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内抒情与自我教诲

2021-08-30 09:18马贵
当代文坛 2021年5期
关键词:昌耀散文诗

马贵

摘要:昌耀是中国当代新诗史上重要的诗人之一。以往的昌耀研究多集中在文化、政治现实对诗歌的加持性阐释上,本文与之展开对话,强调回归文本,进行对诗歌形式的考察。本文聚焦于昌耀诗歌的语言质地、寓言性以及散文诗形式等几个重要却被忽视的方面,重现昌耀内倾的、热衷于自我教诲的诗人形象。

关键词:昌耀;诗歌形式;寓言诗;散文诗;向内抒情

一  昌耀研究的范式取径

1990年代以来,随着对昌耀的评价日趋升高,昌耀研究一度呈现繁荣的面貌。一些研究者从理论视角对昌耀诗歌进行解读,从而透析昌耀诗歌的精神。比如,敬文东在《对一个口吃者的精神分析》中,抓住昌耀诗歌“口吃”的特点,指出他面对苦难的态度:“昌耀对本质上的苦难不仅不再采取一种对抗、 搏击的态度,而且是采取了一种臣服的态度。”张光昕则在专著《昌耀论》中着重探讨了诗人的“唤气”问题,认为诗人“气息”与诗歌精神之间存在着一种深刻的关系:“作为一个依靠生命体验写作的诗人,昌耀携带着肺的重负,先知般地瞥见了他呼吸中的深渊,这也是中国当代诗人共同面临的深渊。”不论是“苦难”还是“深渊”,昌耀都承担着历史负重前行,他作为一个大写的诗人的形象也渐渐确立,像英雄主义、悲剧精神、高原氣质等关键词在研究中频频出现。李万庆就曾在《“内陆高回”》一文中论述了昌耀诗歌的悲剧精神,并将其划分为1986年以前的传统悲剧精神和以后的“人本悲剧”精神两部分。

不过,全面阐释昌耀诗歌精神的还是《昌耀评传》。作为好友,燎原在《昌耀评传》中真情毕露,毫不掩饰对评传对象的感同身受。相似的西北生活经验使《评传》的深情加码,给行文带来了充沛的材料细节。他对与昌耀有关的记忆和文献抽丝剥茧,细致对照,与此同时,他收集书信,辨析回忆,重访旧地,表现出非凡的热忱。比如在“藏龙卧虎的八宝山农场”这节中,他从西汉开始追溯青海的历史,列数行省归属流变,以说明此地系烟瘴荒芜之地,罪犯流失之所。这样一来,昌耀1960年代前后的写作与具有绵延传统的“边塞诗”之间产生了联系。再比如,昌耀诗中曾出现过“水手长”一角,燎原反复思索诗人在青海贵德县下放的经历,最终确定其原型。这些做法用心良苦,体现了燎原所遵循着一条古典而稳重的作传思路:知人论世。换句话说,《评传》不仅详述诗人生平,还负有一个重要目的(读者也为此目的所吸引):为昌耀的创作寻觅线索,确定切实可靠的依据,以材料为诗作证。这种“落实主义”的阅读法深深地内蕴于《评传》,尽量把每首诗落到生平的具体遭遇。以《评传》为代表,用文化、社会等材料注释写作,也成为昌耀研究的一种主要思路。

《评传》式的思路在昌耀研究上极具代表性,即注重社会、历史和文化现实对诗歌的解释作用。例如,批评家向卫国将昌耀诗歌的价值归结于对西部民间文化的捕捉,与燎原有异曲同工之处:“昌耀诗最大的独特之处,首先在于其表现对象(西部高原)的独特以及由此显示的‘民间性质。”在他看来,民间文化对昌耀的加持让其诗篇变得与众不同,从而发出迥异于颂歌的高原之音。昌耀诗的价值,就在于其负载的西部边地的文化上,后者在新诗书写中并不多见。而耿占春则将昌耀放在与社会语境的互动中去评价,他的文章《作为自传的昌耀诗歌》的副标题即为“抒情作品的社会学分析”。耿占春从诗人与制度化的理想主义和市场化的现实的关系入手,解读诗中所蕴含的集体记忆,以社会学记忆来注解昌耀的诗。他认为:“很少有人像他的诗篇那样在个人的命运中吸纳了民族的历史命运,在个人的经验中集中了如此之复杂的历史经验与集体记忆。”其归旨,在于寻求一种从主题上紧贴当代文化、历史变迁的阐释。

诗歌阐释所遵循的这种“现实主义”偏好,对昌耀研究而言既是成全也是挑战。当代的社会-政治变迁史构成一种强大的吸附力,在昌耀评价中如影随形。如果说社会主义时期的评价机制所寻找的是符合其心意的人选,那新时期以来,标准被迅速地颠倒。曾经一度不“正确”的作品,如今被赋予苦难的光辉。昌耀以及“归来者”诗人群,都在这样剧变的脉络中确定他们的位置。王光明在评价昌耀的代表作《慈航》时认为,在该诗中,“抽象的意识形态已经被抛弃,个人气质与西部高原的意象、风俗浑然交融。”类似地,《中国当代新诗史》则这样评价昌耀:“昌耀诗歌的重要价值,是从50年代开始,就离开‘主流诗歌的语言系统,抗拒那些语汇、喻象,那些想象、表达方式。”昌耀的价值,很大程度上缘于他对当时“主流诗歌”的疏离,从政治话语走向日常生活形态,显示了美学上自由的向度。这种基于“文学-社会学”紧密相联的评价机制,对昌耀研究的影响是笼罩性的。作为转折年代的经历者,昌耀大诗人的形象是在“文学/政治”的二元框架中获得论证的。研究者关注他诗中的神话、传说和高原风貌等“文学性”要素,它们都在政治抒情诗的语境之外。昌耀当然值得珍视,不过,能放在“文学/政治”的结构中予以论证的诗人不在少数。毕竟,仅仅以姿态无法决定文学的品质,诗学价值也难以直接用受难的经历等价兑换。我们无法仅凭这一点就对他们等而视之。面对昌耀的独特,以“非政治性”的措辞描述像是使用含糊的霰弹,永远无法击中目标。所以问题由此一变:究竟是什么使得昌耀成为昌耀?

二  重审昌耀的语言

现有昌耀研究主要是一种美学相对化的思路,最重要的不足在于忽视了昌耀诗歌最主要的特质,即从形式本身去分析那种滞涩、古奥而奇崛的语言。耿占春就认为:“西部和青藏高原为昌耀的诗提供了一种独特的象征语言、风物和它所独有的藏传佛教信仰与语言,为他的诗提供了修辞学的资源。”但把昌耀的语言与青藏高原的文化相连结,同时也就意味着前者的价值须“依附”于后者。“关于昌耀的诗歌语言,从总体特质上说,它是建立在青藏高原的社会民俗学、宗教历史文化、山川地质地貌场景中,对于其土著色彩和原生元素提取。”类似地,燎原如此描述:“这无异于一项炼金术士的工作。而在具体的语言方式上,则又体现出道法无穷的丰富性。”11批评家对昌耀诗歌的形式总是竭力描述,但终归泛泛而谈,始终把语言当做装饰一样单独拎出来处理,以作为诗学主题的前奏。首先随便谈谈语言特色,之后转入正题去分析所写何物——这也是诗歌批评常见的格套:聚焦于说了什么,而非如何言说。在诗歌批评中,形式与主题的分离是相当常见的谬误。即便面对昌耀这样语言骨骼精奇的诗人,批评取径依然如故。实际上,“风格与内容密不可分,每个重要作家的鲜明的个人风格是其作品的有机部分,而从来不只是‘装饰性的东西。”12聚焦于诗的语言,一如聚焦于小说的人物、对话和叙述,这种聚焦是诗歌批评基本素质,也是块试金石,准确检测出研究的粗疏与否。在此,形式主义者的强调能重新唤起我们的灵感——诗,就是让我们在语言上感到异样的东西:

湖畔,他从烟波中走出,

浴罢的肌体燧石般黧黑,

男性的长辫盘绕在脑颅,

如同向日葵的一轮花边。

他摆响耳环上的水珠,

披上佩剑的长服,想着金银滩

他的畜群曳袖而去……

——《湖畔》

《湖畔》(1981)由一首旧作修改而成。燎原也为这首诗确定了原型,是昌耀1960年代在青海乡下遇见的一位藏族男性。仅从处理对象来看,传记上的还原并未给解读带来什么新的东西。回到诗本身,它最大的特点,是装饰性词组使用上的毫不吝啬,用华丽的描述为我们介绍男子的出场:“燧石般黧黑”“盘桓在脑颅”“向日葵的一轮花边”“耳环上的水珠”“佩剑的长服”。这些词语典雅、拗口,但如缎带般闪闪发亮;词语在感觉上是颇具重力的存在。它们一如昌耀众多的典型表达,将读者的注意力从男子转移至对男子的描述方面。语言滞重、古奥的质地引人瞩目,以至于对领会语义造成了阻力。它迫使我们只能先去体味诗的声音等物理性特征,也就是语言本身。男子的形象是华丽的,但终究是模糊的。男子的华丽本质上是语言的华丽,因为我们无法轻易地把握语义以确定描述为何。换句话说,就传达形象而言,昌耀的语言能发挥一种反其道而行之的意图:它不再是意义的透明载体,而好像实物般可触。使用语言,犹如使用它们为牧民男子进行一场隆重的加冕仪式。所以,尽管诗的初衷是描写一位裸身男子,但他还是被裹上了厚重的词语华服。值得一提的是,词语都指向了某种英雄传奇的感觉。与其说诗人邀请我们欣赏身体之美,不如说他自行塑造了一尊文化主义的雕塑。

在1990年代之前,昌耀就展示了雕刻般的塑形能力,语言风格为其保驾护航。与后期的散文诗相比,此阶段的诗行负载高度的紧张性。诗歌坚硬的质地,即描述的滞涩、古奥、奇崛,常常剧烈凸出让读者惊讶不已。这种对宣传语言和常规语言格套的逾越,是他的独异所在,也是其诗歌在现代主义盛行的当代诗歌语境中得到推崇的原因。正是在语言上所施加的力量,让他获得了一个现代主义者的形象。“对某些现代主义作家来说,为了从中榨出真理,你需要在语言上发泄有组织的暴力,这有点像是:对专制主义者来说,如果要强加给小孩一些价值观,就需要无意义地打它们。”13伊格尔顿在分析诗歌时,将强力施加于语言本身的那种偏好称为“专制主义”。这一说法提醒我们:写作是对普通语言的变形。诗人的野心是一种强烈的主动性,以语言秩序的变形与普通语言所表征的那一套现实秩序分庭抗礼,实现自治。在此意义上称昌耀是语言上的“专制主义者”或许并不为过。

在以往对昌耀的理解中,自然风物、历史典故与神话传说相互交融,常常作为一种有待诗人前去探寻的先验存在。就像一旦投身于渺茫荒漠,他就得抓住些什么。燎原就认为,“他已经接近了世界的根基,接近了朴素的天堂或者绝对的存在:部落、人民,和他们的语言。”14然而,“部落、人民,和他们的语言”看似是诗人竭力抵达的神圣对象,但实际上往往是他主动为自身创造的结果。在《湖畔》中,与其说牧民男子的光芒惠及诗人,不如说这个形象就是在诗人象征创造的冲动下,以语言层层累叠而成。昌耀拥有语言力量,就表现在这种象征的造型方面。有批评家在剖析《慈航》时就敏锐地指出:“在诗歌的抒情主人公和现实之间,仿佛隔了一层薄薄的帘幕,作者看不到现实的本来面貌,而是陶醉于帘幕上华丽而虚幻的烟云。这应该是得意者眼中的世界。”15之所以“虚幻”而“得意”,是因为,在那个为自我打造的精神世界里,詩人拥有拓荒者般的权力。越过生活遭遇的残酷风沙,昌耀操持着语言的刻刀雕出种种理想的模型。昌耀的西部并非先验性的,而是虚构性的。他以语言行动去结构心中的理想:“我不能描摹出的一种完美是紫金冠。”(《紫金冠》)或者,以语言启动事件:“我,就是这样一部行动的情书。”(《慈航》)

三  向内的抒情

在生活中,昌耀木讷、严肃而不谙世事,《评传》中的许多往事和材料足资佐证:“他业余时间从不参与别人的闲聊海吹,对那种插科打诨的无聊玩笑甚至有点反感。如果谁无意中用这类玩笑伤害了他,他可以在长达半年的时间内拒绝和这个人说话。”16而他写诗,像作风敦实但风格奇崛的工人,用词语的一砖一瓦为自己建起一个心灵乌托邦。因为性格所致,对外交流的匮乏迫使他日渐内转,开启与自我的对话。于是,诗歌担当的不是向外的表达或追寻,而是某种自我慰藉和完成。在昌耀研究中,批评家有时连篇累牍地介绍西部地理,以便强调昌耀是如何拥有阔大的气象;有时细查档案,意在巩固他作为“遵命文学”时代的异端地位。昌耀的形象总是被宏大主题所牵引、塑造,但他的自我观照鲜有被注意到。实际上昌耀并不总是朝向天际,相反,他会下意识地辄回,收缩,自我呓语。从这些诗歌行为中,我们能看到一个不断内倾的抒情形象。比如,那首入选各类选本的短诗《斯人》(1985):

静极——谁的叹嘘?

密西西比河此刻风雨,在那边攀援而走。

地球这壁,一人无语独坐。

《斯人》

《斯人》蕴藏着一种个人主义的勇气,是他从某种共同体幻象中出走的结果。诗中那个天地间的孤独者引人瞩目。他没有把天问式的“叹嘘”归于自然风雨,也未曾乞灵于任何象征对象。所有的气息和力量最后被收束返回,归于个体本身。就此而言,诗中宇宙般的广阔气象不再高邈遥远,反而易被掌握,在短短的三行之内纳入到内心。这首诗中有种孤独而坚定的姿态,让人想起葡萄牙诗人佩索阿著名的诗句:“我的心略大于整个宇宙。”尽管不乏“叹嘘”和“风雨”,且诗行本身也是发声的载体,但《斯人》必定在三行之内完结——以从有声抵达“无语”。如此,自身存在的合法性由自身给出,而诗修炼为对自身的静默体认。《斯人》这首诗并不渴求交流,作为语言存在,诗从自身斩获合理性与权威,如同诗人为自己立法。

这种抒情姿态带来对自身的合理化,同时也不可避免地造成一种封闭性。昌耀诗歌的滞涩和拗口,常常让人感觉到孤傲、不友好,而选择锻造这种质地的语言就表明了一种排斥开放的姿态。昌耀的“偏执”贯穿了他的诗歌生涯,当我们越是惊叹于他的奇崛古奥时,实际上越是在被他的不可穿透性所吸引。同样,在下面这首《我这样扪摸辨识你慧思独运的诗章》(1998)中,我们会看到,诗是如何地孤傲,如何不留情面地表示拒绝,以至于把内心塑造得“密不透风”:

我这样扪摸辨识你慧思独运的诗章,

密不透风的文字因生命介入而是心灵的织锦,

有你祖居的太阳部落庭庑的深古与女子的善怀,

远在的爝火重又在西洋远在地燃烧。

《我这样扪摸辨识你慧思独运的诗章》

上引的诗句在昌耀那里极具典范性。“密不透风的文字因生命介入而是心灵的织锦”,此句具有“元诗”意味,可以看作诗人对写作风格的体认。“密不透风”是诗歌语言的特点,而心灵以“织锦”作譬喻,两者都具有密致的特点,相互之间构成了一种彼此映照和说明的关系。“织锦”暗示诗人似乎神经紧绷,像昌耀对诗人的认识:“较之常人,他们生活得绝不更轻松、更愉快。”17不论是密不透风还是紧张,“心灵的织锦”意味着,在诗人的心灵与外部存在一面厚实的帷帐。该诗出现了许多对现代汉语而言的生疏之词,“扪摸”、“庭庑”、“爝火”等,与此同时,诗句总想一气到底,兼具惊人的长度和语速。昌耀偏爱也擅长这种完全意义上的自我之诗。即便返回一个古代世界,如“有你祖居的太阳部落庭庑的深古与女子的善怀,/远在的爝火重又在西洋远在地燃烧”,也因古奥、崎岖而使我们感到望而却步。这就像,那个遥远世界的门径独为诗人开放。诗人拥有一个看似孱弱,但实际上“强烈的自我”,以至于他并不从交流中汲取灵感而发展诗意,而是秉持一种向内的开掘与创造。

四  自我的教诲

这种内倾的诗学既生成于语言质地和象征造型中,同时也表现在许多寓言性的诗中。《寓言》(1980)一改昌耀的奥涩诗风,用平易的语言讲述一个简单的事件。“我”平生最痛恨的是苍蝇,但某天正值阅读《草叶集》时,“我”把一只蜜蜂误作苍蝇拍死了。或许有点惋惜,但也不算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但接下来,昌耀紧抓“错杀”,开始为蜜蜂召开一场盛重的吊唁:

当垂亡的片刻,

它仍在怀念它甜蜜的车间,

念叨它孤寂的君王,

最后一次鼓起麟翅

留恋而痛楚地拨动

阳光赐予它的琴弦。

——那歌儿,是爱的痉挛……

《寓言》

本该死的是苍蝇,但蜜蜂终于不幸罹难,要知道前者令人嫌恶,后者总是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这首诗的目的就是为蜜蜂鸣冤。不过,寓言的寓意总是在所言之外。在这里,昌耀也把这个事件加以演绎,使其意义延伸至事件之外。如果结合诗人工作经历和该诗的写作时间,诗中的寓意指向则昭然若揭。1980年,尽管“朦胧诗”作为新的美学原则正在崛起,但那是发生在北京等文化中心的城市。而蛰居青海的昌耀,因为地处边远只有不被理解的郁闷,身边的人对他诗的态度暧昧又复杂。18“甜蜜的车间”“念叨他孤寂的君王”等,都下意识地指向诗人自身。表面上是写蜜蜂,实际上昌耀借此为自身鸣不平,以表白往昔的挣扎都是“爱的痉挛”。对命运不公的申诉和对历史正义的信仰,被他寄托在一只蜜蜂身上。这种对蜜蜂的悼念,也是对蜜蜂的赞美。与其说《寓言》是在含蓄地喊叫冤屈,不如说更像是一种诗人的自我正名和自我激励。他渲染蜜蜂的凄惨和坚韧,目的是达成对自我正义的确认。所以,当我们读到“最后一次鼓起麟翅/留恋而痛楚地拨动”的句子时,会感受到诗人在移情上自我沉溺的气味。

寓言诗善于发现鸟兽草木鱼虫与人类生活的相似之处,以前者反映后者,本質上是种间接的形式。这种形式总是寄寓一定的道德教训,但讲究以具有情节、意味的故事为中介。但是在昌耀这里,寓言的中介性有时似乎可以搁置,只是为了更直接地抵达教诲。如果说《寓言》中的自我教诲还是置于某个故事框架中,那越到后期,昌耀越不再寄托于某种结构形式。他开始放弃构造象征的旧路而直陈其旨,于是,我们读到越来越多语气坚决的、箴言式的句子。比如《仁者》(1989)这首短诗,诗句保持了他一贯的连续性长度,在急促中上路,不做停歇。诗句好像不容拒绝地发出命令,要求我们一口气把它读完:

人生困窘如在一不知首尾的长廊行进,

前后都见血迹。仁者之叹不独于这血的事实,

尤在无可畏避的血的义务。

《仁者》

这首诗前半部分描述人生的境况,将其比作在血迹斑斑的长廊中前进。“人生困窘如在一不知首尾的长廊行进”,句子本身就很长,若连续地读出来还真有种换气上的困窘之感。后半部分则直接对困窘发言,表明诗人直面惨淡人生的决心。整首诗的重音最后狠狠地落在教诲部分,“尤在无可畏避的血的义务”。尽管以“仁者”自居,但诗人这次没有援引寓言或典故,而是直接喊出道德决心。自我教诲在形式上发生的变化,本质上是删繁就简。昌耀似乎意识到象征性框架的冗赘和低效,也意识到它是一种非必要的装置,索性就直指核心。此类铿锵的判断自带威力,听起来不可辨驳:“一切的终结都重新成为开头。/承担艰辛已是我们自觉的道德原则。”(《一天》( 1993))

五  选择散文诗

在后期的创作阶段,昌耀对象征的使用日益缩减,他甚至仰赖某个瞬间就能完成自我激励和教诲。但两者在精神上是相通的,后者是对前者的精华的总结和升华。在1990年代以来的散文诗中,昌耀发展出一个波德莱尔式的游荡者形象。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城市里的行人、车辆和建筑,但一如既往地不与他们产生真实的联系。他在想象中认识他们。“在街头,他必须使自己准备好应付下一个突发事件,下一句俏皮话或下一个传闻。”19诗人是街道观察家,也是内心风暴的携带者。《音乐路》(1998)写诗人看到的一位盲人乞丐,风雨无阻地在寺庙门口寻求施舍。诗人对他充满羡艳,认为“他甚至于听得到上天的乐器”,他看起来是如此平静和安宁。但在一个寒冷的冬日,诗人突然发觉自己的想法或许存有谬误,因为他感到了盲人乞丐艰难行路时的隐忍。于是他如获得启示般,从乞丐的隐忍中顿悟到痛苦的普遍性:“但我转念一想,其实我们多数的人生也都有着缺陷,都有着痛苦,那么,就以各人可能的方式前进吧,就像我们所有前辈已经走完了的那种‘音乐路以完成始终。”(《音乐路》)“以个人可能的方式前进”,是诗人的自我理解,也是在借盲人乞丐为自我精神打气。

跟寓言或直陈之诗相比,散文诗的形式反倒让昌耀在形式和神经上获得了解放,表明诗人在晚年相对轻松的情绪。昌耀在谈到从跨行到散文诗到转变时,将其归结为激情的沉潜和对世事的洞彻:“随着岁月的递增,对世事的洞明,了悟,激情每会呈沉潜趋势,写作也会变得理由不足——固然内质涵容并不一定变得更薄。在这种情况下,写作‘不分行的文字会是诗人更为方便、乐意的选择。”20昌耀的言外之意是,散文诗是精神松绑的表现。相对而言,跨行所造成的语义的跳宕和紧绷在散文诗这里消失了,而代之以更加活络的思维感觉。象征和寓言之中那种具体与抽象、个别与普遍对应性的强制结合,在散文诗里终于被打散。诗中风貌、意象和人物这些感官不再服务于某些单一本质,因为后者本身在时代的冲击下处于流散之中。作为现代性在文学中的表现形式之一,散文诗从来都与充满变动的现代心灵联系在一起。散文诗的发端在法国诗人波德莱尔那里,其文体特征上的随意感和破碎感是对传统跨行诗歌节奏的反叛。波德莱尔认为他创造的散文诗是一种奇迹:“没有节奏和韵律而有音乐性,相当灵活,相当生硬,足以适应灵魂的充满激情的运动,梦幻的起伏和意识的惊厥。”21这种灵活、随意与破碎,正好呼应着现代城市生活中充满游移的不确定感。散文诗的形式,本身就表征这现代城市的心灵观察世界的方式。而这种观察,就像对陌生人的隔街相望,永远触不可及。

与其说散文诗是在收纳经验,不如说它是在将经验打碎,进行想象性的变形、拼接。作为一种心灵的表征,散文诗基本上在精神纬度是不断向内收缩的。“正因为散文诗是一种回应现代人的现代生活体验的问题,所以它的一大特点即表现为向内转。”22同样地,在昌耀这里,诗人在经验上只能观察现实,而无法介入现实。因此,散文诗既是灵感的捕捉器,也是对他这样的孤独者开展自我教诲的诗歌仪式。其中最显著的特征,正如《音乐路》中那样,是利用这种形式对精神困境展开想象性解决。值得一提的是,也是在同时期,昌耀接触到了鲁迅的《野草》,并对其高度赞扬:“哲人的深刻与冷峻,不仅以语言的,而且以思维的美感形式射出光芒。我为自己终于没有错漏过阅读当代中国最高水準的散文诗集而称幸。”23而《野草》普遍被认为是鲁迅在“五四”队伍分化之后精神困顿中的产物。跟鲁迅充满战斗性的小说和杂文相比,《野草》在精神上本质上是向内的,是对彼时社会的语言秩序、思想秩序和社会秩序整体性的怀疑、否定和拒绝。在抗拒外部世界,心灵内部的自我教诲方面,昌耀的散文诗创作与《野草》之间有显著的相通性。换句话说,昌耀跟鲁迅一样,都是在与他人隔绝的精神困境中去设法自救。只不过,鲁迅随后迅速地重振旗鼓,投入到对威权秩序的游击战中,而昌耀则继续在街头孤独游走。

结  语

从语言质地、寓言形式,到最后的散文诗,昌耀在诗歌形式上所采取的种种策略,实际上都是他不同阶段心灵境况的反映。正如前文所分析的,奇崛滞涩的用词法表明了他对理解的拒绝,使得他的诗也拥有了孤傲的面目。寓言诗,流露出不无沉溺的自我怜惜,对应于诗人因长久怀才不遇的不甘。而散文诗,则是在新的时代语境下自我调试。诗歌形式的选择,都反映出他心灵中所混杂的骄傲和防御机制。诚然,这样的抒情姿态虽然出于自我激励和对困境的想象性解决,但也是封闭性的。就诗人与世界的关系来说,由于诗人时常处于想象性的虚幻之中,所以基于现实伦理的真切之感始终难以真正实现。

注释:

①敬文东:《对一个口吃者的精神分析:诗人昌耀论》,《南方文坛》2000年第4期。

②张光昕:《昌耀论》,作家出版社2018年版,第230页。

③李万庆:《“内陆高回”——论昌耀诗歌的悲剧精神》,《当代作家评论》1991年第1期

④⑤11141618燎原:《昌耀评传》,作家出版社2016年版,第114-115页,第77页,第185页,第115页,第88页,第356页。

⑥向卫国:《极地徘徊:论昌耀早期诗歌的意义》,《当代文坛》2002年第3期。

⑦⑩耿占春:《作为自传的昌耀诗歌》,《文学评论》2005年第3期。

⑧王光明:《“归来”诗群与穆旦、昌耀等人的诗》,《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3期。

⑨洪子诚、刘登翰:《中国当代新诗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42页。

12[美]苏珊·桑塔格:《反对阐释》,程巍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18页。

13[英]特里·伊格尔顿:《如何读诗》,陈太胜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64页。

15胡少卿:《评价昌耀诗歌的三个误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7年第1期。

1723昌耀:《我从白头的巴颜喀拉走下》,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637页,第692页。

19[德]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期的抒情诗人》,张旭东、巍文生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年版,第46页。

20昌耀:《后记》,《昌耀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423页。

21[法]波德莱尔:《恶之花·巴黎的忧郁》,郭宏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425页。

22张洁宇:《散文诗与现代精神》,《星星》2014年第8期。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杨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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