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

2021-08-31 05:30唐女
广西文学 2021年7期
关键词:郭军牌楼娘娘

解放了,胜利了,我很高兴,我想马上把这个消息告诉郭军,告诉虎子哥,告诉我那些地下的战友。我把枕边的白帆布袋小心地捧出来,放在吃饭的小木板桌上,没有酒,就给他们倒上三杯热茶,燃上三炷香,跪在地上跟他们说,兄弟们,我们胜利了,我们终于胜利了……想起经历的这些烽火岁月,想起一个个惊心动魄的战斗,想起湘江战役牺牲的战友,想起郭军、黄江、虎子哥,想起我身上的伤,我的喉咙哽住了,再也说不出话来,泪水流进腮上的胡子,又一颗颗滴落……

又要进村了,是瑶上村。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裤袋里的党证、红军证和钱币,扯腰上的衣服遮了遮屁股,想起战友横尸荒野、身体暴露的模样,心里就瘆得慌。

瑶上村比较大,村里空荡荡的,也不见人。村子右侧有一个大塘,水面宽阔,村里带点赣派风格的老房子倒映在水中,静静的,被一群白鸭划开。水塘对面是座山,山上古木参天,红绿交叠,也倒映在水中,轻轻荡漾。塘边有几亩水田,收割后的禾蔸是黄色的,也浅浅地倒映于水中。我看见稻田就寻找稻草,想着欠黄江五双草鞋。

这样的田园风光,跟我们河头村很像,这个村口是一个大塘,村外是水田,我们村绕着一条小河,村前是水田,两个村的老樟树都多,房子也大同小异。我脑子里闪过父母,他们站在村口看着我离开,回头看的时候,他们对着我摇手,想着自己肩上的使命,还要解放全中国,满怀着希望,开开心心地走了。跟郭军约在梅江大渡口碰头,一起归队,根本没想过那会是最后一次回乡,最后一次见到父母。郭军跟我的兴奋不同,他比较低沉,那双小眼睛闪着湿漉漉的光,好像刚哭过。我问他为何哭?他说,这次离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批评他总是想不好的东西,惹自己不痛快。他说,哲学家脑子里就是悲观的念头多一些,这是天生的,没办法。我纠正他说,是准哲学家。他苦笑了一下。他又对了,他想得远。我总是看眼前,不想将来的事。现在想起父母来,心里很是担忧,我们这样走了,不知道白军清乡的时候,会怎么对待我们的父母。

过了瑶上村,进入一个田垌,田垌尽头左边是座石山,右边是座松树林,正前方有座高大的石牌楼,这是瑶上村跟田湾村的分界点,叫瑶上牌楼。青石板路穿过牌楼,阳光铺在上面,亮晶晶的,绕着旁边的石山打了弯。战友们背上的大刀也晃荡着阳光,在石板路上排成一条金光闪闪的长龙。牌楼上翘着四个牛角,还翘着四条鱼仔尾巴,更神奇的是,那四条鱼仔都咧开嘴笑,下面还盘着几条龙,早上的阳光打在上面,那些笑呵呵的鱼儿和鳞光闪闪的龙仿佛是些神仙,辉煌得让人有些迷糊,有点到了天宫的错觉。

我把衣服从腰上解下来穿上,衣服又开始冒出水汽,屁股见到了阳光,十分欢愉。肚子咕噜噜叫唤,我掏出一小撮米放在手心,移出身体的阴影,送到阳光下,看阳光打在上面,晶莹剔透,泛着红光,十分可爱,我把它们倒进嘴里,仔细体会它们身上的阳光和清香,慢慢咀嚼,那些牙像石磨,一圈一圈磨米,磨出了米浆,很香的米浆,舍不得一口咽下去,让米浆慢慢渗进喉咙。我回头看了一眼落在后面的郭军和黄江,想等等他们。顺势把屁股挪在牌楼石礅上,屁股本来有了点温暖,碰到表面温暖实则冰冷的石礅,还是紧缩成两团,不过,两条腿轻松了。一些战友见我坐在石礅上休息,他们也跟着靠坐在石礅上,垂着头呼呼大睡。

附近又响起了枪声,是从旁边的山里射出的子弹,大概是当地的民团。我大叫:有情况,快醒醒。

那些打瞌睡的战友竟然醒不过来。一个睡熟了的战友的膀子挨了一枪,跳起来大叫。其他战友才勉强睁开眼睛,看了看,没打中自己,又合上了眼皮。这么危险,不能让他们再睡。我捡了一根竹子,使劲抽他们的手背,一抽一道红印,不痛他们是醒不过来的。

这样的冷枪,我们基本不会投入战斗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快速赶路,离开这个地方,他们跟家里养的土狗一样,只守着自己的那一方寸土地,不会来追赶的,也不敢密集放枪,怕我们围剿他们。

戰友们被我抽醒,提着枪继续赶路。

这时郭军东倒西歪地走了过来。我看了看他身后,不见黄江。

我说,快离开,这里有埋伏。

郭军也不说话,他那眯成一条线的眼睛看不出是睁着还是闭着。

喂,郭军,我拍着他肩头说,跟你说话,黄江呢?

郭军被我一拍,打了两声呼噜。走着路睡着了,跟死猪一样,没一点反应,大概是受了惊吓,更疲乏了。我在他脸上使劲拧了一把,他像是醒了,说,又要打仗?好累……说完又是呼噜。还东一腿西一腿地迈着步子。

队伍过个不停,还没见到黄江。

天空又响起了嗡嗡声,这些黑寡妇像青头苍蝇,一直尾随我们,动不动扔下几颗炸弹,炸飞几个同志,赶着我们往湘江跑。战友们已经司空见惯,为了赶时间,没有人躲进旁边的松树林,都硬着头皮继续赶路,炸弹扔在谁身上都是命数,他们已经不在乎了。

我着急地扇郭军耳光,让他醒过来,拉着他刚要跑去隐蔽,黑寡妇嘤嘤嗡嗡地俯冲下来,在瑶上牌楼扔下两颗炸弹,正中郭军和牌楼,我刚跑出几步,被一股强大的冲击力击中,飞了起来,又摔在地上,后来什么也晓不得了。

田湾村的陆锡户在继麻山看牛,他坐在瑶上牌楼下的青石条上叽叽咕咕说,又喊去山洞里躲兵,我就不信了,这些兵能吃了我,吃了我的牛?

一队队的兵从瑶上牌楼经过,这些兵穿着灰色的衣服,戴着有红五角星的八角帽,跟前几天的兵一样,肯定也是红军。他的牛在看牛坪吃草,他躲在继麻山的石头后面,都安安静静的,相安无事。他们走得很专心,根本没留意他的水牛。倒是水牛注意到他们,嚼着青草,转头望着这队匆匆赶路的人。

后来他听到了枪响,他爬到石头后边看见山上几个灌阳民团的人正躲在石头后面放冷枪。红军没理他们,还是往前走。他们倒不敢再打了,大概怕他们围过来把他们几个干掉。

他用手扫开草叶,蹲在地上画鸟。他是念过三年小学、三年高等小学的,晚清时候,各地书院都改为了学堂,除了学习四书五经,还学习了地理、算术、绘画、历史和体操,他特别喜欢绘画课,成天记得画画,老师都表扬他画什么像什么,有天分。他的同学蒋百发喜欢研究历史和象棋,成天神神道道的,扯着他下棋,他只负责给他们画个棋盘,再把陆锡政拉来垫背,自己就可以脱身画画了。没有宣纸,他就拿根棍子在地上画,扫开树叶和石子,赭黄的大地就是他的宣纸。他已经把自己养成了一个斯文人。

天上嗡嗡嗡从文市方向来了好几架飞机,他不久刚看见很多飞机飞往鸭子脚,现在又从文市那边飞过来。他好奇地看蓝天里闪着白光的飞机,比鸟飞得高多了。刚才他听得文市那边传来巨大的声响,他就惊呼:我崽,又打火了。肯定是这些飞机刚刚在文市丢了炸弹。他赶紧藏在青石后面。他担心水牛,它在草坪吃草,没遮没挡,要是被炸弹炸了就难搞了。

陆锡户仰头看这些飞得很低的飞机,正跟自己画的鸟儿比较,觉得这些飞机没有他画的鸟儿生动。没想到一架飞机翅膀一歪,俯冲下来,擦着牌楼,扔下了两颗炸弹,炸在牌楼下的古驿道上,他被震得耳朵疼,像是给人抡着棒槌在耳鼓上擂鼓,还给人猛扇了两耳光,扇得他眼冒金星,魂魄都给扇出去老远。他赶紧捂住耳朵,蹲在嘎吱作响的大石头旁。等魂魄回了身体,他站起来,脑袋从石头旁边探出来观看,他的水牛正朝牌楼这边观望,连草都没嚼了,估计也吓得不轻。牌楼没被炸倒,经过牌楼的红军被炸飞了好几个,他看见脚、手、脑袋、帽子、衣服之类的飞起来,挂在了旁边的松树和苦楝树上。惨了惨了,他吓得浑身发抖,腿抖软了,瘫坐在地。跟他一同瘫坐在地的,是草木上的白霜。红军仍旧赶路,不把天上的飞机当回事,也顾不得被炸的同志,好像赶路才是他们的头等大事。

约莫过了二十分钟,继麻山安静了,草木上的白霜不见了,只有背阳光的阴处还零零星星有点白。他坐在一窝蚂蚁上,惊慌失措的蚂蚁爬上这个巨兽,到处乱钻,钻进他背后,爬上他脖子,在他头顶上转了几圈又下来,还有蚂蚁恼恨地叮咬他的手臂、脖子,他都一概不知。扶着青石爬起来,他看见水牛还在对面的看牛坪吃草,山里的虫鸟恢复了鸣叫。他哆哆嗦嗦地扶着石头和树木下山去看个究竟。

就这一会儿工夫,牌楼下面多出了两个很深的坑。挂在树上的脚手还在摇摆,衣服帽子破成布片,像面旗帜在招摇呐喊,他点了点数,一共炸死了四人。到处是血,石板路上的血已经被那些走过的红军踩干净了,红色脚印带出了好长一段路。

躺在松树下的那个红军手指头动了动,莫非还活着?他去摸了摸他的鼻孔,还有点气。他的右腿肉被掀开了,血流不止,右肩、右腰都炸得血肉模糊。一把军刀躺在他脑袋旁边。没见到枪,大概是被后面的红军捡走了。

有人说话,是藏在山里的民团,他们出来查看情况。

陆锡户抱起军刀,爬上继麻山,刀很重,他跌跌撞撞找了个小石洞,把军刀藏起来。

他听见民团的人说,好好搜搜,看有没有武器,别光惦记着找钱币。

红军个个身上都有钱,难怪这么多穷人家的孩子想去当红军。

民团的人离开之后,陆锡户再下山去看,发现松树下那个红军奶仔的衣服不见了,裤子被炸成了碎片,遮不住羞。脚上穿着双新草鞋。太阳越来越烈,晒着他的伤口,苍蝇和蚂蚁在伤口爬来爬去。他试着背他,一动他,伤口的血就汩汩流出来。他目测,这个红军起码有一米八以上的个头儿,他这个只有一米六七的小个子奈何不了。他取下腰间的镰刀,砍了几根松树枝遮在他身上,一是为他遮羞,二是替他遮阳。他嘴里一直嘀咕着那句,造孽了,造孽了。

牌楼东边的田垌、西边的水塘和山里虫的叫声又大了,麻雀飞来一大片,落在松树上,叽叽喳喳。陆锡户眼角闪过了一个白色的东西,在继麻山的青石间。糟糕,是白皮狗。这年头,野东西比人多,还经常有矮脚虎(华南虎),它们嗅到血腥味,就会下山来捞食。

陆锡户回家蹲在地上,用一根棍棍在泥地上画画,画了一只鸟,用脚踏掉,又画一只猫,踏掉,画出一个人来,背着大刀,扛着步枪,穿着草鞋,雄赳赳气昂昂的。太造孽了,他看着这个人自言自语。

上半夜,正下霜,风很冷,他悄悄下床,穿上衣服,开门就撞到了冷风,浑身一颤,自言自语,这么冷,那个红军会不会冷死哦。

他去敲开堂哥陆锡政的房门,陆锡政半睡半醒说,又来兵了?

刚过完一个部队,不知道是什么兵。现在应该不会有了。

不躲兵,你半夜里叫我做什么?

嘘——小声点,我是来跟你商量点事,瑶上牌楼被炸的事你知道了吧?

听说了,死了四个。

死了三个,还有一个是活的。我用松毛盖了他,如果现在不去救他回来,他不被冷死也会被白皮狗吃掉。

你想救红军?你有几个脑壳?陆锡政被他吓醒了。

嘘——小声点,我看这些红军奶仔不坏,跟我们差不多年纪,人也是父母生的,心也是肉长的,好造孽。书上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个红军牛高马大,我一个人背不动他,我们用粪箕抬他回来吧?

就你读的书多,这个道理我也懂。救他可以,一定要藏好,你准备把他藏哪里?

就藏我家灰屋。我已经挪出地方,垫好稻草了。

走。

那晚的月光很好,下过那么久的雨,把天空洗得干干净净。他们不敢点松香,摸黑赶到瑶上牌楼,看见一群白皮狗正在狼吞虎咽吃那些炸碎的肉。听见脚步声,马上闪进继麻山。

松树林里一会儿传来啄木鸟的咚咚声,一会儿传来老鸹凄惨的叫声。

好险,我们来晚一步,就没得这个红军奶仔了。陆锡户掀开松毛见到这个完整的红军,舒口气说。

老乡——

嘿,这个红军奶仔醒了。

请问老乡,看见我兄弟郭军没有?

陆锡户想起他跟一个红军说话的情景,想必他问的就是那位红军。造孽,那位红军奶仔给炸碎完了,一块完整的都不剩。这时候,他不敢说给这个刚醒过来的重伤红军听,说给他听了又昏死过去就难搞了。

他装糊涂说,连你都认不得,哪个认得什么郭军啊?红军那么多,都长得差不多。陆锡户说。

哎哟。他想爬起来,都不知道自己被炸成什么样了。

不能乱动啊,兄弟,你右边都炸烂了。陆锡户说。

我想找我的兄弟。

你的兄弟?你醒了很久了?

太陽落山的时候醒的。只是一身都动不了。你们真是好人。他说话一点力气也没有,弱得快听不见了。

走吧,陆锡政,把粪箕挪过来,别耽误太久让人发现了。

等等,我知道我的兄弟被炸了,我要找到他。

陆锡户犯难了,他说,你是说被炸碎了的那几个红军当中的一个?

对。

这就难了,碎了怎么找?

哪怕一片肉,一根骨头。他固执地说。

好吧,陆锡政,我们过去找找。

借着月光,他们走到那两个弹坑边找。什么都不见了。陆锡户拉着陆锡政回来跟这个红军说,他们什么也没找到。

这个红军听了,说,不能啊,不能这样。

怎么不能呢?我们要是晚来一步,你也被白皮狗吃了。陆锡户说。

这个红军就不作声了。他摸索了一下裤子口袋,说,我的证件和钱币都不见了。

陆锡户说,能保住性命就不错了,那些身外之物丢了就丢了吧。

我的枪和大刀呢?

你的枪我没看见,大概给你的战友拿走了,大刀我帮你捡了,风声过了再还给你。你流了很多血,要保住元气,别再说话了,我们把你抬回去藏起来先,等到天亮,就算活菩萨也救不了你了。

多谢老乡。

他们把肖春发挪进粪箕,让他坐着,扶住粪箕倚子,抬着他,就着月光,绕过水塘,这截路还算好走,都是石板路。要走空山那条小路就难了。有些地方落差大,他们捡来石头垫上,陆锡政在后面把扁担架在头顶上,才能平衡地把肖春发抬上去;有的地方两块石头之间沟壑太大,一个人走需要大跳一步,这时候,陆锡户跟陆锡政都下到沟壑里,像过河似的,把肖春发从头顶上挪过去。那么冷的夜晚,他俩满头大汗,生怕搞出大动静,惊醒村里人,又生怕不小心摔到肖春发,他的伤口撕裂开,就会重新飙血,血滴在路上,就留下“罪证”了。肖春发咬住牙根,硬没发出一点声音。

抬到村后,陆锡户家的黄狗发现了情况,在灰屋旁边冲他们叫。等陆锡户走近,他踢了一脚黄狗,黄狗闷叫一声,哼哼几下,摇着尾巴跟在他们后面,不时凑上去嗅肖春发,被陆锡户再踢几脚,它就不再靠近,站在灰屋门口看热闹,不叫了。

他们把肖春发抬进灰屋,灰屋隔壁的水牛忍不住长长地叫了一声。旁边鸡舍里的公鸡惊醒了,以为到了时辰,硬着脖子打起鸣来。鸭子也嘎嘎嘎地凑热闹。这段时间,家禽牲畜都乱了生物钟,不断受惊,不断乱叫。这些现象,村民已经习惯了,警醒一点的村民会睁开眼睛竖起耳朵辨听一下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又在过兵。过兵的时候,石板路上会响起很长时间的脚步声,有窸窸窣窣稻草声的,肯定是红军,他们基本穿着草鞋。如果是比较硬的布鞋,与石板路摩擦出的声音比较柔和,肯定是白军的部队。不管是谁的部队,只要不在村里打仗,他们是懒得理的。

安置好肖春发,陆锡户说,这么重的伤,要找个草药医师替他治。

你明天在家照顾他,我去找草药医师。陆锡政说。

注意隐蔽。陆锡户说。我先去给他弄点吃的来,他肯定饿坏了。

好,你去,别惊醒伯母伯父。草药医师也是治病救人的,他不会告密。

陆锡户给他抱来一个四五斤的小被子,找出自己的衣服裤子给肖春发,还热了一碗特意给他留的米粥喂他喝下。见他有了点精神,就问他,听你口音,是江西老表吧?

肖春发说,是江西于都的。我叫肖春发,他们都叫我春发子。

陆锡政说,我叫陆锡政,他叫陆锡户,其实我们老早是一家,我们祖先是在康熙十六年(1677年),江西填湖广的时候搬迁到这里来的。

陆锡户说,什么也别说了,以后我们就是兄弟了。你先委屈一下,在这里躲些日子,等你的伤好了,风头过了,我们再想办法。你好好休息吧。

他们忙完这件事,已经到了下半夜,从灰屋出来,月亮偏西,更亮了,他们蹑手蹑脚回去睡觉。

肖春发整宿没合眼,快天亮的时候,他听见有一支军队经过,听那踩在石板路上的声音,他就知道是他们的战友,肯定是红八军团,他们怎么这么晚才经过这里,还能不能过湘江?他很担心,也想跟上他们的队伍,挣扎了好几次都起不来,一动伤口就流血。

后来又听见急促的行军声,这陌生整齐的脚步声,疲倦的红军是不会有的,肯定是追击红军的白军,他更加狂躁了。村里也鸡飞狗跳的,那些狗在村口追着叫。

第二天天刚粉亮,陆锡户就把草药医师带到了。廖医师看了肖春发的伤口,说,造孽,这么重的伤,都见内脏了,能保住一条命全靠你祖上积德,保佑你大难不死,换个人,早就没命了。刚刚又出过血,现在不能乱动了。

肖春发说,请问廖医师,我的伤要多长时间才能好?

说得保守点,至少也得两个月。这两个月你不得乱动,好好藏在这里静养。我会按时来替你换药。

陆锡户父母昨晚听鸡鸭头牲叫就察觉到了异常,早上见到廖医师就全明白了。他们很热情地给他剁了油茶,烤了几个白糍粑粑。廖医师在陆锡户家吃了油茶粑粑离开,公鸡才叫了三遍,村里人还没起床。

陆锡户端碗油茶,拿了个白糍粑粑回到灰屋,看见肖春发已经穿戴整齐,在使劲起身。

你要干什么?

我得追赶部队去,现在还追得上。肖春发说。

别动。廖医师交代了,动不得。陆锡户压低嗓门说,每天都有乡公所的人来清乡,看见你还能有活的?发现藏红军也要砍脑壳。你先好好养伤,就莫想七想八了。来,先喝碗油茶,吃个白糍粑粑稳稳心。兵荒马乱的,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这是我们的早餐,我们这边的习俗就是吃早茶,看看吃不吃得惯。

他左手接过暖和的烤熟了的糍粑,咬上一口,满嘴的糯米香,那糍粑外面烤得很香,里面黏糊糊的很香软,他说,这东西怪好吃。

陆锡户见他咽得脖子都拉直了,就教他把糍粑撕成小块,泡在油茶里面吃,這样好吃又顺喉。

这油茶里面红薯芋头都有,还有米花,太香了,他从来没吃过这么美味的东西。一碗油茶一个粑粑下肚,他没那么暴躁了。

我们的队伍应该过了湘江了。

你不要以为敷一次药就能好,就可以追赶你的部队。

陆锡户牵着水牛去瑶上牌楼旁的看牛坪看牛,在继麻山砍了一担柴,经过牌楼去牵牛的时候,眼角闪过一个眼神,他头皮发麻,想起那天轰炸的情景,赶紧过去把牛牵回来,挑了柴往回走。

他把柴码在灰屋墙面,把牛关进牛栏,看见陆锡政急匆匆走来。

他们见四下无人,进了灰屋,陆锡户问,出什么事了?脸色那么难看。

陆锡政气鼓巴哈,好惨,太惨了。

怎么了?

陆锡政说,刚才石拱桥上晕倒一个人,我搀扶他到老井边,喂了他瓢井水,他醒过来就跑。我追上他,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抖得全身筛糠、牙齿打架,他讲,死人,打死了好多人。湘江里头全是死人,全是血,江水都红了。天上飞机又轰炸又打枪,岸上的碉堡里还有机枪扫,这里的马乱跑,那里的人在跑,凤凰嘴,凤凰嘴渡口,红军一排一排中弹倒进江里头。飞机还丢了许多传单下来,你看,我口袋里还有一张。

他拿给我看,上面写着“不投降就要葬身湘江”。

他接着讲,我哪里见过这么惨的场面,当场丢了担子往回跑,我的妈,那些子弹就在我背后追,我的魂都吓脱了。

红军不打逃兵吗?我问他。

他讲他是个挑夫,那些重东西都丢在岸边没要了。天都打红了,好怕人。

我听他的口音跟春发差不多,问他是哪里人,他讲他是于都的。我猜这人已经吓脱魂了。

你知道那些兵是哪个部队的吗?

知道,那个挑夫讲,全是红八军团红九军团的。

春发你是哪个军团的?陆锡户问。

肖春发双眼失神,一脸死灰。

陆锡政捅了捅陆锡户的腰,他们出了灰屋,陆锡政小声说,我猜他不是红八军团就是红九军团的,昨天一前一后过了两个军团,按时间推算,也正好今天早上到湘江。听说后面被桂军追上了,前面被湘軍占领了,天上又有飞机炸,四面包围,瓮中捉鳖,哪里跑得脱。

难怪这些红军赶路那么要紧,他们的命都悬在湘江这根线上。

嘘——陆锡政指了指灰屋,他们听见肖春发咬着被子哭,呜呜呜。

两个月后,肖春发的伤口愈合了,能够在灰屋里走动。有天傍晚趁陆锡户去给他端饭,跑了出去。吓得陆锡户六神无主,他找到陆锡政,两人分头去找,陆锡政往湘江方向去找,陆锡户往牌楼方向去找。陆锡户在牌楼边找到了他。他正用镰刀一刀一刀砍开牌楼旁边的刺蓬,在找什么东西。

陆锡户走过去,他正蹲在那里,从刺蓬里捡了一块白色石头,举在眼前仔细辨认。

陆锡户想起那个藏在刺蓬里的脑袋,瞪着一双眼睛看着他,他还是有点瘆得慌,硬着头皮走过去,蹲在他身边说,这是炸碎的石头,我们这里的石头都是这个样,不是你兄弟的骨头。

怎么连一块骨头都找不见呢?肖春发沮丧地说。

陆锡户抬头看了看旁边的苦楝树,那些衣服碎片也不见了,大概是被大风刮走了。

太阳落下去,阴冷之气飘飘荡荡的,四合而来。陆锡户打了一个冷战,赶紧爬出弹坑,跟肖春发说,春发,回去吧,碰到村里头的人危险。

陆锡政到天黑了才回来,他回到灰屋,看见他们都在,松了口气说,我都追到古岭头了,没想到你们回来了。

在牌楼边找骨头呢。陆锡户说。

哦……

后来我寄住在白布兴村蒋百发家。有一次我去巡山,老远听见继麻山那个方向有砍剁树木的声音,那边有白布兴村的一座公产山,我循着剁树的声音走过去,就在靠近瑶上牌楼的那座松树山里,我想抄近路过去,踩着蕨剌藿走,突然踩到了一根什么东西,崴了一下脚,用镰刀劈开蕨剌藿一看,是一根很长的筒子骨,当时没多想,也许是野猪的腿子骨什么的,后来感觉不对,野猪野狗也没这么长的腿骨啊,莫非是人的腿骨?抬头从树林间看到那座瑶上牌楼,我就想到了郭军,他就牺牲在那里,离这里也就几百米远,很可能是被白皮狗叼了他和其他战友的尸体来这里吃剩下的,难怪我伤好点儿之后来找骨头一块也没找着。当时我全身发抖,捧着这根骨头跪在蕨剌藿里,对着瑶上牌楼拜了三拜,说,军哥,我对不住你,两年了,我没找到你的尸骨,为你下葬,让你在阴间担惊受怕了。想起郭军跟我说他怕被白皮狗吃的情景,我忍不住一顿号哭。

哭过之后,再听,还有剁树的声响,嘟嘟,嘟嘟……

我沿着声音蹑手蹑脚靠近,发现是一只啄木鸟在啄树干。是它把我引来找到战友的尸骨,我很感激它。

以后,我巡山的时候就多了一件事,沿着红军经过的线路,满山遍野寻找战友的尸骨。

解放了,我的红军身份可以光明正大地说出了。村民不再叫我“江西叫花子”,小辈们都尊敬地叫上我一声“红军叔叔”,或者“红军伯伯”。

古岭头村地主家的田和其他村地主的田都分给了板塘的佃农,我也在板塘分了房子和田地。

我分到的是茅屋旁边板塘香火堂的半间倒厅和一间厢房。那时候不允许信迷信,不许供奉祖宗,每个村的祠堂都分房到户,有的干脆拆掉了。我们三口人分得五亩水田,我还当选为板塘村的生产队队长。

1950年10月,我的妻子邓运妹怀孕了。

你们爱情的结晶。起春笑着说。

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

你们感情这么好,她怎么就疯了,孩子也送了人呢?起春大伯问。

听我慢慢讲,跟我是有很大的关系的。她对我百依百顺,是我没有保护好她。

在蒋百发家看山的时候收集的红军战友的白骨,都藏在那个白帆布粮袋里,积攒了一大袋,面上放着给黄江的那五双草鞋和黄江给我的那双草鞋,平时放在枕头边,红军刀垫在枕头下面。跟了我之后,邓运妹发现了红军刀和这个粮袋。有了气有,三人睡一张床太窄,她建议我把红军刀和粮袋放到床底下去,我当时就发了火,说不可以,怎么能够放床底下呢?谁都不能碰。我让邓运妹带孩子睡另一头,这样大家相安无事,邓运妹盯着那个粮袋有些害怕,不过,久了就习惯了。

那次气有看我拿出来拜,就很好奇,趁我去田里干活,邓运妹在厢房那边做饭,他淘气地把白帆布粮袋拖到床上,解开来,大大小小的人骨头散满一床,他一根一根地摆弄着玩,还将草鞋塞满了筒骨。我从田里回来看见一床的白骨,气就冲上了脑袋,过去扇了他一耳光,打得他眼冒金星,哇的一声,哭得嘴唇发紫,回不过气来。邓运妹从厨房里跑来,抱着儿子,看着那些骨头吓得脸色煞白。这是我第二次打他。

我把骨头一根根捡回粮袋,再仔细包扎好,放到木柜上,孩子碰不到的地方。然后回来抱着孩子说对不起,早该把粮袋放到柜子上去,只是跟他们待习惯了,拿开就睡不安稳。

之前,收集红军遗骸的事是不能暴露的,现在好了,胜利了,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地安葬在自己的土地上了。这一年的清明天朗气清,我让邓运妹用金纸银纸叠了很多纸船,带着她和儿子来到耳木洞前,跟儿子说,耳木洞里牺牲的红军,都是你大大的战友,没有他们献出自己的生命,就不会有我们今天的好日子,以后每年清明、除夕都不要忘了來祭拜他们。对了,除了给他们烧点纸钱,还有一样必须化给他们,就是这些纸船,他们最需要这个,记住了吗?

邓运妹推推气有,气有举头问,红军叔叔为什么要纸船?

我看着三岁的儿子说,因为大大的这些战友没有渡过湘江,所以才牺牲在这里,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渡过湘江,继续革命,我们化很多船给他们,他们在阴间就能渡过湘江了。

气有张开双臂围个大圈奶声奶气地说,我以后叠这么多纸船给他们。

好,我把怀里的粮袋放在地上,小心解开说,你还要记住,这个粮袋里的骨头,都是你大大的战友,你的亲叔叔,大大现在把他们安葬在耳木洞旁边,你也要记得来给他们扫墓、封岁。

气有抬头望着我说,记住了。

在邓运妹的帮助下,我从耳木塘旁边挑了泥土,将洞里这些战士掩埋了,再用石头将洞口垒死。跪在洞外说,战友们,我只能以洞为坟,为你们安葬,你们安息吧。又在洞外挖了坑,将粮袋里的骨头摆放在坑里埋了。各自点了九炷香,化了纸船和纸钱,磕了头,放了两挂炮仗,我看着山上红如鲜血的映山红,想起那条血染的湘江,想起三大阻击战那些血流成河的山头,想起文塘那些血腥的水田,想起跟郭军、黄江的生死约定,我舒了口气,解放了,兄弟们,入土为安,安息吧。

邓运妹坐在青石上,看着气有蹲在地上跟蚂蚁玩,对我说,总算可以放下一桩心事了吧?

我指着前面的栖丘说,还没完,这片栖丘上牺牲了很多战友,每年都发洪水,再不把他们收过来,就找不到了。

好,我帮你。邓运妹说。

谢谢你。我搂过邓运妹的肩说。

白天,我犁田、锄地,邓运妹播种、种菜,晚饭后,气有睡了觉,我们就来栖丘上挖地,找红军遗骨。点着松膏(带松脂的树皮),挖到半夜,才回去睡觉。凭着那一个月跟廖松长的拿鱼打鸟暗暗踩点搜集的信息,陆陆续续的,也找到了一些,桥旁边的庙后面最多。我把遗骨集起来,放在木桶里,集够一桶就去耳木塘埋下。挖了的沙地,邓运妹也没浪费,插了红薯,红薯藤煮猪潲,可以养肥一头架子猪。

这年五月,邓运妹肚子已经很大,我不让她晚上跟着我找战友,她不肯,要陪着我,不挖地,就站在旁边举着松膏火把照着我挖,非要给我做个伴。

以前见蒋百发爱在灌阳河边捡黄蜡石,油腻腻的像五花肉,像肥肉,有的还像蛋黄。新富江也有很多黄色的石头,这种颜色的小石头跟骨头有些接近,在夜晚都会在火光里闪烁,有时要凑近火把辨认一番。

邓运妹站累了,就靠在枫杨树上,看着我掏,她说我特别帅,接近一米八的个头儿,身体结实,双臂有力,能挑一百六十斤的担子,跟前面好吃懒做的赌鬼比,特别像个男人。她就喜欢我这样有情有义有力量的男人。她举着松膏火把,看着我笑。不管怎么说,她也是上天赐给我的珍贵礼物,我特别珍惜她。

枫杨树下面有一口井,出汗多了,我就去井边捧几捧水喝。

别掏了,去江里洗个澡,回家吧。邓运妹说,明天你还要去灌阳擂鼓岭给李国才做生日。

对了,他也是在湘江战役灌阳一带受伤留下来的,我们赣州市人,我们是老乡又是战友,这个亲是要走的。

等等。我对朝着新富江走的邓运妹说。

怎么了?邓运妹举着火把凑过来问。她惊呆了,看见我掏出了一副完好的手骨。

我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就胡乱地说,兄弟,我来了兄弟,别怕兄弟,边说边掏。

邓运妹听得枫杨之上吹过一阵口哨,吓了一跳,以为是谁坐在树上吹口哨,抬头望,树叶在摆动,是风。

她看着我挖出了一具完整的遗骸。她问,是不是红军啊?

是嘞,帽子上还有颗五角星。我也有这样的帽子,受伤的时候丢了。

邓运妹举着火把凑上去看,我看着帽子上那颗褪了色的五角星,在这黑夜里发出光来,跟天上的星星有了呼应,有点地动山摇的感觉。

邓运妹凑近看他的脸,心里一惊,说,跟她大儿子有些像,十四五岁的样子。这孩子,造孽了。他娘知不知道他在这儿躺着?说着眼圈一红,落下泪来。春发,解放了,你应该写封信给娘,让她放心。

一解放我就请蒋百发写了,寄回去没有回信。

我们现在怎么办?怎么把他弄到耳木塘去?

我想想,不能背,会把他弄坏的,我回去取块门板来,拖他到耳木塘去。

运妹,你跟我回去休息吧。

你一个人怎么行?我留下来帮你一把。再说,万一白皮狗来了怎么办?我就拿火把在这儿等你,白皮狗怕火,也不敢来。

她说得很在理,我最怕白皮狗了,就是因为它们,郭军再也找不回来。

你真不怕?

不怕,你的战友,我怕什么?邓运妹当时的声音在打战,我没在意。

那……我环视周围,黑漆漆的,再瞟了一眼耳木塘那边,树林里肯定藏着白皮狗。有些不放心邓运妹,也有些担心战友,这样完好的战友是个奇迹,权衡之下,我还是选择保护战友。跟她说,那你在这儿等我回来。

好。

邓运妹分了一片松膏火把给我,我就拿着走了。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肯定是受了惊。我回来的时候,看见她哆哆嗦嗦地对着那位战友说话:

小兄弟,别怕,我们不会再让你躺在水里了。

我走过去说,运妹,别怕,我来了。

我不怕,邓运妹大着嗓门说,他们都是你的战友,你的兄弟,也是我的亲人,我们要找到他们,给他们收尸。

我呆了呆,感觉有点异常,心想,可能是夜深人静,说话变得大声了。我要把他抱到门板上去。

我帮你。邓运妹帮着抬脚,我抬肩,把他小心地抬到门板上。

邓运妹看着我一个人很费劲地拖门板,她又跑上来抓住左边的门角讲,门板要两个人才好拖。

我让出一边,两人默默地往耳木塘拖。夜深人静,门板刮擦大地的声音很响,肯定惊醒了树林里的白皮狗,树林里的每一点响动也会惊动我们,比如猫头鹰的叫声。

到了耳木塘,我們蹚着水拖战友过溪,门板在大大小小的鹅卵石上嘣咚嘣咚颠簸,我和邓运妹尽量弯腰放平门板,免得把战友抛下去。她的衣服落在水里,弄湿了一大片。裤子也弄湿了。

等我把战友掩埋好,已经到了凌晨。夜风更加凉,溪水的湿气也漫上来,邓运妹连打几个喷嚏。

第二天早上,我出了早工回来,发现邓运妹还睡着,没有做早餐。气有坐在大门石门槛上哭。我进房去看,发现邓运妹额头烫手,在发高烧。

她跟我说,我爬不起来,一动就天旋地转,没给你做早饭了。气有饿哭了。你记得拿十个鸡蛋,两块黄糖去擂鼓岭给李国才做生日。

我说,你都病了,今年就不去给他做生日了。

唉,我没事,就是头有点晕,睡一会儿就好了。

就不去了,你这是两个人,不能生病的。我去给你熬点姜糖水。

先给气有做点吃的吧。

好。

我走出倒厅,见四五个女人站在堂屋里闲言碎语,其中一个见我留意她们,故意抬高嗓门说,怎么能拆香火堂的门去拖死人呢?很不吉利的,你们看,祖宗生气了吧?遭报应了吧?

这座房子住了五家人。这些女人都是同屋的左邻右舍。村里的长辈这时候也找到我说,你们住的房子是村里的香火堂,是不能在这座房子里生孩子、坐月子的,列祖列宗见不得秽气。队长,你看你能不能另想办法……

女人们都来附和,说按照本地惯例,解放前女人是不能进香火堂的,更别说是生孩子这种事了,会给村里带来灭顶之灾的。

她们七嘴八舌,说得我十分烦恼。

我背着气有过桥去瓦子脚找他爷爷奶奶想办法。大妈妈对我说,气有给她带着,让我自己再想想办法。小妈妈这边肯定不会让我们进屋生孩子的。

我回到板塘找到廖有二谈了自己的情况,平时我们两人关系不错,让他腾间房子出来救救急。

廖有二二话没说,腾出一间房子来。我跟邓运妹住了进去。邓运妹住进来之后,病情越来越重,白天晚上都在颠三倒四说,同志们,别担心,我和春发会找到你们的,我们一定会找到你们的。有时在深更半夜哭,造孽啊,孩子,要是你娘知道了,还怎么活!

廖有二的老婆悄悄跟廖有二说,听说他们拆了香火堂的门去拖死人,你看她整夜跟死人说话,是不是祖宗在惩罚她?我都害怕了,已经两夜没敢合眼,你得跟队长说说,这样下去,我们也吃不消了。

我在隔壁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想跟他们解释,邓运妹是受了风寒才发烧的,孩子都快生了,医生说不能乱吃药,就只能拖着。邓运妹一直说胡话,肯定是那晚受惊了,现在人家怎么说都没办法辩解了。

后来我又带着邓运妹去了车古岭村的公堂里借住。人家也是公堂,不能生孩子的。住了几天也不能住下去。实在没办法了,我不顾邓运妹的反对,跑去上广塘邓运妹的娘家商量。

岳母叹口气说,再没路,她也不能回娘家生孩子,会给娘家带来血光之灾的。要不,你带她去我小水村的表妹家借住一段时间,离得也近,就在车古岭隔壁。

我带着邓运妹住进了表娘娘家。没过几天,邓运妹生了。生得非常辛苦,喊了一天一夜才把孩子生下来。孩子生下来了,她昏死过去,一天一夜都不醒。

按道理,她不是生头胎,不会这么难生啊。表娘娘说。

孩子饿得哇哇直哭,后来没力气哭了,闭着眼睛不吭气。我像只掐去了脑袋的蚊子,没了主意。

早上,表娘娘让我把厢房的门板拆下来搁在堂屋,叫我把邓运妹抱来放在上面,跟我说,早做准备吧。叫她儿子去买回了一口棺材,搁在堂屋箍壁边,就等着她娘家人来观相之后放棺材了。她儿子已经去上广塘叫人去了。

我说,人还活着呢。

表娘娘说,看这样子,活不成了,办大事就得先做好准备,不要等人凉了连口棺材也没有。上广塘娘家来人了,是她哥哥,他摸摸邓运妹的鼻子,隐隐感觉还有一口气在,不让放进棺材。这种生死大事,一般都由娘家人做主。

这么耗着,又过了一天。

第三天中午,表娘娘一家人都下地干活去了,村里很安静,阳光猛烈,知了的叫声响亮,大舅子抱着小外甥坐在门口特别安静。

我一直跪在邓运妹身边,握着她冰冷的手,隔不久就喊一句,运妹,醒醒,别怕,是我,春发,我是春发,就在你身边。

邓运妹终于听见了我的喊声,睁开了双眼,黑着眼圈说,兄弟,别怕,我们会找到你们的。说完,两眼一翻,又背过气去。

运妹,运妹。我大声喊。你刚生了个儿子,不能走啊。

这时,表娘娘提着一篮子猪菜回来了,放在堂屋一角,去淘米煮饭。

过了一会儿,邓运妹又醒过来,她好像看见了很多红军战士,跟他们说,谢谢你们,春发说,没有你们,就没有他的今天,我也要感谢你们,没有你们,就没有我的今天。

表娘娘走过来听她说话,听不懂她的话,叹口气说,这孩子,疯了。

我突然想起自己受伤昏迷后,追着郭军喊,等等我,等等我。郭军回转身来说,春发子,你别急着赶路,留下来,替我们收个尸吧。说完将我一推,我醒在陆锡户的灰屋里。

运妹,你醒醒,都怪我,不该留下你一个人,栖丘那么黑。我捶着自己的脑袋,哽咽着说。仔细端详邓运妹,她的左脸上落了点灰,我用手指给她拂去,动作轻柔。还顺势摸了摸她苍白的嘴唇,尖细的下巴。

孩子开始微弱地哭,大舅子迷茫地看着我。我接过孩子,跪在邓运妹身边。孩子哭两声又停下,又哭两声停下,后来不知怎么了,大概是闻到母亲的气味了,拼着命啼哭。

表娘娘哽咽着说,这么小的孩子,也晓得妈妈要走了。

邓运妹的哥哥哭了,可怜的妹子,以前在畔田受尽委屈,哥以为你改嫁就有好日子过了,哪晓得还是没福气。

孩子嗓子哭哑了,还一个劲地哭。我看着孩子闭着眼,张着嘴,里面的小舌头乱颤,像个受惊的闹钟,发出撕心裂肺的啼哭,小脸已经变成紫茄子了。邓运妹再不醒过来,孩子就要饿死了。表娘娘讲过,三天还不开奶,就会断奶。想着这些,我落下泪来。

邓运妹突然坐了起来,看着身边啼哭的孩子发呆。

运妹,这是我们的儿子。我说,泪水正好滑进嘴里。

表娘娘说,快,给孩子开奶,别让孩子的奶断了。

我把孩子放在邓运妹的怀里。邓运妹下意识地捞起衣服,给孩子喂奶。孩子嘴巴碰上奶头就拼命吮。

吃了一会儿,表娘娘说,还有右边的奶要吃开,春发,把孩子换过来。

我去抱孩子的时候,邓运妹将我的手挡开,说,都是有娘的孩子,谁没个娘?哪个做娘的不心疼孩子?说着,紧紧抱着孩子,侧过身子,生怕别人抢走。

表娘娘跟邓运妹的哥哥说,大舅子,你听听,人是不是坏了?

邓运妹的哥哥铁青着脸,不说话。

我晓得她还在跟我的战友说话。我摇摇邓运妹的肩头,说,运妹,醒醒,醒醒。

表娘娘说,她不是在做梦,她这是疯了,在说疯话呢。

我说,表娘娘,运妹她在发高烧,烧了好几天,烧糊涂了。

好吧,我去给她炖个母鸡,希望她能早点好吧。

给她喝下一碗鸡汤,她能够站起来走路了。抱着孩子一边喂奶一边朝屋外走。

邓运妹的哥哥见我并未嫌弃妹妹,吃了午饭就回去了。

表娘娘叫我把堂屋的门板收了,装回我们住的那间厢房。

刚安好门,有个村民急匆匆跑进来喊,春发,春发,大事不好了,你老婆在小水山埋你的仔了……

表娘娘眉头一挑,惊道,什么?我就是说她疯了嘛。快走快走,在哪里?快带我们去。

我们赶到山里,看见邓运妹正用那把掏花生的小挂耙往儿子身上垒土,孩子只剩个头在外面,睁开眼睛,望着她,不哭不闹。我听她边垒边说,孩子乖,不怕,娘这就带你回家,娘来接你回家。

我过去夺下她手中的挂耙,抱紧她说,好了,好了,没事了。

表娘娘扒开孩子身上的泥土,骂道:癫婆,恁癫成这个样子了,连自己的亲生仔都埋。

邓运妹喊,别抢我的孩子,我要带他回家。

表娘娘骂道,带他回家?你家住黄土县吗?癫婆!你家在板塘。

好了,别闹了,我们回家吧。我一手抓挂耙,一手抓鄧运妹的手,把她往表娘娘家拖。

春发,我们的家不在这里,她是哪个?是不是敌人?

她是你表娘娘,不是敌人。

莫理她,你跟癫婆讲什么,她哪里还晓得人事。表娘娘抱着孩子走在前面说。她还不停地跟孩子说,宝贝,你的家不在黄土县,表奶奶这就带你回家。

报信的村民对赶过来看热闹的人说,好险,要不是我发现得早,她早就把自己的儿子活埋了。我看见她挖坑的样子有点怪,挖一挂耙讲一句话,讲什么娘带你回家,跑过去看见旁边丢着个小嘎仔,才跑去喊春发的。春发他们靠晚点,孩子就没有了,都埋到脑壳了。小水村的人都认识我。我们走回了表娘娘家,村民的话被知了的叫声淹没,树荫在悄悄移动,小水村又恢复了宁静。

闹了半天,邓运妹安静下来,坐在床上给孩子喂奶。我稍稍稳了稳心。

晚上,我给邓运妹端来一碗鸡肉,一碗米饭。表娘娘说,月婆子要吃好点儿奶水才足。邓运妹吃了鸡肉,精神更好了。她一边喂奶一边唱歌,我从来没听她唱过歌,平时哼都没哼过,这会儿唱得这么顺溜,声音洪亮。她唱道:

哪个孩儿没有娘?

哪个娘没有孩儿?

孩儿躺在水里娘可知道?

娘哭瞎了眼睛孩儿可知道?

哪个孩儿没有娘?

哪个娘没有孩儿?

孩儿骨头在荒郊娘可知道?

娘伤碎了心孩儿可知道?

哪个孩儿没有娘?

哪个娘没有孩儿?

孩儿唤娘闹太冷娘可知道?

娘奔黄泉送衣裳孩儿可知道?

孩儿别怕,娘来接你回家。

娘别伤心,孩儿就在你怀里。

孩儿别怕,娘就来接你回家。

娘别伤心,孩儿就在你怀里。

我已经三天三夜没合眼,听她颠三倒四地唱这些娘啊孩儿啊的,想着自己的娘,又想着自己添了儿子,要是娘知道,该有多开心。想着这些,悲喜交集,流着泪水昏沉沉睡去。

春发,春发,快醒醒,你老婆又埋仔了。大半夜的,表娘娘推我。

我一骨碌翻身下床,晕头转向地跟着表娘娘在夜里奔跑,邓运妹从松树上撕下一片松膏,点燃,插在石缝,在小水山里挖坑埋儿,边挖边唱,哪个孩儿没有娘,哪个娘没有孩儿……山里的虫唧唧唧唧地叫。

很奇怪,孩子身上埋着土,只剩个脑袋在外面,他看着邓运妹,神态安详,不哭不闹,不知道是不是被她的歌声迷惑。我去抱住她,表娘娘又扒开孩子身上的泥土,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孩子哭了。表娘娘说,癫了,癫了,你妈妈癫了,莫怪她,她晓不得自己在做什么事。她亲着孩子的额头说,孩子,我们这就回家,不是黄土县那个家,是小水村你表奶奶的家。小孩子的魂要这么喊回来的,特别是在夜里,孩子的魂容易迷失。她一路走,一路这么喊魂,把孩子抱回了家。

表娘娘不再把孩子给邓运妹,她自己带着睡,饿了就抱过来让邓运妹喂一回奶,喂完奶她就抱走。邓运妹跟她抢,我的孩子,这是我的孩子。

表娘娘骂道:这会儿晓得是自己的孩子了?自己生的还要活埋?

我要带他回家。邓运妹还争辩。

表娘娘懒得跟她争,夺下孩子就抱去自己房间睡觉,把房门拴得死死的。

春发,春发,有人抢我们的孩子。邓运妹摇着我的手臂向我求救。

没有人抢我们的孩子。她是我们的表娘娘,是个好人。好了,刚生了孩子,又这样折腾,快睡吧,好好养病,身体快点好起来,这个家还要靠你撑,你可不能垮掉啊。我抚着邓运妹乱蓬蓬的头发说。

好吧。邓运妹缩进我怀里,像个孩子一样蜷缩着,微微发抖。

第二天,邓运妹的阿妈来了,她提着两只老母鸡。表妹跟她讲昨天活埋她外孙的事,听得心惊肉跳。她去房间看邓运妹,邓运妹黑着眼圈,坐在床头,呆呆地看她,好像看着一截木头。她心里发凉,出去找到我说,春发,这孩子早点送出去吧,给孩子放条生路,你看,小水村门口就是溪水,万一邓运妹把孩子丢进去,人就没有了。

不会的。我晓得邓运妹的症结,不晓得怎么跟岳母解释。

怎么不会?还是小心撑得万年船,把孩子送出去吧,都埋了两次了,哪晓得第三次还能不能把孩子救回来。表娘娘说。

这是我的第一个亲生儿子,就是有一万个不舍,迫于这种情形,必须得做出选择。我想了想说,白竹坪的谌敦民没有儿女,过继给他吧,他是新富村主任,我信得过他。

表娘娘听了说,我看这个人靠得住,对孩子也不会差,就过继给他吧。

我当天就把儿子抱给了谌敦民。谌敦民很高兴,给孩子起名叫谌明生。抱在怀里像得了个宝,离开的时候,儿子看着我大哭,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那天回来听表娘娘讲,大概还是有点心灵感应,邓运妹到处找儿子,她问岳母,见到我儿子了吗?又问表娘娘要孩子。最后到处找我和孩子,春发呢?孩子呢?是不是被白皮狗叼走了?屋里屋外找了,还跑到山里去找,任何人都拦不住。

找不到你们,邓运妹回到屋里哇哇大哭。她抱着枕头又哭又唱,听起来也蛮可怜。你岳母娘问我,她这唱的哪一出啊?我讲,我哪晓得,调子是我们本地的山歌调,词是她自己瞎编的。癫了的人是没办法理解的,她也不理解我们。你看,表姐,这几天住这里给她闹腾得够呛,我都快要发疯了,你还是接他们回去住吧。

唉,你晓得月婆子是不能进娘家门的……

春发春发,你老婆又在山里活埋仔了。挨近中午,又有一个村民气喘吁吁地跑来报信。

春发不在屋,随她埋吧,不埋一个,她是不甘心的。

那个村民瞪大了眼睛,表示吃惊。

你岳母娘讲,不用管她,她现在埋的是个枕头。

哦——要把话讲清楚啊,会吓死人的。我是讲咯,哪会有这么恶毒的女人呢。

你们娘家都不收她,板塘的香火堂又不容她,真是造了生崽孽,我心软,跟你岳母娘讲,算了,闹腾就闹腾吧,谁叫我们沾亲带故,我不幫她哪个帮她,就住我家里吧,反正连孩子都生了,还怕坐月子?

你岳母娘也没办法,跟我哭她的女:可怜我儿,连个安身之地都没有,病成这样,不知道还能不能好起来。

我劝她莫伤心,事情走到这一步,人留下了,也算阎王老爷放了她一马,大难不死,以后会有好日子过的。

你岳母娘讲,听运妹讲过,她怀身大气(桂北方言:意为挺着大肚子处境艰难)的还一直跟你在挖红军遗骨,埋红军遗骨,是不是受到什么惊吓了?

我好生想了想这桩事,这么说就对了,我讲她为什么非要活埋亲生仔,肯定是受这事的刺激了。你去请个仙娘婆帮她驱驱鬼、收收惊,也许就好了。

我讲,现在不搞迷信活动。

表娘娘也就不吭声了,毕竟这个时候谁也不敢冒这种风险,仙娘婆也禁止做法事了。

送走了儿子,我的心情糟糕透了,一直坐在堂屋发呆。岳母回去之后,我再也撑不住了,晚饭没吃,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迷糊一会儿,又听到有人报信说邓运妹活埋自己的儿子了,吓得睁开眼睛,原来是个梦。

邓运妹埋了那个枕头之后,就安静了,再不闹腾,平静地坐完月子,跟着我抱着被子回到了板塘,进了自己的家门。

回家一个月之后,邓运妹才醒过来,她半夜推醒我问,孩子呢?我肚子里的孩子呢?

我睡得迷迷糊糊的,跟她讲,送人了,是个儿子,叫明生,过继给了谌敦民。

为什么要送人?他可是你亲生仔。

当时你……非要把他活埋,为了保住他的命,才送的人。我见她清醒了,瞌睡也消失了,坐起来看着她回答。

我是疯了吗?

你是病了。

对不起,春发,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怎么能做那种事呢?

不怪你,怪我。醒过来就好了。孩子还可以再生。

再要一个孩子,我保证对孩子好。

好……

1954年元月,邓运妹又怀上了。

清明,我跟她到耳木塘祭拜,跟她说,跟我有生死约定的战友,一个是江西的郭军,他家就跟我隔了一条梅江,另外一个是福建的黄江,他还是个孩子,跟我们寸步不离的。郭军被飞机炸碎了,他唯一的愿望就是入土为安,不让白皮狗吃掉,我捡了这么多骨头,也不知道当中有没有他,我对不住他。黄江也找不着了,不知道是生是死。每个牺牲的战友都想入土为安,我没有这个能力找到他们。凤凰嘴村民开荒挖地,挖到好多白骨,脚山铺开荒也挖到好多白骨,水南的大栖丘也有好多白骨,还有那么多战友的遗骨躺在荒郊野地,有的战友连一片骨头都找不见了,我没能力找到他们。

清明鸟清脆地唱:清明——酒醉——,歌声触动满山的映山红,摇落雨水,红艳艳的,十分清丽。

听说,那花是杜鹃鸟啼血染红的,我怎么老想着是我们红军的血染红的。

气有捧着一大把映山红跳下石头说,大大、妈妈,我们给红军叔叔献花吧。

我和邓运妹对望一眼,破涕为笑,好啊,我说,以后每年都要记得给红军叔叔们献上一束映山红。气有使劲点头。我们分头把映山红插上坟头,最后由气有打炮仗,气有很开心。震天动地的炮仗打完之后,我又抱着邓运妹过了溪流。

这次生产,我做了充足的准备,在生产队大会上我讲,我们已经解放了,什么叫解放?我们穷人除了要有饭吃,还要解放思想,破除迷信,不好的陋习,该抛弃的就要抛弃,不要让它们成为伤害我们的武器。

大家听着,当然也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有些妇女想不通,觉得就应该遵照族规,不能在香火堂生孩子坐月子。她们本来就是受害者,却一定要维护施害者的权威,真是让人生气。

她们想在会上闹,被自家男人拉住了。

年长者小声嘀咕:不遵祖训,会遭报应。

见没人应和,也不敢起大风大浪。我对那些妇女讲,我们革命的初心就是要人人平等,被封建思想压迫了这么多年的妇女,你们自己要清醒过来,不要再成为封建势力的帮凶,再去残害自己的女性同胞。

我有底气了,我想到了我的那些红军战友,他们用自己的生命换来的是什么?不就是我们的解放嘛,不就是建设一个民主、自由、平等的国家嘛。他们都在我背后支持我呢。特别是郭军,他不让我再软弱下去了,他在我心里跟我说,再退步,你就不是红军战士了。

九月,我把岳母接过来,小心伺候邓运妹生产,九日,妻子顺利生下了一个女儿,我给她起名叫肖戴姣。这是我第一次给自己的亲生孩子取名。

邓运妹十分宠爱这个女儿,时刻抱在怀里。平平安安出了月子,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蒋百发和失散红军李国才、谌敦民、兰金甫、大老钟、小老钟、老德仔、汤竹生、蒋朝顺、李大棋过来给戴姣做百日酒,我非常开心,跟他们喝了几斤水酒。我们都有自己的孩子了,都在桂北这块土地扎下了根。

【唐女,70后,桂林市全州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诗刊》《诗歌月刊》《诗潮》《青年文学》《西湖》《廣西文学》《时代文学》《广州文艺》等刊物上发表作品。有作品被《小说月报》和《海外文摘》转载。出版诗集《在高处》、散文集《云层里的居民》。中篇小说《行走的稻草人》获第九届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

责任编辑  韦 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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