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下的魔法：韦伯音乐剧的魅力

汪雨腾

音乐剧作为“舶来品”传入中国后，凭借其独特的艺术魅力，近些年在国内掀起一阵阵演艺与创作热潮，演出剧目数量呈井喷式的增长。作为一门朝阳产业，音乐剧传入国内晚于歌剧，但与极具严肃气息与高艺术门槛的歌剧相比，音乐剧以多元化的通俗流行音乐风格、当代舞台特色制作，吸引越来越多都市青年人的喜爱。

谈及音乐剧，不可避免要提到“四大音乐剧”1在爱好者心中的影响力，其中《猫》《剧院魅影》均是安德鲁·洛伊德·韦伯最具代表性的作品。韦伯音乐剧的影响力在全世界是有目共睹的，他与斯蒂芬·桑德海姆是当今音乐剧界的两位顶级大师。与桑德海姆音乐剧中那种明显的实验性、先锋性风格不同，韦伯的音乐剧更具商业性。所以他音乐剧的音乐语言更符合观众的审美情趣，老少皆宜。《艾维塔》《猫》《剧院魅影》《周日恋曲》《摇滚学校》等音乐剧都在国内巡演过，韦伯可谓国内最受关注的音乐剧作曲家。

韦伯的音乐剧到底具有何种魔法

韦伯的音乐剧在商业上业峻鸿绩，体现在多个剧目上演周期与票房号召力的一骑绝尘。作品的完成度和艺术性也得到了业界认可，音乐剧《艾维塔》《猫》《剧院魅影》斩获托尼奖、奥利弗奖的最佳音乐剧。韦伯作品在国内外演出时总能座无虚席、观者麕集，他的音乐剧都能名利双收。为何韦伯的音乐剧能取得如此的成就？他的音乐剧到底具有何种魔法？

首先，韦伯音乐剧的魅力在于音乐扣人心弦，宛转悠扬，他的音乐剧具有多首朗朗上口、让人留有深刻印象的经典曲目，例如《阿根廷别为我哭泣》（Don't cry for me Argentina）、《剧院魅影》（The phantom of the opera）、《回忆》（Memory）、《我只想说》（I only want to say）等。韦伯曾在他的自传《韦伯自传：面具后的天才与狂喜》中表达对普契尼歌剧作品的痴迷，尤其是歌剧《托斯卡》。普契尼的作品被誉为歌剧院的提款机，对韦伯音乐剧的创作、风格及演出情况有深远的影响。故而韦伯的音乐风格恰如普契尼歌剧中的典型特征—凸显声乐线条，长线条气息，旋律绵延不断，器乐为声乐的效果给予有力的支持，注重各类声乐形式的空间造型感。从古至今，似乎旋律优美动人的作品总能符合大多数听众的心理审美需求，观众更愿意为此类音乐作品买单。因此，韦伯的音乐能够精准地直击观众内心。

除此之外，他的音乐剧与摇滚乐密不可分，韦伯在他的音乐剧中一直融入摇滚音乐元素，通过摇滚音乐的刺激性增加音乐剧的戏剧张力—这主要体现在韦伯对剧中角色的塑造上。譬如《耶稣基督万世巨星》中耶稣的曲目《我只想说》，耶稣与犹大爆发争吵打破原本宁静祥和的晚餐。这首歌曲能让人领略到耶稣内心的纠结与痛苦，展现耶稣的内心从愤怒、无奈、疑惑转变为坦然接受的心理过程。《剧院魅影》中的魅影带克里斯汀进入剧院的地下迷宫所唱的《The Phantom of the Opera》，具有哥特式摇滚风格，极具炫技性，展现克里斯汀惊人的演唱天赋。韦伯近些年创作的《摇滚学校》更是秉承这种音乐风格，由此可见摇滚音乐元素是韦伯的主要音乐特征之一。

韦伯音乐剧的另一个魅力在于角色刻画与戏剧性表达，音乐完全为角色刻画服务。音乐剧中的主打歌单拎出来不仅娓娓动听，沁人心脾，而且歌曲融入剧情时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比如音乐剧《猫》中的歌曲《回忆》一共出现过三次，两次伴随魅力猫登场时演唱，一次由猫家族中的小猫演唱。魅力猫受到族群的冷眼与排挤，当她登场演唱《回忆》时弥漫着角色的悲剧性色彩。歌曲表达了魅力猫历经千帆、饱经风霜、不复风华绝代后，对幸福的渴望与期盼。当猫家族准备决定推选一只猫重生的紧要关头，小猫吟唱《回忆》的旋律，为魅力猫的再度登场做了铺垫。与第一次演唱有所不同，魅力猫演唱《回忆》声嘶力竭时，得到了小猫的回应与支持，最终魅力猫重新获得猫家族认可，得到重生的机会。韦伯通过《回忆》将角色的性格与情感不断升华，使戏剧情节的安排更加流畅。

把音乐剧《艾薇塔》所有关于女主角艾薇塔的歌曲统一归纳后，能清晰地发现这些歌曲反映人物的成长轨迹。从《布宜诺斯艾利斯》（Buenos Aires）到《阿根廷别为我哭泣》就能勾勒出艾薇塔精彩绝伦的一生，两首歌曲呈现出强烈的反差效果。歌曲聚焦于艾薇塔内心的成长与变化，艾薇塔的形象從一个涉世未深、对都市向往的少女，变为利用男人不断上位的魅惑熟女，最终转变为国民鞠躬尽瘁的国母。韦伯将音乐的风格、节奏、韵律、音型与人物的性格变化融为一体，生动且形象。艾薇塔在剧中的每一个唱段都呈现出不同的情感状态，每首唱段刻画了艾薇塔不同的性格，甚至剧中两次演绎《阿根廷别为我哭泣》时，人物内心情感都有所不同。由此可见，韦伯敏锐地感知音乐对人物塑造的作用，面对各类角色的塑造均能通过歌曲深化角色的立体感。

音乐剧作为一种舞台戏剧形式，戏剧表达是其根本诉求。歌舞作为音乐剧的主要表现手段，最终导向“音乐承载戏剧”的法则。纵观音乐戏剧舞台艺术的历史，世界各大剧院的经典保留剧目几乎都遵循这种法则，并将其视为神龛。音乐剧须要托歌舞讲故事，注重音乐与戏剧之间近乎完美的平衡状态。韦伯音乐剧不仅音乐动人心弦，同时注重音乐剧的戏剧性表达，以此强化角色之间的矛盾冲突。音乐剧《剧院魅影》是古往今来编创者偏爱的三角恋，戏剧的情节核心围绕魅影、克里斯汀、劳尔三人。作曲家将音乐主题视为生机勃勃的萌芽，主题呈现出的大小调色彩变化，形成两个具有对比性质的两极化趋向。如历史上伟大的歌剧作曲家们一样，韦伯支配着音乐主题，将其融入在戏剧中的每个重要节点，通过音乐主题编织出各个角色的唱段，形成特定的逻辑关系。大调小调分别象征着光与暗的色彩，大调性质的音乐主题构成的《音乐天使》伴随着克里斯汀，这象征了爱与希望，既是她父亲的关爱，也映射着克里斯汀对魅影的最初印象。魅影在剧中是复杂的矛盾体，对克里斯汀的态度也是两极分化。音乐以大调为基础的歌曲《夜之乐章》旋律优美婉转，展现魅影温柔、优雅的性格特征。因克里斯汀摘下魅影的面具，魅影顷刻暴跳如雷，斥责克里斯汀，音乐瞬间从小调发展成全音阶，以此展现魅影粗暴、急躁、易怒的一面。第一幕结尾部分，魅影杀死舞台工作人员，音乐充斥着小调、不协和音，将魅影化身为恐怖的象征。劳尔为安慰克里斯汀，将音乐的大调属性推向极致，引出唱段《别无所求》（All I ask of you）向克里斯汀表白，促使克里斯汀投入劳尔的怀抱。有趣的是，将魅影的《音乐天使》与劳尔的《别无所求》相比，魅影输给劳尔的戏剧性表达完全由音乐的性质所决定，后者旋律更加花哨，抒情性意味浓郁。当魅影不顾危险，踏进为他设置好的陷阱，只为向克里斯汀表白时，脱口而出的竟然是《别无所求》，可见韦伯非常重视这首歌曲，以至于全剧末尾再现两次。当三人在地下密室僵持时，魅影以劳尔的性命威胁克里斯汀，克里斯汀却以一吻感化暴虐的魅影。观众如何接受这具有魔力般的亲吻？韦伯在设计亲吻的戏剧动作时，以音乐天使的旋律融入其中，证明是克里斯汀以爱感化魅影，激发魅影内心深处的善良。简而言之，韦伯音乐剧的成功的关键之一，正是他善于把握音乐与戏剧之间的关系，音乐之间形成缜密的逻辑联系，观众无论从音乐还是戏剧上都能获得同步的联觉效果。

韦伯对音乐剧主题内涵的选择独具匠心，他的音乐剧中能映射出人性最具有普遍性、哲理性的话题，直接导向人类心灵最深处的反思，围绕人性的哲理性思考符合中外的审美观念。其音乐剧虽常选取非现实性题材，但剥离掉这层外壳，作品用艺术的表现手法直击观众的内心，发人深省。音乐剧《猫》看似描绘一群猫的神秘仪式，具有荒诞和奇幻色彩，但它从另一个维度上戏仿了人类的生活状态。不同性格的猫代表不同种类的人，重生的猫最后推选了魅力猫，意味着经历种种、洗尽铅华，最终明白幸福的意义。《耶稣基督万世巨星》选用圣经故事为题材，以独特的视角审视耶稣的传道与死亡，赋予更多人性化的思考。《艾薇塔》则聚焦角色本身的戏剧性，穿插叙述者的旁白，对角色的变化过程加以修饰，展现人物的成长过程。《剧院魅影》触碰人性中的善与恶，美与丑，最终通过爱化解仇恨……无论何种题材，何种表现形式，韦伯始终通过音乐剧表达对人性的哲学思考，通过音乐将抽象、隐喻的内涵得以具象化，不断深化移情效果，使观众得到共鸣。

韦伯曾大胆地尝试音乐风格的探索（2010年全球上演《剧院魅影》的续作《真爱不死》），其音乐创作天马行空，但十分遗憾的是遭遇滑铁卢（口碑、票房均失败）。遭遇失败致使韦伯又回到“保守”的创作模式，以商业票房为主（韦伯在《韦伯自传：面具后的天才与狂喜》中提到，《摇滚校园》是自《剧院魅影》后首部在百老汇盈利的作品）。韦伯是茕茕孑立的音乐剧作曲家，他音乐剧自成一格，总能吸引人们的关注。正是他那传奇的一生为他的创作带来诸多的灵感，也正是生活中的点点滴滴造就他的音乐剧，成为音乐剧界的一代宗匠。

韦伯的音乐剧在国内的影响力

韦伯的音乐剧在国内的影响力不言而喻。他使国内更多的观众了解、并爱上音乐剧。他的音乐剧不仅滋养了一批音乐剧爱好者与从业者，他的音乐剧创作理念甚至也影响了国内诸多创作者。摘下韦伯个人那富有传奇性色彩的面具，我们更多的应该是反思西方音乐剧的工业化体系。国内音乐剧发展势头正盛，但与西方存在明显的鸿沟。西方音乐剧就像一面镜子，映射出国内音乐剧存在的许多问题。首先，一部剧能否讲好故事、把故事说清楚十分重要。先不提国内音乐剧能否阐述人类最本质的哲学问题，大多数音乐剧的故事杂乱无章，情节之间常常出现断裂，人物之间的关系都梳理不清。其次是人物塑造的问题。纵观国内音乐剧的演出，使人印象深刻的角色十分少见，音乐剧的角色常常扁平化、脸谱化，人物的塑造过程十分简单，毫无成长路径可言。归根结底，导致国内音乐剧创作的困境主要原因是作曲家与剧作家交流少。作曲家不懂编剧，剧作家不懂音乐，音乐与戏剧无法达成统一或平衡。更重要的是，国内音乐剧缺乏系统性的孵化、生产体系，导致音乐剧的制作水平参差不齐。

韦伯音乐剧的成就不仅是个人的成就，更是整个行业专业化、高度成熟的体现。当我們反复强调个人创作与突破时，应该更多考虑整个行业的生态与发展环境，以膏腴之地培育枝繁叶茂的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