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黎
没有大地,草木无处扎根,屋宇无处立身,世界无以存在,人类无以存活。
姹紫嫣红的社会,或光怪陆离的尘世,昌盛也好,衰败也罢,圣洁也好,恶俗也罢,究其实质,无一不是地表的附着物。比起大地的恒久、博大和厚实来,地表上的哭哭笑笑,都宛若流星划过,飞絮飘逝。
大地是宽厚的,仁慈的,也是内敛的,谦卑的——只有付出,不求回报;只有承受,不曾抱怨。肤浅的人稍有业绩,就头昏脑胀地自我膨胀,五颜六色地自我粉饰,夸大其词地自我吹嘘,然而谁的贡献,又能比得过大地呢?功德无量的大地,恰恰是从不卖弄,不炫耀,忍辱而不叹,负重而不语。
不言,不等于愚钝;不语,不等于糊涂——遍览社稷更替世态炎凉的大地,在冷眼旁观中,早已把黑白尽收眼底,把善恶悉数铭记。
在辽阔的大地面前,人与蝼蚁并无异样。但正是人,在尽情享受大地恩惠的同时,却也严重地伤害着大地。大地把自己的躯体慷慨地交付出来,本想让其成为千万物种的共同家园,然而事与愿违,禀赋各异而又心怀私欲的各等动物,在无序的丛林里,很快就陷入你死我活的厮杀当中。作为动物世界里的一个分支,人也难免卷入其中。人在体格上并不占据优势,但凭借智力资源,在无尽的博弈中,最终大获全胜,成为独霸地球的王者。败下阵的动物们,要么被逐猎,要么被逼藏匿,要么被驯服成为人耕田拉磨的苦役,要么被屠宰被烹饪化为人的盘中餐食。当动物或灭绝或逃亡的时候,人与人的较量,也徐徐拉开序幕,血色的剧情由此而长演不衰。家庭与家庭,部落与部落,族群与族群,国家与国家,或为墙根地畔的越位大打出手,或为某片地域的归属炮火连天。拥有,还想更多地拥有;获取,还想更多地获取。于是原本无主的大地,就四分五裂地各归其主,并像一块蛋糕遭到刀刃的切割和绳索的捆绑那般,呈现出界碑林立鐵网环绕的景致。
大地的劫难,很大一部分,源于人性中无法根除的占有欲。得陇望蜀,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于是在贪念的驱动下,一场场争夺土地的战争,呼啸而起。硝烟弥漫,腥风血雨,冰雹般降落的弹丸,猛烈地炸响,不但给土地以重创,而且演绎出生灵涂炭的悲歌。在酣战之时,交战双方都以最大限度地杀伤对方为己任,对脚下大地的颤栗无所顾忌——大地的苦痛,无以体察;大地的呻吟,无以聆听;大地的祈愿,无以领悟。
大地赐人以祥福,人回报大地以狼烟。
退一步讲,即使是在和平年代,人也从未停止过对大地的疯狂掠夺。钻头刺入大地的皮囊,炸药埋入大地的腹腔,挖掘机撕裂大地的经脉,掘进机戳烂大地的内脏。油被抽走,煤被掏去,矿石被挖空,山石被截肢……广场与酒店光洁的大理石地面,是以山脉的遍体鳞伤为代价;现代生活的日益豪奢与便捷,也是以大地的筋断骨折为前提。
千疮百孔的大地,一忍再忍,但也有忍不住发脾气的时候。大地轻微的一声咳嗽,就会给诸多人带来灭顶之灾。地震,泥石流、洪灾、龙卷风等,就是大地向人发出的警告和提醒。
该到人节制欲望的时候了。不争,不比,清心而寡欲,有为而无为,不但自己生命的格局会得以升华,而且大地的面目也会因此而变得格外地和蔼可亲。给大地以敬爱,以尊重,以感恩,大地才会永恒地与人作伴,并源源不断地造福与护佑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