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歆蕤
摘要:日本“鬼才”作家芥川龙之介一生共创作短篇小说148篇,以之享誉世界文坛。这些短篇小说构思精巧奇特,立意深刻独到,不仅具备高度的文学价值,更凭借强烈的个人风格得以与同时代日本文学史上的其他优秀作品相区分。芥川龙之介的生平经历与其高标独树的写作紧密相连,文章提炼出数个关键词,以点带面,从题材和意旨两个角度,对其短篇小说的创作特色进行系统分析,并进一步挖掘其背后的成因。
关键词:芥川龙之介;短篇小说;创作特色;时代背景
中图分类号:I31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2177(2021)10-0009-03
芥川龙之介(1892-1927)是日本大正时代小说家,也是新思潮派的代表作家,师从文坛大家夏目漱石。大正时代上承日本现代化进程中明治维新后“资本主义崛起”的明治时代,下启被经济萧条、军国主义侵略战争和战后重建主导的昭和时代,被普遍认为是日本近现代史上“短暂而浪漫”的过渡时期。这一时期日本国力正处于快速增长之中,然而社会的急剧转型背后也隐藏着各种动荡因素,新与旧、本土与外来的持续碰撞,促使人们的思想观念随之发生多样性转变,继而带来了文学领域的诸多新生。20世纪初,在经历了自然主义的狂飙后,日本文学已在观念、内容和形式上都完成了现代化的转变。但是,自然主义文学对作品内容客观及真实的追求,使其创作在一定程度上排斥虚构,忽视了小说的技巧与艺术魅力[1]。芥川龙之介在此时应运而生,及至自杀前短短十数年间,他共创作出148篇结构精美、意旨新颖的短篇小说。这些短篇小说将“虚构”的概念重新引入文学创作之中,对自然主义的“跛脚发展”进行了拨正。在着意吸纳西方现代小说机制的基础上[1],博取古今中外素材,加以改造,巧妙与芥川本人内化的日式思维、审美取向与隐含的民族精神相融合,从而呈现出别具一格的样貌,形成了自身崭新独到的创作特色。这种创作特色与作家的一生际遇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更与他所处大正时代的风貌息息相关,正因如此,芥川在昭和初年的自杀身亡,被部分评论者奉为一个时代文学的落幕。基于以上认识,本文选取“融合”“变异”与“罗生门”三个关键词,管中窥豹,大体从题材与意旨两个方面,对芥川龙之介精妙的短篇小说创作特色及成因加以分析。
1兼具“融合”与“变异”:取之于彼,用之于己
芥川龍之介的短篇小说创作大体可以分为前后两个阶段,早期多为历史题材的演绎,晚期则逐渐转向对社会人生的思考,以现代生活为背景。相比较而言,后期作品的思想深度与复杂性较前期进一步提升,体裁上也出现了一些介于小说和散文、自传之间的作品;早期作品则在故事性和艺术性上略胜一筹,流传度也更广。如《罗生门》《地狱变》《竹林中》《鼻子》等家喻户晓的名篇,均为这一时期所作。这些小说在创作上最为突出的共同特点,就是大都脱胎于现有的历史典故或文学作品,是对前人故事的新编,有时甚至是二次再创作。芥川也曾坦言,其小说素材“大抵得之于旧书”(《我与创作》),他从阅读中汲取灵感,借意发挥,构思新章,“在艺术上予以强有力的表现”[1]。之所以如此,一方面是因为作家生命的短暂,由于青年自杀,与许多著名作家相比,他的人生经历不算丰富,不足以支撑他凭之为蓝本构建起“人间喜剧”式的广阔世界。另一方面,书香门第的养父母家自幼给予芥川以良好的文艺熏陶,培养了他广泛的阅读兴趣,尤其是对传统文化和古典文学的偏好。因此在创作伊始,他也首先以这类题材作为切入点。总之,芥川一生醉心浸淫文学,作为典型的“书斋里的文人”,他以书中的人生透视现实的人生,以敏锐的眼光洞察亘古不变的人性悲喜。他的早期短篇小说创作,可以说是一条从书本到现实,然后回到书本的道路。
虽然这类作品总体上被概括为历史题材小说,但其取材对象却多种多样,可以分为以下几类:首先,以古代日本为背景,取材于日本古典故事集如《今昔物语》《宇治拾遗物语》的作品,以及同样背景下,取材于日本神话传说、历史故事,或托名真实人物的作品;其次是以异国为背景的作品,主要为芥川想象之中的中国背景,多取材于中国古典文学、史料、真实人物,在其所有短篇小说中占近一成的比例。其中,由唐传奇《枕中记》《玄怪录·杜子春》改编而来的《黄粱梦》《杜子春》最具有代表性;最后是数篇取材于宗教故事及寓言故事的作品。芥川深受基督教影响,对这一外来宗教的思考也贯穿着他创作的始终,促使他创作出了大量被称为“切支丹物”(1)的作品,他本人对基督教认知的不断改变和逐渐深化在其中得以体现。而如《魔术》《蜘蛛之丝》等童话寓言作品,在原作本身已为再创作的情况下进行二次改编[2],赋予了新编故事糅杂的异域色彩。
除少数有意仿古的作品外,芥川将其选取的广泛素材都整理成了现代小说的样式。构思短小精悍、行文简练雅致、心理描写幽微深入等共同特点使这些作品最终呈现出统一的制式,虽古今、中西交错却不觉杂乱无章,反而如川流归海,在作家鲜明的个人风格下达成了融会贯通。不过,交融首先建立在大刀阔斧改造的基础上。芥川对这些选材的再创作并不只是简单使用现代语言进行扩写,而是变革创新,“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在形形色色远离现实的背景中,描摹自己当下生活里领悟的众生百态,托古喻今,抒发对所处时代人生的情绪。《今昔物语》《宇治拾遗物语》等古典故事集收录的篇目,往往带有明显的东方古典小说特征,较少着墨于人物形象刻画与情节上的串联贯通,略写细节,只着重直叙某一事件的发生。芥川成名作《鼻子》通过对原型《今昔物语》卷二十八《池尾禅珍内供鼻语第十七》情节的拉伸,描写出一条起承转合皆备的主线,着重刻画出内供禅师的心理变化及旁观者的态度转变,引出“旁观者利己主义”这一不存在于原作的主题。至于其他取材自日本古典故事和史料传说的短篇小说也多与之类似,通过细节填充和结构调整,来植入某一新的主旨。
与之相比,取材自他国、尤其是中国典故的作品则能看到更多变异的成分。受历史影响,日本传统文化的形成与古代中国的辐射效应有着密切关联,芥川对两者都造诣颇深。由于具有深厚的汉学素养,他的再创作在朝代样貌等背景的还原上能够大体符合历史,除将古典故事改写为现代小说的违和感外,少见谬误。然而,这些中国题材的作品,其立意主旨大多与原作显著不同。以唐传奇《玄怪录·杜子春》和芥川短篇小说《杜子春》的比较为例,原文中杜子春承蒙道士老叟接济,出于惭愧之心应其要求为之看守药炉,同时接受得道成仙的考验。杜子春闯过了喜怒哀乐的种种幻境,最终却因为怜子心切而功亏一篑,不得飞升为仙,只能失意而归。文末,道士表达了对杜子春因七情未泯而困宥人间的喟叹惋惜,而这也正是全文的文眼所在。但在《杜子春》中,杜子春却是在几次财聚财散的过程中看破人情冷暖,自请随指点其挖掘黄金的老叟铁冠子离去,后因在幻境中无法置双亲生死于不顾,终于放弃成仙,顿悟决定“做真实的人,过真正的生活”[1],最终回到人间桃源。这篇故事里,铁冠子的警言却是告诫杜子春,绝不可为成仙之欲而忘却人性之爱,断情绝义。可见,两篇小说所表达的内核几乎对立。《玄怪录·杜子春》源于流入民间的《大唐西域记》所载佛教故事,在同时代不少志怪、传奇作品中都能看到差相仿佛的故事,虽在流传中逐渐抹去了僧俗、释道界限[3],但佛教摒弃红尘、超越世俗世界而进入神圣世界的至高理想仍深深植根其中,经安史之乱后中晚唐日渐低颓糜弱的社会风气发酵后,变得尤为鲜明。以冷漠乃至于有悖人性的求仙问道姿态来对抗自身不满却又无力回天的世俗生活,是我国古典文学中一种典型的“寻仙者”形象,至今仍是文学创作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一理念却与芥川所受影响最深的基督教,以及日本本土神道教等积极入世宗教的观念差异较大,芥川本人探究真实人性的创作取向,和论道谈玄的“出世”境界也有着一定的天然背离。但在大正时代,日本尚处于现代化转型欣欣向荣、“狂飙突进”的上升期,虽然资本主义消费社会的形成在一定程度上异化了人性,但国力增强对民族自豪感的正向刺激却更加直接。以当时人们的精神面貌,自然很难与消极避世的情绪产生共鸣。可以说,芥川对原作的全新诠释,既出自主观意愿,也不乏环境潜移默化引导的作用,正是这种无意识下产生的变异,铸就了芥川他国背景小说耐人寻味的魅力。
2“罗生门”:人性的拉锯
罗生门原本是位于古代日本京都朱雀大道南端的一座城门,又称罗城门。由于古时日本战乱频繁,罗生门年久失修,荒凉破败,遂成为当时一处堆放无主尸体的地点,渐渐给人们留下阴森鬼魅的印象。在芥川龙之介以前,“罗生门”在日本文化中有着“连接人间与地狱之界门”的含义,象征生与死、人与鬼怪之间暧昧模糊的界限。但芥川的小说创作和黑泽明的电影改编给予了这一词汇新的释义。名篇《罗生门》叙述了前途渺茫的主角在罗生门徘徊时,因所见所闻而在心理上产生善恶间激烈博弈、并最终倒向人性之恶的过程;黑泽明导演的电影《罗生门》则改编自小说《竹林中》,以不同视角讲述了发生在竹林中的同一桩凶杀案,当事人们出于对自身的辩护,纷纷做出有利自己却大相径庭的陈词,反而将真相笼罩在了迷雾之中。因此,现代借由小说和电影传播而深入人心的“罗生门”一词,其实具备了双重寓意,既象征着小说《罗生门》中人性善恶的挣扎,也代表了《竹林中》里因不可靠叙事而使事实真相陷于扑朔迷离的情况。而这两重含义,就如同最早的“罗生门”典故一般,都表达出一种介于“此”与“彼”之间的摇摆状态。善与恶、事实与假象的不断碰撞,使作品内部呈现出矛盾的张力,这也是芥川短篇小说创作内容主旨上突出的特点。他高度关注人性问题,几乎所有的小说作品都以对人性某一方面的挖掘为主题,凭着超常的犀利与敏锐,芥川总能够将笔触探入普通人难以察觉的人性幽微晦暗的边界,用理性冷静的态度加以状写。然而,人性的复杂与矛盾,本身就和理智在一定程度上相互背离,芥川小说中所呈现的“罗生门”状态,也隐含着作家自己在观察与思考人性时内心的摇摆不定。
芥川以怀疑的眼光看待世界,不断推敲人类行为,叩问隐藏其后的心理动因。他的作品中处处渗透着怀疑主义态度[4],例如现代小说《疑惑》里,叙述者中村玄道杀妻的行为本是一桩绝境下的无奈之举,然而事后他对自己当初的动机却日益怀疑,中村不断做出假设、拷问自己,最终在这种无止境的怀疑中走向了自我毁灭的道路。芥川擅长书写的利己主义,也常常与其怀疑主义立场不可分割:《鼻子》里,內供禅师正因为无时不刻不生活在思考和怀疑他人看法的压力下,才会感知到微妙的“旁观者的利己主义”;《罗生门》中家丁在选择利己前,首先承受着生存压力经历了数轮善良与邪恶的内心争斗;到《竹林中》时,则干脆搭建了一个怀疑的巨大谜团;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但是,这些基于怀疑的剖析,最终都难免面临困境。因为人的善与恶、利己性与利他性、理智与感情本就相伴而行,好比“罗生门”界限,无法划分清晰。如《疑惑》一文,试图通过中村玄道式的独白,最大程度地挖掘出人们潜意识里平时难以察觉的恶意。可是这种剖白深刻到一定程度后,反而化为某种足以触动读者的诚挚内省。毕竟,以常理而言,一个真正邪恶的人,根本不会感知到自我的恶行,又罔论深入的反思与拷问?在着意突出利己主义的小说中,有时也难免令人产生此类疑问。例如,《报恩记》虽用大段篇幅呈现儿子出于荣耀己身而替强盗顶罪的心理,但在客观上,他却舍命为全家还报了恩情,不失为一桩义举。这时,主观利己带来的结果是客观利他,小说原本立意与读者的最终体会之间难免发生偏离。
或许,芥川在创作中也意识到了诸如此类的悖论。《袈裟与盛远》中私通的男女主人公在密谋杀人的前夜里不断怀疑自我和对彼此的爱情,可纵然有理智带来的无数疑虑,他们仍然被似是而非的感情胁迫,做下杀人之举。盛远极力贬低情人,徘徊中反复质问自己“究竟是什么呢?逼着我这个胆小鬼去杀一个无辜的男人,那巨大的力量到底来自何方?”到头来却峰回路转地吐露出与先前态度不同的沉重感慨“兴许因为我还爱那女人的缘故也未可知[1]。”的确,爱在理性的衬托下显得脆弱苍白,然而最终驱动人们的仍然是这源于人性本能的感情。就像满怀怀疑描写人性种种不堪的作家,内心也终究仍然向往着其中善与美的部分。芥川曾在信中写到:“那些使我痛苦的虚荣心、性欲与私欲心,我希望都能使它走向正当化之途。只要为了爱,即使不被爱,希望也能抚慰生存之苦……这无所谓悲,亦无所谓喜。然而,迷梦致死,情何以堪。不能再点起人性之火则尤不能忍受,我只想彻底坚持人性的伟大[5]。”其复杂心理,可见一斑。芥川对人性感到失望,这失望恰恰由来于他对其寄予厚望,他以消极的口吻书写人生,笔下却又情不自禁地捕捉触动己身的人性闪耀之处。这种分裂的情绪,贯穿了作家的一生。
芥川的生母因精神失常离世,他自幼被舅父收养长大。身为养子,难免背负着寄人篱下的精神负累,养成比常人更加敏感压抑的性格。身份带来的限制,使童年和少年时期的芥川在家庭生活中始终感到隔阂,而初恋在曾如生母般疼爱自己的大姨富纪干涉下无疾而终,更使芥川受到了极大伤害,以至于让他发出“互相爱着的人在互相折磨着”“父母儿子夫妻兄弟等均以彼此折磨对方为唯一的生活乐趣”[6]这样极端的慨叹。在他看来,血亲之间尚且因为利己主义心理伤害彼此,人性的自私无处不在,难免要让爱变为恨,使人在拉锯中饱受痛苦。无疑,芥川对人性细腻而矛盾的体悟,以及在创作中以之为主旨的偏好,与他的养子经历有直接联系。而学生时代接触到的西方现代文学思潮中怀疑主义、厌世主义、世纪末文学的影响[4],对其内在怀疑、矛盾、分裂态度的形成也不无推动作用。成年以后,通过文坛交游,作家得以从更高角度观察自己身处的时代。日本民族精神与日本文化固有的双重性,正如《菊与刀》中所言“爱美而又黩武,尚礼而又好斗,喜新而又顽固,服从而又不驯”[7]等诸多分裂共生的特点,在由传统向现代急剧转变、处处孕育着动荡不安的因素,却又浪漫而朝气蓬勃的大正时代更为凸显。芥川彷徨在这股时代的浪潮下,内心与外在世界里无处不在的矛盾,交织在他的创作之中。最终,汇入历史的洪流。
3结语
虽负“鬼才”盛名,芥川龙之介对创作却一直怀抱谨慎诚恳的态度。他看重艺术的表现,作品无不构思严整、意味深长,是自觉锤炼创作技巧后精雕细琢的产物,在宗教、死亡、伦理道德、艺术等多个主题上都有着独到的见解,表现方式往往也颇具特色。虽然芥川一生都在渴望与悲观的矛盾中追求艺术的真谛,但事实最终证明了其作品不争的文学魅力,个体生命固然短暂,身为作家的艺术生命却将长存于文学史的河流,被后世铭记。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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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楚永娟.人性的抉择——从唐代传奇到芥川龙之介的《杜子春》[J].文教资料,2011(4):19-21.
[6]刘洋.芥川龙之介与其代表作《罗生门》[D].哈尔滨:哈尔滨理工大学,2014.
[7][美]鲁思·本尼迪克特,著.菊与刀(增订版)[M].吕万和,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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