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因的仕隐选择

2021-08-30 02:37刘立志
博览群书 2021年8期

刘立志

刘因(1249-1293),初名骃,字梦吉,号静修,河北容城人。元代著名文学家,精于理学,与许衡、吴澄并称为元初三大理学家。黄宗羲所撰《静修学案》中载黄百家语:“有元之学者,鲁斋(许衡)、静修、草庐(吴澄)三人耳。”刘因生当宋、金、元三朝易代之际,他不甘平庸,沉潜诗书,终于博学有成,留名青史。从元至明 “二百年间,建请从祀孔庙者,无虑数十”,他的人生际遇、仕隐选择耐人寻味。

积学由来能致远

少年刘因聪慧绝伦,志向远大。《元史》本传说他“天资绝人……甫弱冠,才器超迈,日阅方册,思得如古人者友之”。刘因19岁时,作《希圣解》。文章记述月夜怀思,仰天浩叹,有无名公、诚明中子、拙翁先生三位老丈从天而降,教诲、勉励刘因践形尽性,由凡入圣,“他日闻天地间有一清才者,必子也夫!”这实际上是青年刘因的自我期许。积极进取,成就圣贤事业,可以说是刘因传世诗作闲逸主题之外的唯一主旋律,“慨然慕意气,远与千古期”,这种胸襟和气度,来自往圣时贤的长期涵养。

刘因出生于中下等儒生家庭,祖父刘秉善,“少读书,气豪迈,以义雄乡里”,不幸遭逢战乱,举家“逃避河南”。父亲刘述在蒙古灭金的战争中带领家人由河南北归,刘因的祖父和祖母病故于中途,刘述和妻子杨氏“护柩扶疾”,“饥险备尝”,回到故乡容城。此后,刘述“刻意问学,邃性理之说”,学有所成,后来受到元朝政府的征辟,出任过武邑令,但不久即托病辞归。《元史·刘因传》记载刘述“四十未有子,叹曰:‘天果使我无子则已,有子必令读书。因生之夕,述梦神人马载一儿至其家,曰:‘善养之。既而生,乃名曰骃,字梦骥,后改今名及字”。天遂人愿,中年得子,遂加意栽培,刘述“隐居教授,杜门绝交,万事置之度外,唯以教子为事”。尽管家道衰微,七岁时母亲去世,但他受到的教育却是先进全备的。

刘因最初由父亲启蒙,后来受业于砚弥坚、松冈先生。松冈先生事迹不详。砚弥坚原为南宋儒生,先后师从王景宋、刘仁卿受教,北上后授职国子司业,在真定教授生徒,刘因加入侍从问学,“同舍生皆莫能及”。

《元史》记载:

(刘因)得周、程、张、邵、朱、吕之书,一见能发其微,曰:“我固谓当有是也。”及评其学之所长,而曰:“邵,至大也;周,至精也;程,至正也;朱子,极其大,尽其精,而贯之以正也。

这是说明刘因思想与理学契合相通,得其精华而大成。金朝末年,南方理学刚刚传布到北方区域,属于全新的文化思潮,其间亦不时受到抵制与批判。忽必烈即汗位时刘因12岁,颁行诸多兴学举措,征召许衡入朝,参赞政务,附会汉法,儒学文化缓慢复苏。

刘因读书广博,不限于一家,他在《叙学》一文里言及读书进学之次序,提到六经、《论语》《孟子》、前四史、《老子》《庄子》《列子》《阴符经》《素问》《荀子》《管子》《文中子》《楚辞》群籍,旁及六朝、唐宋诗文名家,如韩愈、柳宗元、杜牧、元结、陈子昂等。他具有较为自由开放的求知心态,优游传统,出入四部,兼收并蓄。他的《呈保定诸公》诗也可与此参证:

骃幼有大志,早游翰墨场。八龄书草字,观者如堵墙。

九龄与太玄,十二能文章。遨游坟索圃,期登颜孔堂。

远攀鲍谢驾,径入曹刘乡。诗探苏李髓,赋熏班马香。

衙官宾屈宋,伯仲齿卢王。斯文元李徒,我当拜其旁。

诗风沿袭东方朔、李太白的余绪,而无妄言虚言。刘因传世诗作的题目,涉及《诗经》《论语》《汉书》及陶渊明、苏东坡等,可见其学识之广。

广泛地阅读,多年的沉浸,刘因获得了丰富的知识,融会经、史、文学诸科,学殖深厚,识见高远。“耻为时群辈,追思古人迹”,他好学深思,乐于接受新鲜事物,就此来说,他后来接触、研习南方理学并且将其发扬光大,终成一代名儒,也是理之必然。

唯思仁义济苍生

刘因知识渊博,泛览群籍,博观约取,未尝专守一家之言。但在思想信仰方面,他认同的是儒家思想,终生尊奉、身体力行传统儒家所宣扬的仁义忠孝理念、仁政学说、穷达处世观念。

蒙古部族在夺取政权的过程中,大肆杀戮掳掠,军事抄掠和毀灭式的破坏,造成民瘼之深重,可谓惨不忍睹。刘因出生时,是元海迷失后临朝称制的第二年、宋理宗淳祐九年,此时金国已灭亡十五年了。战乱流离之苦,他日常闻见,笔下不时述及,“保州屠城,惟匠者免”(《武遂杨翁遗事》),“凤翔之役,太宗(窝阔台)诏从臣分诛居民,违者以军法论”(《中顺大夫彰德路总管浑源孙公先莹碑铭》),如实记录元军的恶行。面对因金末动乱而死者感同身受,心怀仁慈,“未尝不始焉而惭惕若不自容,中焉而感激为之泣下,终则毛骨悚然,若有所振动者”(《孝子田君墓表》)。

对于偏远的南宋朝廷,刘因并不视为异族,而是具有天然的亲近情感。容城东部六七里地有白沟河,是辽、宋缔结澶渊之盟划定的分界线,刘因传世诗作数次提及,“燕赵山河分上镇,辽金风物异中州”,“白沟移向江淮去,止罪宣和恐未公”。静修对于宋朝的灭亡报有深挚的同情,叹息不已。虽然身处元蒙统治,作为醇正的儒家学者,他在情感上却是心向宋室,隐约引为故国。

兵凶相仍,民众流亡,刘因万分凄怆,无法淡然漠然。自己虽仅能远祸全身,但他心存理想,期望能够贡献自己的力量使得社会变好,让民众享受到福祉。《秋夕感怀》诗云:

一日风云会,四方贤路闢。

致身青云间,高飞举六翮。

整顿乾坤了,千古功名立。

《叙学》文末云:

如是而治经治史……则可以为君相,可以为将帅,可以致君为尧舜,可以措天下如泰山之安。

书生报国,唯有学术,学成入仕,才能施展抱负,利国益民。

可惜刘因生不逢时。窝阔台病死之后,蒙古王室争权夺利,纷争不断。1260年,忽必烈即大汗位,局势大致缓和下来,但文化建设还没有摆上日程。1276年,忽必烈攻灭南宋,政权基本稳固,才逐渐倚重儒臣,仿效汉人治国,复兴文教。

此时,成年的刘因正在家乡聚徒讲学,维持生计。容城附近士子多负笈从游,据说常有百人之多,其中包括杜萧、李道恒、刘君举、郝经的儿子郝彩鳞与三弟郝庸、房山的贾璞与贾瓖兄弟等。

舌耕本以糊口,但刘因全心投入,视作终生事业。自编教材,吸收、传授先进文化,远远超越了先儒“穷则独善其身”的范畴。《元史》说他“弟子造其门者,随材器教之,皆有成就”。苏天爵所作《静修先生墓表》也说他“讲说诸经,理明义正,听者心领神会”。刘因践行仁义,融会新知,以传道受业解惑为己任,以己度人,善惠后学殊多。

刘因30岁时,尚书何玮请他教授家馆,刘因欣然应允,这一教就是三年,直到何玮升职入京,他才辞馆返回容城。

立足于平凡的事业,刘因获得了非凡的成就,声名日渐卓著,入仕的机会不期然就来了。

1282年,刘因34岁,在丞相文贞王不忽木的推荐下,太子真金下诏,征刘因入朝,授予他承德郎、右赞善大夫的官职,不久又让他执掌国子学。真金是元世祖忽必烈的第二个儿子,接触过儒、佛、道等当时最先进的文化教育,最后接受了儒学,主张“儒治”。国子学既是培养国家官员的机构,也是朝中名士文人的芸萃之地,对国家推行“儒治”极其重要。真金预政,特意聘请刘因负责国子学的教育教学等事务。

可惜的是,刘因到职不久,继母病重。刘因生母早逝,父亲在他19岁时离世,孝亲而不能,是他的遗憾。对继母他一直克尽孝道,继母需要侍奉,他毅然辞归。第二年,继母病故,刘因居丧守孝,老同事李谦曾经路过保定,见到仅仅35岁的刘因已经“形体癯瘁,须发颁白”。

1284年,卢世荣把持朝政,大索天下,专权滥杀,朝中儒臣与之尖锐对立,迫切希望真金主持政局。1285年,江南行台御史呈上一份奏折,建议世祖禅位给皇太子。这种主张与蒙古的习俗大相违悖,引起了忽必烈的猜忌。真金受到中伤,忧虑过度,于1295年底去世。时局翻覆,儒臣彻底边缘化,忽必烈重新倚重理财官员,走上嗜利重敛的老路。刘因失去了进身的机会,只能继续乡居授徒。1291年,经举荐,忽必烈颁诏征聘刘因为集贤学士、嘉议大夫,但此时刘因已经身患重病,乃作《上政府书》坚辞。忽必烈知悉,说:“古有所谓不召之臣,其斯人之徒欤!”过了两年,国子助教吴明上书朝廷,荐举刘因为国子祭酒,未及施行,刘因病逝,享年45岁。

刘因在《上政府书》中说:

凡我有生之民,或给力役,或出知能,亦必各有以自效焉。此理势之必然,亘万古而不可易,而庄周氏所谓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者也。

这是表白自己本有为国家效力的想法,没有借辞官以邀名的意图。他明确认识到自己对这片土地担负的责任,对家国负有重大使命感。多年以来,他一直是以一介布衣之身,踏踏实实地造福桑梓之地,启悟民氓,教化门生,培育人才。他还有心“守一官而忧天下”,尽己所能,只是天不假年,无法得偿夙愿了。

甘认渊明作前身

综观刘因的一生,出仕短而居家多,少年即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中年则长期教书著述,偶被征聘,奈何时日苦短,未能一展抱负。他曾经有过牢骚,有过失落,但通过对个人情况与时局动态的准确把握,经过认真的权衡与取舍,及时化解了胸中郁闷,调整了人生方向,习经、传道两从容,化平凡为不凡,为自己赢得了不朽的声名。早他半个世纪的耶律楚材有诗“未能仁义戢干戈,勉将敦厚惩浇薄”,恰可作刘因一生的写照。

皇权时代,知识分子的出路只有两条,如果不卷入政治出仕为官,就只有归向山林田园终老。“学而优则仕”,读书、修身、治国、平天下,一路走下来,这是典范的正途。而后者,很少有人能甘心為之,淡然处之:

穷乡僻壤的封闭,小生产者的狭隘天地,对他们的视野与情感,构成严重的限制与束缚,使他们与外部疏离,难得从时代生活中汲取创作的动力,甚至连诗歌创作在死水一样的生活中也会变得多余。(么书仪《元代文人心态》)

如此,很多人徒然置身于入世不能、出世不甘的尴尬境地,自怨自艾,终致沉沦泯灭。乱离年代,苟活尚且不易,超越平庸的生活,致身卓越,非大智慧所不能。

刘因的人生观念存在前期与后期的明显变化,早期渴望建功立业,中年以后趋于恬淡谦退。中年之后的作品时常述写闲适、隐逸情感与怀抱,撮游览所见之风烟草木、读书所感之苦乐病愁于笔下,山月花鸟、家乡风物是最为常见的素材,极少关涉重大的社会政治内容。

30岁时,刘因曾经思考个人的进退,“履端思后日,四鼓未成眠”(《初夕》),是迎头而上还是与世浮沉。第一次辞归之后,乡居教书,刘因的生活一度陷于困顿,生活拮据,缺少食物,两个姐姐相继亡故,40岁后生了儿子刘和,却不幸早夭。凭借他的声名,刘因完全可以奔走权贵门庭,谋得一官半职,这对他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生活的压力和生命的尊严,哪一个重要?刘因客观分析了自身的实际,自己喜好清静,不好交接俗务,而朝廷之中,经历了李璮叛乱、禅让风波,忽必烈对汉儒产生了信任危机。从本质上说,忽必烈身为蒙古皇帝,执政最为注重的是实用实效,他任用儒臣是有限度的,一旦儒臣的主张与其政治目的或原则相违背,他会毫不犹豫地予以否定并抛掷一边。信奉儒家治国之道的真金已然惊悸而亡,进入仕途,上升到中枢的机会渺茫,政务上难有作为,刘因决意摈绝仕宦之心,埋首坟典,教育英才,以学立身,远祸全身。刘因的这种抉择,有命运与时势的因素,但更多是他自觉自主的追求所致。小刘因25岁、官至翰林学士承旨的欧阳玄曾经一语道破,“其志不欲遗世而独往也明矣。亦将从周公、孔子之后,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者耶?”

面对烦琐的俗务与清贫寂寞的生活,刘因屡屡研读陶渊明的诗文,汲取智慧与力量,他引陶潜为易代知己,频频唱和陶氏诗作,先后创作了76首和陶诗,这在他传世的千余首诗篇中占比较高,极为突兀。“躬耕力不任,闭户传诗书”(《和〈移居〉其二》),“寄语陶渊明,虽贫当进修”(《和〈咏贫士〉其七》),“愿天诱臣衷,所求惟寡悔”(《和〈拟古〉》其九)。晋宋之际的陶渊明乐天知命,热爱、欣赏并享受平凡的生活,他的仕隐感怀给刘因提供了丰富的借鉴意义。先贤的模范作用,化育成刘因心底的淡泊浩然。随遇而安,安贫乐道,以圣贤自期,对追求锲而不舍,凡俗的日常得到了升华,成己成人便不再是遥不可及的目标,日居月诸,最终发为非凡的学术奇葩。

四百多年后,与刘因、杨继盛一起并列“容城三贤”的清儒孙奇逢说:

真实学者只平心和易,不求名声,随分自尽,则无时无处非浸灌培益、鞭策磨砺之功,而人亦默受吾浸灌培益、鞭策磨砺而不觉,此便是有体有用、成己而兼能成物者也。

月峰先生熟知静修事迹,多有褒扬称誉之语,他挥笔写下这句话时,脑海里首先想到的应该就是乡先贤刘因吧。

(作者系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