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刀红茶
孙泊浮在“树人”阿扑的帮助下从骷髅手上逃过一劫,只可惜红衣少女此时并没有和阿扑同行,让孙泊浮多少有些失落。然而此时没有闲暇去伤春悲秋,他快速返回酒肆,却发现形势依然不容乐观,酒肆里的食客们似乎都是江南商会雇佣的打手,只为抓捕骷髅。然而在骷髅猛烈的攻势之下,他们却纷纷败下阵来……
蛛网裂开了。
小小的酒肆在一瞬间陷入白骨的丛林中。
巨大的蛛网像一块脆弱的薄薄的破布,被无数支骨枪一起洞穿,连同着这间破旧不堪的酒肆一起。
这样突然的爆发着实有些出乎意料,甚至隐隐波及到了孙泊浮盘踞的小角落中。
几支骨枪突兀地从地上钻出,躺在地上的茶芽再也顾不得装死,一骨碌站起身来,堪堪避过从身边刺出的骨枪;红闪让了让屁股,一支骨枪从地上刺出,刺透了他刚刚坐过的板凳;文烛师兄抬了抬搭在桌边儿上的手,几支骨枪便刺穿了薄薄的桌子;孙泊浮抬了抬脚,一支骨枪从地上钻出,险险地擦着脚尖而过。
密密麻麻的骨枪不断在小酒馆随意冒出,小小的酒肆中似乎已经没有了立足之地,再也不能安坐,于是孙泊浮与同伴们站了起来。
“这是什么东西?”
茶芽有些惊讶地看着酒肆内密密麻麻的森森白骨,问出一个所有人都无法回答的问题。
这是什么东西?
孙泊浮同样在心里问着自己。
那具干瘪的总是拖着奇怪语调的骷髅在一瞬间消失不见,可密密麻麻的骨枪像树林中突然冒出的枝蔓一样洞穿了酒肆,古怪的僵硬的腔调依然在酒肆中悬浮飘荡着,可到处都看不到骷髅的身影。
只有骨枪,还有声音。
“你们这些卑鄙的家伙!为什么总是要耽误公子娶亲!啊——”
狭小的酒肆内爆发出骷髅的声音。
锋利的骨枪不断从地上、墙壁里冒出,刺穿了秀才编织的大网,于是惊骇的老秀才想要逃跑。他脚下抹油般转身,一声不响地溜到了酒肆门口。
“突突突”几声响动,三支锋利的骨枪突兀地出现在门前,封住了酒肆唯一的出口,断了老秀才的去路。
“在下不知道此地有贵客亲临,惊扰了贵客,还望海涵。小弟家中尚有老母待养,稚儿待哺,还望……还望贵客高抬贵手。”
去路被断,于是名叫知谨言的老秀才只得站定,撩了撩衣袖,朝着殿中的森森白骨拱了拱手,清了清喉咙,说出几句半文半白的说辞。
哈,明明只是脚底抹油的临阵脱逃,却偏偏要用这般文绉绉的用词讲出这般繁缀的理由。
小弟?如此谦称,在方才自以为稳操胜券时可不是用这般言辞的。
孙泊浮忍住了嘴角轻蔑的笑意,看着这位在危险边缘不断试探游走的老秀才,一丝并不太好的预感从心中升起,于是悄悄握住了山水双剑的剑柄。站在一边的文烛摇了摇头,制止着孙泊浮再次要泛起的鲁莽善意。
于是他眼看着老秀才蹑手蹑脚地向着满屋骨枪拱了拱手,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了门口,袖中的八脚蜘蛛已经不起作用,索性任由着蜘蛛从大袖中源源不断地溜走,自己干瘪的手在袖袍中一阵摸索,掏出一枚短小的匕首。
老秀才想要削断门上的骨枪,于是并不趁手的兵器与骨枪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恼人声响。
骨枪似乎真的很坚硬,小刀刮割在上面,锋利的刀刃仅仅留下了几道薄薄的印记,可是秀才依然不急不缓地刮割着。
“锲而不舍,金石可镂。”
秀才手里慢条斯理地忙活着,嘴里一字一句地说着不知道在哪本书中看到过的大道理,依然是那副穷酸的模样。
孙泊浮从未见过这般厚着脸皮气定神闲的逃亡,一丝荒诞的喜感掩盖住了他心头的惊骇。
似乎骷髏同样被这无休止的“咯吱咯吱”的声音搞得心烦意乱,于是狭小的酒肆中再次响起那古怪的僵硬的腔调。
“不要、不要再割啦——”
是骷髅的咆哮声。
“在下必须得出此门。”
老秀才甩了甩污浊的长衫,宽大的袖袍擦了擦额上的冷汗,继续用文绉绉的话语开脱着此时并不体面的行为。
“不要、不要再割啦——”
又是骷髅的咆哮声。
“锲而不舍,金石可镂。”
秀才继续念着寥寥八个字的句子,像是为自己打气一般。然后他手中的小刀更加用力地切割着,一刻之前似乎掌控了酒肆一切的秀才此时却像一个笨拙的越狱囚徒。
“不要再割啦!”
巨大的咆哮声,带着一丝不可抑制的暴躁,而后是尖利的破风一般的声音。
“呼啦”!
秀才的身后发出一声刺耳的声音。
已经来不及回身,于是秀才挥动了一下宽大的衣袖,衣袖中仅存的几只八脚蜘蛛突然弹射而出,飞向秀才身后,在半空中编织成一片细细的网。
尖利的骨枪洞穿薄薄的网,向着秀才刺去。
秀才并不期望蛛网能够阻止尖利的骨枪,只是要一丝喘息之机,然后他突然俯下身子,以一个夸张的姿势卧倒在地上,然后抱头像一只蚯蚓一般在地上蠕动几步,果断地钻入孙泊浮身前的那只方桌中。
藏了起来?
孙泊浮撇了撇嘴,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桌下的秀才,秀才也在桌下抬头望向孙泊浮。
“此地大凶,不宜露头。”
又是文绉绉地辩解了一句,然后抱头继续趴伏在了桌子下头,佝偻的身躯像一只大大的乌龟。
读书人的体面这次总算彻底丢掉了。
孙泊浮苦笑着想要向这位此时并不太体面的体面人回应一声,可话到了嘴边,下一刻突然停住。
扑哧。
一声沉闷的响声。
一道尖利的骨枪自地上破土而出,而后像长枪一般刺入秀才的身体,骨枪余势未减,刺穿秀才身体后,沾染着血迹的骨枪又刺穿方桌,突兀地出现在桌面之上。
脚下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是秀才生机流失后的几下反射性抽搐,然后僵硬的身体就此不动。
秀才死了。
死于狭小破旧的酒肆中,逃无可逃。
孙泊浮和文烛同时皱了皱眉头,看着门口那道门栓一样死死钉住的骨枪。
红闪踢开脚下的秀才尸体,悄悄走到门口,试图推动堵门的骨枪。钉在门上的骨枪纹丝不动,他又拿出匕首试图撬动,但也只是徒劳的努力,像方才秀才切割骨枪一样,只是多余地在骨枪上留下几道浅浅的印记。
一丝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因为孙泊浮发现,自己明明只是看客,却也像酒肆中的其他家伙一样,被困在了这个该死的地方。
现在,喧闹的酒馆安静了下来。
因为能发出声音的活人已经着实并不太多了。
庄稼汉子们的尸体歪七扭八地横躺在二楼破败的楼梯上,文绉绉的秀才像一只大老鼠一般佝偻着死在桌下。
透过眼前密密麻麻的白骨森林,孙泊浮在狭小的视界中看着酒肆中的活人,后厨的门帘依然死死关闭着,孙泊浮甚至隐隐生出了一丝错觉,那位名叫鹿胎儿的跑堂似乎一辈子都不会再从那该死的门帘之后冒出头来。
现在,大厅之中除了他们,就只剩下行脚商人与富家公子了。
倨傲的行脚商人背着双手踱着方步,越过几道横亘在自己面前的白骨,走到孙泊浮的桌前,低头看了看桌下的秀才,伸脚踢了踢已经凉透的尸体,毫无意外地捋着嘴角上的一撇八字胡子。
“老蜘蛛终于死啦。”
行脚商人下了一个结论,好像这奸猾的商人本就料到了会如此一般。
“哟,死了一只老蜘蛛,吓醒了一个死人,不知道这买卖是赚了还是赔了。”
行脚商人抬头看了看茶芽,用并不意外的语气说出有些意外的话语,他似乎早就看出了茶芽在装死。
被行脚商人戳破了此前的小把戏,孙泊浮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虽然现在的情形已经足够古怪了,可他依然隐隐生起一丝羞愧。
骗人总是不好的,尤其还是这般有些笨拙的掩耳盗铃的伎俩。
堂堂武当山门弟子偏偏要扮什么赶尸的活计,只怕此次回山之后又要被师父责骂了,他总是最讨厌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
孙泊浮在心中如此想着。
“哼,千蛛之城的老蜘蛛原来是这般不要脸的家伙,打不过就跑,跑也跑不掉,真是笨死啦。”
行脚商人毫不在意孙泊浮的尴尬,嘴里说着笨死啦,再次踢了一下脚下的老秀才尸体,尸体似乎已经凉透了,一动不动。
然后行脚商人机灵地扭头,终于把古灵精怪的目光落在了富家公子身上。
“喂,大罗山上的狼崽子没啦,千蛛之城的老秀才死啦,请问咱们东海的大檀公子、小檀公子是要继续坐着看戏呢,还是等人死光光了再来为咱们收尸呢?”
冷冰冰的目光看向富家公子,颇为不善的语气说出富家公子的名字,于是富家公子似乎有些不耐地从座位上站起来,顺便打开了脚下的竹篓,一条短小的黄蝮蛇顺着富家公子的手臂攀上肩头。
“知道啦,知道啦,江南商会的钱都是卖命钱,说是好买卖好买卖,一眨眼人都死光光了。早知道是来抓这般麻烦的东西,我们就不来这里啦,对吧,弟弟。”
富家公子似乎有些无奈地站起身来,唠唠叨叨地说着什么,眼神却自始至终没有看向行脚商人与孙泊浮他们,只是伸出左手轻轻抚摸着肩头的黄蝮蛇。
孙泊浮恍然明白。
富家公子的话,是说给肩头的小蛇听的。
弟弟?
对着一条小蛇唤出这样古怪的称呼,孙泊浮的眉头挑了一挑。
来不及思考,留给孙泊浮疑虑的时间并不太多。
富家公子与肩上的小蛇向着孙泊浮一桌走来,嘴里继续唠唠叨叨地对着小蛇说着什么。他的身子摇摇晃晃的,似乎刚才喝下的浊酒已经散发出了酒劲儿,以至于这样短短的几步路也走得这样踉踉跄跄。
他带着一脸的不满走到孙泊浮桌边儿,眼神落在桌上的酒壶上。
只是一壶喝起来口感极其不好的浊酒,可富家公子便是那样直勾勾地盯着,好似一个犯了酒瘾的酒虫子一样。
红闪似乎并不喜欢富家公子的这副模样,悄咪咪地将酒壶挪到了自己的面前。
于是文烛师兄伸手直接把红闪刚刚揽到怀中的酒壶夺了过来。
“檀公子,可是要酒不是?”
面前的文烛突然露出一副笑脸,这是一丝在孙泊浮看来有些异常的热情。
文烛师兄总是难得露出这样的笑容,以理性自诩的策士们很少会做出无谓的言谈与举动,这样有些过于殷勤的举动对文烛师兄来说实在有些少见,想必这位聪明的策士另有打算。
孙泊浮在心里如此想着。
“借酒一用。”
富家公子走到桌边而,嘴里说着借,可丝毫没有借的客气,一把拿过酒壶。
看来文烛师兄的殷勤并没有引来富家公子太多好感,可是文烛师兄却不着恼,只是笑呵呵地看着。
这位聪明的策士似乎是在一瞬间便换上了一副热心肠的好脾气。
可是过分殷勤的善意没有换来同样的客气。
并没有客气的道谢,富家公子反倒有些粗鲁不耐地拿掉酒壶盖子,把酒壶举过肩膀。于是肩头的黄蝮蛇感应到了并不浓烈的酒气,短小的身躯在富家公子的肩头盘踞着,脑袋在酒壶面前游走两下,吐出了细小的猩红色信子。
“弟弟,多喝两口,多喝两口就清醒啦。”
富家公子举着酒壶如此说着。
于是窸窸窣窣的声音便这般传来,小蛇的信子探入酒壶之中,然后不断戳戳点点地将沾染了酒水的信子卷入口中。
一副忙忙碌碌、叽叽喳喳的渴饮架势。
这是一条会喝酒的蛇。
孙泊浮看著,在心中想着。
“师兄,这壶酒可是要十五文钱呢。”
红闪低着头向文烛抱怨着。
朝天宫一脉本就破落,山门主管后勤的师叔们看人下菜,每月发到师父林春手中的生活费总是屈指可数。可偏偏师父林春又总是这般贪吃惫懒,总要再将本就可怜的微薄薪酬扣下大半,再分发给弟子。
于是师兄弟们到手的总是寥寥几个铜板。
十五文钱,对于红闪来说已经是要积攒几个月的大数目了。
“红闪师弟,一会儿这钱我出便是。”
似乎是一瞬间换了一副乐善好施的模样,文烛师兄看着眼前的富家公子,笑眯眯地说着。
文烛自然瞧不上这区区十五枚铜板。
紫微宫风角殿本就是山门之中最火热的道场之一,每月山门后勤下发的银钱本就比起朝天宫要多上许多,更兼掌宫狩清真人算力惊人,风角堪舆之术是山门最好的,一众策士弟子即便学了皮毛也可佯装高人般偶尔下山行走,偷偷找几个大户人家做几场祈福禳灾的法事,便可赚得钵满盆溢。
狩清真人从不喜欢计较琐事,也便任由得弟子们偷偷经营着这开源的来路,因此清微宫诸人的日子总是比起其他几宫滋润许多。
几次下山行走的孙泊浮总能偶然撞上几个同样下山做私活的清微宫弟子,孙泊浮将这样的见闻说与柳阴师兄,几次向柳阴师兄抱怨狩清真人驭下不严,师兄却总是呵呵笑着说狩清真人与师父林春一样,也有大智慧。
江湖很大,琐事很多,将万般琐事归结为一个钱字,是简化了生存的法则。
并不是所有策士都以洞穿世间真理为己任,因材施教,为庸人扯开一道庸俗的口子,为聪明者留下转圜的余地。
事做死了,一眼便可洞穿的真理也便没了探查下去的意义。
策士们迷恋这世间,恰恰是因为世间万物总是不断变化。
柳阴师兄的话似乎总是这般玄妙虚无,以至于孙泊浮只能囫囵吞枣地听着,迷迷糊糊地信着。
柳阴师兄的话里,孙泊浮只寻到了一点清晰的表述——似乎狩清真人与师父林春一样,都是妙人。至于大智慧,师父会有么?
想到师父仰着大肚皮瘫在躺椅上的模样,孙泊浮有些苦恼,他似乎真的无法洞悉师父的……智慧。
他狠狠摇摇头,将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抛出有些纷乱的脑袋,看着眼前的富商公子。
黄蝮蛇叽叽喳喳吞酒的声音似乎已经小了许多,富家公子摇了摇酒壶,前一刻还满当当的酒壶,此时晃动着发出了并不太满的声音。
酒水尽被小蛇吞下了肚子,短小的身躯慵懒地盘踞在富家公子的肩头,三角形般的脑袋摇摇晃晃地晃动着,似乎酒劲上了头。
“喝饱啦,弟弟终于喝饱啦。”
富家公子冲着肩头的小蛇低低呢喃着,然后将酒壶轻轻放到了孙泊浮面前的桌子上,似乎终于想到了必要的客套,于是朝着文烛微微颔首。
“谢谢。”
听起来并不真诚的道谢。
富家公子转身想要离开,文烛师兄却又站起身来,唤住将要离开的富家公子。
“等等……”
于是富家公子有些诧异地停住脚步,皱眉看着眼前这个颇为年轻的少年。这是一张陌生的面孔,在这样的地方,他本不应该有什么熟悉的人。
“这位先生,可是姓檀?”
文烛师兄今天的殷勤似乎有些过于热络,他笑眯眯地冲着眼前的富家公子拱了拱手,少年人并不善于做出一副老于世故的模样,过于年轻的脸庞总是让这种行为看起来有些莫名的不和谐。
似乎有些意外眼前的少年过于关心自己,一丝并不友善的神色浮现在富家公子脸上。他再次诧异地看了一眼文烛,然后摇摇头,继续迈出摇摇晃晃的步子,向着白骨丛林中迈进。
一丝冰冷的笑意浮现在文烛师兄的嘴边,他毫不在意富家公子的冷漠,再次朝着富家公子摇摇晃晃的身影大喊起来:“阁下是不是东海小渔村生人,家住青石巷的檀家大宅,家中有一口红色的深井,每到下雨天的时候,井水里总会咕咚咕咚冒出血色的泡泡。阁下五年没有归家,是因为已经无家可归。”
文烛师兄朗声说着,于是摇摇晃晃的背影突然停住了脚步,犹豫了片刻,却终究没有回身,然后携着肩上的黄蝮蛇摇摇晃晃地向着酒肆内的白骨继续迈步。
“弟弟,别听这少年胡说啦,咱们已经没有家啦。”
白骨丛林中隐隐传来富家公子断断续续的呢喃。
没有得到希冀中回答的文烛并没有失落,轻轻走回桌边,用有些意味深长的眼神打量着孙泊浮。
“泊浮师弟,记得五年前,山门之中曾经下派过一次征召,是来自东海小渔村的任务,我曾经查过山门之中的任务志,此次任务乃是你们朝天宫负责,由掌宫真人林春师叔带着柳阴师兄与泊浮师弟一起下山,不知我记得可否准确?”
文烛笑眯眯地说着,客气的询问里并没有求证的意思,更像是一语洞穿了陈年往事般的锋利。
于是孙泊浮有些措不及防地皱了皱眉,在有限的几次下山记忆中快速翻拣着,血红色的记忆一瞬间在脑海中涌现。
啊,东海小渔村,那个破旧的村子。
青石巷,那条狭窄的巷子。
檀家大宅,那段血一样模糊的记忆啊。
孙泊浮眯起眼睛仔细回想着,然后他清晰看到文烛师兄宽大的袖袍轻轻摆动了一下,一只黑色的墨鸦飞快地从衣袖中溜出,而后挥动着翅膀,向着灰蒙蒙的天空飞去。
是信鸦,一如孙泊浮携带的烟鹤。
“泊浮师弟,真是没有想到呢,此次下山总是意外连连啊。”
看着飞出酒肆的信鸦,文烛师兄意味深长地说道,清明的双眸中闪烁着一丝有些兴奋的光芒。
是啊,总是意外连连,以至于勾起了那段说起来已经有些久远的回忆。
东海小渔村。
潮湿的空气裹挟在身上总是会让皮肤生出一丝黏稠的感觉,咸湿的海风总会将海沙吹入鼻息之間。
这是一个孙泊浮并不是十分喜欢却又不得不来的地方。
为什么会来这个奇怪的地方?孙泊浮皱眉想着。
想起来,还是因为五天前,那天夜晚掌教大人的突然召见。
五天前,破落的朝天宫后山小院中接到掌教大人的召令,慵懒的师父林春一骨碌从躺椅上爬了起来,而后急急穿上已经多日不沾身的道袍布鞋,匆忙朝着紫霄宫玄武殿跑去,肥胖的身躯消失在山间夜中并不清晰的小路上。
没了师父管束,小院之中一瞬间热闹起来,茶芽、红闪奔上屋顶嬉戏追逐着,花果儿翻出师父平日里放钱的小盒子,用一柄小刀撬开盒子,扒拉着里头的铜板。
草玄师兄阴恻恻地出现在花果儿师妹身后,抓住花果儿师妹将要探入盒子的手,似乎劲力有些大,于是师妹吃痛地哭了起来。
白鸦师兄将争吵的两人分开,微笑着说道好啦好啦。
沈纤手师姐甜蜜地笑着。
没有了师父凶巴巴的样子,小院里嬉戏打闹成一团。
只有柳阴师兄沉默地收拾着自己的行囊,几件换洗的衣服,两双鞋子,鼓鼓囊囊的腰囊里塞满了乱七八糟叫不上名字的東西,一副看起来将要远行的模样。
“柳阴师兄,要出门吗?”
孙泊浮有些诧异地看着柳阴师兄问道。
“是的,泊浮师弟,你也收拾一下东西吧,想必咱们很快便要出门了。”
柳阴师兄抬起头看了孙泊浮一眼,而后低头专心地收拾起自己的东西,言语之间并不含糊,好像一副事情本就如此的模样。
“我也要出门?”
孙泊浮有些惊讶地张了张嘴,似乎没想到自己也会和眼前这般古怪的怪事儿有关系。
“一会师父回来定会说:‘柳老五、孙老九,快点收拾东西跟我出门。若是你收拾得慢了,想必会遭师父责罚。”
柳阴师兄笑眯眯地说着,并不清明的双眸似乎永远都有一团看不破的迷雾。
孙泊浮张了张嘴,挠了挠头,脸上写满了两个字——不信。
“不信?泊浮师弟,要不我们打个赌,便是一赌三的赔率,你这个月的月钱是三文钱,若我输了,便还你九文钱便好。”
柳阴似乎再一次毫无悬念地看破了孙泊浮的心思,他继续笑眯眯地说着,讲出来的赌注好似是一个天大的便宜。
似乎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孙泊浮在心里如此想着。
于是孙泊浮坐在庭前的台阶上等着,任由着院中的师弟师妹们嬉戏打闹着,一门心思全落在了师父何时回来上,三枚铜钱在手里反复揉搓着,这是他这月仅有的月钱,孙泊浮惴惴不安地拿在手里。
不论怎样看起来稳赚不赔,可与柳阴师兄打赌,似乎总是令人不安。
孙泊浮坐在石阶上眼巴巴地看着朝天宫的山门在月色下渐渐模糊,可依然没有看到师父林春的身影。
那晚师父回来得很晚。
只记得师兄弟们已然睡下,师父腆着圆滚滚的肚子出现在通往朝天宫的山路上,终日的惫懒似乎让师父有些吃不消今晚这次急匆匆的赶路,来到后院时师父的脸上已经滚满了汗珠,大大的肚子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地动着,然后看到空荡荡的庭院里只有柳阴与孙泊浮两人,似乎一副毫不吃惊的模样。
“没睡正好。”
师父林春从大大的鼻孔里挤出一声冷笑,而后龇了龇牙,圆滚滚的腮帮子与脸上的肥肉挤成了一团,闷闷的四个字好像是从肉缝里挤出来的一般。
“柳老五、孙老九,快点收拾东西跟我下山。”
林春急匆匆地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便这般说出了柳阴师兄说过的话语。
一字不差。
输了。
孙泊浮有些沮丧地将三枚铜板抛给了柳阴,柳阴笑眯眯地接下,转手将铜钱尽数揣入了宽大的袖袍之中,消失不见。
“泊浮师弟,谢谢了。”
柳阴师兄继续扮出那番阴阴的笑容,向孙泊浮说道。
欲哭无泪,欲辩无言,这次吃足了哑巴亏,于是孙泊浮只能傻乎乎地挠挠头,扮出一副苦瓜脸的模样。
“还有空说笑,山里的老东西已经不耐烦了,这日子没法过啦,柳老五还不收拾东西。”
似乎今晚与掌教大人的见面并不愉快,于是孙泊浮看到师父林春暴躁地来回在不大的小院内来回踱着方步,像一个滚动的肉球,而后肉球突然在柳阴与孙泊浮面前停下,然后凶巴巴地看向两人。
“师父,已经收拾好啦。”
柳阴师兄继续笑眯眯地举了举收拾好的行囊,顺便笑眯眯地扭头看向即将倒霉的孙泊浮。
于是师父林春暴躁的胖脸浮现在孙泊浮眼前,一丝并不太好的预感从孙泊浮心里翻涌而起。
“孙老九,你的东西呢?”
阴森森的声音来自眼前的胖子。
“这……这就去收拾。”
孙泊浮有些手足无措地挥舞着空空的双手,支支吾吾地说着。
“孙老九,你倒是有耐心得很,等你收拾完东西,这朝天宫的大殿里怕是就要供奉上我的牌位啦。快去快去,拿上你的破剑,带上你的破衣服,记得多带上几双鞋子,路走远了总要磨脚后跟儿。”
毫不意外的一顿责骂,于是孙泊浮狼狈地跑向自己的寝室,路过柳阴师兄身边,柳阴师兄再次露出那副阴阴的笑容。
师父的责骂不期而至,又被柳阴师兄猜对了。
孙泊浮急匆匆地跑回屋子,将刚刚上过剑油尚未晾干的山水双剑插回鞘中,打开衣柜,挑选了几件将要远行的衣物,将腰囊里装满暗器,然后急匆匆地跑回庭院。
师父林春的行囊似乎同样已经准备妥当,睡眼惺忪的师妹花果儿正打着哈欠将一个不大不小的妥帖行囊递给师父,想来这可恶的胖子一定是叫醒了刚刚睡下的花果儿师妹为自己打包了行囊。
师尊为大,师妹有些敢怒不敢言。于是孙泊浮有些同情地向着花果儿师妹吐了吐舌头,可花果儿师妹还是一脸的不高兴。
“师父,你哪次出门都不带着我,这次回来我再也不给你做点心吃啦。”
她将行囊重重地系在师父林春的肚皮上,然后狠狠打了一个结,于是师父林春的肚皮便被深深地勒下去了几寸,花果儿一腔怨言似乎都含在了这一个小小的动作里。
花果儿老大不满地用点心做要挟,于是朝天宫慵懒贪吃的掌宫真人果断屈服在了花果儿的要挟之下。
方才还气焰嚣张的师父林春像半刻前的孙泊浮一般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嘿嘿”地干笑了两声。
可终究还是没有松口。
后山小院静悄悄的,师父林春特意将白鸦师兄唤到小院之中,交代了几句离去几日宫中的事宜。可这孙泊浮在看來实在是画蛇添足的一笔,平日里即便师父林春在这朝天宫中值守,宫中的大小事宜也总是由白鸦师兄打理。
在孙泊浮看来,这偌大的朝天宫中,多了师父与少了师父,也只不过是多了几声呼噜与少了几声呼噜的区别罢了。
可白鸦师兄依然恭谨地点头应着,然后目送着师父与孙泊浮柳阴离开朝天宫,向着山下的小路奔去。小路曲折蜿蜒,孙泊浮只记得那天他们在下山的路上走了很久很久,再回头时,依然能看到朝天宫的后山小院门口依稀依然亮着一星点点的火烛。
那是白鸦师兄依然站在朝天宫后院门口,未曾离开。
向东,再向东。
师父林春将云纹令递予山门值守,于是山门在黑夜中轰隆隆地打开,三道人影从山门中冲下。
向东,再向东。
连夜的赶路未曾停歇。
师父林春慵懒胖大的身躯似乎在下山之后变得轻盈起来,一路上并未点燃火源,肉球般的身影在山外陌生的道路上飞驰着,于是孙泊浮断了满是纷乱的念头,随着柳阴师兄全速追赶着师父的步伐。
向东,依然还是向东。
天亮的时候,孙泊浮终于得到了歇息的命令。
师父林春选择在一处陌生的密林中歇脚。
难得的喘息之机,于是气机将近的孙泊浮依据脚下的泥土,敏锐地发现他们已经离开了岭南道的范畴,微微泛着潮湿气息的泥土,并不是岭南道特有的沙砾土质,看起来一夜的赶路过后,他们似乎已经离山门着实有些远了。
“柳阴师兄,我们要去哪里?”
趁着师父在翻拣着行囊中的吃食,孙泊浮向着身边的柳阴师兄悄悄挪动了几分,背着师父林春胖大的身躯,悄悄提出心中的疑问。
“去东海,一个小渔村。”
回答孙泊浮的并不是柳阴师兄,而是师父瓮声瓮气的声音,招风耳在胖胖的脑袋上抖动着,看起来师父的听力比预想中的要灵敏许多。
孙泊浮并不喜欢师父林春措不及防地突然插话,于是他向着柳阴更近地挪动了几分,用更加轻声的话语问道:“你怎么知道这次师父要下山?”
“掌教大人连夜征召师父入玄武殿,想必定有十万火急之事。若是山门中的急事,想必不会劳烦这位惫懒的胖子,能想到这个人人嫌弃的胖子,想必掌教正面临着一件人人嫌弃的事情。我想来想去,山门之中并无这样的事情,想必定是山外之事。人人嫌弃的胖子下山来做一件人人嫌弃的事情,这样的推论总不会错的。”
依然是策士独有的洞察力与似乎永远灵光的脑袋,预言般的猜测被这般清晰地讲出来,少了莫测的神秘感,却带上了事情本该如此的样子。
“柳老五,有说师父惫懒的吗?我是人人都嫌弃的胖子吗?”
身前再次响起师父林春瓮声瓮气的声音,师父的招风耳似乎出人意料的有用,于是不甘的质问再次从师父胖胖的身躯里发出来。
师父还是能听见。
这次索性连柳阴师兄都挪动了屁股,与孙泊浮一起又离开师父几步多远。
“为什么你会知道师父要带着我们下山?”
于是孙泊浮继续问出心中的最后一个疑惑。
“我总爱胡思乱想,你说的话很少剑也还算锋利,师父需要一个总喜欢胡思乱想的脑袋来帮自己胡思乱想一些问题,你的话很少,看到的事情不会说出去,更何况山水双剑初成,总有可以一用的地方。”
用策士们独有的口吻说出云山雾罩的话语,可孙泊浮听明白了柳阴师兄的话语中的意思。
柳阴师兄计谋千般,师父带在身边总会少却许多思虑的烦恼。
至于自己,一个不会讲太多话的嘴巴与还算锋利的山水双剑算是一个可靠的保障。
可是,究竟要去哪里,要做什么,才需要自己这样一个只会闭上嘴巴闷头抡拳剑的剑客。
“去东海小渔村,填一口已经好久没人用过的破井。”
孙泊浮再次听到师父林春慵懒的话语灌入的自己脑海中,似乎师父的招风耳出人意料的灵敏。
东海小渔村。
那是一个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
去填一口已经好久没人用过的破井?
这又是什么奇怪的任务,孙泊浮的眉头跳动两下。
留给孙泊浮的思考时间并没有太多,师父林春又吃下一块行囊中的点心,听完孙泊浮与柳阴师兄的窃窃私语之后撑起了圆滚滚的身躯继续赶路。
毫不拖拉的脚程让他们在再一次天黑之前终于赶到目的地,东海小渔村。
穿过一条窄窄的名叫青石巷的巷子,他们在巷子的尽头看到了一座并不太小的宅院。
檀家老宅。
匾额上刻着并不太醒目的字迹。
宅院门口似乎有些拥堵,大大小小的捕快们忙碌进出着,淡淡的血腥味很快从宅院之中飘散而出。
孙泊浮很快便见到了林春说起的那口井,那是在进入檀家大宅的天井之后。
东海小渔村隶属于距离此地百十余里的青石城,此时来自青石城府衙的捕快们近乎占据了这座小渔村中的大宅。
进入檀家大宅的过程并不顺利,青石城的捕快们有些警惕地看着面前三个不请自来的陌生人——一个中年人带着两个少年。
好在云纹令很快便令眼前的事情发生了变化。
林春在衣袖里拿出了掏出了云纹令,笑眯眯地递给了一名为首的捕头,夜晚的光并不太清晰,捕头将令牌凑到亮光处仔细看着,于是警惕的神色在一瞬间消失不见。
“原来是武当的真人,早就等你们来了,怎么这般时候才到。”
捕头向着林春说道,语气里似乎还带着一丝焦急。
原来是青石府衙向山门发出了求助,掌教大人这才命林春火速下山,孙泊浮在一瞬间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记忆中掌门大人似乎总是这样,热衷于接受庙堂的各种委托,柳阴师兄说这是掌门心中的大江湖。
只是,在孙泊浮看来,这样的大江湖,似乎颇有点心不在此,意有所指的模样。
“星夜赶来,未曾停歇。”
师父摇摇头,一副已经尽力的模样。
撒谎,明明还在树林里歇息了片刻,吃了几块点心。
孙泊浮在心里想着。
“事情怎么样?”
林春偷偷抹掉嘴上的点心残渣,向面前的捕头问着。
“事情发生在前天早晨,檀家是这所小渔村里最大的家族,家中曾出过几位……”
捕头皱着眉头细细回忆着,一副想要从头说起的架势。
“我对檀家家世不感兴趣,告诉我前天早晨发生的事情。”
于是林春果断挥挥手,打断了捕头的话,听捕头的语气,这似乎又是一段漫长而又乏味的家族崛起史。
话头被林春粗鲁地打断,于是捕头皱了皱眉头,重新思考着如何讲述着前天清晨发生在身后这座宅院的古怪事情。
“前天早晨,本村卖梨子的巧哥儿来到檀家大宅,每月初一,檀家总会订购一批巧哥儿的梨子,前天正是送梨子的时候。一大早巧哥儿来到檀家,据他回忆,檀家大宅的大门向来是紧闭的,可就在那天,檀家的大门却虚掩着……”
捕头皱了皱眉头,这似乎是一段令眼前的捕头些许有些不适的讲述。
“然后呢?死人了?死了几个?怎么死的?”
似乎并不太想看到眼前捕头过于丰富的表情,林春再次打断了捕头的话语,继续有些过分简单粗暴地问道。
“这位真人的脾气……着实急了一点儿。”
明明脸上有一丝不悦的神色,可是捕头仍是挤出一个略微有些尴尬的笑容,只得将讲述的话语再次省略。
没想到山门的威势已经这般大了。
在走出岭南道来到这小小的东海小渔村后,手执云纹令的林春依然可以对着一位青石府衙的捕头这般毫不客气地近乎训斥般地问话。
这便是柳阴师兄所说的大江湖吧。
自掌教巢明夜掌控山门权柄以来,山门的触角就自岭南道慢慢探出,在不知不觉间触及这个世界的各个角落。
孙泊浮隐隐有些明白了柳阴师兄话中的含义。
那是孙泊浮第一次体会到山门的威仪,在一方小小的渔村中,面对着庙堂里的捕快,他品尝到了江湖大于庙堂的奇妙滋味。
面前的捕头再次重新整理好思绪,用更加简洁的话语回应着林春过于粗暴的问题。
“巧哥儿见大门虚掩着,于是小心翼翼地开了门,先是浓重的血腥气扑鼻而来,发现异常之后,巧哥儿自门房穿过天井奔向内宅,然后发现了尸体。”
捕头再次皱了皱眉,似乎那是一段并不太愉快的回忆。
“死了多少人,怎么死的?”
林春还是毫不顾忌捕头的反应,依然带着那份诡异的莽撞与直接。
“全家老少十二口。”
捕头这次索性省略掉更多的描述词语,直接回答着林春的问题。
“怎么死的?”
于是问题继续问着。
“自杀,奇怪的自杀。”
简洁的描述,却又是矛盾的描述。
“奇怪的自杀?”
林春终于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前天清晨,全家老少一十二口,一齐在家中自杀。我第一次见识到老檀家的房梁原来这么结实,十二具尸体齐刷刷地挂在房梁上,像是商量好的一般。卖梨小哥进入主宅,一看见这满房梁上的人,直接吓没了魂儿……”
说起檀家老宅的怪事,捕头脸上的表情又变得不好了,狠狠抹了一把脸,心有余悸地摇摇头,似乎那十二具飘飘荡荡横挂在房梁上的尸体就在眼前一般。
“有活人吗?血腥味是怎么回事?”
可是林春好像浑然不关心檀家老宅的怪事,略过了关于死亡的更多信息,问出了一个颇有些令捕头意想不到的问题。
捕头一愣,满脸疑惑地看向林春:“你怎么知道有活人?血腥味……是从井里冒出来的。”
去东海小渔村,填一口已经好久没人用过的井。
师父的话陡然浮现在孙泊浮的脑海中。
井?似乎该来的都来了。
“井在哪里?活人在哪里?一块儿带我去找。”
林春急吼吼地问着。
“真人,都在一块儿呢。”
捕头苦笑着摇了摇头,好像问题又被林春猜对了。
于是他转身带着林春向着宅内走去,血腥味愈发重了起来。檀家的老宅似乎颇大,并没有想象中的诡异,空空荡荡、干干净净、空无一人的院落便好像是主人远行了一般,若不是看到这满院中来来回回走动的捕快,还真察觉不出这所老宅刚刚发生了一起骇人的凶案。
他们向着内宅不断走着,越是往里走,浓浓的血腥味便是越大。
“上来呀,快点上来呀。”
似乎有嘈杂的声音,他们很快在后院里停住脚步。
小小的庭院之中,几個捕快正围着一方青石井,向着井里喊着什么。
捕头轻咳了一声,于是围在井边的捕快们哗啦啦散开,扭头看向捕头与孙泊浮他们。
“上来了?”
捕头皱眉对着手下问道。
“还在下头,死活不上来。”
手下们摇摇头,对着捕头一脸苦笑。
似乎井中有活物。
孙泊浮皱了皱眉,有很重的血腥味。
他循着气味向着井口望去,高高的井沿儿遮挡住了视线,黑洞洞的,瞧不出深浅。
“柳老五、孙老九,过去看看。”
似乎血腥味着实大了一些,于是林春挺了挺大肚子,用手捂住鼻子闷声闷气地说着,两条短短的大胖腿儿好似在地上生了根一般。
师命难违,于是孙泊浮和柳阴一起走到井边。
血腥味果然是从井里传出来的,浓重的气息几乎是扑鼻而来。
孙泊浮与柳阴皱眉看着这黑洞洞的井口,晨曦的微光透过井口照入井中,狭小的井眼中发出几声轻微的咕咚咕咚的声音。
是浅浅的井水在井中咕咚咕咚地翻腾着,水泡似煮沸了一般,一个矮小的身影出现在井底的水洼之中。
似乎是察觉到了孙泊浮与柳阴的目光,矮小的身影微微扬起了头。
是一个瘦削的少年。
矮小的身材,瘦削的身形,乱蓬蓬的头发似乎已经好久没有打理,一簇发梢遮蔽了眼睛。少年微微仰起头,眼睛从乱蓬蓬的头发中露出来。
那是一双猩红的眼睛,浑浊的眼眸中散发出一束猩红的光,而后脏兮兮的脸上露出一个同样脏兮兮的笑容,龇出一口并不洁白的牙齿。少年微微抬起手,向着井上的孙泊浮与柳阴摆了摆脏兮兮的手,似乎是被井水泡得有些久了,褴褛的衣衫在手臂挥动时发出了稀里哗啦的响声。
“都死啦——”
是少年与年纪毫不相衬的嘶哑声音。
“来啦,终于来啦。”
少年继续朝着井上的孙泊浮与柳阴摆摆手,像是在此久侯多时般打着招呼。
“你们,是来盖井盖的吗?”
少年脏兮兮的面孔上印刻着那个脏兮兮的笑容,衣衫响动继续发出稀里哗啦的响声,阴森森的声音从井底嗡嗡地传上来,冷汗在孙泊浮的后脊处渗出。
因为孙泊浮终于清晰地看到,咕咚咕咚冒着泡的并非井水,而是血淋淋的鲜血。
咕咚咕咚的血水在黑漆漆的井中翻涌着。
“你们,是来盖井盖的吗?”
一个奇怪的问题由井下奇怪的少年问出。
少年双腿盘着,安然盘踞在井下,救援的绳索明明已经下垂至井底,绳头就在少年触手可及的地方,只是奇怪的少年始终未曾伸手。
“这位是?”
孙泊浮有些慌忙地将眼睛从井底挪开,这个怪异的井与怪异的少年让孙泊浮在一瞬间产生了如坠梦魇的幻觉,于是疑惑又惊慌地看向身后的捕头。
捕头小心地看了看四周,然后更加小心地刻意压低了声音,悄悄凑到孙泊浮的身边,用仅有两人可以听到的声音说着:“是檀家老爷的私生子。檀家老爷正妻贤良淑德,只是在早些年病亡,你知道的,一家之主守着偌大的家业总是寂寞,一次酒后……”
捕头似乎已经对檀家的事情调查得足够彻底。
“于是酒后和丫环做了乱事,生下了这井底的孩子。事后却死不承认,还辣手杀了丫环,留下这孤零零的私生子在这大宅之中当佣人?”
柳阴师兄阴森森的声音从捕头身后传来。
“这位小真人,你又是如何知道的?都说武当山门之中的真人若神仙在世,下官这次可是见识到了。”
捕头有些惊讶地看着被黑色大袍裹挟着的柳阴师兄。
“不过是话本里的剧情罢了。”
策士冷冰冰地回应着青石城捕头的惊诧。
这是一个太过理性而又太过于简单的答案,带着策士一贯的风格,以至于让眼前的捕头产生了一丝丝的不适。
孙泊浮知道柳阴师兄是想说什么。
这种总是时常出现在话本演绎中的狗血剧情就这般真实地出现在眼前,现实正在发生的事情,似乎永远涵盖了故事文本中的万千变化。
人类的想象力似乎永远拘束在这般阴暗的行为之下,无法逃脱。
“井底下有什么?”
林春瓮声瓮气的声音继续从身后传来,似乎血腥味着实有些大了,他还在捂着鼻子。
“檀家的私生子泡在血水里。”
柳阴师兄用更简洁的话语回应着林春的问题。
“封井。”
于是林春同样用冰冷的话语下着命令。
封井?
似乎听到了一个极其难以置信的答案,孙泊浮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师父与柳阴师兄。
“井下有人。”
孙泊浮提醒着林春与柳阴师兄。
“泊浮师弟,你的话有些多啦。”
柳阴师兄阴森森地向着孙泊浮说道,而后挤开孙泊浮,走到井边,很快将目光锁定在井边的一块大石板上。
大小合适,可以堪堪盖住井口,看起来那本就是平日里用来遮掩井口的物事。
于是柳阴师兄用单薄的身躯抱起宽大厚重的石板,摇摇晃晃地来到井边。
“井中有人,是个孩子!”
孙泊浮浑然忘记了师父与柳阴师兄的异样,向着即将要把井口盖住的柳阴师兄大声喊道,这突如其来的行为在他看来……无异于杀人。
可是柳阴丝毫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将大石板重重地放在井沿上,准备向着井口挪动。
趁着行动的间隙,柳阴擦了擦额头上细密的汗珠,阴森森地向着孙泊浮发出挑衅般的邀请:“泊浮师弟,这块石板着实有些重啦,你要不要来帮一下忙呢?”
“可是井底有人!”
孙泊浮继续朝着柳阴师兄咆哮着。
光天化日之下,堂堂山門之人竟然做着这样近乎杀人的勾当,
“可是师父接到的掌门命令便是封住井口呢。”
柳阴师兄并没有明显的语气变化,用毫无波动的语气说着,好像一副事情本就如此的模样,
于是孙泊浮疑惑地看向师父,胖大的身躯依然站在远离井口的地方。
“掌门有令,三日内到达东海小渔村,进入檀家大宅,无论在井中看到何物,无论当日檀家发生何事,封井。”
林春捂着嘴巴,用冷冰冰的语气说出来自紫霄宫玄武殿的冷冰冰的命令。
于是孙泊浮惊骇地张了张嘴巴,再也发不出一丝声息。因为他很快意识到,这冷冰冰的命令并不会是谎言,字里行间带着掌门大人独有的傲慢与纵览全局般的神秘。
他终于明白了师父为何在来到檀家大宅之后一副这样冷漠而又鲁莽的模样,他们不是来处理这座小渔村中灭门惨案的,仅仅只是来做一件无头无尾的奇怪事情的。
将檀家的井,用井盖盖住。
林春终于将胖胖的手掌从鼻子上拿开,然后在紧巴巴的袖袍里拿出一道令牌。
是云纹令。
“孙泊浮,你要违抗掌门大人的命令吗?”
林春冷冰冰地问道。
孙泊浮无力地张了张嘴巴,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
见云纹令犹如亲见掌门,山门之中,无人可以违抗掌门大人的命令。
轰隆。
旁边传来一声不大不小的响声,是柳阴师兄将厚厚的石板盖在了那方小小的井口上。
然后林春再次从紧巴巴的袖袍里摸索片刻,一张黄色的符纸出现在手中,朱砂绘就的密密麻麻的符印像鲜血一般刺目。
是一纸封魔令。
这样的符咒孙泊浮曾经见过,是在柳阴师兄珍藏的一本书籍中,依稀记得书籍的名字叫《万符总览法诀》,这道熟悉的符咒便曾经出现在书中。
林春挪动着胖大的身躯,走到已然盖死的井边,然后朝着手中的符纸狠狠吐上一口唾沫,甩手将符咒狠狠贴在了石板上。
封魔,可井下明明只是一个少年。
咕咚咕咚的声音隔着厚厚的石板依稀传来,可再也无人关心。
完成了任务的师父与柳阴师兄叫唤着孙泊浮的名字,毫不理睬捕头的诧异,只是用严肃的态度告诫着捕头万万不可再打开井盖。
来自武当山门的告诫似乎有着很好的警示作用,即便捕头与孙泊浮一样惊骇,可却比孙泊浮乖巧地连连点头。
孙泊浮在恍惚中被师父与柳阴师兄拉扯着走出檀家大宅,几乎未在小渔村中做任何停留,连夜启程。
依然是在夜色中摸黑前行,一路上孙泊浮沉默着,在檀家大宅中突然发生的事情让他有些难以接受,一向话多的柳阴师兄罕见地一路上再未与他提及任何关于檀家大宅的事情。
直到匆匆赶路至深夜,他们再次来到来时曾经歇息过的那片树林。
林春并未进入树林,而是在林前驻足,突然转了个身。
“时间正好?”
林春突然向着身边的柳阴师兄问道。
“赶回去正好,脚程若是再快一些,再有一日返回山门,掌教大人应该不会算出路程上的误差。”
柳阴师兄看着夜幕中的星辰,如此说道,细细的眉毛紧紧皱在一起,好像在仔细算计着什么。
“回去?回哪里?”
于是沉默的孙泊浮终于打破了沉默,迷茫地看向师兄与师父。
“回小渔村,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情,摘掉你给我们心中扣上的帽子。”
聪明的策士嘻嘻一笑,严肃的面容消失不见,再也不是白天在檀家大宅时那般冰冷的模样。
“什么帽子?”
孙泊浮眨巴眨巴眼睛,问道。
“你一路上沉默不言,心里一定在说,朝天宫的柳老五和那个杀千刀的师父都是毫无人性的刽子手,以后我再也不要和他们说话啦。”
柳阴夸张地学着孙泊浮的声音说着,虽然话语并不一致,可大体不差的意思洞穿了孙泊浮的心思。
他本就是这般想的,将一个活生生的少年封在深深的井中,本就是刽子手般的行径。
“猪油蒙了心窍,山水双剑涂了剑膏也照不亮你那双招子。”
似乎对孙泊浮的表现有些失望,林春在吞下一塊点心后含糊不清地责骂着孙泊浮。
然后并未再留给孙泊浮争辩的机会,拍打掉手中的点心残渣,林春再次向着东海小渔村的方向奔去,似乎是气机竭力运转般的奔跑,肥胖的身躯在曾经走过的路上消失不见。
孙泊浮有些迷茫地跟随着师父与师兄趁着黑漆漆的夜晚再次奔赴小渔村。
还是那条熟悉的小巷子,还是白天来过的那所大宅,只是不再是从正门进入,而是悄咪咪地翻墙从后院潜入,径直奔向那口深深的井。
林春来到井边,一把撕扯下大石板上的符咒,然后与柳阴合力挪开井口的大石头,将绳索掷入井中。柳阴敏捷地顺着绳索攀下井去,再上来时怀中抱着那位脏兮兮的少年。
半天不见天日的遮蔽似乎让眼前的少年脸色更加惨白,脏兮兮的脸上依然带着脏兮兮的笑容。
并没有过多的交流,寂静的夜里过多的话语总是会引来不必要的响动。
少年并没有向柳阴道谢,只是呵呵笑着,然后伸出手来摆了摆手,向着去而复返的三人道别,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空空荡荡的檀家大宅里。
似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一条细细的黄蝮蛇攀爬在少年的肩头扭身望着小院中的三人,窸窸窣窣的声音是黄蝮蛇反复地吐动着长长的信子。
然后井口再度被他们用石板封住,撕扯下的符咒也再次贴到了石板上。
寂静的夜,似乎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从那晚开始,孙泊浮的心窍突然灵动了一些,他开始明白,云纹令不可违抗,可在掌门大人看不见的地方,总有机会做出一点小小的欺骗。
就像那晚在檀家大宅一样。
现在,记忆中的黄蝮蛇同样攀爬在富家公子的肩头,一人一蛇向着密密麻麻的白骨丛林走去。
(未完待续)
酒肆里的檀公子竟是当年被林春和柳阴用计救下的少年,他到底有什么惊人的能力?肩头的黄蝮蛇又是怎么回事?他们能解决掉难缠的骷髅吗?精彩尽在下期《山上的少年·夺目卷(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