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位峰
弯刀是古波斯人生活征战用的随身利器,刀身弯,如月。梦月刀就是这种波斯弯刀,是波斯名匠阿陀罗所铸,后为波斯王族所有。
传说梦月刀材质是一块罕见的海底精铁,阿陀罗初时铸刀不得其法,月余不成其形,后经方士指点,奠天地鬼神熔热血以炼,历七七四十九天方始圆满。刀成,切金断玉,削铁如泥,波斯全境无一刀能与匹敌。此刀不仅锋锐无俦,且有一奇,如处月夜,月刀互映,光华彰显,如梦似幻,是名“梦月”。适逢波斯王寿诞,普天同庆,阿陀罗以贺礼进献,波斯王奉若至宝。
唐贞观年间,大唐与波斯修好,波斯王将此刀作为朝贡献于太宗皇帝,梦月刀始入中土。则天武后赐予名臣狄仁杰,狄氏一族始有此刀。其后,朝代更迭,时空变幻,狄氏子孙流落江湖,这柄刀即落入风尘之中。
“惊刀”就是关于这柄刀的江湖故事!
在古龙的武侠世界里,有一个神秘的帮会,据说是天下最庞大、机构最复杂,也最令江湖人胆寒的黑暗组织。
这个组织的辖区分别以太阴历为序,共计三百六十五处分舵,它们散布在江湖的各个角落,上至朝廷高官,下至贩夫走卒,均可能是其组织成员。传说这个组织存在江湖已有数百年历史,更有人认为它已传承近千年。当然,这些只是传闻,无人能亲自证实,因为凡是与该组织有瓜葛的外人,无一存活。昔日,百晓生作《兵器谱》偶有提及,也只余“不详”二字。
这个神秘组织叫青龙会。
青龙会,一个能随时改变江湖命运的帮会!
1.化龙点睛
二月初二,龙抬头,晴。
易潜龙在正午时分端坐岳阳楼头,他的对面是浩浩荡荡八百里洞庭湖。满桌的酒菜,一壶一杯,细品之人只有易潜龙,这是属于他的位置,任何人未经允许不得擅坐。
辽阔无边的洞庭水域,此时风平浪静水波不兴。这本该是一个有着好心情的日子,但易潜龙独立楼头,虽有满桌佳肴,却神情萧瑟,食不甘味。
潜龙帮是洞庭湖最大的水帮,洞庭水域大小船只皆归潜龙帮统辖,即便官船过境也须与之协商,方能确保安全。
易潜龙四十有二,正值壮年,十年前他白手起家,以绝顶的水上功夫和手中的一双峨眉分水刺创建了潜龙帮,洞庭一域,风头一时无两。百晓生在《兵器谱》中曾提到,易潜龙的峨眉双分水在陆上不入前五十名之列,在水中却是当世最犀利可怕的武器。
此时易潜龙呆坐椅上,脸上肌肉微微抖动,放在分水刺上的左手手背分外苍白。桌上菜肴分毫未动,揭开封口的十八年绍兴女儿红酒香四溢,美酒如斯,主人却无心品赏。
日近正午,江面微风渐起,水波之中皱褶涌动,易潜龙饮尽杯中酒,望向窗外的目光愈见焦虑。
须臾,只听得有人吟道:“天青如水,飞龙在天。”
门帘闪动处,一个着蓝衣、踱方步、秀才打扮的青年人施施然走了进来。
易潜龙神情一动,猛地站起身来,定睛望向来人,来者面上三须微垂,却是个儒雅文士。
那人朝易潜龙揖了一躬,道:“易帮主,在下姓史,单名一个进字。”
易潜龙双手一拱道:“好说,好说,原来是‘流云飞袖史进兄。”
史进微微一笑道:“承蒙江湖上的朋友看得起,给了在下这么一个绰号,在下今日来意,想必易帮主已知闻,不知主上的意思,帮主可曾思量?”
易潜龙愤然道:“潜龙帮乃易某毕生心血,若要拱手与人,只恐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史进微笑道:“易帮主的意思是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易潜龙道:“青龙会根深叶茂,人物济济,称霸江湖时日已久,又何必要盯住区区一个潜龙帮不放呢?”
史进不语,径自踱到桌前坐下,拿过易潜龙面前的餐具,倒一杯酒自顾饮下,叹道:“好酒,好酒。”夹一筷水煮鱼,用味碟醮了送入口中,又叹道,“好菜,好菜。”
又饮一杯酒,史进闭上眼叹了口气道:“人言洞庭湖水美鱼肥,今日得以親尝果然名不虚传。易帮主,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又何必如此固执呢?”
易潜龙怒极反笑,坐将下来,目光如炬直视史进,疾声道:“士可杀不可辱,史先生不必枉费言辞。”
史进又叹了口气道:“冥顽不灵,无疑自取灭亡。”
易潜龙沉声道:“悉听尊便。”
史进抬头再笑,他的左眼微微上挑神情诡异,随着这一挑,不知何故,一时之间包厢内浊气四溢,杀意充盈。
顷刻,窗外江风渐起,尽显肃杀之状。
史进自胸口抽出块方巾轻轻擦拭手中的筷子,那双竹筷年代久了有些发暗,但手感极好,擦净之后,他再次向易潜龙笑了笑,笑容中筷子轻轻刺了过去。
一双轻飘飘的竹筷,一只仿若无力的手。
但易潜龙却感觉到一般无与伦比的压迫力,他应变疾速,双腿起处已将桌子踢翻,飞罩史进,但听“夺”的一声,竹筷破桌而出,挂桌于筷上,屹然不动。
此时,易潜龙的峨眉双分水已握于手中,史进双筷挑起桌面,与易潜龙对峙,桌面隔在二人之间,互相看不见对方容貌。猛地,弦窗为江风所破,顿时风声猎猎,四散吹开。
对峙中,易潜龙凌空一翻破窗而出,直落江中。史进身形闪动,挥开桌面,右手执筷随之跃下,只见湖面波浪四散,水花纷飞,已不见二人踪影。
翌日,洞庭湖上,岳阳楼里许外发现了易潜龙的尸体,据渔民传说,易潜龙身体完好无损,只双眼处为两支竹筷刺穿,其深约寸余,死状可怖。自此,江湖之上,洞庭湖水域已无潜龙帮的踪迹。
2.杀猪的小汪
小汪是职业屠夫,杀猪卖肉刀功一流,猪肉一刀斩切,决不短斤少两。小汪来张家集已有五年光景,五年不长也不短,所以小汪现在像本地人一样在张家集吆喝买卖,喝酒赌钱。小汪三十来岁,一身疙瘩肉,卖肉时袒露上身大声吆喝。他卖的肉从不玩秤,公平交易,童叟无欺。汪家集人叫他小汪,杀猪的小汪。
午时,骄阳似火。
这是个炎热的天气,小汪有些神情恍惚。这一天,他手依旧稳定,斤两不缺,但买肉的客人却发现了小汪的异常。人们发现小汪总是切错肉的部位,客人要大腿肉,他會把整个猪大腿切下来,客人要五花肉,他会全部切成肥膘。以前的小汪可不是这样,即使客人要几两碎花肉包饺子,他也会切得细碎,而且态度绝对恭敬。现在小汪的反应却令人疑惑,没生意的时候,人们远远地发现小汪在喃喃自语,嘴里不知说些什么。人们想,小汪是遇到麻烦事了。
小汪果然有麻烦。
这个人出现在肉摊前的时候,小汪正在剁猪蹄胯,他剁得很慢,肉屑四处飞散,一刀又一刀。站在他面前的是个脸色苍白的青年人,一身劲装打扮,人们猜测他是个江湖剑客,因为他同样苍白的手中握着一柄剑。
小汪专注地剁着肉,没抬头,问:“客官要猪肉吗?”
青年人答非所问:“主公要见你。”
小汪像是听不明白:“客官要什么肉?”
青年人说:“抗拒者死。”
小汪把刀横下来,蹄胯还没剁完,刀很锋利,刀刃上残留着碎骨,六月午时的阳光照在刀刃上,泛着刺眼的光芒,比刀刃更亮的是小汪的眼睛,他看着青年人,他说:“你们终于找到这里来了。”
青年人说:“是受死还是见主公?”
小汪笑了,他的笑已不再年轻,他缓缓摇头道:“汪某在此生活五年有余,胜过尔等在主上那里狗一样活千年,你说我会回去吗?”
青年人看着他,脸色愈见苍白,骄阳照耀下有汗轻轻滴落。
小汪的额头也有汗流出,他看着青年人,刀在砧板上停顿,凝固着紧张的空气。
迎光处,一滴汗落在青年人握剑的手上,这一瞬间青年人的神情仿佛为这一滴汗而激活,他的剑在阳光的照耀下脱鞘而出,闪电般刺向小汪。
小汪不动,只抬右手,那剑尖“叮”的一声刺在刀面上。小汪右腕一翻刀侧直拍剑脊,青年人剑势回收,疾走偏锋,剑从左侧毒蛇般疾刺小汪的咽喉,剑迎光而击,触目惊心。
小汪杀猪刀随手封架,又是一声“叮”响,剑尖与刀背二度相遇,小汪刀势顺剑脊疾划,刀锋与剑刃相错迸出艳丽火花。只一刹,刀锋已划至护手,护手立碎,至胸,胸裂,鲜血喷溅,涌于砧板。砧板上有猪血污物,喷溅的人血艳阳下其色朱赤。
青年人一个旋转,右手剑身拄地,左手护住胸腹,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喘延着即将逝去的生命。
他用尽了最后一分力气,一字一字地说:“主、上、不、会、放、过、你、的……”
小汪不语,依旧一刀刀剁着猪蹄胯,他没有看那年轻人。
一只蹄胯剁好,小汪收刀,看了看如火艳阳,又看了看手中的杀猪刀,还看了看远方,叹口气,像自语,又像是回答。
“好自为之吧。”他说。
小汪杀人,汪家集许多人见到了,有人报官,但找不到小汪,他已远走高飞了。后来的许多日子里,还有人怀念小汪,怀念小汪既准且狠的切肉刀和一刀下去决不短斤少两的诚信作风。
3.野渡无人舟自横
“扑棱棱”一片响声,一群水鸟自茂密的芦苇丛中惊起,箭般射入暮色中,荒凉的渡口映着斜阳余晖,静谧异常。
芦苇深处传来隐隐渔歌,歌声渐行渐近,转过一道河湾,桨声“吱呀”中,一条破旧的渔船从芦苇荡中探出头,船夫的斗笠压得低看不清面目,他不疾不徐地划着,慢慢向河岸靠拢。
站在荒凉渡口,狄遥的神情索然,他冷冷地看着远方即将逝去火般焦灼的落日,感伤之情油然而生,他不知道自己这种亡命天涯的日子到底何时才是尽头。
他向那只渡船招手。
“客官,渡河吗?”船行岸前,船夫抬起络腮胡须问狄遥。
狄遥道:“船家,此去对岸几时可到?”
船夫连声道:“不远,不远,只一炷香工夫即可。”
狄遥点点头,待船至近前,左足踏出,便要上船。但突然之间,狄遥听得一声呼哨,神情一动,改踏为踢,左足起处,身躯已如游鱼一般没入河水之中。
便在此时,箭矢如飞蝗般射在狄遥所站之处,只见泥土纷飞,芦花乱荡,一片凌乱之状。
那船夫眼见得狄遥没入河中,四周搜寻却不得见,心中焦虑,双桨急划,船在河中急转寻找狄遥的踪迹,但如何寻找也不得见。约一刻光景,只听得对面芦苇丛中传来一连片的惨叫声,这些惨叫此起彼伏,绵延不绝。
船夫神情更见焦急,双桨划动,向来声寻觅,船至中途惨叫渐止,船夫停船河心,握桨在手,屏住呼吸,静听周遭动静。
四野无声,仿佛适才的杀戮从未发生过一般,船夫身躯在船上一个旋转,双桨车轮般摆动。忽听背后水声四动,似有一物由远而近疾扑而至,船夫大吼一声,身躯飞跃丈余,凌空扭身,双桨寻声劈出,“叭”的一声,那物事已为双桨击中,船夫却觉有异,细看间击中的却是一具尸体。船夫欲收势已不及,一个灰影水鸟般自河岸掠来,那身形闪电般快捷,一闪便至,与船夫交错而过,寒光闪动于斜阳静水间,跃于半空中的船夫陡觉身躯一轻。
是一种腾云驾雾般的轻。
那一瞬间,船夫的神经感官还未完全消失,他的双眼下意识张望,他发觉自己齐颈以下的躯干已与脑部分离,片片飞血飘荡在空中,带着船夫眼角的余光消失在漫天暮色里。
狄遥背对血雨静立舟头,身上的衫衣尽湿,滴水由头至脚一路流下,他弯刀平持,心头莫名悲戚,对他而言,杀与被杀都是一种无可奈何的事情。
船到彼岸,狄遥跃下舟头。他在岸上再次回望这叶破旧的孤舟,几只寒鸦正从芦苇荡里飞出旁若无人地落在舷上,寒鸦叫声中,野渡之上一片凄凉。狄遥知道,这叶孤舟再也不会有渡客光顾了。
衙门里的捕快赶到野渡时已是五日之后,扑面而来的腐尸气息使衙役们寸步难行,在捕头的驱赶下,他们草草搜寻出十具尸体。其中九具为黑色劲装打扮,这些尸身手持箭弩,引而不发。另一具是个身首异处的络腮汉子,划船木桨仍握手中,和尸身一起漂浮于河面上。
由于作案现场无任何证人证词,事后也无任何线索可寻,这桩无头公案一直挂而未决,成为官府悬案。
4.迅雷与闪电
第一声焦雷在天上炸响的时候,一道闪电正打在张发蒙面的眼上,张发打了个冷战,他的手因为握剑过猛变得苍白起来。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他的同伴掩在这片密匝匝的树林里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了,不仔细看,实在无法知晓他们的存在。
这是张发参与的第二次狙杀行动。他受命于一个神秘的杀手组织,虽然经历了数年几近残酷的刺杀训练,自己仍有些紧张。他不知道这次狙杀的对象是谁,但他知道这个被狙杀者并不简单,因为江湖上能让组织中十六名杀手精英一起出动的情况并不多见,而且这个组织的头目已经亲临。
天气热,有焦雷在夜空中炸开,但还没有下雨,热力剧烈吞吐。他已在树上隐藏了个把时辰,但他卻觉得像是经历了数个世代,他用手摸了把蒙布里的脸,汗水就这样在闷热的夜里变得清晰而欢畅起来。
第二道霹雳闪动在天空,雨下了起来,雨粒细细的、沙沙的,张发的心中一阵轻快,燥热一瞬间仿佛变得遥远起来。
而此时,打伞着灰衣的狄遥也出现在了第二道霹雳的雨中。
他的脚步沉稳缓慢,每一个脚步在林地里都会留下一个浅浅的坑,这些并不分明的坑会马上被雨水冲积。他脚下的那双布鞋已被雨水浸透,雨中每迈一步,便有些许积水从鞋里泅出,说不出的难受。
这样的步伐中,狄遥进入了张发的视野。
仔细看,张发透过一闪即逝的电光会发现伞面的墨迹,那是一幅白描的江南山水,淡淡几笔山水神韵在闪电的间隙里显露出来。张发在那一瞬间的睨视中,有了一丝不经意的感动,他是江南人。
江南山水如诗如画,江南的感觉如沐春风。
如果再仔细看,这些黑巾蒙面的杀手会发现狄遥的右手紧紧握着一个刀柄,那是一柄弯刀。弯刀如月,它斜插在狄遥腰际,在拖泥带水的步履中沉默地散发着固有的杀气。
第二道闪电陡起,杀手接到了行动的信号。
启首的四道剑光在闪电中匹练般疾刺而下,凌空的剑光闪动如虹,势道凶凌中飞刺狄遥。
依旧前行,狄遥没有停止脚步,但手中的油纸伞却已旋动,那幅江南山水画在这旋动中变得遥远迷离起来。
这种旋动给四个剑手造成了恍若梦境的幻觉,这种幻觉中剑仍毫无迟滞地刺入了伞中,四柄剑幻起的四道让人烁目的剑光在一瞬间没入了江南纸伞。
剑身没入,剑手的躯体直压下来,这应该是绝无生还的四刺,伞中的躯体应该有四个致命的窟窿,但这四名剑手在直压下去的时候却没有感觉到剑的刺入,他们有一种空的感觉。
空空如也,空无一物。
然后他们看到了那柄画着江南山水的油纸伞突然裂开了一个圆圆的圈,于是他们突然看见了“月亮”。
瞬间的月亮。凌厉的月亮,那是一种白而亮的弯弯月亮。
月亮怎会是凌厉的?下雨的夜晚怎会有弯弯的月亮?
这些问题的答案已经在这四名剑手的脑海中成为过去了,死神在“月亮”闪起的瞬间来到了他们面前。
伞中人的那束“月亮”,已如闪电般划过了他们的咽喉。
月光四折。
之后,一闪。
只一闪,月光闪电般没入伞中。
四名剑手并没有感觉到死神的突然降临,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凌厉的“月光”,他们蒙面的眼神惊惶,他们不相信这样的雨夜会有“月光”划过咽喉。
刀闪,人落,血微溅。
狄遥仍在雨中,站在四名尸体的中间,打着一柄被划断的残伞,伞上被划去的残圈轻轻落下,围在狄遥的脚踝前。
四周静极,唯有雨声四溅,残伞中的狄遥继续前行。
又是四柄剑。
这四柄剑不是出现在天上,而是树林里。四个不同的方位,四种不同的角度,四个凶猛的杀手。
长剑刺穿重重雨幕,像四条疾疾吞吐的毒蛇。
但这四柄剑又落空了,倏忽之间,目标已失去踪影。旋即他们知道狄遥已到了何处,但他们知道得已太晚了。
狄遥的身影陡地一翻,闪电般跃出圈外,左手伞柄疾挥打在一名剑手的后脑,这名剑手的后脑动脉立即被击断,血自口中喷出。借一击之势,狄遥再次跃起,刀光翻动,切断了另一剑手的腕脉。瞬息间,神出鬼没般出现在余下两名剑手的面前。
去而复回的狄遥露出一张留有短须的脸庞,那是一张坚毅而瘦削的面容,刀锋般凌厉的眸子。如新月般的刀刃闪动在这两名剑手的咽喉之际,任何反应都显得多余,他们想叫但叫不出来,只余徒然张口,于是他们至死都是张口的表情成为某个神秘组织用以研究的对象。
前行,脚步沉稳,留下一个浅浅的水坑,浅坑被雨水冲积,瞬间没影。那柄象征死亡的弯刀被斜置于腰下,刀上的血被雨水轻轻冲洗,自刀尖流下。
第三声迅雷闪起之时,狄遥发现对面树下出现一个身影。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好像他一直站在那里没动一样。
那是个紫衣人,他打着一把油纸伞,伞掩住了面目,右手握着剑,薄而窄。他仿佛很随意地握在手中,右袖长长地掩住窄剑,伞下看不见的神情仿佛有些落寞。
雨不停下,不急,徐徐地,雨水击在剑刃上,“叮叮”轻响。
狄遥手把住刀柄,盯住剑,收缩着眉宇,一字一字地道:“青云剑士,叶青云?”
他微侧伞柄,露出一张清秀而又有些异样的脸,他的声音冰冷,如同他的剑锋,他道:“好眼力,我就是叶青云。”顿一顿,又道,“我的手下均为阁下一刀毙命,出刀快,出手稳,阁下是狄氏兄弟中的哪一位?”
狄遥颔首道:“不错,我是狄遥。”
叶青云轻轻一笑,他的两道细眉因笑有些弯弯的,异样更加浓重,收笑,挥剑直指狄遥:“在下已在此恭候多时,奉主上之命,特来取你性命。”
狄遥并不作答,目光盯紧狭剑:“青云剑名动天下,今日得见,实是有幸。”他话锋一转,“据传,近年来武林之中几次三番发生灭门血案,俱与青云剑有关,果有此事?”
叶青云左眉微挑,落寞的神情间有股说不出的邪恶上涌:“淮南蔡家、金刀王家、还有上官世家,这几家的当家人自恃资历,倚老卖老,主公欲收之,他们却不识相,该杀。”说到最后两字,恨意满怀,目光阴沉,英俊的脸庞上大显凶残之意。
狄遥沉默,提刀的右手愈加着力,他道:“你们的组织叫青龙会,你是青云坛主?”
叶青云左眉傲然上挑,仰首悠然道:“‘天青如水,飞龙在天。狄遥,主公杀你之意我并不知晓,但你知道的的确太多了。”
狄遥微笑道:“如此看来我这次必死无疑了?”
叶青云邪笑更盛,他的牙缝中迸出了两个字:“不错。”
他说出最后两个字时,目光收缩,青云剑直指,在愈加密集的雨水中如磐石般不言不动,任雨水击剑,乒乓微响,冰寒蚀骨。一股尖锐的杀意自他的剑尖丝缕传出,腥雨中,荡出让人无法释怀的杀气。
五月初九,叶青云格杀淮南蔡家当家人鬼爷蔡智恒于大门之外,交手仅三合。
六月初七,击杀洛阳金刀王家大掌柜王敢当于十里铺,据王家仆从言说,王敢当金刀还未出手。
七月初十,狙击上官世家门主上官云飞于红林,上官云飞咽喉中剑,伤处仅盈寸。
鬼爷蔡智恒、金刀王敢当、上官云飞均属江湖中的名门显族,不仅有钱有势,在江湖上吃得开、玩得转,且其叔伯子侄不乏武功好手,三位当家人在江湖中更是业绩不凡,但却均在青云剑下走不过数招。
青龙会是天下最庞大、组织最严密的帮会,这个组织里有数不清的能人异士,他们隐藏在江湖的各个角落,伺机而动。在青龙会有一个最令江湖人胆寒的杀手组织,他们被人称作青龙杀手,叶青云是其中的一个坛主。
狄遥知道自己遇上了一个强劲的对手,这个对手的武功虽未亲见,但绝对不容小觑,他握刀之手愈加着力,浑身劲力透在身际,方寸之间杀机四伏。
第四声惊雷蓦然而至。迎着雷鸣叶青云身形一动,长剑已闪电般刺出,狄遥脚步斜移,反手挥刀。剑疾如风,刀快似电。但剑啸刀风俱是轻微。“叮”一声轻响,刀剑首度交锋,身形疾错而过。叶青云疾奔七步,止住,眼望前方,似看骤降的暴雨。他的背有点读书人的驼,但他的剑却斜指七星,静默如磐石。
狄遥冲天飞越,落地之时溅起星星雨水,弯刀斜下而立,空余左手做握拳状,全身力度注于刀中。
暴雨如注,却掩不住此时浓厚的杀气。
在又一轮闪电中,他们同时转身,跃空而出,身形如轮般飞转,叶青云狭剑斜刺如雨中流星,狄遥弯刀横劈若夜间凌月。刀剑在暴风骤雨中发出一连串的金铁互击之声。急骤的雨雾掩不住漫天的刀光剑影,迅猛的奔雷压不住兵刃的碰撞,丝丝星火迸射而出,如雨中的烟花夜火。
至最后一击,声响突地一变,弯刀已为狭剑击为两截,前截断刃如风中残叶飘于雨幕之中。
长剑中宫直进,已刺入狄遥肩胛,倏忽间,半截断刃已自狄遥掌中急吐,夜雨中画出一道耀眼的半弧,如闪电、如流星,在叶青云的咽喉处疾削而过,那是电光石火般的一霎,一霎之后一切已静止。
人落地,刃入体。
狄遥站立不动,左手紧握刺入肩胛的青云剑,鲜血泅出,染红灰袍,他不倒,立着,如神,任雨水如注。
叶青云也站着,先立后退,手握咽喉,背靠树,大口大口喘气,神情急切得像一只受创的野兽,他手指狄遥,目光在雨中带着绝望和不信的神情,背靠着树缓缓滑了下去。
叶青云用尽了体内最后一分力气,死无可奈何地悄然而至。
雨越下越大,夜越来越黑,雨雾在深夜里织成网,林色深不可测。
狄遥左手抓剑柄,用力拔出,血“扑”地从创口喷出。狄遥手抚伤处,一步步向林子深处行去,血从指缝间轻轻流淌,混入雨水。
夜空再次迸起一道闪电。狄遥稳住呼吸,前后共有八名剑手悄然掩杀过来。这就是青龙会的作风,青龙会从不允许任何一次行动失手,叶青云只不过是一个杀手头目而已,只要能达到目的,任何代价在所不惜。
狄遥迅速冷静下来,脑中略析形势,确定了方位。青云剑斜指,向前疾奔,近前方四人时,一剑已至,狄遥挥剑,敌刃断,青云剑入体。狄遥剑光一闪回手反削,正中另一人的咽喉。第三名劍手的长剑斜削,狄遥侧身避让,剑疾刺,自前胸透入,那敌人甚是强悍,双手抓住入体的剑身,狄遥用力竟拔不出来,这名剑手右手剑趁势疾挥而下,情急中狄遥伸右手隔其右臂。狄遥进,敌方退,背后是树,剑自前胸透体入树。
一剑斜削。这是第四剑,张发的剑,他削向了狄遥的后脑,狄遥辨来势,低头,放手,剑疾过后脑,削断狄遥的束发,剑势上走,斩断靠树同伴握剑的手,手连剑飞出数丈开外,落入一片水洼。狄遥突地转身,鬼也似披散开的头发在又一个闪电中显得说不出的悚然可怖,张发为这一情景惊住,狄遥左足前踢正中张发脑部,张发立即栽倒。
倒地前,张发后背冲出的又两名剑手已向狄遥发出了另一轮进攻,但张发却什么都不知道了,他的脑痛疼欲裂,昏厥感遍袭全身。
雨如注。张发醒来时遍地死尸,残肢断臂四散,鲜血与雨水汇合一处,急急流淌。张发站起身呆呆看着这一幕,行走间一个趔趄被死尸绊倒,身形直扑入水洼中,抬头时手中抓住了一物,是一只手,一只紧握着剑的断手。手因失血和雨水的浸泡变得白胖起来,此时一道惊雷兀然响起,张发的神情瞬间因了这一响发生异变,他大叫一声,抛出断手,捧住自己的头,疯一般向林外疾奔而去。
许多年后,青龙会的眼线密报,张发居住在某个僻远村落,平日与常人无异,每逢雷雨夜便会奔进林地,大声号叫,其状可怖,声闻里许。
5.乡关夜雨十年灯
那片繁华的小镇是坊城。原先是荒凉沙漠的边缘,杂草丛生于十数里外,狐兔和狼狈在这里跳跃闪没。数十年前的某个夏天,一个江南的生意人偶然发现了这片土地,他带着八月的热汗在草丛的尽头四处查探之后,开始在这片荒野上大兴土木。客栈与酒楼、妓院和赌场支撑起了小镇的繁华与自信。往来商贾在这里开始了日行夜息,无数离难者开始了生息繁衍,开始了新的永远都避不开的恩怨情仇。
狄遥出现在坊城是在一个寒冬的日暮时分,经历了数度追杀之后,他身负伤痛沿着一条绵延的河流逃到这里。
他满身是伤,心神倦疲地走在坊城的青石板路上,坊城的居民显得宁静随和,他们忙着各自的生计,狄遥的到来没有引起他们的丝毫注意。其时寒冬的夕阳缓缓西下,河水带着金黄的波光静静地从坊城边流过,汇入了远方不知名的更大的河流,狄遥的心中充满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脉脉温情。
长期的追杀与逃亡,使狄遥身心俱倦,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远比身上的伤痛更刺骨,他需要好好休息,美美地睡上一觉。当他第一眼看见坊城的时候,就无来由地喜欢上了这里,这里让他想起了江南的故乡,在那遥远的故乡有着静静地小桥流水、古老的青石板和仿佛恒久不变的生活。
经过一番探寻,他没有发现青龙会的踪迹,他想即便青龙会耳目遍天下,只怕也不会在短期内追杀到这里。于是,他决定隐居下来,抚慰身心俱倦的伤痛。
狄遥在坊城数里外西北隅购置了一处四套间的宅院,宅院旧主是坊城的小本生意人,急着变现回中原,价格甚为便宜。那片庭院不大,但好在干净整洁,房屋周围没什么人家。原本不喜张扬的狄遥不知从何处请了些面生的工匠对庭院屋居进行了大规模修缮,历时数月方始完工,狄遥又添置了些日常用具便住了下来。狄遥有了家的感觉,他静下心来,开始了离群索居的生活。
江湖风云变幻,世事轮回无常。狄遥对世事早无兴趣,他买了几十盆耐寒的花草,养花修性。他在镇子的吴铁匠那里重新炼造了一把弯刀,那段时光,狄氏的弯刀技法在无所欲求中日益精进。
闲暇的日子,狄遥会想起故乡,想起家人,他们仿如梦境般存留在潮湿的记忆深处,挥之不去。
记忆中,江南的街巷是由一块块青石板铺就的,那些青石板因着岁月的打磨光滑洁亮。清晨街头,小巷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江南特有的潮湿雨气在空中飘荡,一些久远封存的记忆像夜晚的春雨悄然袭入梦境。雨后的街道清新湿润,潮气濡湿了行人匆匆裙角,早点摊子有一搭没一搭吆喝着,睡意惺忪的妇人捏着鼻子,提着马桶,在河边刷洗,雾气萦绕在临河的屋间。
母亲在这样的清晨通常会坐在自家门前,用一把古老的檀木梳子,梳理着头发。
母亲的发丝花白,在临河雾气的飘荡中不甚分明,岁月已在母亲身上留下了太多的痕迹,但母亲没有丝毫的抱怨,她梳头的动作平稳有力,神情安静宁和。
大哥此时正背着包袱匆匆去赶早船,开始忙碌一家的生计。物斯于人,对狄遥而言,江南的风物景致和亲人的音容笑貌只能在梦境里去回忆和追寻了。
小汪来到坊城是一个暑气熏蒸的时节。
骄阳灼烤着大地,一切物态丧失了应有的生机和活力,小汪在火一般的骄阳下进入了坊城这个决定了他一生命运的地方。他走在坊城的街道上,步履匆忙,此刻,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喜怒哀乐、生死荣辱和快意恩仇都将紧紧与这个荒凉的边陲小镇联系在一起,令他在今后的岁月里辗转反侧,欲罢不能。他站在坊城的街道间,汗水流淌在光滑的青石板上,疲倦的目光在一家家酒楼和客栈间徘徊。
他寻了一家酒肆,喝着最低劣的烧刀子消磨掉下午炎热而漫长的时光,长期的逃亡使他对酒已不再拒绝,反而成了他麻醉自己神经的最好工具。在夕阳开始西下的时候,小汪离开酒肆,带着些微的醉意寻找歇宿之地。
后来,小汪站在了栖凤楼前。栖凤楼,坊城最高档的妓院,最昂贵的销金窟。小汪当时并不知道栖凤楼是家妓院,他听到里面传来女子放肆的笑语,他下意识地停住脚步向里张望,但什么都看不见,他有些怅然若失起来。这种情绪笼罩之下,突然有种奇怪的景象在眼前呈现出来,一朵朵绢花旋转着自天而降,散落在小汪的身上、脚上和地上,这些花儿伞状飘落,淡淡的花香四处溢开。是菊花,金黄的叶片蝴蝶般四散飘逸,炎炎夏日里有了一种久违的清凉。
小汪抬头仰望,他看到了那个改变他一生命运的女人。那一刹那的仰望对小汪而言,仿佛经过了无数代,仿佛是前世今生,一切的生老病死和痛苦欢愉都无来由地交织在一起,时空在这一瞬间仿佛已停顿。
人淡如菊,小汪想真的是人淡如菊。那个被小汪称作人淡如菊的女人此刻正倦懶地倚栏而望,其时斜阳荒山,寂寞鸟语,都因了她这一望,有了一种凄绝艳美的气氛。她的目光仿佛痴了,手中菊花零星飘落,栖凤楼里的欢声笑语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只余一天一地的寂寞与无法言叙的万种风情。
后来她从冥想中醒来,低头,发现一个背着行囊、络腮满脸、风尘仆仆的汉子呆呆地向她凝望,那些菊花四散飘零,有的在他脚上,有的在他肩上,有的甚至落在了他的额头,但这些他都不顾了,只呆呆地看着她,仿佛亘古依旧。她被小汪神不守舍的痴相吸引了,不由得嫣然一笑,那未施脂粉的脸上似羞怯,似回应,似无尽的欲拒还迎。
小汪的心里应了这一笑,突然有了一种拉弓上弦的感觉,就连呼吸也窒住那一瞬间,他突然做了这辈子既后悔却又死而无憾的决定,他决定留在坊城,他要结束那种亡命天涯的离难岁月,开始另一种属于自己的,但却永远也望不到尽头的囚徒之旅。
那个改变了小汪一生命运的女人,叫小菊,小汪说她人淡如菊。
她是栖凤楼的头牌娼妓。
清晨,集市,马车。
一辆失控的马车在一个凛冽的清晨冲入喧闹的集市。
集市人多物杂,驾辕的车夫早已不知去向,帷帘晃动中传来妇人的惊叫和孩童的啼哭。
惊马狂奔似箭,狄遥在集市中仰望时,那马车已撞倒了五个路人,踢翻八处货摊,在众人的惊叫中,从狄遥身畔风一般掠过。
狄遥转首,马车前驶,前方十余丈处是春寒料峭的雁归河。
初春的河床冰冻已解,河水冷且急。
狄遥侧步急追,马车仅距河十丈。
狄遥冲天弹起,一拔丈二,右手弯刀自袖中陡翻,挥手间激射而出,寒光乍闪已劈断右侧车辕。
右辕断,怒马带左辕奔驶依旧。
马车距河岸五丈。
狄遥双足着地,立即运劲急提,施展八步赶蝉,转落燕子三抄水,半空疾换云梯纵,身形再度掠起。
马车奔驶如故,狄遥身在半空距车辕仍远,空自焦急间,急见人群中有白光作飞轮般闪动。
那光荡得炫目,只一闪正断左辕。
马前扑进河,车惯性前驶。
狄遥双足空中借力互摆,交替踢出,鹰隼般落于辕前,双臂一振架住断辕。
此际距河仅丈余。
瞬息间,怒马在众人惊呼声中直冲入河。
车驾因惯性直撞狄遥后背,狄遥斗一声喝,吐气开声,运劲于背,硬接这一撞,双足向前急奔五步,立使千斤坠,强压车驾奔势,势止,右足已踏在河沿边,凛冽的河水即时淹没,深盈尺许。
集市惶然至无声,而后齐呼。
狄遥在呼声中放稳驾辕,他没有掀帘探视,马车中的女人与孩童应已无恙。
集市的人们纷纷奔向马车,人们脸上有笑容,有兴奋,有不明所以的惶惑。
狄遥心静如水逆人潮而缓行,来到一处摊案前。
摊主是个留有微髭的年轻人,严格来说,是一个不再年轻的青年。
这人很奇怪,旁人都在看热闹他却无动于衷。
他穿着件油腻的棉袄,袖已挽起,背负双手,有股峙如山岳般的气度与气势。
案几前堆着肉和骨头,肉切得精细,骨头不余一丝肉。
狄遥缓步来到他面前,看着他。
他也看着狄遥,笑着,那笑中竟有种和狄遥极其相似的沧桑。
狄遥把一柄杀猪刀置于几案上,他放得很轻,轻得像刀从未离开过砧板一般,那刀在初春的阳光下泛起炫目幻彩。
狄遥笑了笑,赞道:“好刀。”
年轻人说:“是好刀。”
狄遥接着道:“好刀法。”
年轻人说:“是好刀法。”
“贵姓?”狄遥看着他的眼睛,说不出的柔和淡定。
年轻人仰头想了想,那一抬头的神情有种无法言说的天真:“我姓汪,他们都叫我小汪。”
小汪拿起刀,曲指一弹,刀发龙吟,他贴着刀背听了听,再次露出沧桑而天真的笑容,那种无声地笑直越千古,却离狄遥很近很近,仿佛咫尺般的近。狄遥被这种笑感染了,也笑了起来,那是一种沧桑面对另一种沧桑。
坊城边的那条河日夜不息地向前奔流,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向何处去,河里水源充足,即便是枯水季节河床里也有潺潺水源涌动。
某年,一个失意文人被朝廷流放到此,面对河流,触景情伤,写下“雁归”二字,用以寄托梦想回归故里的渴望之情。至此,这条河流便有了雁归河的称谓。某个附会风雅的商贾,把“雁归”二字撰刻在河岸边的一块大石之上,虽历尽风霜岁月却字迹宛然,气势万千,凸现苍迥。石面题款处已被时光蚀磨殆尽,文人来历殊不可考。
沿河岸里许有一集市。清晨,往来于西夏和中原之间的商贩从四面八方汇集到这里,摆摊设点,守候着一天的生意。那些踏着晨光睡眼惺忪的妇人提着菜篮和商贩们讨价还价,准备一天的食用。几个早起的孩童在集市边嬉戏玩耍,无憂无虑中开始了一天的时光。
狄遥与小汪这两个离难者就相识在这片集市中。
6.天外天
毕千锋轻轻踏进慕容宗族的墓地。
那是一片微微凸起的平丘,绵延十余里,这片墓地得当朝太祖皇帝御封宗墓已有百余年。其时已近黄昏,残阳如血,漫山野花在夕阳中镀上了一层金黄的彩艳,好一片亡者栖息之所!
墓地的左侧一座座旧坟的纵深处,耸立一处新坟,坟旁灵幡遍布,奠品丰盛,簇拥在坟前象征逝者往日的威荣。毕千锋在坟前止住脚步,看着墓碑,那是慕容世家前宗主慕容远秋的墓穴。
月前,这个号称武林七大世家之首的一代宗主,在与毕千锋的决斗中失去了性命。适时决斗公平,一剑封喉,即没有多余的挣扎拼斗,也没有所谓的恩怨羁绊。
毕千锋是江湖中的顶尖杀手,杀慕容远秋代价不菲。
慕容远秋的死对慕容世家并没有太大的震动,毕竟已是七十岁高龄的老人了,人到七十古来稀,这句话慕容世家的人还是能够理解的,但人毕竟是毕千锋所杀,因此在慕容远秋入殡的第八天,慕容世家的少宗主慕容楚南对江湖宣布正式出任慕容世家的新宗主,与此同时,也启动了为老宗主复仇的计划。
这项计划的关键内容是:杀毕千锋者酬金十万两。
毕千锋历有不成文之规矩,凡所杀之人,月余内必往祭奠。
今已月余,乃毕千锋祭奠之期。
在慕容远秋坟前三拜之后,毕千锋略事吊奠沿小径向宗墓外行去。
日已落尽,余晖薄稀,渐有月上中天之势。尔顷,有风起,草木皆动。毕千锋握剑愈紧,目光扫视,远处景致婆娑。双目略视周遭,足下已飞奔而出,借疾奔之势凌空跃起,夜行蝙蝠般扑将而下,其下是河,河水粼粼,河滩蒿草遍布高处可及数尺,毕千锋提纵快捷,身形灰烟般没入丛中。
四个人,他们从四个不同的方位冲向河滩浩荡的草丛。
他们是四个凶徒,四个刚从天牢里放出的凶煞。他们在大牢中蛰伏已久,未嗅世俗血腥已有十余年。
他们获悉毕千锋必至墓地,早已设伏多时。
最先进入蒿草中的凶徒豹子般迅捷地奔跑,手中挥舞一对板斧,双斧交错在胸前,斧刃在月光下泛起片片光寒,他在一人高的草丛中寻觅,口中呼吸浊重,身子在光亮中微微颤抖,双眼凶光慑人。
久觅不见之后,他丧失了耐性。双斧在急切中挥向了过人高的蒿草,挥舞中,大片大片的草丛为利刃切断。
忽然间,他止住挥切,斧势凝在空中,屏住呼吸,他嗅到了草丛某处的响动。
猝然一个转身,发现了十丈开外的一处寒光。
他的脸上露出野兽发现猎物般的狞笑。
他立即冲了过去,飞身掠起,双斧交错凌空直劈寒光闪动处。
那是势若千钧的一劈。这一劈贯注了一种“五马分尸”的阴劲。
若被一斧劈中,只要有一点伤口,势必成为溃伤,伤处呈破散状,而后波及全身,爆散而开,故名“五马分尸”。这个凶徒就是世上唯一懂得“大卸八块,五马分尸”功的人。
得意的狞笑,迅捷的斧劈,五马分尸的阴劲。
他仿佛已感觉到斧劈入身体劈断骨头的响声和快感了,那是一种饥饿之人看到满桌山珍海味的快感。
他听到了“叮”的一声响,那不是砍在肉身上的响声,却仿佛是兵刃撞击声。
然后他看见一柄剑在夜空中飞翔。
那柄剑在飞翔中激烈地颤动,泛着点点寒星,这寒星就象泛在他心上一样,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颤动着他。
他抬头,仿佛发现那柄飞动的剑身上有人影一闪,与此同时一种类似锯齿状物体疾划过咽喉。
他侧头,见一青衣人仿佛行吟诗人般在丈余外负手望月,其月中天,映照出青衣人略带忧郁的苍白面颊。青衣人背负的手中拈一叶青草片,草片狭长的齿口正有点滴血珠顺沿而下,这些血珠滴落在寒光闪动的斧刃上,轻慢地滑落。
他呆呆看着青衣人,心头无比沮丧,一丝痛楚从咽喉传出,他狂吼一声,血珠自咽喉四散,在圆月的映照中雾般喷薄开去。
第二名凶徒用的是一只链子流星锤。
那锤在他的头顶呼啸盘旋,风声激荡,蒿草四散,风声鹤唳,摄人心魄。
突然间,三丈外有物跃动,流星锤闪电击出,击空,锤在地上砸出坑状,坑中泥土四处溅开。一击不中,欲退,已不及,一只利刃已深入他的胸膛。
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一张近在咫尺的脸庞,他看不清来人,因为他的瞳孔正在逐渐扩散。
他低下头,模糊看见红褐色的血液从破口处沿雪亮的剑锋溢出,它仿佛带着声音,汩汩地流动着,滴落在月夜下的蒿草上,泛着点点光色。
他重重叹息了一声,死神在无声无息中将他一带而过。
毕千锋是主动出现第三个凶徒面前的。
这是一个身形巨大,耳戴环器,手大脚宽的巨人。他看着毕千锋,一面狂笑,一面提着朴刀,他的笑怪诞可怖,刀锋在月光下流动着异样光彩。
两人相距八丈。
凶徒在狂笑声中开始疾奔,身形在疾奔中冲天而起,一拔丈二,朴刀在空中直劈而下,刀势凌厉,沛公莫御。
毕千锋长剑斜指,不言不动。
至刀势及身,身形暴退,闪电般向右侧逸出三尺,在间不容发中让过背后致命一击,他的剑反手自腋下穿出,血飞溅,在陡发的惨号声中,背后偷袭者的血溅漫毕千锋的背衫。
毕千锋右手一格抓住偷袭者侧面袭空之剑,双足疾进,将剑直送入巨人胸腹。巨人没有闪避的机会,刀势已在攻击中用老,他本是辅助偷袭者进攻的,但前扑的身形此时便如主动投怀送抱一般与剑锋融为一体了。
巨人瞪着铜铃般的目光看着毕千锋,他们离得如此之近,近得连眨眼的时间都没有了。他的笑未歇,但已嘶哑,剑压住了肺叶,血自口中喷射而出,在月光下溅红了毕千锋苍白的脸。他用巨大的手掌去抓毕千锋的咽喉,毕千锋冷笑,聽任为之,巨人已是强弩之末,手已无力于挣扎,力尽,带着脸上凄恻而怪异的笑容走向生命的尽头。
月弯如眉,微风起,蒿草因微风而轻动。
毕千锋抱剑于胸,立于蒿草涌动的一片空地前,闭合双眼,平静等待。
那柄剑静立怀中,如主人般安宁平和。此剑名曰“无恙”,乃甘苦楚所铸。甘苦楚,当世铸剑大师,一生铸剑十柄,每柄剑铸法各异,“无恙”是甘大师最后一柄铸剑,剑成之日亦即身死之时。江湖传言,下手之人亦即持剑者。
还有一个天牢里的凶犯没有出现,但毕天千锋已感觉到这个凶犯的存在了,那是个特立独行的狂人,他自负而孤傲。
那片空旷处,长着一棵桂花树,树上的花开得正盛,月下桂花香,飘溢的花香沁人心脾,掩盖住适才的杀戮与血腥。
蓦地,毕千锋睁开双目,也许是眼皮开合的瞬间,那棵桂花树下已立了一个人。
那人仿佛早已站在这里,一身白衣如雪。
桂花香气拢着他的身子,柔髯垂于唇齿间,孤傲而神秘,他的双目似闭未闭,一副永远都睡不醒的样子,他浑然不觉地处在这情境中,就像穿越了无尽时空才来到这里。
后来,白衣人轻轻打了个呵欠,这样的时节,那满树的桂花竟因这微小的呵欠而朵朵飘落,数朵白色的桂花落在他的肩上,白衣人伸出左手轻轻将之拂落,动作缓慢而优雅。他在桂花飘落中微笑起来,如眉的弯月衬着桂花飘落下的白衣,说不出的脱俗出尘。
毕千锋看着白衣人。有微风在月下荡起,他的肌肤突然爆起无数寒粒,心里有股冰凉冷意升起。
白衣人无语而望,笑容奇特,神情雍容而恬静。
那笑仿佛岩石上的一点剑痕,它是活动的,有种摄人心魄的悸,仿佛静水中的微波,恰似原野悠悠荡漾的油菜花,有如夜空中久视不移的粒粒繁星。
毕千锋的脑海中突然有了一种倦意上涌,这种倦意愈演愈烈,宛如裂壳欲出的雏蛇,但此际他的身体却充满了冰寒。这是两种截然相反的感觉,却奇异地交织在一起。
他感到意识昏沉,奋力地摆动着头,他知道自己碰上了出道以来从未遇过的大敌,这个人已无需出手仅凭意识便能杀人于无形。
他不能再等下去,这样只会被敌人所牵引。
他立马做了一个很奇怪的动作,拔剑。
出鞘的无恙剑快得不可思议,剑光在月下艳出亮且丽的惊虹。
但这闪电般的一剑却没有攻向敌人,而是刺向自己。
自己的咽喉。
那闪电的一剑!
这是怎样的一种功法?
是什么人令毕千锋这个江湖上顶尖的杀手一招未动而挥剑自戮?
这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有怎样的奇诡经历?
他是人还是神?
无恙剑快如闪电般在主人的咽喉蜻蜓点水般一掠而过,血箭般喷出,月夜间恰如一记写意墨红。
但无恙却没有刺穿咽喉,只是从左侧掠过,这一掠的刺痛突然使无穷倦意消失殆尽,与生俱来的斗志重又回荡在胸臆间。
及颈而过的剑不止其意在脖间转了个弯,剑势如流云飞转,剑光迎月又是一闪,如月下寒芒,在两丈间距内直取月夜下、桂花间,微笑而立的白衣人。
利剑闪动如虹,微笑在月夜花香间。
微笑中,那白衣人曾经拂过落肩桂花的左手仿佛轻轻动了动,手指很轻,轻而柔,拂动轻得无着落,仿佛未动一般。
即时,地上突然有五朵花凭空荡起,乍弹间,急刺而至。
五朵花,一柄剑。
五朵凭空跃起的桂花,一柄名曰“无恙”的利剑。
花与剑相遇于瞬间。剑光因花而冲动,花因剑而乍亮,耀起千万点星寒。
花被绞入星寒中。
花碎如雨纷繁散落,星光乱舞若波鳞霎灭。
花碎,剑止。
毕千锋疾退五步。
五个结结实实的步子,每一步在泥土中都留下深痕,每一步都退得深重而无奈。
毕千锋静立月下,月如钩。
他额上的汗轻轻流淌,在脸部汇合,聚于下额,落入泥土。那样静的站立,仿佛听见了汗入泥土的声音。
毕千锋为这种功法所慑住。
他不知道这是在怎样一股力量下催动的五朵花,竟暴发出如此威力,而这种威力竟是白衣人在轻描淡写中完成的。
他望向白衣人,白衣人也望着他。
白衣人月下身影依然雍容雅致,从容自若。
毕千锋目前的处境只有退,对于过于强大的敌手只有退避方能以图再举。但他没有退,他不能退,他知道退后只有一种结局,那就是死。
——只有死才能为后退付出代价。
他再次发动了攻击。
他轻叱一声,疾冲五步,身形闪电般弹出,身剑合一,矫若青龙,剑尖疾颤间,在月下幻化出千万寒芒。
又有三朵桂花自地上弹起,那攻势说不出的缓慢青涩,但这缓慢却仿佛贯注了一种魔力,它们全部没入千万寒星中。
寒星顿灭,攻势立消,花奇异般毫无阻碍地凝在了剑脊上。
剑寒,花香。
无恙剑锐利的剑锋竟削不散脆弱的花瓣。
毕千锋再为这三朵小小的花朵击退了五步。
毕千锋以退为进,剑锋一挺,似如水的月光中流出的一汩清泓。他以白衣人为轴心,十尺间距内,开始了全面的快攻、抢攻和急攻。
他已意识到敌人的可怕,他要以快打快,在快中取胜,闪电般刺出七十六剑。
毕千锋是江湖中的顶尖杀手,不但剑快如闪电,而且身法鬼魅无常,呈千变之状,人称“瞬息千变闪电剑”。这七十六剑或直刺、或横削、或立劈、或疾卷、或上撩、或下扎,如狂风骤雨,银河千泻。剑光迷神炫目,剑招异彩纷呈,剑势凌然莫御,尽展瞬息万变闪电剑的风采神韵!
武林七大剑派掌门人此时若是亲睹,只怕会尽数弃剑,终身不敢复用。
这七十六剑,他用了十五种不同身法,刺向七十六个不同的方位,但每一刺都只攻出一半,余下半招却如泥牛入海,踪迹全无。
因为此时白衣人忽然动了。
他卷动袖袍,霎时间罡风四起,地上桂花纷纷骤旋,五尺方圆内如花之屏风般散布,形成花雨气阵。
毕千锋的每一剑都刺在花屏上,于是每一刺都只有半招,待七十六招刺尽第七十七剑欲起之际,突觉眼前一花。
白衣人诡异的身形一闪,左手拇指闪电般印到毕千锋额头。
毕千锋猝然受袭,临危不乱,仰首后翻,忽觉额头一痛,已为拇指摁中,身形滑落间,无恙剑疾刺地面,支起跌落的躯体。
他在尘土飞扬中抬首前望,却见一幅诡异画面。
弯月如水清亮亮照着那棵桂花树,原本光秃秃的树干突然现出满枝桂花,微风乍起,雪白的桂花簌簌作响,原先落于树下的残花已不余一星半瓣,仿佛适才满地花落只不过是一场凄婉绝艳的春梦,余不下半点痕迹。
毕千锋犹在梦中,他以手抚额,痛感尚存,看来白衣人闪电一击却只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触,并无一击必杀之意。他为这场镜花水月般的幻梦惊住,目光惶然四顾,其时,月凉如水,那白衣人早已失却踪影,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只余那满树桂花在风中轻摆,飘传清香阵阵。
毕千锋沮丧万分,自出道以来从未有过如此大挫败,他提着无恙剑,一任剑布尘埃,在惊诧失意中步出河滩,月下身影照映出无限凄凉孤意。
一个更次将尽,那棵茂盛如初的桂花树突然干裂、失水、迅速枯萎了,满树桂花风烛般飘荡,失落在无边清月下的河滩里。
数日后,一个雨夜的破庙里,毕千锋接到组织密令,他将赶赴西北边陲一个叫坊城的地方,去完成一项绝密任务。
7.轿中人
一轿由南至西而来。
一顶蓝布小轿,两个劲装轿夫,轿子平凡,坐轿和抬轿的人一路无语。这是一顶普通的轿子,在万物肃杀的秋季里显得空旷而凄凉,他们一路南来,带着一股死亡的气息,终结着诸多无辜的性命。
暮秋,金陵城北。
金陵,繁华之都,王霸之气相聚,金陵人恃仗霸气,傲物凌人。
正午時分,阳光照耀下的暮秋有些微暖意。蓝布小轿过城北集市,与市集泼皮摊霸牛二相遇,两相均不避,牛二发作,言语间甚为不堪,二轿夫沉默不语,而后,轿中人卷帘与牛二相视,忽而一笑,笑容诡异,牛二怔且惑,神为之牵,乃避让。牛二离轿行十步,突仰天狂笑,笑未尽,一口血箭冲天而出,血未止,倒地猝亡。
初冬,函谷关。
函谷关,兵家险要,函谷关人豪气不让,说一不二。
掌灯时分的悦来客栈。店小二以客人已满为由拒绝这行人的歇宿。轿夫相求,小二不让,掌柜毫无接纳之意,言语不敬,相峙许久,轿中人不悦。
是夜,客栈掌柜和四个伙计及十六家房客在睡梦中暴毙,他们面带笑容,死状甜蜜,仿佛仍处睡梦中一般。
上述是否轿中人所为均为臆测,无真凭实据,其间真相只有天知晓。唯一可确定的是,这顶蓝布小轿的目的地是西北边陲小镇——坊城。
1.雪酒
十二月初十,雪。
坊城的冬季来得异常早。入冬后的第一场雪在清晨时分止住,这些雪白的尤物浩浩荡荡铺盖天地,仿佛赶赴一场豪华纯美的约会,恣意地在天地间不遗一丝余色。
这场雪降临的时节,小汪已在坊城生活了六年。六年前,他因一段与小菊匆忙一晤的绝景而留滞;五年前,他与狄遥相识,成就了他人生中最不可割舍的一段情谊。这六年他在感伤与羞怯交织中度过,在希望中期许奇迹的降临;这些年他与狄遥把酒言欢,相交莫逆,在痛苦与豪壮中回首往事,在酒醉梦醒间相忘于江湖。
小汪在雪色中的栖凤楼前止住脚步。六年间,栖凤楼成为了他每日必经之地,无论刮风下雨他都会驻足而望,他希望再次看见小菊,但也许是因为小菊职业关系抑或是别的缘故,他始终悭缘一面。六年,二千多个清晨和黄昏,都在期待和失意中流逝。他又一次在雪色中仰望楼头,依然是意料之中的失望,他重重叹口气,苦笑着摇头,栖凤楼的大门紧闭,数盏纱灯带着昨夜的残红依然血亮,楼门前的两只石狮子张着血盆大口俯视众生。
小汪加快脚步,走过长街,来到城外,日照白雪间留下一行孤寂足迹。
坊城西北角五里外有一古亭,这孤亭无名无姓无来历,由于距狄遥的居所甚近,这里便成了二人舒怀畅饮的去处,那亭时日已久,亭柱陈旧,梁栋之上油漆斑驳,狄遥称之作追忆亭。
追忆亭与坊城之间有一处茂密的树林,林地深幽,里面长着浑圆的青松,它们整齐排列,在松枝搭构间不时有积雪滑落,他们落在小汪的脖窝里,惊滞着小汪的脚步。
小汪到时,狄遥已在亭中相候。那酒已温到火候,酒香溢出。亭间的几案上摆着几碟小菜,色淡清雅。一只红泥小炉上热着罐汤,不知是什么汤,香气流淌,温暖着寒雪的清晨。
狄遥负手亭前,他穿着件灰布棉袍,微笑着望向小汪。他身侧立一少年,便是五年前为狄遥所救的孩童,他叫林秀,跟随狄遥已五年光景。
二人坐亭间,林秀侍一旁,间或倒着酒。
他们都是江湖人,在这个雪止天寒的日子谈论的都是些江湖话题。狄遥说着江南的诸般武林掌故,小汪谈的都是江湖流浪的如许艰辛。他们的话题到了深处却欲言又止,仿佛有着许多不能触及的伤口,蕴藏着不可言说的苦衷。
腊月初十那天的酒,一直从上午隅时吃到日落西斜时分,此时初雪又飘飘扬扬下了起来,小汪在微醉中起身告辞,狄遥不留,他已有七八分酒意,由林秀扶着回到屋院中。
2.遇敌
走出亭子的小汪看了看那雪,雪不大,此前一路迤逦的脚印早被掩住。他就着微微醉意向林子走去,林里出奇幽静,仿佛听得见雪落的声音,他的脚步踏在雪地中,吱呀着一路向松林深处行去。
林地最深处沿势下行是一片空地,雪已在那里积得厚了,他信步而走,感受着无边的寂静。一块散雪突从密集的桠枝上落下来,打在脖窝里,他一个机灵,身子猛一缩,雪水滑进去冰湿了脊背。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长期的逃亡训练出一种野兽般的第六感。
他猛一回头,却什么都看不见,只余皑皑白雪。
四处警视探望,茫茫雪地危机四伏。
他继续前行。林静无声,也听不见人声、人气,但却能感觉到这个人的存在。
——这个可怕的敌人!
他的手在前行中抓紧了刀柄,那柄杀猪刀背厚刃薄,已在夹袄中温得热了。
他忽然止步,陡止。
刀自肋下穿出。
——他觉得敌人已到了背后,很近很近。
刀出空,但收不回来,刀被夹住。
小汪没有停留,双足后蹬,脊背倒撞,这一撞匪夷所思,力道沉猛快捷。
撞个空。
同时,刀一轻。
刀支于雪地,腾空翻起,光芒闪动间,已变八方藏刀式。
无人。
雪地上没有足印,敌踪渺渺,浑然若无。
小汪刀势不变。
有些許汗自额头流下手上溢出,缓缓地、轻轻地滴落。
他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种感觉。
——那是恐惧的感觉!
无数次地追杀与逃亡,他没有这种感觉。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他没有这种感觉。但现在他已有这种感觉。他的酒已醒,惊醒,前所未有的清醒。
四野说不出的诡静,雪因这种静而窒息,压迫出天地间的桎梏。
雪仍白,夕阳西沉,余残红一抹。
惧意中的小汪突然听到一种奇异声响。一种雪与雪相互磨撕的声音,这种声音开始是轻微的,而后愈演愈烈,越来越强,这种声音暴发到令人无法忍受的时候,忽然打住,陡止。小汪的脚步开始用力,在雪地中微陷,臂膀似直实弯,刀刃在残阳下泛起胭脂般的酡艳。
忽而,一物疾撞而至。
一只雪球自无人松林处在残阳余晖中飞奔而出,直撞小汪。
小汪双足急错,身形倒转,漾起的雪粒中险险避过一击。
那雪球便如活了一般,凌空翻转,复又回击。
小汪大翻身,双足急蹬,已蹿上一棵松树。
雪球余势不尽,如影随形,跟蹑而上,仿佛凭空被一只手所牵引。小汪手足并用,一连急攀十余棵松树,雪已纷落间,那雪球转击不停,势道凌厉,不休不止。
危急中,小汪连翻两个空心跟头,双足已落于雪球之上,身形随球体一起旋转。那球转速忽然加快,数圈之后,小汪顿觉头重脚轻,气血翻涌,双足急蹬,已离球复跃于树干。
小汪随雪球余势在树干上折了个圈,大喝一声“中”,手中杀猪刀应声离柄激射而出。
这一刀成竹在胸,气势千钧。
“啪”一声,雪球已为离柄之刀劈为两截。
“夺”一响,刀势长驱直入钉穿一棵松树。
刀身钉在树中,一只狭细的锁链崩在刀身与柄之间。
没有想象中的血光乍现,只有止。
声止,势止,人止。
——止于天地之积雪,止于万物之寂然。
“嘶”一声,刀回柄。
小汪刀在握,人倚树,目视前,心乃惧。
惧未平,疾风卜起,一股刚猛至极的内劲劈空而来。
小汪身躯下掠,身若游鱼,及雪地回身后翻,跃起时却已不及。
另一股凌厉劲风已劈面击至。
小汪旧力已尽,新力未生,避无可避。
却陡听一声大喝“开”,一条灰影闪电般急窜而至。
身至刀闪,刀光乍起于劲风扑面处,漾起的光华顿将劲风削成无数碎片,崩出厉鬼撕切般的尖啸。
刀切劲碎,灰影腾空倒翻已停于小汪身侧。
小汪又惊又喜:“狄大哥。”
狄遥欲回应却掩不住一口鲜血急喷而出。
狄遥反手持住小汪,喝声:“走。”双足一弹,二人身形倒窜而去。与此同时,狄遥左手后扬,一物打出。
突闻一声道:“走不了。”
一白影急掠而出,便欲出手,却见一物击至,那物本为一线,却半途展开。其势如丝网铺陈,似千针万线相连,转瞬间,漫天针线布于天际,直罩而下。
白衣人冷然道:“天衣无缝针!”
左袖一招一卷,漫天针丝尽皆卷入袍袖,迎树一挥,针线出袖疾钉树干,但见金针闪动,丝线纷飞,“啪”地一响,树干已为金针断为两截。
白衣人举目而望,瞬息间已失却二人踪影。
他并不急于追寻,只双袖后负,带着冷笑,转首缓缓步出松林。
3.聚变
夕阳坠,暮沉雪重。
白衣人出林,有人迎至,为首着青衣,已候多时。
青衣人至前,看清白衣人面目,一惊,退一步。
白衣人笑而不语,并无敌意,其右手食指立于胸,中指、无名指、尾指伸出作弯曲状。青衣人遂竖无名指于前,食指与拇指相扣,无名指与尾指微曲。
青衣人单膝跪地,双手拱礼道:“属下毕千锋参见总执事。”
白衣人冷然道:“你就是毕千锋?当日慕容宗墓一役,你以一人之力连毙天牢四大凶徒,执剑与我掌力互攻,实是不易。”
毕千锋道:“属下愚钝,不知当日是总执事亲临,冒犯之处请总执事见谅。”
白衣人袍袖无风自动,道:“不知者不罪,起来吧。”
毕千锋应声而起,居下首随白衣人身侧而行。
少顷,又有六人趋近。为首之人三髯轻垂,是一着蓝布长袍的中年人,他身侧抬一蓝布小轿。
中年人迎上前,拱手见礼道:“属下十二月初七分舵舵主史进参见总执事。”
白衣人冷哼一声道:“史舵主,你前去探视,是何情形?”
史进道:“属下近前打探,却见那院落周围气蕴流动,观其势貌,似是布有奇阵……”史进看了白衣人一眼,欲言又止,似是心有所惧。
白衣人神色不动:“如何?”
史进道:“属下觉得那三进院落暗藏玄机,与周遭孤亭相照,松林相依,呈阳阳五行、奇门幻遁之变化,观其形势,便是这灰天白雪也似融入阵势中一般。”
白衣人不以为然道:“什么奇门遁术、阴阳五行,不过是些障眼法,唬人的玩意,恁的胆小了。”他突睨了史进一眼,不动声色道,“你又如何得知?”
史进一惊,似是心底满是惧意,头压得更是低了,一时不敢作答。
白衣人脸色一沉:“说。”
“是。”史进再作礼,“属下曾进入院外十丈内,一探究竟,却觉其中万象丛生,头晕目眩,走得十余步,却仍是十丈之遥,属下一觉不对立即退出,特来报知总执事。”
白衣人再“哼”一声,脸现怒容道:“我命你只可远观不可近扰,你擅自行动,打草惊蛇,岂不误我大事?”
史进颤声道:“属下不敢。”双膝一软,竟跪于雪地之中。
白衣人怒容更盛,但旋即止住,左手袍袖荡了三荡,便似挥了三挥,慢條斯理道:“起来吧。”
这如波样动荡的三挥显得轻描淡写水波不兴,在众人眼中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抖动,但在毕千锋眼中却成了三记杀招,在史进的眉目间更如见到魔鬼一般。
众人不变——神色不变。
毕千锋手变——握剑柄的手变了变,呈白。
史进却色变——整个脸变成了紫金色。
史进双膝跪地随三挥之势向后反跳了三跳,雪地上留下三排六个雪坑,随即站起,那站势不似自起,反倒如同被无形之线凭空牵起。
他的头垂得更低,无声,脸煞白,白于这遍地旷雪。
白衣人冷冷看了他一眼,缓缓行于蓝布小轿之旁,入轿前,他吐出两个字。
“去吧。”他说,冰如深潭。
“是。”史进答,冷若寒蝉,急率部属入林。
入得林,史进急吐一口气,左手抚胸,连吐三口血。
一口紫金。
一口墨赤。
一口鲜红。
三口吐尽,左手运指如风疾点前胸五处大穴,方始吁一口气。
左右大惊,欲问。
史进右手一挥止住众人言语。
他沉吟半晌方道:“我早言明,在十二月初七分舵办事之人都不会有好下场,今日之果,你等如何?”
众人皆不语。
一人问道:“这总执事何等人,如此厉害,从未见过?”
史进叹道:“此人刚出天牢,左右不过是顾烟寒一系的人,主上逆听贼党谗言,我等只怕难逃此劫。”
众人纷惶道:“那当如何?”
史进沉吟不语,半晌又是一声叹:“为今之计咱们只能随机应变,走一步看一步了。”
众皆黯然,各怀心事,任飞雪及顶而不作拭落之想。
其時暮野四合,寒风渐起,雪色愈发深重了。
4.入画
屋院,古亭。松林。
深深屋院。
幽幽古亭。
静静松林。
暮色深雪中,呈出一幅淡淡山水画。天地间三景布局奇诡,十余丈内风云际会,混沌丛生,一派肃杀。
七人一轿于八丈外。
许久,轿中人问:“此处便是?”
毕千锋道:“便是此处。”
轿中人不语,长叹道:“好一股杀伐幻变之气,区区十丈尘雪竟仿佛藏有十万甲兵一般。”
毕千锋无语。
“你去一试,看看史进给我出了什么难题。”轿中人言语间已有怒气盈然。
毕千锋躬身领命,左手持剑一紧,欲入。
“慢。”轿中人语。
毕千锋止步。
“此中阵势已被触发,正是风云突变之时,万物盈溢杀伐之慨,入阵不可强取,异动一现即时出阵,慎记。”
毕千锋肃然而立,深吸一口气,腾身入阵。
落雪无声,静出无穷诡异。
入阵中二十尺,风云始动。
亭至,破土疾至。
毕千锋退,再退。
一树裂土而来。
亭树前后呈夹击之势。
毕千锋翻身而起,左手剑鞘前点巨木,双足并起疾踢古亭。
空。
——空即幻象,亭木皆幻象。
毕千锋空落及地身形急翻而起,身在半空,忽见一物至上罩下,扭身疾闪,仍是空。
瞬息间,数丈之地幻象叠生。
毕千锋静立。目观鼻,鼻垂唇,唇探心,心神一合。
无恙剑出鞘,剑尖斜指,一步步走入阵中空旷处。
忽又一树裂土而来。
毕先锋仍刺。
树仍空。
亭急旋。
剑舞动似星火,仍空。
亭仍是幻象。
毕千锋怒,愤怒,心呈烦躁气象。
身随剑动,飞进十尺。
看时,却距屋院仍是八丈之遥。
悚惊,汗出。
一树挺进,毕千锋冷笑,竟不避。
却是实景,“啪”一声倒撞而出。
毕千锋反身后翻,正是未稳之际背后又着一击,却是古亭。
毕千锋一个趔趄向前扑倒,长剑及时刺于雪地,剑弯,始止跌势,咽喉一甜,一口浊血自嘴角溢出。
抬头间,又一黑物压顶。
毕千锋欲避,却已不能。
忽闻大喝,一白影魑魅般闪入阵中,白影右手上振,左手拖住毕千锋右臂。
那一振之势竟阻得黑物于半空中一滞。
借一滞之瞬机,二人闪电般返回阵外轿前。
雪落无声,黑暗中有两支松把燃起。
八丈内,屋仍是屋,树仍是树,亭仍是亭。
毕千锋于轿侧,肃然无语,只余燃木作响。
良久,轿中人道:“阵中情形如何?”
“此阵倚天势之利,周遭诸景互为攻抗,玄机内藏。”毕千锋苦笑道,“属下技艺不精,幸得总执事相救。”
轿中人道:“此乃五行玄天潜藏大阵,暗藏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势。屋院位居南方离火之地,松林踞守东方青木,古亭似孤实立乃西方金白所属,灰雪当合北方黑水压城之势。此阵环环相扣,由白土居中以策,衍生出五行生克之理。化真为幻,变幻成真,幻真互倚,布阵之人殚精竭虑,当非寻常人矣!”
毕千锋恭声道:“未知总执事可有破法?”
轿中人半晌无语,一声喟叹:“老夫久处天牢,于此五行玄天之术早已生疏。史进适才若不冒进引发阵势,原也有隙可击,但此际已破无可破,只有等明日破晓之后,玄天黑势尽去,当有拆解之法。”
毕千锋道:“那属下便在此地守候至天明如何?”
轿中人道:“然也。老夫坐镇中军,你传讯史进令他备火器来此相候,你率所部在镇外南向设伏防鱼漏网,明日破晓时分用火攻当可破而取之。”
“得令。”毕千锋率部向镇南而去。
夜色里,落雪中,屋院、古亭、松林之前,余蓝布小轿一顶,轿中人无语,死寂。
5.幻灭
雪停,破晓已过。
阳光刺破最后一缕层云射在雪地间。
史进的姗姗来迟使原计划破晓时分的火攻并未展开。
史进提供了一些意料不到的东西,他带来了二十支火弩,据说是百里外西夏的戍边军用。此外,他还准备了十枚江南霹雳堂的霹雳弹。
史进的诚惶诚恐和尽心尽力并未得到轿中人的赞赏,却因他的延误再生怒气。
他强压怒火,看着那幅因阳光照入而变得明媚的“山水画”,向史进发出了攻击的示意。
二十名黑衣劲装汉子箭上弦,弹在握,蓄势以待。
史进唇带冷笑,缓缓举起左手,便欲一挥而下。
忽见院落中有火光陡冲而起。
火,好一把冲天大火。
史进怔住,他的部属亦怔住。
那火势愈烧愈烈,火舌吞卷,火焰冲天,梁柱的断裂声间或传出。
火,映红了半边天。
火势掩映中,一人缓步而出。
这人着灰布长袍,脸上留短须,右手兵刃掩在长长袍袖中,只余刃间一点。
正是狄遥。
他缓步走来,走在艳阳下、雪地中,于蓝布小轿三丈外站定。
史进手势改挥为劈。
立即有五名黑衣人冲了过去。
他们身手迅猛,步伐错落有致,刀刃在阳光上纷繁着厉芒。
一人刀光盘桓于顶,一人刃口下行劈膝,一人刀势中宫直进,一人长身立劈,一人在胸腹间舞起耀眼的刀花。
刀光闪烁,刀势凶猛。
五个人,五把刀,形成一个刀阵,这个刀阵叫“五虎断门”。
江南彭氏兄弟的五虎断门刀本就只有五刀齐施方显其威力。
狄遥冷笑,右手反扣刀柄,先缓行而后疾冲,相距五尺,猝止,双膝陡跪于雪地,前胸后仰与雪地相平,双膝借冲势疾滑入刀阵。
刀光一点寒芒闪。
出阵,跃起,前行,于背后之情状不做看顾,右手刀依然反扣袖中,留唇角冷笑,缓行。
刀尖一点红,有血自刃间滴落。
彭氏五虎刀落空,停,定身,倒地,看见了自认为世上最恐怖的景象。
有五双十只齐膝以下的腿树立在白雪中,血自断截处箭般冲出,在空中雾样散开。
他们不相信那是自己的腿,他们一齐望向自己仿佛血流成河的躯干,然后迸发出撕裂般的哀号。
狄遥走近,站定,冷然看向史进和轿中人。
“你就是狄遥?”轿中人问。
狄遥不答。
轿中人继续道:“好,好,好一招‘愁对孤灯一点红。你既会‘天衣无缝针,又懂‘五行玄天潜藏大阵,江南狄氏一族近年来人才凋零,你倒算是一个人物。”
狄遥依旧冷笑。
“可惜,”轿中人话锋一转,“你博而不精,狄家的梦月刀法想必也不过只有六成火候吧。”
狄遥并不见气,只道:“梦月刀法博大精深,我略通毛皮,但诛杀邪魔歪道已足矣。你是何人,我狄家秘技又岂容你来评说?”
轿中人仿佛轻叹一声,这一叹似有满腹志气却又无处寄放一般,他道:“老夫原本不过是青龙会的戴罪之人,陷樊牢已二十余载,名号之说不提也罢……”语气黯然,似无所依。
狄遥听得“青龙会”三字,身子一震,抬首道:“阁下武功精深,当世只怕罕逢敌手,今日一会,深感佩服。”
轿中人轻轻嗯了一声,缓缓道:“据说令兄狄逍的梦月刀技已臻随心所欲、自然而然之境,十余年前便已威名震天下,却不知他而今身在何处?”
狄遥悠然而望天际,半晌道:“我兄长早已厌倦江湖,归隐乡野多时,我兄弟二人不相见已八载有余了。”
“可惜,可叹。”轿中人轻嘆道:“如此惊才绝艳般的人物,老夫却缘悭一面。”他语气缓慢,充满惋惜之情。
狄遥冷笑道:“莽莽江湖能人异士不知凡几,青龙会倒行逆施,遍起杀戮,人神共愤,终有天下共逐之的一天。”
轿中人纵声长笑,笑声远远传出,“扑”一声蓝布轿顶已被笑声冲破,四野竟为笑波震出雪浪,狄遥、史进等人但觉劲风扑面,如有刀割,纷纷避让。
笑未歇,他道:“我青龙会开山立柜至今已逾四百年,根深叶茂,人才济济,又岂是你等冥顽不灵之辈所能动摇。”
又接着道:“数年前你在苏州邀月轩曾借得敝会一件物事,如今已到归还之期了吧?”
狄遥作如梦方醒状:“哦,原来青龙会兴师动众来此僻远荒寒之地便是为此,这位史兄原是旧知,为何却装作不识?”
史进面露无奈之色,见狄遥语言及此,忙拱手见礼,干笑道:“昔年邀月轩匆匆一晤,狄兄风采在下常思之,别来无恙?”
狄遥淡淡道:“客气,客气,这几年,想必史兄定是时时牵挂,日日担心了。”
史进对话中讥诮之意竟不作答,依旧笑道:“当年狄兄从我手中借得一张藏图,所谓物归原主,狄兄想来不会忘记吧?”
狄遥正色道:“史兄此言差矣,这藏图中的物事乃是朝廷当年赈济山东水患灾民所用,本非你青龙会所有,何谈物归原主?”
史进苦笑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敝会刑罚森严,狄兄不会让史某为难吧?”
狄遥仰首向天,神情冷然。右手弯刀凌空一挥,刀尖迎光流闪,迫出一股森然寒意。他道:“久闻史兄‘寸劲铁指,流云飞袖的威名,当年因时误会,无缘讨教常引以为憾,今日机缘巧合,正好领教了。”
史进并不作答,只侧首望向小轿,轿静无声,轿中人却并不示下,待得一会儿,只好无奈道:“如此,在下得罪了。”
狄遥左手缓缓伸出,道:“请。”
“请”字一出,天地无声,艳阳寒雪间凛出一股肃杀之气。
微风起处,史进双袖一拱,借一拱之势蓝色长袖一收一卷,犹如活物于无声处直挥而出。衣袖本是柔软之物,但这一挥却如长鲸吸水般快捷无比,其间夹杂隐隐雷鸣,劲风四起。
狄遥双足倒踩七星,长袖自颊面险险掠过。长袖过处,面如刀割,击于地,雪浪翻涌。
史进长袖一击已抢得先机,攻势汹涌更无止歇,如决堤之水滚滚而出。
袖长刀短,狄遥先机已失,身形只在腾挪翻转间急急避让,数招间已是险象环生。
斗得十余招,史进双袖舞动渐劲,丈余内腾起漫天雪雾,狄遥已尽隐雪浪之中。
陡一声轻啸,忽听狄遥长声吟道:“落花人独立……”
一道灰影纵身跃至半空,寒芒一闪,弯刀自袖中掠出,凌空击下。史进双足后蹬,双袖齐发击向狄遥。那双蓝袖矫若流云,劲力外吐,正是流云飞袖功的极致。狄遥身形本是凌空下击,却于半空一折,作弧形一转滑入双袖之中。只听五声急响,长袖掩映中,弯刀似与某坚物互击,发出非金非铁之声,狄遥又是一声漫吟:“微雨燕双飞。”
“嘶、嘶”两声,狄遥闪电蹿起,刀光若两条轻烟斜线,刀光闪动间人已跃出双袖合围之外。
二人互峙。
狄遥弯刀之侧留有五个指印,这五记“寸劲铁指”隔刀伤胸,血自狄遥唇角溢出。
史进左右胸之侧各着两记刀伤,衣衫破裂,鲜血疾涌。
这一番拼斗,两败俱伤,都有一憾!
史进憾,若非老匹夫暗算我于前,今日这五记“寸劲铁指”已取了他的性命;狄遥亦憾,万空流掌力之强非同小可,运功十二时辰仍不能尽抚伤势,不然,适才“微雨燕双飞”刀法必能伤之于刀下。
二人遗憾忽闪即灭。
史进身随袖起,双袖贯劲迎面又击,这一击阴劲暗藏,却是缓缓击出。
狄遥弯刀一闪,蹿于半空,刀自双袖空门处疾劈。
这一招各攻其短,伤敌必救,身形翻转,二人于半空互避。
灰蓝二影交错间,史进袖中凸一尖物,闪电般击出,却是史进得意之作“寸劲铁指”。
这一记指功迎胸而发,气贯如虹,浑厚无比。
狄遥险中急退,头上脚下滑落,急摆左足,足底迎向“寸劲铁指”。
史进冷笑。江湖上给他的绰号很长,叫作“寸劲铁指细细断,流云飞袖慢慢长”。这“寸劲铁指”已到点骨寸断,杀人不见其伤的境界,造诣还在“流云飞袖”之上。
史进蓝袖一点微微上挑,对准的是狄遥足底涌泉穴。这一击若是命中,其指力必能循穴而入,足上经脉寸断,足部瘫痪无治。
“叭、叭”数响,史进指劲全部击在足底,无一落空,但却传来奇异声响,那指劲击中的鞋底,不似布帛绳线缝做,却是铁制而成。
击声异常,史进一愣,身法一滞。
倏忽间,狄遥已借击势倒跃而起,及丈余,刀光一跃已闪电般向背后劈出五刀。
艳阳烈,白雪茫,刀光闪,血飞溅。
这五刀快得不可思议,瞬息间已分别劈中五人咽喉。
这五人着黑衣劲装,手扣霹雳弹,正是青龙会分舵属从。
狄遥右手劈刀,左手闪电般从五人手中取下霹雳弹,足尖一点,倒升八尺,左手五指由上至下连弹,五枚霹雳弹势急若闪电,快如奔雷,分左二右三两路旋击史进和轿中人。
从劈刀至射弹不过瞬息之间,动作连贯自然,一气呵成,毫无牵强之感,仿佛事先谋定一般。
爆炸瞬间迸起,惨嗥连声,雪浪翻卷。
霹雳弹一发,狄遥竟片刻不作停留,身形倒翻,双足弹点飞跃。
一点,退二十尺。
再点,蹿五丈。
三点,离七丈有余。
四点……
四点若成,间距已在十丈之外,脱逃升天之势即成,纵是天王神魔也奈何他不得,何况是人?
七丈外,忽闻雷声一响。
狄遥什么都算准了。
他算准青龙会未得藏图,断不会下杀手;他故意用足底去接史进铁指一击,便是算准了退路方位;他反刀后劈也是算清五人站立間距;霹雳弹一出,轿中人和史进是否接得下、避得了他已无须考虑,他算准了四退之后必可逃出生天。
他算无遗策,方方面面都计算、照顾、思虑到了。
只可惜他仍然疏忽了一件事,他算错了、低估了一个人。
这个人二十年来在一个一般人永远都不愿去的地方,只为练一种武功,那是种集天地间至阴至柔和至刚至阳于一体的上古神功,狄遥低估了这种武功。而这个人现在是青龙会的总执事,这是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职位,是个狂傲得可以弃尽天下的人。他算错了这个人!
狄遥四点于地飞速掠起之时,忽有雷声响起,轿中人已发出了厉雷一般的劈掌,狄遥在退掠中及时侧面。
这一击有半数击中侧脑。
这一击贯注了“开天劈地大奔雷掌”的掌力。
被轿中人掌力击中的瞬间,狄遥脑中闪现一丝悔意,这悔意因何而来,向何而去却无所依凭。悔意一闪即泯,随即被某种混沌状态所占据,他的大脑“嗡嗡”作响,思想和行为已不由自己控制。
他在雪中一路狂奔,浑不知身在何处,要去向何方。
模糊间看见前方有人影闪动,他挥刀而起,疾冲而去。
有寒光一闪。
雪拥万里,白皑皑一片。剑光在雪色掩映中流光溢彩,剑锋起于尖末之梢,生死于一线之间。
狄遥惯性前扑,止住,血呈扇状喷射,雾一样在空中飘荡。
那样激奋的热血,喷射在雪地上,千疮百孔。
狄遥临死瞬间已没有了痛楚,只有无边无际幻觉呈现。轿中人的掌力震散了他脑中元神,击溃了神经中枢,他的弯刀插于雪地,双目凸视如虹。
史进、毕千锋和一五十余岁中年人立于雪地间,无语。
那中年人高冠深额,黑须如晒,额上法令微锁,披一袭雪白鹤氅,不怒自威,自有一股迫人气势。
尔顷,有探子报,据此地三里处有两骑往镇南向而去。
毕千锋欲追。
轿中人止住,他抚须而思,半晌方道:“他们必是去姑苏狄家搬取救兵。”
史进道:“他们难道是去向狄逍求援?如此天寒地冻,间关万里,狄逍会来吗?”
轿中人看了史进一眼,缓缓道:“狄逍与狄遥本是兄弟,狄遥生死未卜,救弟是其一;其二,那五百万两赈灾银的藏图早已落入狄遥手中,他焉有不来之理。”
他突地横指毕千锋:“你速去彻查狄遥居所,此二人如何脱逃事存蹊跷,你探明此间是否有机关密道。”
顿一顿,看着史进,眼中满是笑意,那笑说不出的阴森:“你的任务是保护他们平安到江南,想方设法引狄逍来此,狄逍若是不到,你也不用回来了。”他的语气淡然,说得虽是轻描淡写,但其中却有股不可抗拒的威势。
史进不敢作答,噤声退下。
轿中人依旧抚须微笑,那笑深沉几许,谁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要做些什么。
小汪和林秀双骑出镇。
马蹄嘚嘚声中,他们心情沉重,如此万里相隔,暮云重重,前途未卜,不知变数几何。出坊城时,他们不禁一起转首回望,即时坊城西向火势正猛,艳阳正烈。
而此际的狄遥也正生出那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无由悔意!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柳三变的《雨霖铃》启首一句在昆腔凄然慢板中悠悠回荡在姑苏古城上空的时候,狄逍已缓缓推开庭院大门,门外是寒意正浓的晨。
狄逍长衫厚棉,肤色在黑衫的衬映下有些微微的暗,脸上显出永远都褪不去的风尘与疲惫,但双目却是犀利的。站在自家的门口,他黯然一叹。
狄逍背后的大院是狄家祖业,那曾经承载着无比辉煌和荣耀的庭院而今已破败了,门上红漆早已剥落,门楣偌大的“姑苏狄府”四个烫金魏碑大字在百年风雨中褪色殆尽,庭院前的荒草从光滑古旧的麻石小径缝隙间逸出,在寒霜中枯萎着。渔隐巷白墙黑瓦下的买卖挑子在寒晨薄雾中开始了一天的生计,巷边的水道上几只渡船曲折地流入街巷深处。狄逍轻轻踏上那座渔隐拱桥,过桥,转南首,上青石板街,去喝听枫楼的第一道早茶。
狄逍常来听枫楼。茶博士的照顾殷勤周到,看戏、听曲、品着风味别致的各色茶点,在这寒冬腊月天里,邀三、五知己叹人生,或是一人静坐独处,看楼下芸芸众生,有一种恍若隔世般的幽远。这样的氛围中,他一般都坐上个把时辰,他已奔波久了,这样的生活无疑是恬静的,有种休养生息相忘于江湖的感动。但今天的狄逍只在楼上坐了小半个时辰,因为两件事情影响了他的心情,一种不祥预感扰乱了他本已平复的思绪。
听枫楼的饮茶与众不同,姑苏一绝。楼里茶博士是个蜀人。与姑苏清茶的浅斟慢酌截然不同,冲茶泡水味浓刚劲,颇具川蜀之风。茶博士姓唐,大约中年模样,短小精悍,铜壶在臂弯勾转间,壶颈微挺,修长的壶嘴便有一股热热的水泉激射而出,急急喷在口大底小的杯碗里,杯底预留的枸杞、红枣、菊花等诸般养生滋补之物被急水冲泡得旋转着铺开,水沿与杯口齐,那水竟不遗一丝半星于外,是名蓋碗茶。
今天的盖碗茶却冲得有些燥。那唐姓博士原本是万中无失的,但今天却失了手,兴许冲急了些,水柱竟有十数滴射在狄逍手背上。专注看戏的狄逍蓦地一惊,手一抖几乎碰翻了茶具,虽有茶博士一迭声地赔小心,狄逍仍是皱着眉,心情坏起来。此后,同桌一位客人竟被杯中沸水烫伤了咽喉,一股不祥预感涌上狄逍的心头,他掷一把铜钱于桌上,下了楼。
此时,正有一双隐于茶楼暗处的眼,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
楼外雾将尽,风微起,天已阴。
1.往昔事
出得听枫楼,狄逍租顶双人小轿,往城南而去。
城外,细雨如丝,雾中若缕。大约行了半个时辰,已是姑苏城外。郊外是一块块薄霜笼罩中的庄稼地,地里满是庄稼的残杆,一层层打在地里,远雾里不甚分明。
阡陌中又行了一炷香光景,转过一个小山坳,视域为之一开。此时,雾已尽散,但阴云仍在,小雨频落,微风因这开阔仿佛变得和煦起来。
那是一幢独处的院落,远看院落里青墙黑瓦,布局别致。院前种了半亩梅树,梅枝盛开,清白的朵欲展未展,微风起处,纷纷点着头。屋后密密匝匝立一片新竹,在檐钩屋顶间露出,也只亩许,风吹叶动,展映如簇,“沙沙”作响。屋院正中挂一木制阴文牌匾,匾有些焦煳,与文字边界几乎混成一体,但仍看得出“梅竹别院”四个苍劲汉隶。
小轿停在院前,付过轿资,狄逍径向院里行去。一作白袍装扮,髯须斑白其长及胸的老年文士已快步迎出。
老年文士上前便拜,口称:“恩公!”
狄逍忙拦住,道:“居士不必多礼。”
文士道:“恩公,救命之情颜某粉骨碎身无以为报,区区礼数,老儿理应周全。”
礼毕,进院。
院中是一麻石小径,两旁的梅枝花蕊新吐,沁香阵阵。沿小径过院入堂,却是另一番景象。
厅堂里宽敞深阔,地上铺着地毯,松香自鹤嘴里涎出。左右墙面显是经过精心修葺,着色古雅,内厅隐隐有琴瑟传出,清越古朴,音韵脱俗。正对门居中墙上挂一巨幅前人名作《清明上河图》,其画虽是真伪难辨,但人物景致着墨自然流畅,用笔意韵不凡。
狄逍曾就此画真伪问于韵清居士,居士只说此画虽非张正道原作,但也出自大家手笔,这位名家曾受之泼天恩惠,原拟以平生得意画作相赠,居士觉得相谢从俗,坚要此伪作。名家无奈,只好破平生之戒,用一月之期绘出此图。
那画格局规正,气象苍迥,人物景致浓疏分明,寓意深邃,实不输于原作。
图下是一软榻,八尺见方,上置一几,几案中摆着茶具,一壶四杯,样貌古朴,均是宜兴紫砂,大约成品日久,露出些微黑赫。居士一声“喏”,侧门进一小童,端沸水一壶,到旁冲泡茶水。冲调好,韵清居士相请,二人退履盘坐于榻上,各自拈杯,饮一口。那茶初入口微涩,后转清香,却又香而不浓,入口纯而不淡。
狄逍不禁赞道:“好茶。”
居士舒髯道:“此茶曰‘云中雪,是西湖茶中的极品,清明采摘下于冰窖中贮藏,此时取用,却清新如初。这水也有讲究,是去年梅枝上的陈雪,与叶料共贮冰窖,虽有年余光景,但茶水中的淡淡寒梅清香依稀可闻。”
狄逍再呷一口,微微合上双目,茶水在口喉处吞留,溢香愈发纯厚。片刻,狄逍睁开眼,却不禁皱了眉。
韵清居士斟上茶,双手垂膝,坐正,目视狄逍,他缓缓道:“恩公,可是有何隐事?”
狄逍不答,长叹一口气,又饮第三杯,下榻,行至窗前。那是屋里唯一的窗户,是暗格花窗。寻常人家都是雕些喜庆图案,但这扇窗却是梅花和竹子的形象。那像做工精致,但许是天气等诸般情状影响,梅竹之清疏淡雅并不明朗,和着若有若无的琴韵,有种阴暗的暧昧。
狄逍轻轻推开窗子,双手背负着袖,看窗外,屋外的细雨已停,仿佛未下过一般,但重重的乌云开始聚合,酝酿着更大更猛的风寒。
居士轻轻走过来,也在窗前止住,他自顾喃喃道:“风云变幻,天有不测,看来一场风雪已不可避免了。”
狄逍“哦”了一声,仿佛梦中醒来,侧着身子道:“居士有何教诲?”
居士微微一笑道:“看恩公今日情状,便如这窗外气象,风雨未尽,混沌不明,聚散不清。恩公今日不只为喝茶、看景、自怜自惜而来吧?”
狄逍再叹一声道:“倒也不是什么难情……”
韵清居士双手拢袖于腰际,看着狄逍,那目光不凌厉,但也并不柔和,他既没动目亦未转头,却有种扫视的意味。他挑着唇角的沟沿,仿佛看穿了狄逍的心事,缓缓道:“恩公不妨说说看。”
狄逍并不在意那种若有若无的扫视,转过身看着窗外乌云,他道:“在下回姑苏十载,一向平安,但近些天却总觉心神不宁,老宅周遭异事不断,遇事有违常理,恐非吉象。”
居士淡淡笑道:“恩公素来不信灵异,每与恩公研讨,恩公总不以为然,怎么现如今也疑神疑鬼起来?”
狄逍苦苦一笑,并不作答。
居士伸手轻捋白须,那须常作修缮,甚是松软光洁,他道:“老朽有一测算,不知恩公可与闻否?”
狄逍道:“居士但说无妨。”
居士道:“连日来老朽夜观星象,离月畔七星处有一星宿呈异常之相。”
狄逍迟疑道:“如何?”
居士道:“其实老朽观其象已有年余,原处半明半暗混沌状,如今光芒大炽有异色非常,此为煞星乱象。”
狄逍沉思道:“何为半明半暗混沌状?何又为光芒大炽异色非常?”
居士缓缓转过身凝视狄逍,一字一顿地道:“前态为困,后象是出。即为脱却樊笼,出显天下。”
狄逍看着居士,道:“居士可有明示?”
居士仰首向天,天阴如墨,层云滚滚,他道:“若是不出老朽所料,这颗魔星应该就是那个人。”
狄逍微微一怔道:“何人?”
居士字斟句酌沉声道:“这颗魔星叫万空流,成名于二十年前,此人天赋异秉,惊才绝艳,可谓当年江湖上不世出的奇才。却不知何故竟于二十年前自入天牢,直到近时才从天牢破困而出,据说此人在狱中练成了《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
狄逍动容:“《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居士说的可是那本记载着世上最可怕的七种武功的秘笈?”
居士看定窗外:“恩公认为世上可还有第二本《大悲赋》?”
《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据说记载着天上地下七种独一无二凶险恶毒的武功,任意功成一项都可独步天下,傲视江湖。百晓生作《兵器谱》时,曾把它与孔雀翎列为传说中最可怕的两类武功。
狄逍也看着窗外,窗外乌云翻滚,他缓缓道:“据说这七种武功只有三种流传了下来。”
居士点头道:“老朽只听说有两项神功曾在世间流传,一代大侠傅红雪曾练成‘天移地转大移穴法,西方星宿海的多情子精通‘天绝地灭大搜魂手,只不知第三种……”
狄逍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惧意,这惧意只一闪如电如丝,却被居士捕捉到了,他道:“恩公莫非知晓这第三种武功?”
狄逍不语,眼望窗外,神情呆滞,半晌才作答,但那声线却如换了个人似的,沉哑无比:“还有一种是‘天崩地裂大封绝指。”
居士讶然道:“哦。”
狄逍目光仍在窗外,阴暗凝重的天空乌云愈重,焦着中天空突然发出异响,“噼啪”出浓密的细细冰粒,它们透过窗户打在狄逍和韵清居士的脸、手和身上,二人仿佛凝住一般不为所动。大约过得一炷香时分,冰粒止歇,天上已有绵绵白雪飘起,初时小而软,而后转大变重,层层叠叠在天空飘,上午的时光却仿佛处在夜晚一般。
狄逍的目光被雪牵引住,他凝着神,思绪回到往昔的岁月,喃喃道:“十年前,狄某的一位生死之交被一个神秘组织杀害。”他顿了顿接着道,“当时我领导的飞鹰帮发展日盛,得知好友死讯我便丢下帮中事务,前往洞庭湖查探,尽管这个组织行事缜密,但我还是通过一些蛛丝马迹探知此事与青龙会有关……”
“青龙会?洞庭湖?”居士沉吟道,“恩公的知交好友莫非便是潜龙帮帮主易潜龙?”
狄逍看了居士一眼,这一眼有如刀鋒般凌利:“居士也知道此事系青龙会所为?”
居士一怔,用手拂去额角一羽飞雪,笑道:“当年易潜龙和帮中一百一十八条好汉一夜间全部暴毙,紧接着,路过洞庭湖的五百万两官银被劫,而事发前后均有青龙会组织成员出没。青龙会行事虽鬼魅莫测,但闹出这么大动静来,江湖上早已传得沸沸扬扬。”
狄逍点头,沉声道:“居士所料不错,这两件事确实前后互为关联,青龙会想借潜龙帮势力在洞庭水域劫银,这样既便事发也可脱却干系,可我义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青龙会只好杀之自取,虽劫得官银但也留下了些许痕迹。”狄逍神态凝重,话语不急不徐,事隔十年,当时的几许激烈早已平复了。
居士道:“于是恩公便开始对付青龙会。”
狄逍道:“不错。冤有头债有主,我便集合飞鹰帮所有力量,找青龙会算账。”
居士接着道:“可是恩公也知道,青龙会势力之强大,便是朝廷也避让三分。”
狄逍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神情,鼻息有些粗重起来,气息冲在雪中轻轻腾出白雾,他道:“这之前我曾联络过武林同道和官府,但可惜,江湖中人人闻青龙会之名而丧胆,应者寥寥,而官府更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以证据不足为由敷衍搪塞,在下无奈之下只好以飞鹰帮一众之力独挑青龙会。”
居士思忖道:“恩公的梦月刀独步天下,惊绝江湖,但青龙会势力广布,帮中更是高手如云,只怕……”
狄逍颔首道:“不错。刚开始,在下带领飞鹰帮势如破竹,接连挑了青龙会在江南的两个分舵,劫夺了三批红货。”狄逍双手扶住窗沿,眼望窗外,神情仿佛回到了当年,他顿了一顿,接着道,“但是飞鹰帮也损失甚重,但那时我已杀红了眼,凡与青龙会相关的事务,我都不放过,钱庄、酒楼、赌场、妓院我是见一处毁一处,见一个杀一个,一直杀到青龙会找在下谈判为止。”
居士诧异道:“青龙会居然找飞鹰帮谈判,”他缓缓道,“难道是缓兵之计?”
狄逍轻轻摇摇头,慢慢道:“青龙会傲气冲天,又如何会把一个小小的飞鹰帮放在眼里?他们谈判是因为一本名册。”
居士目光闪动:“哦。”
狄逍并未在意,继续道:“在无锡的一个赌场里,我设伏击毙了青龙会玄武堂的一个副堂主,无意中从他身上搜寻到一本青龙会三百六十五处分舵的相关名册,这本名册记录了青龙会各分舵舵主姓名、舵址以及联络标识,这本名册事关重大,名册内容若是公布天下,青龙会将遭受巨大打击。”
居士道:“那他们想如何谈判?”
狄逍用舌舔着飘落唇角的飞雪,轻声道:“他们想用杀我义兄的凶手史进换这本名册,同时约定此后互不干扰。”
狄逍叹一口气,道:“由于当时双方厮斗日久,帮中兄弟已生倦意,以青龙会势力而言,缠斗日久飞鹰帮必败无疑,而且青龙会行事毒辣,惹恼了只怕定要赶尽杀绝不可,于是我决定答允青龙会的提议,定于元月二十日正午于无锡月银桥谈判。”狄逍望着落雪,仿佛痴了一般,自顾喃喃着,“那天也是下着雪,那月银桥被雪厚厚盖住,看不见桥面,天空阴沉灰暗,数丈之遥便已看不清明。在下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真是一望无垠啊!”
居士也叹了口气,侧首看着狄逍道:“恩公此去必是艰险重重,九死一生。”
狄逍不语,双手扶住窗沿,手背无一丝血色。
居士继续道:“想那青龙会能人异士不知凡几,飞鹰帮并非名门大派,青龙会自恃身份,谈判必属无奈,想来他们早已布好陷阱引诱恩公前往赴约。”
狄逍又叹一口气,神色黯然,想来仍为当初的莽撞行径而懊悔,他道:“那天的谈判太顺利了,我们和青龙会隔桥相对,我们在桥西,他们在桥东。青龙会都是黑巾罩面,只那史进没有掩面,由于离得甚远,天空灰暗,面目不清,但看情形显已被制住。双方打过招呼开始验货,我让帮中五当家‘神眼雕黄中前去认人,那史进在江湖上名头甚响,倒也并不难认,黄中号称神眼,认人识物百无一失。
“双方验明正身后开始交换,这些过程中青龙会并没有耍什么花样,这倒出乎我们意料,想来那册子确实非常重要。交换完毕后,我们正准备撤离,青龙会却出来个人问了一番话,看样子是他们的头目。”
居士显得有些急迫,他问:“他问些什么话?”
狄逍愣着神,看着越下越大的雪,喃喃道:“那人问我是否看过册子内容,我说看过但并不认识。”狄逍转向居士,“那册中语言都是梵文,当时我并不识得。”
居士一愣,旋即笑道:“莫非恩公现今已能识得?”
狄逍双眼望向别处,仿佛在思索着一个至今都没想通的问题。
他继续道:“那人要我发誓,由于我确实看不懂梵文,而且谈判顺利,因此对发誓之说倒也并不介意,我当即发誓。那头目见我誓言真切,也便信了,末了他警告我若是识得册中内容或是留有副本,必让我飞鹰帮上下死无葬身之地。唉——”狄逍这一声叹深幽漫长,引以为千古恨事,“想不到这人一语成谶,细想前因后果其实是我害死了帮中兄弟。”
居士道:“哦,如此说来恩公莫非另留名册副本?”
狄逍不答,侧望居士,那目光在灰阴的雪天有股灼人的火芒,仿佛要看穿对方内心的所思所想。片刻,居士终怯,挂着嘴角一丝勉强的笑转首窗外。狄逍也转过头看窗外的雪,风起,雪四散飘零。
“青龙会的人问完话便相继离开,我们也达到目的,黄中等人正准备押着史进过桥,由于当日天阴雪大,史进的面目我始终未看清。就在这欲走未走的当口,突然间,我们发现月银桥上鬼魅般孤零零伫立着一个身影。
“月银桥上的这个人一袭长衫,白巾拢面,双袖后垂,鹅毛般的大雪中孤傲独立,大概是在某种固有的环境中处久了,那双眼淬出鬼火般的厉芒。此时青龙会的人早已隐没,仿佛被风吹去一般,踪影全无。白衣人的突然出现让我产生某种不祥预感,但帮中兄弟均未在意,许是谈判太过顺利了,不用再继续这种朝不保夕的杀戮生涯,他们放松了警惕,并未把这个白衣人放在眼里……”
狄逍一口气讲了这么许多,眼神直直看着窗外大雪飘落的深处,他们思绪溶入回忆中,一丝恐惧缓缓在脸上泅散开来。
居士轻轻吐口气道:“就是这个人精通‘天崩地裂大封絕指?”
狄逍道:“不错,我们还未反应过来,已有一个兄弟遭了殃。”他吐着气续道,“那位兄弟姓徐,出生入死跟了我五年,想不到一闪神的工夫就送了命。”
狄逍闭眼静了一会儿,鼻息沉重:“好快的出手,好霸道的指力。那白影一闪,只一闪,就已到了徐兄弟面前,徐兄弟哼声不及,白影已回到桥头,仿佛未动过一般,再看徐兄弟已断了气,额头淡淡凹下一个指印,看形状,是左手大拇指。
“我们都呆住了,一转神,白影仍一闪,又一个兄弟遭了殃,再看时史进已被白衣人拎到桥头。兄弟们都有些慌,我大叫结阵,兄弟们都结成阵势拔刀出鞘疾呼奔走,我也弯刀在手严神戒备。过得一会儿,未见白衣人攻击,却见他与史进说着些什么,史进看样子甚是惧怕这个人,又说了几句,白衣人似有些厌烦,挥手让他离去,史进如蒙大赦,快步离开。
“我们都没有阻拦,只远远看着,慌乱之中我竟连史进的相貌都无暇看清,当时我只知道今天飞鹰帮已无法全身而退。
“这些都是和我一起同过甘共过苦的好兄弟,他们若是不走,便是山崩地裂我也不会动的。此时已无他法只有孤注一掷,我把弯刀横在胸前,那样冷的雪天我竟紧张得手心冒着汗,白衣人身手变幻莫测,武功之高己远非我所能敌,我不知道我和兄弟们还看不看得到明天的日出。”狄逍说到激动处双手重重拍在窗沿上,想起往事种种禁不住热泪盈眶。
狄逍怔了半晌道:“那时白衣人竟没有再出手,只眯着眼看飘飘落雪,那天的雪真大,无边无际,漫山遍野。我们在雪中全神戒备盯着他,唯恐他突然出手,再伤及兄弟。但即便这样防范也没有用,他发动了第三次突袭,这次杀的是黄中。”狄逍停了停接着道,“我们飞鹰帮虽非什么名门大派但帮中也有几个好手,江湖上也都有些声名,这次谈判帮中五大头领已来其四,三十二名帮众也都是百里挑一的血性好汉,白衣人竟又杀了五当家的‘神眼雕黄中。黄中不仅眼利,轻功更是一绝,想不到也遭了毒手。”
居士半晌未作声,此时突然道:“这白衣人武功绝顶,心狠手辣,既然精通‘天崩地裂大封绝指,决非籍籍无名之辈,却不知是何来历?”
狄逍苦笑道:“此人招法江湖罕见,他白巾罩面,定是不想他人识得其庐山真面目,不过此人定是青龙会中人无疑。”他又道,“我二十岁出道,凡数十战,有设计打伏,有上当遭狙,也有单打独斗,从未提及一个怕字,但当日猝然受袭,敌人手段狠毒,我心头惧意顿起,分寸已乱。我们一边结阵散开,一边呼喝,让兄弟们分头走,保全一个是一个,可是他们都不愿自顾逃走,他们说做兄弟的一定要生死与共只进不退。”
狄逍再一声叹息:“原本各自逃奔部分兄弟也有生还之望,如此一来,诸位兄弟就只有送死一途。只听得惊呼连连,又有三位兄弟送了性命,其中一位是帮中的四当家。唉,这次我们飞鹰帮除二当家踞守总舵,余下包括我在内的四位当家已悉数出动,想不到在这月银桥上不明不白已折其二……”
居士屏住呼吸,雪景远眺,十余载时空相隔间仿佛仍是感觉到这一战的惨烈,半晌抚掌叹道:“江湖一觉十年梦。昔年飞鹰帮崛起江湖,虽是短短数载,其行事作风却天下传颂,究其因由却和生死与共的兄弟豪情不无关系。”
“雪越下越大,兄弟们越死越多,我只能拼死一搏了。我看准白衣人左膝袍角微抖,身形欲动未动之时,立即纵身直跃,弯刀顷刻出手急削其咽喉。那人原本并未留意,但这一刀攻得突兀,不禁‘噫了一声,半空急顿身形,凌空后翻,险险避过,饶是如此,颔下白巾已被削去一截,露出唇下黑须。”
“白衣人退回月银桥上,不再攻击,只俯视着我。天阴雪落,一时间四野无声,我和兄弟们也一齐戒备着他,天昏地暗,戾气潮涌,只余喘息一片。”
狄逍闭上双目,吐气,在回忆无锡月银桥一战的惨烈,接着道:“片刻之后,白衣人霍然直跃,左手拇指凌空击下。我原本就小心戒备,却不曾想他骤起发难,我迎攻而上,施展家传刀法精粹与之对搏。”他顿了顿,沉声道,“当年一战,是我十年前的最后一战,这一战让我九死一生,此战之后,往日的英雄豪气俱都泯灭了。”
狄逍神情转为阴冷,话语复又变缓:“当年,我已练成祖传刀法‘狄氏七刀中的六刀,我用的便是第五刀‘八方风雨暗飘零!
“‘八方风雨暗飘零以快著称,此招使出,便是八方风雨于暗夜之中也不落半星雨水于衣襟之上。我刀势一展,迎攻而上,其势不可谓不急,出刀不可谓不快,但刀势未尽,已不见白衣人踪迹。正惶然间,忽听身后又有兄弟惨叫,回首,白衣人鬼魅的身影一闪,大拇指已迫近胸际——”
狄逍的叙述忽然止住,瞳孔睁大,有种窒息的急促感,对当年加身一指竟有种说不出的惧意,他的手下意识一挥:“电光石火的一刹那,我手中梦月刀本能一抬,以刃身迎住这一指。那指力惊人的猛烈,竟透过刃身直撞前胸,我连退数步,一口鲜血自胸腔喷出,但仍止不住跌势,仰面后倒,就此人事不省。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胸口剧痛疼醒,睁开眼,身上压着一堆尸体,透过尸身间的缝隙看见黑夜里的星斗,接连数天的风雪已经止住,黑夜里有股说不出的静谧。我浑身乏力,伤痛感遍袭全身,我一动不动就那样躺在黑夜里,压在尸堆下,心里贮含着無比的愤懑和痛苦。又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恢复了少许体力,艰难地推开那些尸体,爬出尸堆,借着月光才看清楚压着的尸体竟都是我那些同生共死的好兄弟……”
居士被狄逍的叙述震撼住,一时无语,而狄逍的语气和神情愈发沉重:“我呆呆跪在雪地里,悲从中来,望着满天星斗欲哭无泪,这些兄弟们为了我一条贱命,拼死相救,竟无一幸免,而我居然还苟活于世。
“此后,我拖着残躯回到扬州总舵,怎知总舵已被官府查封,街坊传言舵中一十九人在一夜之间死于非命。此间,胸口伤势时有发作,疼痛难忍,我又辗转来到洛阳,直至寻到神医晏漱石,受之以刀石,方捡回这条贱命。”
居士问道:“恩公所说这‘天崩地裂大封绝指,便是从晏神医口中得知?”
狄逍点头道:“不错。晏漱石说此指功已臻大成,当时指力若是稍重半分,或无刀相隔,我命早已休矣。饶是如此,每逢阴雨天,旧疾发作,实不堪其苦。”
居士吐着气道:“果真如此厉害?”
狄逍不语,双手缓缓解开胸前衣襟,露出胸膛,但见胸乳下半寸有一下凹黑点,其黑如墨,肌肉翻露的伤痕依稀可见,显见当年情状之凶险。
狄逍收束完衣襟,声音甚是沮丧:“原本以为,十几年的苦练,狄家刀法我已有所成,却偏偏敌不过白衣人的一根指头,还害得兄弟们枉送性命。月银桥之后,我万念俱灰,连为兄弟们报仇的心思都淡了。后来,我又在外流荡了两年,收束住心性,回到姑苏老宅……”
狄逍的思绪有些怅然,呆呆看着窗外飞雪,昔日种种在心头往复回荡。
居士默默陪在身侧,不语,不动。
又过得半晌,狄逍侧身向居士行礼,苦笑道:“自家十几年前的陈年旧事,有扰居士清听了,勿怪!”
居士忙还礼,言辞真诚:“恩公说哪里话?恩公今日所言,令老朽甚为感动,飞鹰帮虽不过一小小江湖帮派,但其事迹却可歌可泣,令人钦佩。”
狄逍还待再说,忽听门外童子轻声言道:“主人、狄先生,午膳时辰到了。”居士相请,狄逍略作推辞,便与居士入竹林,亭中就坐。
2.高手闲话
亭是青竹建构,形状小巧精致,竹香经年不散,亭子正中上书“聚竹”两个清秀小楷。亭的四周皆青竹,杯口粗细,青青竹叶在雪中轻轻颤动。
竹亭内置一桌四墩,桌面三尺见方,是一整块纯色大理石磨制。瓷墩制作精细均是景德镇材质,上置墩毡,毡体为熊棕,着黑色,是产于数千里外长白山上的黑熊毛棕,其毛经匠师特制,入手绵软,松酥异常。
居士打个手势,一小童提四屉蒸笼依序置上。菜不多,仅四菜一汤而已,却极见精致,冒着腾腾热气,自有一股诱人香味。
韵清居士乃一雅致人,起穿用度莫不极具清雅享受之能事。狄逍坐定,听居士一一道明这四类菜品。一菜为腌鹿肉炒冬笋。此菜虽是鹿肉为贵,却分主辅,即笋主鲜,鹿肉以入味之宾而辅之。又一菜是火腿。观其形薄透如圆翼,辨其色暗红似玫瑰,闻之气味清香,食之腊味鲜美,因产于浙江金华,故称金华火腿。
另一菜是一钵狗肉红烧,那肉材甚有讲究,说出来近乎残忍,乃是养不足旬月的小公狗肉,在这寒冬腊月天里将之打杀,腌制数日后,着花椒、大料、辣椒等诸般食料烹烧,这狗肉之香异乎浓郁,口感极强烈。还一菜却是尾清蒸鲈鱼。那鲈鱼出得镟不过片刻,陈酒、酱油及瓜姜、蕈笋诸般鲜物置于其中,鲜味尽在鱼里,真可谓既无一物能侵,亦无一气可泄。此际出釜分而食之,实为无上妙品。
四菜居中处乃是一萝卜排骨汤,俗话说“萝卜小人参”,冬雪天吃萝卜喝排骨汤确是进补之美食。
桌面下置一烤炉,炉火正炽,热力于周遭流动。亭外虽是雪飘不尽,亭内却暖意融融。
居士请,童儿斟酒。
入杯,酒香清冽,不饮,已是微醺。
二人举杯,相饮而尽,居士掩袖长吁道:“此乃绍兴女儿红,恩公不知可饮否?”
狄逍拭唇,微眯双目道:“此酒既有五谷之烈,又具果物之柔香……居士的好酒众多,每每都有惊艳,但今日这酒必非寻常五谷酿造,其酿时当不下于二十年矣!”
居士微微一笑,点头道:“恩公好感受,这酒材不尽五谷,综青梅、涩李等诸物精华而酿,酿时已有二十余载。”
狄逍再饮,闭上目,留酒于鼻腔,尽略酒意,直喉而下,尔顷轻吁一气,始睁眼。却见居士满脸含笑,居士持箸一提道:“请,恩公请。”
狄逍依言下箸,一一尝过,不禁又叹道:“居士好享受!”
韵清居士苦苦一笑,摆手道:“谈什么享受?老朽之处境,与弃妇无异!”
狄逍“哦”了一声,目光流动,缓声道:“居士莫非也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居士又是一声苦叹,摇箸道:“不谈也罢,不谈也罢!”
二人又饮了数盅。其时风雪渐歇,竹亭内,酒酣耳热之余,免不了说些武林掌故、江湖逸事,情趣自在其中。
又饮,居士话锋一转,问道:“当今武林中能入当世高手之列者,恩公以为几人?”
狄逍举杯掩面苦笑道:“在下隐居姑苏近十载,世事早已不通,只能说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江湖往事,居士如此相问,实是难为在下了。”
居士正色道:“恩公隐居姑苏固是实情,但世事洞悉却逃不过恩公的这双眼睛。我与恩公相交日久,恩公如此,倒是见外了。”
狄逍微微一笑,与居士再饮而尽。
狄逍放下空杯道:“居士如此说,再推托便是虚伪了。”
居士道:“老朽洗耳恭听!”
狄逍拈箸吃了片金华火腿,放箸,正襟危坐,缓声道:“江湖之大,卧虎藏龙,可称高手者不知凡知,却不知有几人入得了居士的法眼?”
韵清居士一愣,双箸一点狄逍,笑道:“恩公好滑头,怎的又把包袱抛给老朽了?”
狄逍正色道:“居士见识胜狄某十倍,狄某相询不过是印证而已。”
居士道:“罢了,罢了,那老朽便抛砖引玉,说些闲废之辞与恩公一助酒兴!”
言毕,各斟一杯酒,互飲而尽。
居士抚须缓声道:“老朽自认卑微,但识人却另有一格。”
狄逍肯首。
居士又道:“若说这江湖当世高手,能入老朽之眼也过不了五、六人之数。”
狄逍“哦”了一声。
居士接着道:“少林寺号称百派之首,而三清观乃当今国师木琛之道观。少林寺武学源渊,而三清观精于剑道兼有木琛当朝国师之尊荣,释道之间各擅胜场,二十年来双方争斗称霸相互抵耗,致使人才日渐凋零。但近年间两派却各出了一个异数,不知恩公晓得否?”
狄逍道:“愿闻其详。”
居士轻轻一笑:“其中之一是个少林僧人,法号苦竹,以‘一指禅功法称绝武林,是少林寺三十岁前练成此功第一人。八年前此僧以一人之力曾与西域魔教高手数度决战于少室山下,以‘一指禅绝技连挫魔教数大高手,挽少林危亡于即倒,致使魔教元气重挫,近十年不敢进犯中原,当世高手之称殊不为过。”
狄逍道:“此僧事迹倒是有所耳闻,当得起当世高手之称谓,但据说数年前为人追杀早已绝迹江湖,是否存活于世,却未可知!”
居士吟声道:“苦竹乃少林高僧,便是隐于某座寺刹中修禅参佛也未可知。”
狄逍点头似有所思。
“另一个却是三清观俗家弟子,姓高名歌。此人天赋异禀,在三清观道家剑法的基础上,推陈出新,另辟蹊径,创出别具一格的‘意剑之法,堪称用剑翘楚、武学奇才!”
狄逍似“哦”了一声,喃喃道:“意剑?”
居士道:“不错,‘意剑者,以意驭剑,心随意转,意随剑行,意至而剑至,无所而不至,此乃‘意剑之精髓。”
狄逍道:“好一个‘意剑,居士莫非懂剑?”
居士苦笑道:“老朽已过耳顺之年,江湖纷争早已倦矣!懂不懂用剑又有何妨?”话锋一转接着道,“当年华山论剑,久患肺病的三清观主青聪道长未及十招竟被九华剑派掌门李青衿击败,李青衿还口出狂言,号称‘剑出九华,天下无双,并接连剑败华山、嵩山、崆峒、青城、点苍等五大剑派掌门人,华山之巅,风头一时无两。
“正当此时,高歌以三清观俗家弟子身份出阵,竟以自创的‘意剑击败李青衿,逼得李青衿折剑华山,发誓终身不复用剑。此后,高歌再败‘雷霆快剑雷迅,就连‘重剑飞鸿贾连城、‘疯狂十字剑厉千钧也均败于高歌剑下,一时之间,华山绝顶无人敢试其锋。只可惜,这样一个武林奇才却不能见容于师门,终为三清观所弃,只身流浪江湖。”
狄逍奇道:“哦,那是为何?”
又请一杯酒,饮尽。
居士的嘴角溢出些酒渍,一滴滴从唇边落下,湿了衣,他无觉:“据传,比剑当晚三清观众人的歇宿之地传来激烈的争执声,接着,第二天三清观主青聪道长竟在天下群雄面前提出要与高歌比剑,一决高下。”
狄逍道:“这倒奇了……”
居士“哼”了一声,道:“此事说奇便奇,说不奇一点也不稀奇。青聪虽为一观之主,但个性阴狠刚愎自用,门下弟子强胜于已却不自知,其颜面如何见存于天下!”
居士忽微微一笑,反问道:“恩公见识高远,可知此战之胜负?”
狄逍伸箸于鲈鱼肚腹之间,食一口,抬膝而起,面亭外飞雪背手而立,他道:“青聪乃一观之主,高歌若是识相定会自败于青聪。”
居士双掌一拍,道:“恩公所料极是,高歌三合未毕,竟败于青聪剑下……”
狄逍转身,截口道:“不妥,不妥……”
居士笑道:“恩公又知如何不妥?”
狄逍缓声道:“剑败固是应策,但若三合即败,于情于理怕是均不合青聪心意,高歌于形势固然看得分明,但终究不通世情,高歌之累大矣!”
居士悠悠一叹道:“恩公好见识!唉,可惜,可惜……”
狄逍道:“居士可惜什么?”目光如炬,直视过去,便如要看穿韵清居士的心思一般。
居士一回神,忙笑道:“果如恩公所言,青聪虽胜,但看众却嘘声一片。青聪恼羞成怒,当即下令将高歌逐出三清观。”
狄逍一捶手,双袖微抖,心情竟有些激动。
居士视如不见,笑而不语。
狄逍微觉失态,斟酒,又各饮了一杯。
二人又吃了些酒菜,停箸。
狄逍道:“居士适才只言苦竹与高歌二人,却不知还有哪些高手入得了居士法眼?”
居士捋须道:“老朽所评当世第三位高手姓顾名烟寒。”
狄逍皱眉道:“此人倒是陌生得紧,却不知这顾烟寒却又有何过人之处?”
居士仰首向天悠悠一叹,缓声道:“恩公可曾听说过‘手眼通天这个绰号?”
狄逍略一思索道:“你说的可是‘手眼通天秦念衾?据说此人手眼之快已臻瞒天过海、羚羊挂角之境界,江湖中人称‘鬼手。但此人成名于三十年前,却与这顾烟寒有何干系?”
居士又叹一口气道:“这秦念衾便是顾烟寒,顾烟寒便是秦念衾。”
狄逍点头道:“相传,秦念衾的‘三仙归洞和‘风眼两项功法已臻幻真两用之境,高手之评殊不为过,若单以武功论苦竹与高歌自在其后,但秦念衾本人只是传说中的人物,当世二字只怕称不得。”
居士轻轻一笑道:“恩公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这秦念衾仍然存活于世,实不相瞒,老朽与他相识已逾三十载。”
狄逍目光闪动,道:“哦。”
“老朽与秦念衾原是旧识,他现名顾烟寒,却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语未尽,竟有些不屑与嘲苦,其神情象是忆起某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狄逍亦无语,只与居士相对而视。
半晌,二人方举杯尽饮。
狄逍眼望飞雪叹道:“居士所举三人当世高手之称实至名归。苦竹与高歌轻年才俊,后生可畏,秦念衾前辈高人,世上之对手只怕已寥寥无几!”
居士冷冷一笑道:“此话原可如此说,但现下却未必。”
狄逍道:“如何?”
“老朽说的是万空流,若有此人在……秦念衾只怕还当不得天下无敌,”居士捋着须,慢慢地说着,冷冷目测这雪景。
狄逍道:“居士所言之五、六人莫非也有这万空流?”
居士道:“不错,此人惊才绝艳,又有《大悲赋》所倚,当今天下恐难有敌手。”
狄逍不语,轻轻一叹。
居士一笑,又道:“恩公不想知这第五人是谁吗?”
狄逍道:“洗耳恭听。”
居士微笑道:“这便是恩公您了。”
闻此言,狄逍连连摆手道:“居士抬爱了,在下乃一带伤残躯,又如何入得了当世高手之列,居士之评折杀狄某了。”
居士目光直视狄逍,正色道:“恩公何必过谦,恩公的‘狄氏七刀冠绝江湖,若单以刀技论,江湖之上已无敌手!”
狄逍垂首举杯而饮,居士之言不置可否。
居士问道:“恩公不语,却又为何?”
狄逍缓缓道:“八年前在无锡月银桥遇见的白衣人,以鬼魅般的‘天崩地裂大封绝指技法令狄某心胆俱寒,九死一生。在下以为,此人纵然不及万空流,但却当得高手之称谓。在下对江湖之事早已心灰意冷,当世高手之称实是贻笑大方了。”
居士却微微一笑,那笑竟有些诡异,他道:“适才恩公认为老朽懂剑,老朽并未直言,今老朽便以筷作剑,特向恩公讨教一二,不知恩公应允否?”
狄逍神色一动,沉吟间,倒酒一杯,抬首而饮。
便在此时,居士突然出手。
这果是出手的最佳瞬间:思吟既神散,饮酒则旁动,抬首定体殆。
综合三点,居士捕捉到了这个最佳的出手时机。
居士轻吸一口气,白袍微涨,他挈一筷在手,缓缓刺出。
这一刺暗藏十余种变化与杀招。
但这十余种变化的外在观照却由快、静两种形式体现出来。
——其快如疾风落叶,风卷云涌。其静若平湖行舟,波澜不显。
这一刺犹如飞雪散花,在这一姿一势一态间,既疾到了极处也柔到了極致!狄逍前胸六大要穴、八个关键部位均处于这支纤纤竹筷的攻击范围之内。
竹筷在居士的微笑中破雪、越几而至。
狄逍仰首向天,饮酒,二十年女儿红,醇厚无比。
狄逍没有看见迎面而刺的竹筷,他桌沿以上的每一处空门都已完全暴露在了竹筷的攻击之下。
所以他饮酒的姿势不能动,他只能以静制动,以不动应万变。
但见他的右手一抄,一只竹叶应手翻落,中食二指一夹,竹叶犹如被一股气机托于胸腹。
转瞬,竹筷至。
刺叶片。
气机密布,叶凝于胸腹间。
叶不破,筷不入。
僵持。
狄逍饮,酒未尽,仍仰首。
竹亭内、石几间,罡机流转,朔气四溢。
二人势不变、不动。
——不变不动即无破绽。
居士笑容依旧。
他在等,等机会,等狄逍的破绽。因为酒有饮尽时,饮尽则气馁,气馁则破绽出,饮尽时即露破绽时。
酒终尽。
酒尽时,叶片陡一翻,劈在筷脊正中,筷折。
居士手一弹,半截筷应手自侧上向弹出,短筷陡破竹叶。
穿叶,叶穿。
筷穿气机布局直抵面目唇齿方寸畔。
狄逍左手杯一翻,筷刺来,杯底破,筷过杯底,抵唇,已不可避。
刹那间,狄逍嘴一张叼住断筷,同时,手一挥破叶疾飘出亭,入雪,无影。
杯身串住筷脊急旋。
狄逍与居士对坐。
俱无声,适才轻描淡写却又凶险万分的一战浑如没有发生过一般。
残筷仍在狄逍嘴中,口齿间有点滴血水流出。
狄逍缓缓抬起右手,滑出杯身,轻轻扶住残筷尾部,一寸寸抽离,放下。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进行得很慢,慢得连知觉都快失去了一般。
放下残筷,他微笑着望向居士。
居士抽出一折方巾递于狄逍,轻声道:“恩公可有大碍?”
狄逍接巾抚住唇齿,掷巾于桌,微笑道:“不妨,多谢居士手下留情。想不到在下以竹叶断势,以杯底去劲,仍截不住居士‘飞花摘叶手的数重阴劲。据说‘飞花摘叶手融有天地间九种指法之精粹,既有飞花之艳,又有摘叶之轻,更兼舞叶惊花之妙曼和摧花散叶之锋锐。居士手法若再重得半分,吾命休矣!”
居士微笑道:“恩公过谦了,老朽的‘飞花摘叶手一向敝帚自珍,甚少露相。老朽攻势在先,且已用全力,却仍突不破恩公的无形罡气,老朽愧然。”
狄逍微笑不语,斟酒再饮。
饮毕,狄逍忽道:“居士精于麻相术数,今有一测可见教否?”
居士道:“恩公不必客气,只不知以何为测?”
狄逍略一思索道:“就测一字吧!”
“何字?
狄逍伸左指入杯中,借酒水写一字:惊。
字毕,狄逍站起告辞。
居士拱手相送,道:“十日后恩公自来取解,老朽还另约一人与恩公相见,还望恩公莫忘之。”
狄逍亦拱手:“居士之邀,狄某自当前来赴约,告辞。”
起身出亭,亭外过午,雪正浓。
站在竹亭里望着狄逍的背影,居士突然无声地笑了。他笑着回首,突然发现雪地里飘落着半幅方巾,那半方巾着白色,几与雪融为一体了。他的笑顿时凝结住,一寸寸转过身望着狄逍远去的背影,眼中流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
这半幅方巾是居士头上系物,其截断的缘由必与狄逍适才挥手抛叶有关,他已无须出刀,仅凭区区一片残叶即可飞削方巾,且不为居士所觉,其功法之精纯如羚羊挂角,实已到无迹可寻之境界。
这是怎样一种刀法?他是怎样练成的?这对狄逍又会有怎样的命运安排?这般功法到底是福还是祸?
居士回到桌前看着那个酒水未干的“惊”字,心里却涌现出一丝畅意,于是他轻轻地悠然地笑了起来。
韵清居士颜韵清的笑有种不同寻常的得意,他笑着望向窗外的雪,然后仰首干掉杯中酒,他在女儿红入喉的瞬间寻思着这场雪怎么下得这么晚呢?在这样蒙蒙眬眬的笑声中他缓缓走进内室,在那张由柳州木匠名家张架子制作的梨木床上轻轻睡了下去,他要养足精神等一个人,这个人将会带来让他期待已久的讯息,而他将会为这个讯息付出难以估量的精神和力气。这些精力很伤神,所以他需要休养。
颜韵清是那种明确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能要什么,并能胜券在握的人,所以他连入睡都带有了某种不可言说的功利性。
3.伤尽
午后,雪浓。
一个棉袍蓝衣人悄没声息地走进了“梅竹别院”,他戴着顶范阳斗笠从很远的地方走来,带来某种神秘讯息。
蓝衣人熟悉这里的情景,径自过堂入西厢房,跪在卷帘外,静静等待,仿佛从未来过一般。
良久,西厢房里传来韵清居士的声音:“你来了。”
蓝衣人答道:“属下史进,拜见韵清长老。”
颜韵清语气依然毫无表情:“嗯,起来说话吧。”
史进叩谢起身。
颜韵清道:“你在西北边陲司职也有七八年了吧,一向可好?”
史进黯然道:“谢长老挂念,属下远调边陲,生活固然寒苦,但比起长老的冤委,又如何及得万一。”
颜韵清无语,长然一叹:“当年之事,你我各受牵连,不提也罢。你既是舵主分归青龙堂管辖,老夫现在不过一闲散隐人,不要再以属从相称了吧!”
史进躬声道:“是。”
颜韵清思索了一会儿,又道:“那人可是已到了你的辖地?”
史进道:“不错,他已在狱中练成绝顶神功,其功法臻人神之境,只怕普天下已无一人能与之抗衡。”
颜韵清无语,屋外风雪呼啸,厢房内暖意融融,但他仍觉冷,吸着鼻子,用火钳拨动炉火,火中炭栗崩出闷响,他不覺,思索着一些问题。
半晌,他道:“咦,你内息不定,受了内伤?进来我看看。”
史进垂声道:“属下不敢。”
颜韵清道:“不必拘泥,这十载寒苦也够你受的。”
史进忍不住有些哽咽,道:“是。”
进得房,屋内檀香萦绕,炉火正旺,一室春。
颜韵清坐床榻、拥软裘,脸上有一种老人入暮的红晕。
史进取下斗笠,面色有些苍白,再次拜下,心中竟有酸意涌动,有股见到亲人的触动。
史进行至榻前,缓缓伸出左手,颜韵清伸中食二指轻轻搭在史进脉门上。长期的养尊处优,颜韵清指上的肤色没有因岁月的而留下太多的痕迹,他的二指洁白,玉一般露出柔和的光润。
搭脉许久,颜韵清眉头微皱,而后骤紧。过得一炷香,他收回二指,不作声,松眉,像是对史进的伤势存有疑惑。
他拈须缓缓道:“你伤在前胸?”
史进道:“长老明鉴,确是伤在胸际,是……”
颜韵清手一挥止住史进话语,沉吟着缓缓道:“莫非是他……”
史进脸色更见苍白,点头道:“不错,确是他所为。”
颜韵清站厢门口,突然转身推开厢门,一股凛冽地风雪卷席而入。
他抚须,沉思,不语,看风雪。
半晌,居士关上厢门,突然走至史进面前,双手一伸已将前胸衣襟拉开,他的动作并不如何快捷,但出手一伸,史进竟无半分挣扎回旋余地。
史进暗叫惭愧,心知居士若是敌对,自己早丢了性命。
衣襟一开,胸口露出三只手印,那手印呈淡黑色,若有若无,若隐若现。
颜韵清倒吸一口气,长长吐出,森然道:“天绝地灭大搜魂手!”
史进失惊道:“搜魂手?这竟是大搜魂手……”
颜韵清再看,语气委顿异常:“想不到他竟真的练成了‘大悲赋中的武功,我原也只不过是估测,想不到竟是真的,是真的……”
史进惶然道:“这搜魂手……这搜魂手……”
颜韵清缓缓接口道:“这搜魂手据说练到最高境界所傷之肉身便如你这等情状,中者三个月内慢慢伤发,终使无救。”
史进目光呆滞,喃喃道:“如此说来……如此说来,我命不久矣!”
颜韵清不语,背负袍袖,神情凝思。
史进面如死灰,他背过身去,心里压抑沉重。
忽而,颜韵清森然问道:“你此来姑苏也是他的意思了?”
史进语调哀丧,应声颓然:“不错,属下确是为一事特从辖地赶来。”
颜韵清拈须而思,目光凝重:“何事?”
史进目光伸出厢房,屋外风雪都不及他此刻脸色之灰苍:“据属下估量,老贼在坊城可能已探知那五百万两军饷的下落,而其藏图却在一个叫狄遥的刀客手中。”
颜韵清“哦”了声,道:“狄遥……”
史进道:“此人就是当年号称‘铁血神鹰的飞鹰帮帮主狄逍的亲兄弟。”
“哦。”颜韵清再次吟了一声,眉目间仍无半分动静,他自吟道,“有意思,有意思……那你——”
史进叹口气,神色渐渐转复。他本是历过大风浪的人,过的是刀口舐血的江湖日子,生死早已度外,适才乍闻伤情有失态之念想却又是在所难免,但稍过即复常态,他平声道:“这老贼已杀了狄遥,却放走了他的拜把兄弟和徒弟,命我暗中护他们来姑苏,引狄逍前去坊城。”
颜韵清的思虑深沉,他坐回到椅子上,想着某些事情,半晌,他缓声道:“此是何意?”
史进摇头道:“这老贼行事诡异,属下也不知他为何——”他突然不再说下去,他发现眼前的颜长老已闭上了双目。
他轻轻叹口气,默默转向窗外,炉火中的一块炭炸出闷响,星火四荡。
屋中二人各怀心事,静余落雪声,蓝艳艳的炉炭发出轻轻的“毕剥”刺响。
蓦地,颜韵清站起,突然而猛烈地睁开眼,震得雪仿佛一抖。
他笑,大笑,笑得静雪都失却了颜色。
他一边笑一边口中喃喃有词:“是了,是了……不错,咦,错了,错了,全错了……”
他白茫的须发匆匆张开,围住一张满是皱纹的脸,脸上的肉轻轻弹动,令本就心神不宁的史进愈发惊惧。
他突然转身,厉视史进,兀然道:“你年庚几何?”
史进一呆,不知何有此问,他略一思忖道:“属下今年四十有五了。”
颜韵清以指拈须,凝视史进道:“嗯,以区区五九之数,断不至命薄如斯,但你面相斑乱,血光之苦已不可免。”
闻言,史进一呆。
一呆的当口,忽有身影如电光飞闪,他感觉到有只手突然触了一下自己身体,一触即逝。
他的丹田突然遭到了雷霆般重重一击,他觉得自己的身体瞬间崩裂,就像一只断线纸鹫被悬在了半空中无所依绊,晃晃悠悠飘向了飞雪深处。
暗红的血就这样从咽喉狂喷而出,留在那幅《清明上河图》里。
——好一幅哀艳的清明咯血图!
无风,雪未止。
史进醒时,一只鸽正从窗外飞雪中飘了进来。
那是一只纯白的信鸽,它从遥远的地方赶来,带着寒冷和满眼的疲惫。
它停在韵清居士的手背上,发出久违的欢愉咕叫。
韵清居士站在窗前,轻轻抚着它的羽毛,然后从鸽脚下抽出一件信卷,他缓缓打开,看着,神色凝重。
他木然不动,思索着某些问题,对着史进的背有股说不出的苍老。
看着居士,想着当年与居士一起运筹帷幄叱咤风云的情景,而今一旦失势却又是如许落泊,史进心中说不出的憾叹。
忽见居士随手一抄,房中炉火似被无形之力牵引一般,斜荡而起,竟渡燃那卷信笺,片刻,信在火光中化为了灰烬。
史进忽然步下床榻,跪伏于地,不语。
居士转身,看着史进无声地笑了。
他肃容一整,沉声道:“史堂主,你在西北寒苦之地隐伏八年,所为何来?”
史进闻言一怔,跪姿立挺,呈昂首挺胸状,神情异样激动,缓声道:“承蒙长老恩眷,八年之耻,属下一刻不敢或忘,属下随时候命,听凭总护法驱使。”
居士叹一口气,双眼似闭微闭,炉火衬映他的脸庞发出淡淡的红润,那红却甚不正常,有着某种悠悠的病态,半晌,他才涩声道:“我已经老了,现如今不过领了一个长老的闲差,行些消息打探之务,那里还能与顾贼抗衡,顾系现如今又与万空流同流合污,势力所及,总舵之内已无人敢直撄其锋。唉,只可惜,你曾是玄武堂主事,如今却落泊若斯,是老夫害了尔等啊——”
史进道:“长老待史进恩重如山,当年我受三清观逐杀,亡命江湖,幸得长老援手属下才苟活一命。现如今,长老蛰伏于这闲适之地属下自不待言,但若有与顾贼一较长短之日,属下定当以死效命,一吐这八年之耻!”
居士不语,过得片刻,才道:“你可识得狄逍?”
史进一愣,不知居士何故问此,慢慢道:“大约八年前,我曾和他朝过相,不过当时天昏雪大,看不甚清……”
居士点着头,以手抚须缓缓道:“这便是了,你现下便去邀月轩,那里的精彩好戏只怕快开场了。”
说完,拍拍手,从童仆手上接过一只信鸽,他抚着那双雪一般颤动的白翼,手一张,放出了窗外,鸽翅展动,瞬间没入风雪中。
史进问:“到了邀月轩,属下将如何处置?”
居士缓缓闭上眼:“你自处吧,总执事的钧旨你总是要遵从的。”
史进道:“是。”又问,“坊城之事,您意下如何?”
居士仿佛暗自叹了口气道:“西夏‘一品堂和内廷宦党“天阙”组织已闻风而动,小小坊城只怕已是杀机暗藏,天翻地覆,坊城我看你是回不去了。”
史进心头一动,不复再问,躬身退下。
离开别院的时候,居士似已睡着,偶尔传来一两声咳嗽,那声如许苍老,消失在了无边雪漫中。
苏州城的某座古刹里,一位年轻的僧人接到了一封鸽信,他穿着月白的僧袍,赤脚,带着茫然笑容,却不知是喜是忧。
梅竹别院里,静静落雪中,干百朵腊梅迎来了一年中最好的时光,到了晚间,它们争先恐后却又悄无声息地在院子里开放了,铺点出这危岌之世的最后一抹残艳。
狄逍离开梅竹别院的时候,雪正浓,回城的路径早被大雪掩没。他张开那柄油纸伞,伞上绘着一幅山水,寥寥几笔,淡墨轻汁,雪落在伞上仿佛都快把山水消逝了。
狄逍本不胜酒力,此时却趁着女儿红的酒兴一路迤逦向城里行去。半个时辰进得城,已是下午时光。
雪没苏州城,街上无行人,狄逍径自沿着长街踏雪去了听枫楼。
听枫楼的原主人是一位失意罢官回乡的翰林,取名“听枫”是为听取枫叶零落之声。听枫楼外,他站住,收伞,跺着鞋,拍掉肩上雪,仰首而望,八只大红灯笼和两只石狮装点着门楣,楼如一头巨兽在风雪中沉寂耸立。他犹豫着进与不进,后来他下了决心,决定进去,进去看看或者说进去试试。平常他只是去喝茶,今天他要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进去,他明白只要走进这座楼,自己现在的生活将会全部改变,他不后悔,因为这一天迟早会来,只是迟与早。
1.唐菩萨
听枫楼上,午后无客,那些饮完茶听完曲的文人雅客早已散了,他们或是在勾栏吃酒狎妓声色犬马,或是赋文吟诗附会风雅,逍遥快活地度过这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
伙计们噤着声,闲无事围坐在一个炭炉边,他们烘着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那个唐姓四川矮个儿掌柜,一身的绫罗绸缎,正煞白着脸打算盘,他的心神不宁,不时看楼梯口,总感觉会有事发生,仿佛大祸临头。但他又想这十几年在苏州不就这样平安过来了吗?还会有什么事呢?这样想的时候,他为自己的疑神疑鬼有些自嘲地笑了,笑的时候他听到了有人走上楼梯的沉重脚步声,他的笑凝结,感觉到尖锐刺骨的寒,一股杀意由下至上金山水漫般重重涌了出来。
狄逍一步一步走上听枫楼,他走得慢,极慢,慢得如枫桥上夜半时分的渡船。他没有掩饰自己的脚步,坦然而上,不带一丝拘泥。
他缓缓露出头,露出胸,露出腰,露出膝,然后站在唐掌柜面前。
他负手,伞在后。
他用一种冷得仿佛连自己都听不下去的声音道:“你就是那双眼。”
唐掌柜垂下眼,不知听与未听,他的算盘仍在拨动,珠粒的碰撞散乱无序。
狄逍缓缓摇头,语气中带有一丝嘲弄:“你这双眼好冷,好冷,我回姑苏已有十年,你这双眼跟了我十年,真是阴魂不散,”他慢慢闭上眼一字一句地接着道,“也亏你忍耐了这么久,你在姑苏司职也有十二、三年了吧。”
唐掌柜眉眼垂得更低,无语,仿佛一副事不关己的神色。
他盯着唐掌柜的一双手,双眼刀锋般锐利,那双手仍打着算盘珠,无血,苍白。
狄逍继续说道:“三月初八,我是说你在三月初八任上已有十余年了吧?”
唐掌柜因了这句话忽然抬起头旋即又垂下,抬头瞬间仰视的双目妖邪似烈焰,霍然洞亮狄逍的脸。
狄逍眼里忽然有种火般的灼痛,这一刹心里生出地老天荒的惘然,但一闪既逝,他没有太在意,继续道:“蜀中唐门‘八手如来唐菩萨原来竟是青龙会三月初八分舵的舵主,真是失敬了。”
唐掌柜再次望向狄逍,这次眼光平静如也,但这种平静却有种山雨欲来的感觉,就像火山喷发前的异静。然后他就笑了起来,放声狂笑,他个儿矮,却胖,脂肪在狂笑声中几乎要跳动起来。
狄逍目无表情地看着他笑,不言不动。
唐掌柜太胖了,又笑得过于激烈,竟岔了气,鼻泣和眼泪一齐流了下来。他从袖中取出一块手帕,轻轻在脸上擦拭,然后缓缓收入袖中。他的动作很慢,仿佛在为某些事情做着准备。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问道:“你都知道了?”又问,“你是何时知道的?”
狄逍额前绽出一朵纹,不深,却有股说不清的畏迫:“该知道的时候,我就已知道。”
唐掌柜深深吸口气,仿佛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道:“其实早在十年前你就知道了,对不对?”
狄逍缓缓吐出口气,不答反问:“蜀中唐门以暗器和用毒称著于世,据说每年都有新品种问世,不知最近又有什么新花样?”
听完这句话唐掌柜又笑了,这次笑得很舒畅,他笑着走出柜台,用手点着狄逍,一边笑一边摇头,这状态中他突然有了一种奇妙的变化。这个矮胖的中年男人在走出的过程中突然直了腰,挺了胸,立了背,他负着手,站在狄逍面前,定如山岳。
然后他缓缓抬起头望向狄逍,那是一种奇异的目光,仿佛带着某种魔咒,它温润如情人,和煦似春风,却又偏偏有着妖邪、煽动、吊诡和如许狂热,诸般幻象因了这一看,瞬间呈现。
狄逍不避,他认为自己不应该回避,他带着唇角一缕冷笑,收缩着双眉,犀利坦然回视。
然后他的目光立即被吞没,被吸引,沉入无底深渊。
迷幻、空白、沉醉、刺痛、晕溃、神动情思,疾闭双目,不及,已入眼,千万只蚊蟲进脑,导入中枢,天昏地暗。欲动,魔障已生,四肢百骸有种冷,阴冷,全身精血化入虚空,直落十八层阿鼻地狱。
狄逍站在那里,双目呆呆看着唐菩萨,不言不动,似牵线木偶,一切不由自主尽因唐菩萨之变而变。
唐菩萨踏前一步,面上带着适才的余笑,那种状态下的笑很慈悲,仿佛有着菩萨般的心肠,也许他一直是这种面相,只是他人没有察觉而已。这种笑虽然很轻松地挂在脸上,但他一刻都不能松懈,他知道此刻若是稍有差池,狄逍得脱幻樊,自己必将前功尽弃、万劫不复。
他了解狄逍的武功,包括他的言行举止,这十年来大概已分析了几百上千遍,只怕再没有一个人能让他如此耗费心机了。他对自己的“天昏地暗大迷魂术”非常有信心,那是一种久已失传的上古幻术,中者无一幸免,他暗中修炼已有二十年,从无外人知晓,因为凡是见识过这种迷魂术的人都已成幻海亡魂。
现在狄逍即将成为另一个亡魂,但目前他还不准备杀狄逍,他还没有得到所需要的东西,这东西就在狄逍身上,他不禁有些得意,他准备和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唐菩萨上前,突然一记肘击重重打在狄逍小腹,狄逍口中立即有污物自嘴角喷出,溅一地。炉火旁的几个伙计纷纷避让,有个伙计躲得慢,溅一脸,他气恼不过冲上去在狄逍脸上搧了几耳光,见血自唇角流出,不解气,还待再打,唐菩萨制止住,那伙计一边咒骂,一边回内堂洗漱。
唐菩萨使个眼色,立即有三个伙计冲上去架住狄逍,有个伙计从后堂拿出一盅汤,汤未凉,不知是何材质,有淡淡异味飘荡。唐菩萨神色不动,点首,伙计立即摁住狄逍的鼻子,灌汤入喉,狄逍竟无半分挣扎余地,悉数喝下。
唐菩萨看着狄逍喝尽药汤,笑意满怀。
他走近狄逍,目光平视,自信中藏有三分戒备。
他用轻缓的声音道:“站起来……”
狄逍缓缓站起。
唐菩萨从伙计手中接过一把刀递给狄逍,轻缓依旧:“拿着它。”
狄逍接过。
唐菩萨眼中有些急迫了,语气竟急促起来:“舞起来。”
狄逍舞起了刀。
没人见过狄逍舞刀。狄逍舞刀在悠悠白云深山里,在寂寂庭院高墙中。见过狄逍舞刀的人,江湖中绝无仅有。
但现在狄逍竟在一家酒楼当着一屋小伙计的面舞起了刀。
狄逍舞刀起式较慢,目光茫然,边想边舞,挥刀若负重。稍顷,入式,快,刀势如山,绵密不绝。
唐菩萨双目如炽,在刀风中有笑声响起。
舞至酣处,刀势挥发,刀劲扑面,遍屋具是刀风。
——闪烁不定的刀影,无法比拟的速度,刀刃挥出的破空声,一刀又一刀,直如夏夜里骤降的狂风暴雨。
众伙计尽皆掩面色变。
独余唐菩萨眼珠赤红,狂笑不尽。
不知是刀势舞动狂笑,还是狂笑催促急刀?
声越笑越大,刀越舞越急。
众伙计面露忧色,突从内房转出一四十上下的师傅打扮的中年人,却是楼里的唐姓茶博士。
他提着只铜壶上前斟了茶水,突然趋近,对唐菩萨耳语数句。
唐菩萨面色一整,脸露悻悻状,止住笑。
说也奇怪,笑止,刀舞亦渐缓!
唐菩萨喝道:“停!”
刀止,狄逍抬首茫然直视。
唐菩萨双手缓缓拢入锦袖,那样更像球,一只圆圆的肉球。他仰天打了个呵欠,垂着眼慢条斯理地道:“留下两人看守,其余人等都散了吧!”
众人都知道掌柜的有午睡的习惯,皆散,只适才污物喷脸的伙计心有不甘,愤愤然,迟迟不去。
唐菩萨朝天翻了一眼,冷冷道:“还不去了?”
那伙计涨着脸,道:“我、我……”
唐菩萨不理,径自离去。
那伙计又等了一会儿,无趣,只得去了。
楼间寂静,仅余三人一炉。
楼外,风雪不止,无人语。
天地之间无非格局。大如朝廷,小到县乡,乃至江湖组织,自有其格局,而格局之内无非人事与财物两项而已。青龙会成会日久,构架齐备,于格局形势尤为突出。唐菩萨一方诸侯,苏州势力所及,生杀予夺,均不作第二人之想,但对格局之判断却也需遵循规矩。这伙计乃会中要人之亲,安排在此历练,期满另有任用。唐菩萨焉有不明之理,适才举动倘是他人,早已罚究,但这个伙计只要不闹出大乱子,却只能在睁闭之间了。
2.突变
未时已过。
风住,雪依旧,一盅茶光景。
适才被狄逍吐一身的年轻伙计从后堂闪入,提一壶酒,端盘熟肉。
他换了身干净衣服,脸上有股说不出的诡笑。
他和那两个伙计坐在炉火旁一边说笑一边吃喝起来,须臾,风卷残云般喝完酒吃完肉,但听得那伙计拍掌笑道:“倒也,倒也!”
两伙计缓缓扑在炉火旁自行醉倒。
年轻伙计坐正,夹块熟肉,就口酒,嘴里哼起小调。
稍顷,他一脚蹬翻酒肉,径直走到狄逍面前,拍拍狄逍的脸。
那张脸木然,浑然无所知。
他一拳打出,狄逍的脸颊立时肿了起来,又一脚直踹,狄逍向后翻倒。
他冲上去拽住襟领,一记膝顶,狄逍腰弯似只虾米。
这几击下手狠毒,硬汉也吃不消,但狄逍依旧目光呆滞,神情漠然,却竟似毫无痛楚之感。
狄逍坐倒椅上,无知无觉。
伙计很恼怒,没有想象中的快感。他烦闷地在狄逍周边走来走去,思索着什么主意。
“噼啪”一声响,炉中炭崩动,火星四溅。
他望,一笑,侧视狄逍,神色古怪。
楼外风雪啸。
他缓缓踱到狄逍面前,沉腰立马,连人带椅慢慢举起,轻轻放在炭炉旁,那炉烧得正旺,赤红的火苗窜动不已。
他蹲下身,扶正狄逍的腿,抬出左腳,褪下鞋袜。这些动作很轻,不带一丝响动,他的面色一如适才,看不出下一步举向。
他摸出一根针,一根很普通的缝衣针。
轻轻扎进狄逍脚心,有血自脚心泅出。
然后他抬起头,诡异地看着狄逍仍似木无表情的脸。
他把脚放在炉火中,脚心的血滴下,“滋”一声,溶入炭中,了无痕迹。
这一瞬狄逍的眼珠竟似动了一动。
脚向下移,居炉火旺处,顷刻,在伙计的笑容中,有焦味起。
炙烤一会儿,他放平狄逍的脚,又扎一针,抬头而视,几乎同时,仿佛看见狄逍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伙计一惊,手松,针落于地。他平直身体静静审视狄逍的面目,仿佛想在眉目间发现些什么,但他一无所获,狄逍神情呆板,一如知觉全无。
伙计长长吐口气,穿好狄逍的鞋袜,连人带椅摆回原地。退后两步,再一次凝视,确定没有发现任何异状后,他蹑手蹑脚退出了大堂。
午后未时。炉火烈烈,厅堂内寂静如也,只余窗外一天一地风雪。
唐菩萨掀帘从里间踱出,一把红木太师椅早已摆在厅中,椅上铺着厚厚的波斯毛毯,毯绒根根静立,价值显是不菲。多年对听枫楼的苦心经营,使他为组织提供了大量必不可少的活动经费,他虽仅为一方之舵主,但其作用却不容小觑。
他缓缓伸了个懒腰,轻轻坐于椅上。
椅旁有几,几上有茶。
他拿起茶杯啜一口,合目,吸口气,润肺,透着全身的舒坦。
——近些年来,随着听枫楼生意的蒸蒸日上,听枫楼(或者准确地说是他)在组织中的分量也越来越重。为权为利,组织中已有不同派系的人为争夺三月初八舵主之位而反目,至于四处打点、寻机钻营、进谗报复者所在多有,因此危机四伏,所不同的是危机不是出于敌对,而在同僚。
但他唐菩萨不怕,他有靠山,靠山不倒,他就不倒。
唐菩萨原属朱雀堂,行些消息打探资料收集等事务,后因功擢升三月初八舵主。其实十年前组织上派遣他出任的目的之一是将听枫楼作为分舵所在地奪取并经营之,为组织提供活动经费;另一作用是利用唐菩萨探查之优势严密监视狄逍,伺机而动。
目前听枫楼发展日盛,狄逍的问题却始终无甚进展,自是难免为别有用心者所诟病。但现在机会终于来了,狄逍已成为囊中物任凭摆布,你说他舒不舒坦?
他又啜一口茶,看着狄逍,狄逍木然如前。
他悠悠地挥手,道:“上神仙汤。”
还是那年轻伙计立即去后堂端了碗药汤,拿住狄逍的嘴朝里灌。
由于灌得甚猛,狄逍被呛得咳嗽不止。
唐菩萨闻声而起,“啪”一声手中杯具被裂碎,碎片划伤手,他无觉,向狄逍看去,双目变得鹰隼般锐利。
伙计端药在手,还待再灌。
便在此刻,狄逍突然自椅中站起,直勾勾看着那个年轻伙计,那伙计诧愕之际,狄逍左拳已打在自己胸腹间,张口,一股汁液箭般劲射而出,全部喷在这伙计脸上。
伙计猝不及防,一声惨叫,双手捂脸往后便倒,指缝间有丝丝腥血浸出。
这是一个古怪的场景。
楼上的所有人都惊呆了,眼珠子几乎掉下来,他们不相信一个原本应该像木头一样任凭摆布的人竟会突然站起,他们仿佛看见鬼一样看着狄逍,在伙计的惨呼声中,惊恐莫名。
狄逍木然看看他们,眼神阴冷,他缓缓抬袖拭去唇角污物,光着脚离椅走了两步,步履蹒跚,左足尾趾的炙伤痛彻无比。
他深吸一口气,轻轻闭上双目,任气息在胸腹流转,遍及全身。
须臾,睁开眼,楼中已现另一番光景。
听枫楼里的伙计竟都不见,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那个失声惨叫的伙计也不知去了那里,只余唐菩萨矮胖的身影孤零零站在桌椅中间。
他呆呆望着狄逍,想不通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一阵疾风吹过卷起厚厚的窗帘,雪直冲入楼,寒意森然。唐菩萨掏出一块绢帕擦拭着无汗的额头,那张福态可掬的圆脸欲笑还哭。
“你一定不甘心。”狄逍与唐菩萨相对,目光冷冷望向楼内某处,他一字一字地说,“你一定非常想知道我是怎样破了你的迷魂术的。”
唐菩萨一边擦汗一边点头,拼命点头。
狄逍用手指着赤裸左足道:“你的迷魂术已臻大成,对我本已奏效,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你又怎预料得到,你的伙计会因为个人私怨用炽炭灼我的脚趾?殊不知,这倒帮了我的大忙,居然破了你的邪术。”
唐菩萨语音沙哑:“那汤呢?那汤可是……”
“‘千酥万麻散吗?这散虽是唐门秘制的麻药,但却被我的一个朋友破解了,他的名字叫晏漱石。”
“晏漱石……晏神医!他解不了此药。”唐菩萨眼中露出不信之色。
“不错,当时是解不了,但时过境迁,八年前青龙会在姑苏更换分舵人事,我就摸了你的底,你用麻散做的那几桩伤天伤理的事,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其实,这些早已在我掌握之中,我采了样本交给晏六,解你的麻药倒也并非难事。”
唐菩萨看着狄逍怔怔无语,事已至此,夫复何言?
狄逍竟看也不看他一眼,低下头穿着鞋袜,当他死人一般。
狄逍收束定当,缓缓抬头道:“都到齐了吗?”他的声音不大,但这层楼上的任何角落却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站起身,楼上刚才消失的伙计竟都冒了出来,他们一个提着双剑,一个掣长枪,一个握着日月双轮,还有一个更奇怪,他的肩上竟搭着把宣花大斧。这些人慢慢走来,停住,带着嘴角的狞笑。
那个被狄逍喷伤面目的伙计也拎着把单刀,他跑上楼,带着脸上的血污,远远地有些不知所措地站着。
狄逍疲倦地合上双眼,摇着头,仿佛无可奈何地俯下身拾起那把油纸伞,然后抬起头。
也就在这抬头的瞬间,寒光数点已悄没声息掩袭而至。
也就在这一瞬间,酒楼内起了变化,原本没有动的东西现在全都动了,酒楼里同一瞬间发生了三个变化。
变化一是唐菩萨,这数点寒光当然是唐菩萨发出的。
暗器出手,他根本未想过中与不中。他翻身闪电后仰,一招“细腰巧翻云”,人已翻向窗外,身躯竟似燕子般轻巧敏捷,浑没肥胖的臃肿。
变化二是那四个伙计。
狄逍抬头刹那,四种兵刃、四记杀着已劈头盖下。
双剑一展,自后袭来,左剑点颈,右剑刺背;长枪急抖,颤出碗大的枪花,居左侧疾扎面颊;日月双轮从下侧弓进,轮齿飞旋径削双足;那柄宣花大斧高高举起,在暗器的光寒之后,迎空劈下。四个人,四种武器,四面不同的方位,组成一个几近完美的杀势。
变化三当然是狄逍。
狄逍没有躲,也没有避,而是攻,对攻。
说时迟,那时快,狄逍拾伞就势一伸,數闪寒光尽附于伞上。
掌力吞吐,伞势不停,直击而出,在杀势欲成之际伞顶击向细腰巧翻中的唐菩萨,正中后胯。
伞出手的一霎,狄逍右足勾后背椅沿,借势向上直蹿丈余。
三般兵刃尽皆落空,椅子从后面被勾至身前空处,正面是一柄高高扬起的宣花巨斧。举宣花斧的伙计是个红案,满脸横肉,膘肥体阔。
狄逍接椅,砸下,击斧柄。“啪”一声,椅骨四溅,斧柄竟吃不住椅劈。
伙计被震得腰弯了下去,狄逍至,双膝直顶正压腹肚。
这要命的一击,让伙计仰首后倒,鼻涕、眼泪顷刻流出,左二右三五根胁骨瞬间折断,胃血上涌直冲入喉,喷向半空。
血雾。
狄逍双膝借压势在血雾中再度蹿起,凌空倒翻,右腿如车轮般旋转飞踢。
电光石火间,三名敌人已被踢翻,兵刃“锵啷啷”散了一地。
唐菩萨受创翻出窗外,竹伞反弹而回。
狄逍双足着地,堪堪接住回弹的伞把,看也不看,随手后挥,正中后背偷袭者的内胁。
那名面目受伤的伙计出手慢了半拍,软肋被点,神色顿时萎靡,手中钢刀缓缓滑落。
狄逍顺手一抄,挚刀在胸。他慢慢走下楼,打开伞,听枫楼外漫天飞雪。
(未完待续)
狄逍凭一己之力剿灭了听枫楼,接下来他又有何计划?颜韵清居士那边的安排又会给狄逍带来怎样的变化,是危机还是转机?
精彩尽在下期《惊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