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时波
《朝花夕拾》通常被认为是鲁迅个人回忆性散文集,但它其实不仅仅是十篇散漫随意的回忆性散文合集,更是一个整体,以教育成长为贯穿始终的主题,以童年记忆为主要叙事核心,通过典型化创作和细节虚构,成就的一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流的艺术作品。那么,我们通过阅读这本鲁迅作品中唯一适合给初中生看的经典,从中能获取什么有价值的辩证思维呢?
鲁迅在《朝花夕拾》中既写出了封建教育存在的问题,同时也对教与学的关系看得颇为通透。我们不妨通过《朝花夕拾》中他教育成长的三个阶段来看一下他对自我启蒙(即:学)与封建教化(即:教)的态度。
第一阶段为自然状态的学习,通过临摹、想象自然界的各种生灵,逐渐启蒙一个徜徉在天地间的无忧无虑的孩童。之后,他开始接触民间的迎神赛会(《五猖会》)、民间戏曲(《无常》)、民间传说故事和通俗演义小说(《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也逐渐审视辨析出传统文化较为腐朽的弊端。这一阶段的心智成长主要依靠自然生活和民间文化的教育熏陶,此时他是肯定自己的所学所悟所得。
而对三味书屋里遇到“渊博”的老师“不愿意”回答“我”的问题,“年纪比我大的人,往往如此,我遇见过好几回了”。他们所谓的教育,就是四个字:“只要读书”。
在《五猖会》里作者写道:
我似乎从头上浇了一盆冷水。但是有什么法子呢?自然是读着,读着,强记着,——而且要背出来。
粤自盘古,生于太荒,首出御世,肇开混茫。
就是这样的书,我现在只记得前四句,别的都忘却了;那时所强记的二三十行,自然也一齐忘却在里面了。记得那时听人说,读《鉴略》比读《千字文》,《百家姓》有用得多,因为可以知道从古至今的大概。知道从古至今的大概,那当然是很好的,然而我一字也不懂。“粤自盘古”就是“粤自盘古”,读下去,记住它,“粤自盘古”呵!“生于太荒”呵!
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出那个时代的教化,表面上意为“开导蒙昧,使之明白事理”,但实质上这样的教化,主次(奴)分明,教化者的方式,竟非引导,而是强制,强行把开蒙对象拉出不成熟状态,使之成熟,使之明白事理。对于这样的“教”,鲁迅是失望的,此时他是被否定地、被动地“学”。
第二阶段随着鲁迅走出故乡,接触外语、理工、科学、《天演论》等新学,他可以自由地沉浸于自己探求新知的快乐。让我们来看下面这段摘自《琐记》的文字:
看新书的风气便流行起来,我也知道中国有一部书叫《天演论》。星期日跑到城南去买了来,白纸石印的一厚本,价格五百文正。翻开一看,是写得很好的字,开首便道:
赫胥黎独处一室之中,在英伦之南,背山而面野,槛为诸境,历历如在机下。乃悬想二千年,当罗马大将恺撒未到时,此间有何景物?惟有天造草昧……
哦!原来世界上竟还有一个赫胥黎坐在书房里那么想,而且想得那么新鲜?一口气读下去,“物竞”“天择”也出来了,苏格拉第,柏拉图也出来了,斯多噶也出来了。学堂里又设立了一处阅报处,《时务报》不待言,还有《译学汇编》,那书面上张廉卿一流的四个字,就蓝得很可爱。
“你这孩子有点不对了,拿这篇文章去看去,抄下来去看去。”一位本家的老辈严肃地对我说,而且递过一张报纸来。接来看时,“臣许应骙跪奏……”,那文章现在一句也不记得了,总之是参康有为变法的;也不记得可曾抄了没有。
仍然自己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一有闲空,就照例地吃侉饼,花生米,辣椒,看《天演论》。
繁简自呈作者内心所向,鲁迅对《天演论》的细节记得清清楚楚:“白纸石印” “价格五百文正”,甚至不厌其烦地摘引《天演论》中的首段。还有对《译学汇编》书面上的颜色这样的细节也记忆犹新(“蓝得很可爱”)。这样的繁笔写得真诚冲和,让读者感受到他对了解新知的热切渴求。这笔触哪里是我们熟知的刻薄犀利的周樹人,却分明是温润素净的周作人了。而本家老辈力荐抄的文章,只是“那文章现在一句也不记得了”“也不记得可曾抄了没有”。在这个阶段,鲁迅仍然强调“学”是自我学习、自我发展。
那么“教”在哪里?“看新书的风气便流行起来”,“学堂里又设立了一处阅报处,《时务报》不待言,还有《译学汇编》……”新学的氛围一旦开启,接下来就是欣然自学了。这里的“教”可以称之为“摆渡”“持灯”即提供媒介,仅此而已。
我们可以想象,吃着花生米看着《天演论》的青年鲁迅在摆脱蒙昧的自学路上又一次与在百草园中徜徉的幼年自己相遇,跌宕自喜地肯定着自己的学习所获。
第三阶段留学日本,诚然,鲁迅对优秀的教师评价非常高。他在《藤野先生》中写道:“在我所认为我师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给我鼓励的一个”,“他的性格,在我眼里和心里是伟大的。”然而并没有因为藤野先生的“伟大”,鲁迅就亦步亦趋。在经历了从幼年到少年再到青年的教育之路的否定之否定的波浪式前进之后,他终于还是勇敢地遵从内心,弃医从文,拯救蒙昧的国人心灵去了。尽管鲁迅在《藤野先生》中强调教师在教育中处于关键的引导地位,但纵观整本《朝花夕拾》他仍然坚定地认为学习成长归根到底是靠自己。这个观念放到今天也是有前瞻性的。
在教《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时,“百草园”是小孩子崇尚自然,在自然中健康活泼地成长。百草园是作者自乐自得的成长乐园。这一部分教学,学生理解难度不大。“三味书屋”部分历届预初学生就较难理解,教师可以抛出问题引发学生的辩证地思考:“三味书屋”就是一个与“百草园”完全对立的场域吗?作者究竟不喜欢“三味书屋”的什么呢?通过圈画讨论等手段,学生自然而然地找到那些佶屈聱牙的课堂诵读内容,就很容易理解鲁迅反对的是枯燥乏味的封建教育的正统“教材”。教师可以继续引导学生把眼光投向小孩子们在课上私下临摹绘画(“画的成绩却不少”),通过圈画比较的方式,让学生自己分析出鲁迅在兴趣的指引下自发地学习,从而进一步反思“宿儒”教的内容的乏味无聊。
在《阿长与〈山海经〉》里,文章的首段就写道:“我”“憎恶她的时候……就叫她阿长”,这似乎奠定了基调:接下去的几段内容就是在写“我”对阿长的恶感。阿长是一个背地里喜欢传播家长里短的说话“切切察察”的让“我”“实在不大佩服”的没礼貌没教养的乡下保姆;作为保姆,她睡觉摆“大”字,占满了床,当“我”母亲向她委婉表示了她睡相不好,她却没听懂,“却仍然看见满床摆着个‘大字,一条臂膊还搁在我的颈子上”,让“我”“无法可想”了,这显然又是一个没文化愚钝的乡下保姆;接着又写道“元旦辟头的磨难”,让“我”新年第一句话一定要说吉利话,这个阿长还是一个满脑子“规矩”让“我”“不耐烦”的迷信的乡下保姆。这些都是鲁迅对长妈妈的贬。
拨开“贬”表象,我们细思:一个嘴里“切切察察”睡觉“大大咧咧”大抵是一个没有多少心眼,即所谓“心宽体胖” 典型的乡下女人形象。当读到这床上的“大”字时,我忍俊不禁,因为我看到的是阿长虽粗俗但率真、虽可笑但不乏可爱的乡下女人形象。在她“极其郑重地”期待新年第一天“我”说吉祥话,这一“迷信”举动的背后,是她祈望“我”“一年到头,顺顺流流”的朴素而真挚的爱。
此外,把作者情感推向对阿长进行直接赞美抒情的事件是:只有她——一个没权位也没文化的农妇,给“我”买来了“我”心心念念的《山海经》。阿长当然不懂得教育理论中有满足和培育孩子好奇心这一条,促使她买“有画儿的‘三哼经”是她从心底里爱她的“哥儿”,“我”坐立不安、丧魂落魄的样子,她看了心疼,就要想方设法满足孩子的愿望。这让鲁迅不啻对她直接抒情:“她确有伟大的神力。”
1902年,鲁迅在与挚友许寿裳一起讨论时,一致认为我们的民族最缺乏的东西是诚与爱。他是针对当时中国社会普遍存在的“瞒”和“骗”提出了教育应当以诚为本、以爱为纲。鲁迅笔下的长妈妈比那些掌握教育实权的、负有教育责任的人更懂得教育,因为她秉着“诚”与“爱”待孩子。
我们再来看看《琐记》中的衍太太,鲁迅写到“她对自己的儿子虽然狠,对别人家的孩子却好的,无论闹出什么乱子来,也决不去告诉各人的父母,因此我们就最愿意在她家里或她家的四近玩”。之后举了一例作比较,拿沈四太太看到小孩子们冬天吃冰玩劝他们“莫吃呀,要肚子疼的呢!”与衍太太看到他们吃冰,“一定和蔼地笑着说,‘好,再吃一块。我记着,看谁吃的多。”这看似是“褒”,好像是和长妈妈给我买《山海经》一样是在满足小孩子的欲求,但衍太太不是出于“爱”,而是出于“瞒”。
后文还写到“我”在和衍太太谈闲天时,谈到“……只是没有钱”,“她便说道,‘母亲的钱,你拿来用就是了……”当“我”说道母亲没有钱,没有首饰,“她却道,‘也许你没有留心。到大厨的抽屉里,角角落落去寻去,总可以寻出一点珠子这类东西……”这是什么?这是教孩子“欺”。更有甚者,“大约此后不到一月,就听到一种流言,说我已经偷了家里的东西去变卖了,这实在使我觉得有如掉在冷水里”。这更可恶,这是“骗”!如果,小孩子们都愿意去她家玩的衍太太们是无形的潜在的社会教育(唆)者,她们的“教育(唆)”是在不知不觉中滋长瞒和骗,滋长冷漠和无情!
阿长和生活中类似阿长们,是鲁迅赞颂的“诚”和“爱”的人,衍太太和衍太太们则是鲁迅厌恶的“瞒”和“骗”的人。
那么作者笔下对人物的褒贬缘何会与心里的赞恶产生错位呢?
当45岁的鲁迅回望儿时的自己时,笔下写出的是当时一个孩童活泼泼的忠实的记忆与感受。文中对阿长大段的恶感(贬)和孩子们对衍太太所谓的好感(褒),是一个“儿童感受”和“成年回述”之间差异,落于纸上的文字是简单的、固化的,但成年鲁迅在回顾这段童年生活时,感情是复杂的、变化的。诚如鲁迅所倡导的诚与爱,他的笔端是诚实的,他落笔贬写长妈妈形象时也一定是饱含着爱的。
在教《阿长与〈山海经〉》第一部分时,教师引导学生从一系列含有贬义的词语背后,品味感受出其间的善意和爱意,是培养学生辩证思维的“语感”点。对于初一学生,除了必要的引导、提示之外,朗读是重要的手段。以“元旦祝福”为例,通过语气的轻重、缓急处理,将阿长的“郑重”——“惶急”——“十分欢喜”的情感惟妙惟肖地表达出来,使学生通过朗读悟到阿长迷信“可笑”背后的“可爱”以及她对“我” 朴素而真挚的爱。
在《朝花夕拾》的十篇散文中,作者多次写到封建教育的狭隘。也通过自己从私塾到江南水师学堂到日本留学三个阶段的求学经历,力图摒弃旧学开拓新學。但是从整本书中,我们也看到了鲁迅的这种“摒弃”不是全盘否定完全西化,他是希望在旧中创造出新。
《二十四孝图》中郭巨埋儿给“我”带来了心理的恐惧和摧残(“才知道孝有如此之难,对于先前痴心妄想,想做孝子的计划,完全绝望了。不但绝望,还常常害怕,担心自己也要被埋掉。”)鲁迅对郭巨埋儿这种反人性的传统旧读物、旧思想是反对的,是抵制的。相反,在《无常》里,民间戏曲中活泼诙谐的无常鬼出现时,给人们带来“有些紧张而且高兴起来了”,“我至今还确凿记得,在故乡时候,和‘下等人一同,常常这样高兴地正视过这鬼而人,理而情,可怖而可爱的无常;而且欣赏他脸上的哭或笑,口头的硬语与谐谈……”因为作者常常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一种人情味,对于这类传统民间文化,鲁迅是接受的、喜爱的。
一直以来,很多人认为鲁迅是厌恶排斥中医的,所以才会赴日学西医。源于《父亲的病》,父亲死于中医庸治。但其实这篇不仅仅是一味地表达他厌恶中医,而是想表达中西方不同的医学观、死亡观和文化观。鲁迅其实比一般意义上的传统中国人更传统,他去学西医,是想以传统的方式原地摇身一变,变成“新”。
对于鲁迅“新”“旧”的辩证关系,日本文学评论家和中国文学研究家竹内好先生讲得很好。他说鲁迅的“新”和日本的“新”不一样,日本的新是把旧改造为新。鲁迅的“新”不是像日本那样把自己变成一个西方人,而是在自己的原地、在自己的命运当中成为自己的主人,旨在旧中创新。他觉得鲁迅代表着中国革命和中国大众,通过大众革命的方式避免日本式的简单西化,鲁迅是在虚无和克服虚无的斗争中变成新。显然,竹内好对中国革命是同情的。
无独有偶,理解同情中国命运的还有藤野先生。在教《藤野先生》时,我们不妨让初二的学生先尝试着梳理出藤野先生对待中国的两条线——为中国(希望中国有新的医学)、爱中国(超越了狭隘的民族主义),再来分析“我”复杂的情感态度背后的原因——爱中国、救中国。这样,既提高了学生整体把握文章和人物的能力,又提升了学生互文映照的分析思辨能力,这篇散漫而含蓄的文章对学生而言就没那么生涩难解了。
写于1926年的《朝花夕拾》,今天读来依然没有陈旧感,大师鲁迅通过自身经历的叙述以及对社会现象的反思,至今仍能引起读者的共鸣。通过《朝花夕拾》,我们能引导学生辩证地思考,这无疑是鲁迅作品给中学生带来的最大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