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纬明
摘 要 在进行小说阅读教学时,通常做法是以作者呈现出的“应该这么写”作为逻辑起点。而本文旨在以小说《孔乙己》为例,尝试以分析“不应该那么写”的原因作为逻辑起点,从而探寻一条小说阅读教学的别样路径,即“逆向探寻法”。
关键词 小说阅读;《孔乙己》;逆向探寻
“文本是有意义的语句的序列,它们传达信息表达共同的主题,具有连贯性和完整性的特点。”[1]作为“有意义的语句序列”的文本,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已然”的状态,即作者以小说完篇的形式呈现出“应该这么写”。在进行小说阅读教学时,老师们也往往把作者以小说完篇的形式呈现出的“应该这么写”作为小说阅读教学的逻辑起点,分析“应该这么写”的妙处,从而“发现作者独特的艺术创造”。但是,是否有别样的路径可以作为小说阅读教学的逻辑起点以便更巧妙地达到“发现作者独特的艺术创造”的教学效果呢?
“凡是已有定评的大作家,他的作品,全部就说明着‘应该怎样写。只是读者很不容易看出,也就不能领悟。因为在学习者一方面,是必须知道了‘不应该那么写,这才会明白原来‘应该这么写的。”[2]这是鲁迅先生1935年6月1日发表在上海《文学》月刊第四卷第六号“文学论坛”栏的文章《不应该那么写》里的话。作为“学习者”的教师,我们在进行小说阅读教学时,是否也可以尝试以鲁迅先生指出的“知道了‘不应该那么写”作为小说阅读教学的逻辑起点呢?
下面,笔者就以鲁迅先生的小说《孔乙己》为例,尝试以“知道了‘不应该那么写”作为本篇小说教学的逻辑起点进行小说阅读教学的逆向路径探寻。
一、孔乙己可以被写成像“短衣帮”们一样站着喝酒而不穿“长衫”的人吗?
不应该“那么”写。“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站着喝酒”说明孔乙己还没有阔绰到“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的程度,而“穿長衫”说明孔乙己极力想表明他其实和那些“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的穿长衫的人是一样的,同样拥有着“长衫”象征着的身份。虽然他只能“站着喝酒”,虽然孔乙己身上的长衫“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那么,“长衫”又象征着什么身份呢?长衫是“既定的社会体面原则”的象征,就鲁迅先生笔下孔乙己生活的年代而言,“既定的社会体面原则”就是科举的成功,最低标准起码是“捞”个秀才。“你怎的连个秀才也捞不到呢?”显然,孔乙己被拦在了“既定的社会体面原则”的大门外。既然如此,那么,似乎孔乙己就不配穿象征着“既定的社会体面原则”的“长衫”。
可是,孔乙己却偏偏“妄自尊大”地穿了长衫,而且是在咸亨酒店里。如果说孔乙己在他自己家里偷偷摸摸穿长衫,顶多算是衣锦夜行式的自嗨,但孔乙己却偏偏在咸亨酒店这个稠人广众的地方穿长衫,分明有广而告之的意味。那么,孔乙己穿长衫广而告之给谁看呢?给自己看,于孔乙己而言,“长衫”可能意味着期待和激励,孔乙己还残存着科举高中的梦想;给他人,尤其是给“短衣帮”们看,意在提醒“我们不一样”。殊不知,孔乙己这一或有心或无意地穿“长衫”行为却外显性地透露出其浓重的身份焦虑。
阿兰·德波顿在《身份的焦虑》中这样写到:“我们每个人都惟恐失去身份地位,如果察觉到别人并不怎么喜爱或尊敬我们时,就很难对自己保持信心。我们的‘自我或自我形象就像一只漏气的气球,需要不断充入他人的爱戴才能保持形状,而他人对我们的忽略则会轻而易举地把它扎破。”[3]1
“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东西了!”“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认识字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孔乙己原本想借“长衫”来抬高自己地位,缓解自身焦虑,结果却是借“长衫”转嫁出去的焦虑又乾坤大挪移般回到了自己身上,不仅如此,还被“哄笑”,被无情嘲弄和否定以至于“颓唐不安”面如土色。
这样看来,确实不应该把孔乙己写成像“短衣帮”们一样站着喝酒而不穿长衫的“那样”,只能写成“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这样”。唯如此,才更能显出科举考试制度对孔乙己这一类人戕害之深,对“短衣帮”们言行举止的潜在导向。
二、可以将咸亨酒店里的人们写成不嘲笑孔乙己的人吗?
不应该“那么”写。“当观念和制度被认为仅仅是自然而然的时候,要么把受伤害的责任搁在抽象的东西上,要么由受害者本人承担。”[3]209显然,咸亨酒店里的人们,包括孔乙己在内,并没有足够的见识能够意识到略显抽象的科举考试制度对人的戕害,那么,作为科举考试失败者的孔乙己应该承受科举失败带来的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作为个体的孔乙己,显然很难挣脱咸亨酒店里这些由掌柜、伙计、食客组成的势利之网的桎梏。这个势利之网中的人们习惯以身份将人分等第而不自知,呈现出群体性的病征,所以他们才默契的在“充满了快活的空气”中尽情地嘲笑、挤兑孔乙己,对孔乙己展开一次又一次可能伤害性不大但侮辱性极强的“质疑”:质疑他偷了何家的书,被吊着打;质疑他当真认识字么;质疑他怎的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等等。
“只要我们不具备一种社会认可的身份和地位,我们所有这些优点都形同虚有,势利者只会漠视我们的存在。”[3]146“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能够识文断字,愿意教授“我”知识的孔乙己的好心,换来得却是“我”的一连串冷漠“质疑”:“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又不耐烦,懒懒的答”“愈不耐烦了”。这样看来,即便穿着“长衫”,孔乙己在小说中“我”的眼中,恐怕也早已失去了考“我”的资格,因为不配。
看起来,这一系列的“质疑”中,孔乙己纯粹是被侮辱、被损害的对象,其实也不尽然,孔乙己又何尝不是施行侮辱与损害的人群中的一员呢?他不也希望借助“长衫”来显得高于“短衣帮”们一等吗?只是,孔乙己借“长衫”来抬高自身地位、缓解身份焦虑的行为某种程度上却增强了“短衣帮”们的身份焦虑:显得不仅身份地位上低于“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的“长衫”们,也低于“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的孔乙己。可能在“短衣帮”们的心中,孔乙己的地位甚至是低于他们的,不仅科举考试没考中,手无缚鸡之力只能靠小偷小摸来度日,这样的人,怎么配穿着“长衫”喝酒呢?“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孔乙己,在咸亨酒店的人们心中,可能就是那只在鸟里偏要充兽、在兽里偏要充鸟的“怪蝙蝠”。所以,咸亨酒店的人们,尤其是“短衣帮”们,以“哄笑”的方式来缓解、转移孔乙己穿“长衫”带给他们的身份焦虑。
这样看来,确实不应该将咸亨酒店里的人们写成不嘲笑孔乙己的人“那样”,只能写成咸亨酒店里的人们哄笑孔乙己“这样”。唯如此,才更能显出孔乙己和以“短衣帮”为代表的咸亨酒店里的人们之间“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悲凉。
三、可以将孔乙己写成穿“长衫”再次光临咸亨酒店喝酒吗?
不应该“那么”写。“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温一碗酒。”再次光临咸亨酒店的孔乙己早已“脱”下了他标志性的“长衫”,代之以“破夹袄”;面对掌柜“孔乙己,你又偷了东西了”的打趣,也仅是以“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作为简单回复;连掏钱的动作也不再豪气十足地“排出九文大钱”,取而代之的是“摸出四文大钱”。虽说“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离去,是一样的;但“脱”下“长衫”、不再分辩、温和摸出钱的孔乙己还是人们熟悉的那个孔乙己吗?
“脱”下“长衫”、不再分辩、温和摸出钱的孔乙己是不是人们熟悉的那个孔乙己,不得而知。但不再“长衫”加身的孔乙己,可能已然消退了因科举不中导致的身份焦虑恐怕是事实。
“脱”下长衫,可能并不意味着孔乙己意识到科举考试制度对他的戕害之深,直接使他成为好逸恶劳、高不成低不就且缺乏谋生之技的“废人”,而可能意味着孔乙己随着生活的日益窘迫早已断了科举的念想,也不再奢望借科举提升身份,而“断念想”“不再奢望”以至欲望归零之后的孔乙己恐怕自然也就没有了科举不中的身份焦虑,没有了希望借“长衫”显示与“众”不同的期盼。那么,虽不一定心甘情愿但只能接受“脱”下“长衫”命运的孔乙己能够“降格”为“站着喝酒”的“短衣帮”中的一员吗?显然不可能。科举考试制度对孔乙己的戕害不仅体现在原先残存着的中举的期待、不中的焦虑等方面,更体现在谋生手段严重缺乏上。破夹袄、被打断的腿都在提醒着人们两次咸亨酒店露面相间隔的这段时间内,孔乙己生活境遇的每况愈下。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从咸亨酒店再次离开的孔乙己结局恐怕只能是“的确死了”,“大约”只是表明小说中的“我”未曾亲见。如同鲁迅笔下祥林嫂之死一样,孔乙己之死,只怕也会叫“我”生发出“被人们弃在尘芥堆中的,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先前还将形骸在尘芥里,从活得有趣的人们看来,恐怕要怪讶她何以还要存在,现在总算被无常打扫得干干净净了”的感慨。但这并不代表作者鲁迅先生对孔乙己的态度,恰恰相反,想借此篇“描写一般社会对于苦人的凉薄”[4]。
这样看来,确实不应该将孔乙己写成穿“长衫”再次光临咸亨酒店喝酒“那样”,只能写成“脱”下“长衫”、不再分辩、温和摸出钱的孔乙己到咸亨酒店喝酒终“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这样”。唯如此,才更能显出鲁迅先生对当时“大抵著者走入暗路,每每能引读者的思想跟他堕落:以为小说是一种泼秽水的器具,里面糟蹋的是谁”[5]此种不良著者风气的自觉校正。
尼采曾言:“一件事的荒谬,不能成为驳斥它存在的论据。相反,这恰恰是它存在的条件。”“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在以“短衣帮”为代表的咸亨酒店的人们以及作为读者的我们看来,确实是略显“荒谬”,但这确实不应该成为“驳斥它存在的论据”,相反,我们却可以从这个已然“存在的条件”出发,以此作为本篇小说阅读教学的逻辑起点,从分析“不应该那么写的”的原因入手,去品味“应该这么写”的绝妙。可见,作为鲁迅先生笔下“学习者”的我们,面对小說阅读教学的路径选择问题时,适时选择分析“不应该那么写的”的原因,以此逆向路径作为小说阅读教学的逻辑起点,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当然,本篇文章我们选择以鲁迅先生的小说《孔乙己》作为例子进行分析,并非意味着将这种逆向路径探寻作为小说阅读教学的逻辑起点的方法仅适宜于统编初中语文教材《孔乙己》这类相对篇幅较短的小说。以统编高中语文教材必修上册第六单元为例,逆向路径探寻作为小说阅读教学的逻辑起点的方法同样适宜于篇幅较长的小说。如《促织》中主人公成名,可以不叫“成名”吗?显然不可以。“成名”,看似名起偶然,实则包含着作者蒲松龄的绝妙讽刺:原本希望通过科举走仕途成名之路的“成名”,最终成名之路却是儿子魂化促织。再比如《变形记》,主人公格里高尔·萨姆沙可以一觉醒来不变成“甲壳虫”而变成“蝴蝶”吗?显然不可以。唯有变成“甲壳虫”,才能凸显出社会压力对人的“异化”已经变成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作为“学习者”的教师,我们在进行小说阅读教学时,应该自觉地引入并尝试运用这种逆向路径探寻作为小说阅读教学的逻辑起点的方法。当然,这种方法也仅是笔者对小说阅读教学方法探寻的一得之见,希望对同仁进一步深入探寻小说阅读教学的方法能有所启示。
参考文献
[1]瓦季姆·鲁德涅夫著,杨明天等译.20世纪文化百科词典[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3:431.
[2]鲁迅著,陈漱渝、王锡荣、肖振鸣编.看书琐记与作文秘诀[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9:197.
[3]阿兰·德波顿著,陈广兴、南治国译.身份的焦虑[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9.
[4]孙伏园著.鲁迅先生二三事[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20:19.
[5]鲁迅著,陈漱渝、王锡荣、肖振鸣编.鲁迅著作分类全编[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9:23.
[作者通联:上海市吴淞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