,自下而上自组织空间营造,及时修复受损的社会安全空间,形成在区隔中联结的“自防空间”及以“自防空间”为核心的差序社会安全格局,实现社会安全空间从“安全孤岛”、“安全片区”向“安全地带”蜕变。在当地侨领带领下成立民间安防自助组织,对接中国驻安使馆、当地警方等外部权力资源,让安全问题演变成安全政治,促使政府权力自上而下地适应、妥协与变革,在侨居国城市空间编织出一张“点—线—面”相结合的立体安全防护网络,完成安全空间的自我构建、修建与再建。
海外华侨华人的安全保障是一项长期事业,以往相关研究多倾向从政府、外交和侨团等层面自上而下提供安全庇护,而忽视了华侨华人自身的能动性和创造性。安哥拉中国新移民群策群力,因地制宜形成富有地域特色的社会安全空间格局,实现安全自给和安全自主。虽然这一格局还存在诸多亟需完善之处,如始终游走在合法与非法的灰色地带、与当地警权之间的张力、仅靠侨领捐助难以实现可持续发展等,但较成功地应对了侨居国社会安全风险。为保障海外侨民安全,特别是在新冠肺炎肆虐的当下,需要中国政府及驻外机构加大帮扶力度和政策供应,防范社会安全事件发生;提高华侨华人的社会安全意识,克服麻痹思想和侥幸心理,壮大华人安防组织;世界正经历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引导华侨华人未雨绸缪,提早谋划,以应对未知的风险和挑战,如安联会积极推进“安全岛计划”就是这方面的有益尝试。[33]
[注释]
[1][18]林胜、朱宇:《海外华侨华人安全问题思考——以福建海外移民为例》,《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2期。
[2]李安山:《非洲华侨华人史》,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00年,第568~569页。
[3]朱慧玲:《非洲侨情及其特点》,《八桂侨刊》2002年第1期。
[4][20][22]李新烽、[南非]格雷戈里·休斯敦:《非洲华侨华人报告》,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年,第16、24、26、18 页。
[5]《三名南通同胞在赞比亚遇害,遇害者之子:父亲本想3月就回国》,2020年5月28日,http://jiangsu.sina.com.cn/news/2020-05-28/detail-iircuyvi5400251.shtml,2020年8月20日浏览。
[6]冯凯:《中国公民在安哥拉遭入室抢劫并被杀害》,《安哥拉华人报》(微信公众号)2020年6月23日。
[7]中国驻南非共和国大使馆官网:《关于近期中国在南公民遇害案的声明》,2020年8月24日,http://za.chinaembassy.org/chn/sgxw/t1808810.htm,2020年8月24日浏览。
[8][10]骆克任、王超、谢婷婷:《全球涉侨突发事件的危害等级研究》,丘进主编:《华侨华人蓝皮书(2013)》,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第190~192页。
[9]吴远仁:《涉及海外同胞突发事件的类型、事由及特征研究》,《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3期。
[11]黄英湖:《从阿根廷华人超市被抢看华侨面临的安全困局》,《八桂侨刊》2014年第1期;周海金:《非洲华侨华人生存状况及其与当地族群关系》,《东南亚研究》2014年第1期。
[12]严岳:《“持剑经商”在非洲——中国人在非洲安全攻略》,《南方周末》2013年1月17日。
[13]李安山:《中国国际移民的安全保护:责任的提升与外延》,《公安学研究》2018年第5期。
[14]崔守军:《中国海外安保体系建构刍议》,《国际瞭望》2017年第3期。
[15]夏莉萍:《海外中国公民和中资企业的安全风险——基于中国驻外使馆安全提醒之分析》,《国际安全研究》2019年第6期。
[16]陈凤兰:《共同体精神与海外华人社团的整合——以南非华人警民合作中心为例》,《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18年第2期;崔守军、张政:《海外华侨华人社团与“一带一路”安保体系构建》,《国际安全研究》2018年第3期。
[17]王九龙:《海外华侨华人的安全研究——基于族群安全和个人安全的视角》,《印度洋地区研究》2014年第2期。
[19][21][24]李安山:《非洲华人社会经济史》,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1303、861、1264页。
[23]高哲、朱宇:《安哥拉中国新移民的迁移历程及回流原因研究》,《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5期。
[25]2019年6月28日笔者在罗安达对安哥拉浙江总商会常务副会长林建平先生的访谈。
[26]殷云:《安哥拉惊魂37天》,《小康》2012年11月刊。
[27]中国驻安哥拉大使馆官网:《安哥拉失业率达到28.8%》,http://ao.mofcom.gov.cn/article/sqfb/201904/20190402855203.shtml,2020年8月28日浏览。
[28]2019年6月26日笔者在安哥拉调研期间食宿的某华企营地对新移民朱先生的访谈。
[29]2019年6月27日笔者在罗安达对安联会秘书长潘景健先生的访谈。
[30]贾春增:《外国社会学史》(修订本),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37~143页。
[31]李明欢:《21世纪初欧洲华人社会发展新趋势》,《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15年第4期。
[32]姚华松:《广州流动人口空间问题:基于社会地理学视角》,《世界地理研究》2012年第1期。
[33]安联会秘书长潘景健先生在中国驻安使馆于2019年6月29日主持召开的安全工作会议上的讲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