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泥水妹”

2021-08-27 02:31彤子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1年6期
关键词:玉成广发工地

彤子

我们应记着,广厦万千不会自个儿长出来,我们能安居乐业是有人在默默成全。

——题记

我的出生地三水,别称淼城,是佛山市下属一个区。我于2007年进入了区建筑业协会,主要负责建筑工人技能培训和房屋建筑市政工程的安全生产检查,也因此能经常接触工地上的建筑工人。随着城市化进程越来越快,十三年间,淼城也因其地理优势,得到了飞速的发展,现已颇具都市气质。建筑业的突然发展,势必引起建筑工地用工荒,近年建筑工人工资上涨厉害,因此吸引了不少女性放下了相对“体面”的厂工,成为建筑工人。建筑工人,在本地俗称为“三行佬”,“佬”在粤语中是男人的统称。传统上,建筑工是属于男人的工作,女人在建筑工地上,基本只有杂工。但据我十三年来的观察,建筑女工在建筑工地上占的比例逐年增加,基本上,建筑工地的特殊工种都有女工的存在。为此,我用了近四年时间,对淼城一个特大项目的建筑女工进行了跟踪了解,得出以下的文字。由于建筑是比较敏感的行业,文字也涉及某些企业或个人的隐私,因此,文中涉及的单位、项目及个人名称均用了化名,其他则遵从了生活本来的面目。

此文,致所有堅挺地活在建筑工地上的姐妹们。

一、拿砖刀的蒋玉成

她叫蒋玉成,外号“炮火玉”,身材高大,穿着工地反光背心时,显得特健壮。她是保利项目上的砌筑工。一栋楼的楼层主体架构浇筑出来后,这层楼就成了蒋玉成和她的工友们的主场。蒋玉成要和她的工友们在这层楼层上,按设计图纸把整层楼依照主承梁的格局,再分割成一格一格,格分大小,经由蒋玉成他们将轻质砖砌起来,再配以门窗,便成了一个个功能各异的空间,这实际上就是我们热衷的房子,或被蒋玉成他们砌成了一个客厅或一间房间又或者一格厨房——混凝土、钢筋、砂浆、轻质砖及水泥预制件组合成的合成品。

在工地上,砌筑工一般是男人的工种,女人天生对水平线、对垂直度不敏感,尽管现代砌筑已用红外线替代了墨斗和墨线,轻质砖替代了窑烧红砖,门框与窗框都是预制件,但找平仍是女人很难翻过去的坎儿。我便是特例,我是拿着尺子也画不了一条直线的。除了找平是坎儿,重量也是坎儿。现在工地用的都是轻质砖,轻质砖一般规格是30×60×8(cm),重量大概是十公斤左右,很少女人能轻易地把十公斤的大砖块甩上比自个儿高的墙体上,更别说在墙体上弯腰下来抓。

蒋玉成是个例外,她麻利地将木模顺着红外线固定好,然后腰一弯,手一张,手就牢牢地抓着一块轻质砖往上一提,砖便方方正正地码在木模里。我认为蒋玉成是借了身材的优势,才成就这一身强蛮力气的。通常能憋出这么一股气力的女人,性格也是粗粝的,蒋玉成也不例外。在工地里,蒋玉成出名于她的骂功,一旦劳作起来,她的嘴巴便停歇不了,从她嘴里喷出来的,都是经典绝伦的悍骂,工地上的人和物,都被她“×”遍了,也弄不清她的怒火从何而来,总之,只要是上工干活儿,她便骂声不断,骂天气、骂活儿重、骂砖块、骂砂浆、骂开发商、骂工头、骂儿女、骂老公……因此,在蒋玉成工作的楼层里,经常会有笑声轰然传出。蒋玉成最爱骂的人,当然是她的老公汪广发,骂其他人要招打架的,蒋玉成虽然壮,但也熬不住揍,被揍多了,骂别人的声音自然便弱了下去。蒋玉成粗粝下面藏着精乖,汪广发也会和她干架,但他个头儿比她小,力气也没有她大,骂狠了也吃不了什么亏,即使把汪广发揍狠了,往往下班回宿舍后,钻板床上协调一下,便又啥事没有。

蒋玉成骂汪广发,最常骂的词语是“老子×你”“×用没有的”和“死老×”,骂到十八代祖宗的很少。一般情况下,汪广发是很少回嘴的,被别的工友笑话,他便说:“女人嘛!就是借个嘴狠呗,真要干起来,还不是男人骑上面撒?”“老子×用没有,她能那么骚劲?给老子拉出五个娃!”工友们常逗他:“广发、广发,炮火玉骂你没有用,你去旧街竖竖手指证明给她看看撒!”汪广发马上下来:“莫敢莫敢!那泼婆娘的炮火还莫得烧了老子?那老子的×就真留莫得了撒!”

蒋玉成实在骂狠了,汪广发也是会回嘴的:“老子是死老×,那你呢?你是撒?”一边回嘴一边还用力用砖刀敲砖块,轻质砖不比传统红砖结实,“咔嚓”一声,断成两截。

一般砌筑工,都是双双分组的,多是夫妻俩一组,丈夫拿砖刀砌筑为大工,妻子辅助拉线、制模、搓砂浆和递砖为小工。但蒋玉成与汪广发这一组是相反的,拿砖刀的大工是蒋玉成,递砖送砂浆的小工是汪广发,也因此,在夫妻关系中,蒋玉成占了绝对主导权,她在汪广发面前从来说一不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蛮横惯了的蒋玉成如何容得下汪广发回嘴?她觉得汪广发的任何回嘴都是在挑战她“炮火玉”的权威,汪广发竟然敢敲砖块发脾气?这绝对不能容忍,为了保住权威,蒋玉成通常会虎眼一瞪,对着汪广发示威般扬起砖刀,手起刀落,巨大的轻质砖块断得无比清脆。

我见识过“权威”被挑战时蒋玉成的厉害,她的破坏力堪比战争中的大炮,“轰隆”一声,烟尘四起,满地狼藉,怪不得在建筑工地上能混上“炮火玉”的名号。

我听蒋玉成的工友说,本来那次蒋玉成开始是骂她砌着的墙的,哔哔嘀嘀地骂,骂这墙长,砌来砌去砌莫完,木模要钉两回才能钉到头,钉子也孬,钉三个坏了俩,剩下一个还钉手指头上;骂完墙就骂房子,一个房子满打满算莫就是住四五口人,100㎡~120㎡划个四房两厅怎么也够了撒,干么事还要搞超大户型?横躺竖躺也躺莫完(这些天蒋玉成他们刚好在砌两百平方米以上的超大户型)!还骂城里人坏,人口少,还占房子,一套房没住过来,又占一套,钱凭啥来得这么容易?骂着骂着,不知怎的,就骂到汪广发身上了,骂他没×用,枉她跟他海里海外跑了几十年,砌了几十年砖,房子盖了不少,却仍还得窝工棚里闻他的脚臭,当年真瞎了眼竟然跟他跑工地。

汪广发前天晚上跟工友们出去江边吃夜宵,回来后睡不着,早上上班前,为了刺激精神,偷偷喝了点儿小酒才上工地,但工作一直都不在状态,钉的木模都是歪的,害蒋玉成几次都把砖砌到红线外,敲了重砌,又把砖给敲断了。工地上干活儿,都是按量的,重砌一次,量自然是下去了,砖断了又要算进个人的账上的,夫妻俩一上午的劳作,几乎是废的。这天早上,汪广发的状态跟以往完全不一样,似乎很兴奋,但看到要返工的砖墙,很不爽,再加上肾上腺的一点儿酒精残余的作用,胆子便大了,这时蒋玉成骂他没用,他竟然脑门儿充血,回骂:“老子当年要莫是听了你个女人唆摆,老子今天能混成这×样吗?”骂着,还一脚踹在前面一堵砌出了红线的墙上,刚粘上成品砂浆的轻质砖,来不及凝固,根本经不了踹,“隆”的一声便倒下了,断砖四处滚动。

这些损失都是要从他们夫妻的工资里扣的,墙倒的一刻,蒋玉成的眼睛便红了,她尖叫着:“汪广发,你个人,老子跟你拼了撒!”她叫着,抱起滚在地上的断砖,狠狠地往汪广发身上砸去,吓得汪广发抱着脑袋跳开。蒋玉成一砸不中,更火爆了,举着砖块在后面追,汪广发抱着脑袋在一格格的主卧、次卧、客厅、厨房甚至洗手间里跳上跳下,钻来钻去。工人们都停了下来,哈哈笑着看热闹,有几个平日和汪广发夫妻关系好点儿的女工,伸手拦着蒋玉成,劝:“算了撒!广发家里的,他也莫想把模钉歪的撒!”

蒋玉成哪能听得进去?汪广发竟然敢回嘴,还踹墙示威,这跟翻天有什么区别?蒋玉成的炮火已从星星之火变成燎原大火,烧得火红火绿,这恼火气似乎已经成形,围着蒋玉成健壮的身躯“噼里啪啦”地烧着,蒋玉成一截砖块没打中,又弯腰抱起一块更大的,骂骂咧咧地穷追汪广发不放,脚也不停,断了的碎砖块、砖渣被她踢得四处都是,尘土飞扬。

我其实早就站在楼梯口了,因不想影响工人们工作,就在边上看墙缝的饱和度。在汪广发把墙踹倒时,我吓了一跳,本想过去劝一下的,但战况发展得实在太快太激烈,我根本找不到冲进“战争现场”的缝隙,我纠结着不知道该不该大声把他们吼住时,一块灰扑扑的砖块向我飞了过来,我吓得马上往身后的楼梯退去。汪广发惊叫着,与我几乎同时跳进楼梯口。砖块落地,骨碌碌地往楼梯口滚了过来,汪广发像猴子般,扳着楼梯的防护栏杆,一下便跳了上去,猴子般蹲在栏杆上,手抓着栏杆,还很嚣张地回头对蒋玉成叫:“砸,臭婆娘!看你砸撒,×婆娘!”

我身手没他灵活,眼看着砖块就要滚到我的脚背了,跟在我身后的项目经理何华冲了上来,一脚将滚向我的砖块定住,大喝一声:“吵啥子撒?吵啥子撒?想找死吗?”

蒋玉成跳着脚,想是踢砖块时太用劲,把脚踢痛了,嘴里仍骂骂咧咧的,但见到上来的是何华,可不敢再继续抱砖打人了。汪广发看战火暂时缓和,便从防护栏杆上跳了下来,嘴里骂着蒋玉成活该,但仍上前抓起她的脚观察,蒋玉成甩着脚叫:“莫用你看,老子莫事!”

她的个头儿比汪广发要高,体形也壮,蹲下来给她检查脚的汪广发愈发显得细小,但蒋玉成撒娇甩脚的樣子,却甚像个小女人,典型的床头夫妻。我想笑,但职责不许我笑,我板着面孔训汪广发:“这位大哥,你刚才这样跳栏杆上,多危险呀?要没拉稳或跳过了,还不得掉下去吗?”

“哧!”楼面大概有十来个砌筑工,听我这样说,同时呼出一声语气词,然后又哈哈笑起来,一个满脸横肉的大哥拿着砖刀在砖面上敲着说:“这妹仔说得多莫见识撒!广发是单杠高手,厄们这里的楼层防护扶手,广发哪个没跳过滴?水平比奥运会耍单杠的运动员还高,一抓一跳都精准很了嘞!”

他的话一下,其他人又哄地笑开了,我站在楼梯口,进退不是,反倒成了个“没见识”的,大家似乎都忘了,就在一分钟前,这里还是极度可怕的混战现场。我知道对付工人,还是要找工头,可谁是这个砌筑班的工头呢?我回头向何华求救,工人怕工头,工头忌项目负责人。何华是聪明人,知道此时该他出头了,立刻干咳两声:“咳!咳!”

工人们都立马止了笑声,该钉木模的钉木模,该固定门窗的固定门窗,该砌筑的砌筑,蒋玉成一脚甩开汪广发,瞪他一眼,弯腰拿起砖刀,拐着脚去扶被汪广发踹倒的墙,汪广发马上溜上去帮忙,眼睛还贼贼地往我们这边睃着。

何华见工人们都回归常态干活儿,回头跟我说:“这个……蔡姐,没啥事,厄们还是下去撒,这里多乱?”

“乱?乱吗?”我晓得何华心里的小九九,我是来检查工地的质量和安全的,这层楼刚好在砌筑,查质量最合适不过了,何华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对每层楼的情况都了如指掌,他这么急着让我下去,那我就必须要仔细查看清楚了。

我笑笑,不理何华,走近汪广发夫妻。见我走近,蒋玉成不干了,放下砖刀,圆眼瞪着我,我几乎能感受得到她鼻子里呼出来的热气。我们互相瞪着眼睛看着对方半天,蒋玉成受不了,叽咕道:“细皮嫩肉滴,手掌也莫见个茧,还专家了嘞!能看得懂个屁撒?”

不错,不错,还认得我帽子上的“专家”两个字,证明还认得字。我指指她刚拿起的砖块,说:“大姐,您就这样砌?”

“莫是这样砌,还能咋样砌撒?”蒋玉成没安好气地回我,示威似的从灰桶里挖起一刀砂浆,“唰”一道直线,麻利地抹在轻质砖上,手法娴熟,下浆精准,涂抹均匀,一看就知道是个砌砖的好手,一个女人能有这样的手艺,的确是非常难得,看来她的嚣张还是有点儿资本的。

我回身跟何华说:“整层楼都没见到有一根水管哟!”

何华眼睛扫了一下,白脸成黑脸,大声叫:“汪广财!”

一堆轻质砖后面,伸出了一个和汪广发有着七分相似的脑袋,但气质却比汪广发显得精明。

“你个×人,躲里面干么事撒!给老子出来,水管哩?水管哩?”

何华火冒三丈:“平常老子是咋样要求你们的?当老子的话是屁撒?”

汪广财一伸一伸脑袋地走出来,赔笑着说:“何经理,莫生气,厄们莫是才上这一层么,水电工还莫来得及装水管嘞!”

“放屁,你当老子是傻子撒?接根水管也要水电工!老子莫踹死你!”

我站一旁看着,只想看看他们怎样把戏演下去,奈何蒋玉成是个性格简单直接的,她可能看不习惯我挑毛病,忍不住说:“得多大的事撒?大清早滴,要水管来干啥子用?厄们又莫用拌浆,才屁大的尘,扬莫得出去的撒!”

“嫂子,求您了,少说两句撒!”

汪广财倒挂着眉毛,差不多把腰弯成90°了。

看来他们是一直都没有在砌筑之前,用水把轻质砖淋透的习惯的。我尝试着跟蒋玉成说,虽然现在大多数楼盘都用成品砂浆砌筑,成品砂浆是按精准的比例调配的,用于砌墙的一般是2.0成品砂浆,黏合度很高,砌出来的墙体缝隙很细,总体很好看,但如果他们在砌砖之前,先用水把砖淋透,那么,砖与成品砂浆的黏合度会更高,这样砌出来的墙体,墙缝饱和度高,不仅平整美观,还不易渗漏,增加墙体寿命。

可蒋玉成没听我说完,就不耐烦了,砖刀挖进砂浆桶里,狠狠挖起一大块砂浆,甩在砖面上,嘶着嗓子说:“吃饱了撑的!这房子又莫是你住的,你管它渗漏莫渗漏?老子一天累死累活才砌多少方砖?要按你说的,每回用砖都浇水淋透啥的,这样那样滴,老子还用干吗?”

我心知,这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蒋玉成说的的确是工地的常态,不管哪个工种的工人,在工地上都是按量承包工程的,能缩短一天的进度,那么他们就多了一天的机会去接下一个项目。像蒋玉成夫妻这样的夫妻档,夫妻合作,从早上四点到晚上六点,中午不休息,一天最多砌二十平方米,现在工地上的砌筑工,砌一平方米大概是五十元工钱左右,就是说,如果蒋玉成夫妻一个月不停不休,没有任何意外发生的话,一个月大概是三万来块的收入,但工地都是动态生产,受天气受供应等各种因素的影响,很少可以每个月都是满工的,所以,对于工人来说,进度才是王道,才是他们追求的根本。而在这个城市化扩展的过程中,我们从上到下,不也都在追求着进度吗?我们都知道,过度扩展和过度追求进度,质量和安全便很难保证,但这能怪他们吗?他们只是整个城市建设的最底层的部分,不过是用自己的血汗,谋求活下去的基本,他们把身体当机器,努力适应着飞速发展的社会,挣扎着,透支身体,不想成为那个被历史车轮甩下来的人。可现实是,无论他们怎么努力,这“车轮”还是要扬尘而去,他们用尽所有力气,也还是在“车轮”下面艰难喘气。

每次巡查工地,我都很纠结,一方面,质量和安全是建筑生产的前提和根本;另一方面,建筑工人的生存和城市化的推进同样至关重要。而更现实的是,楼房开发商、施工承包商、材料供应商、包工头甚至建筑工人,都与利润紧密联系着,谁也离不开对“利”的追逐,包括我自己。很矛盾,但又那么理所当然、理直气壮地存在。

我转向何华,何华立马保证说:“蔡姐,您放心,这里厄马上就处理,保证按您的意思做好,不漏任何一个细节!”

我看了看眼里闪着精明的汪广财:“工人上班时间打闹得这么厉害,都放任不管吗?要真砸中了人,不就成事故了吗?”

“你说他莫用,他管莫得老子,他敢管老子,老子撕了他撒!”

蒋玉成果然“火炮”,汪广财都还没说话,她便抢了过来。汪广财摊摊手说:“专家,嫂子就是嫂子,长嫂如母撒!厄老母打厄,厄哥莫得出声,厄嫂子打厄哥,就是厄老母打厄哥,厄更莫得出声撒。”

我一瞪眼:“你家老母还抱这么大的砖块摔你哥?”

汪广财笑嘿嘿地还嘴:“这您得去阎王爷那里去问问厄老母了撒!”

“汪广财,说啥话呢你?”

何华喝止汪广财,汪广财嬉皮笑脸地收住嘴,但眼里的挑衅愈发明显,我知道,不严厉一点儿,他们是不会把我说的话当回事的,说不定,我还没下这层楼,又打起来了。我拿起手机,把现场的乱象都拍了下來,然后拿出暂时停工整改书。何华一看到暂时停工整改书,急了,按住我的手说:“蔡姐,厄的亲姐姐,手下留情啊!这,这,厄马上让水电工上来装水管,汪广财,赶紧!赶紧滴,你个×人,笑啥哩?叫你撒!赶紧给老子把水管都接上,你、你,汪广发,发啥愣哩?去,和二道杆一起把砖都给老子码好,赶紧赶紧的,都莫想干了是吗?”

那个满脸横肉的高个工人,原来叫二道杆,嘟嘟囔囔地放下砖刀,不情愿地和汪广发一起收拾地上的乱砖,汪广财也拿起水管去接上了,何华又大声安排:“都给厄听好嘞,你们每天上来上班,第一时间就给老子浇砖块撒,莫浇透砖块,就莫得用来砌墙,要是给老子发现,你们莫按老子的要求来干,老子见一次扣一天的工资!”

一与工资挂钩,工人们都老实了,马上自觉地过去拿水管浇自己要用的砖,汪广发和二道杆也很快把地上的乱砖收拾好了,我知道,这不过是何华为了不停工,在我面前演的一幕戏,戏是不错,但工人在施工现场,公然推墙砸砖打架,极易造成安全生产事故,是非常恶劣的事情,很明显是工地管理人员管理不力,该罚还得罚。

见我还是揪着打砸的事情不放,蒋玉成的火暴脾气一下就上来了:“哎!你个女人,在这里指手画脚说三道四滴,还有完莫完撒?老子砸自家老公,关你个屁事?警察也管莫得老子,你少在老子面前啰里啰唆的!”

“这是上班时间,在工地上面,只要与工地有关我就有资格管。你要回家关上房门砸,我才懒得管你怎样砸!”

我也来气了,心里虽然知道,砌筑是个费神又费力的难活儿,一个女人每天都要对着这些不会说话、干绷绷的方块儿使力气,吸尘吐土,浑身水泥浆,脾气能好到哪里去?她的火暴除了来自对生活对工作的不满,更多的是宣泄的需要。

“火炮玉,你是想整个班组的兄弟都受你牵连了撒?”

何华一句话,吆喝进了蒋玉成的软肋,蒋玉成的气势马上弱了下来,嘟囔着说:“厄跟厄家男人,是闹着玩滴,厄的砖,都是瞧着扔滴,厄砸他砸了三十多年,就莫砸中过一次撒!”

汪广发赶紧捋起裤腿给我看:“专家,你看看,厄身上哪有伤撒!”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能说她火暴恶劣吗?的确火暴恶劣,可她也是真的单纯可爱。何华马上抓着机会把我往下拉,我有点儿不甘心,但更多的是不忍心。

就这样和蒋玉成认识了。昊天城工地上的女工,多数与我认识,每回我下班时间不回家,坐在工地饭堂的最角落处吃饭堂主管佟四嫂炒的饭菜时,女工们几乎都知道我又闲得发慌,又要拉她们一起拉呱家常了。佟四嫂的饭菜越来越有大厨的水平了,特别是炖猪肘子,入口即化,肥而不腻,每口都是胶原蛋白,简直是人间美味。要知道,几年前,佟四嫂被佟四在众人面前剥光衣服打了后,她可是像行尸走肉般过了两年,我还担心她好不了呢,还好,最近这一年,佟四嫂像是回过神来了,每回看到我,又对我没心没肺地笑了,还亲自下厨给我炒菜。

饭堂女工成三姝告诉我,这段时间远远看见我过来,佟四嫂就不再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而是立马站起来,钻进厨房里找围裙,每回做菜前,先把手洗干净,把口罩给戴上,头发也包好的,隆重得像接待什么贵宾。敢情佟四嫂是把我当成她的贵宾了。听成三姝这么说,我挺羞愧的,我何德何能?可成三姝不这样认为,她说,佟四把佟四嫂的青春糟蹋干净后,便把她像废物一样丢在工地上,不管死活。而我,把佟四嫂当姐妹,每次来昊天城工地检查时,无论多忙,都会过来看佟四嫂,偶尔还给她买两套衣服,送她些糕点、水果,实在没话可说时,也陪她坐着发呆。

成三姝叨叨叨地夸我人好,说昊天城工地里认识我的人都喜欢我,我真惭愧,我之所以这么空闲,有事没事都往昊天城跑,主要原因是我除了安全生产专家的身份外,还有一个作家的身份,我要深入生活啊!除此之外,我无聊也是因素之一,自从闺女上中学住校后,我便一个人,反正在家坐着是发呆,出来陪佟四嫂坐着,还能不时说上两句,不至于太闷。刚好,昊天城位于市区中心,与我家隔得不远,我陪佟四嫂发完呆走回家,也就十来分钟的路程。成三姝说我陪佟四嫂,我倒觉得是佟四嫂在陪我。

我吃着佟四嫂炖的肘子,一边吃一边感叹,终于知道这一年来为什么突然之间身体止不住地发胖了,自从佟四嫂的精气神回来后,我的口福就到了,隔三岔五就吃一顿佟四嫂的大鱼大肉,能不胖吗?

工人吃饭都早,很多工人吃了晚饭又要上晚班的,广东长年下雨的天气多,能赶上不下雨,工地就拼命加班。我到饭堂时,饭堂里已没有吃饭的工人,成三姝他们也把餐具刷洗干净,都戴着手套用刷子刷小龙虾。

佟四嫂最近把夜宵也开了,她进了些啤酒在冰柜冰着,还弄了些小龙虾和石螺回来,都是为那些加班到半夜收工时肚子饿了的工人准备的,成三姝抱怨说,这段时间总要上通宵班,饭堂工也不好干了。

可我看佟四嫂的气色,却是越来越好,通宵班对她来说,影响不是很大。佟四嫂笑眯眯地捧了盘小龙虾出来,我看她眼睛里闪着光,脸色红润,跟小龙虾一样鲜亮。这就是我们工地女人了,无论生活多难,命运多苦,工作多累,都压不住她们勃勃的生命力。

佟四嫂放下小龙虾,又要去拿冰镇啤酒,我拉着她说:“别忙,我一会儿还有事,酒就不喝啦!”

佟四嫂笑着说:“莫喝点儿酒,蒋玉成是莫会跟你掏心窝滴。”

知我者,四嫂也!敢情我上午和蒋玉成冲突的事情,都传到佟四嫂这里来了,佟四嫂说,中午那班砌筑工过来吃饭时,不知因为什么事,好像是汪广发做了些什么事情,被二道杆他们曝了出来,“火炮玉”又跟汪广发在饭堂里干了一架,把饭堂里的菜盆都砸凹了。佟四嫂说:“‘火炮玉夫妻俩这两天都白干了,赔完砖钱还要赔菜盆钱,听说何华还要处分他们。”

我这几年常在昊天城工地转悠,却很少注意到蒋玉成,按理说,像她这样“突出”的人物,我不应该忽略才对的。佟四嫂和成三姝笑着说:“汪广财的砌筑班,一直都在淼城揽活儿的,但蒋玉成夫妻,却总是安不下心,喜欢走南闯北,前几年跟别人到赞比亚去了,可待不了几年,就撑不下去了,半年前又回国来了。”

原来还劳务输出过的,怪不得上午听他们夫妻吵架时,蒋玉成说跟汪广发海里海外地瞎跑。

佟四嫂见我对蒋玉成的兴趣高涨起来,笑着揉揉我的辫子,说:“莫急,厄的大作家,‘火炮玉今晚下九点班,她九点十五分准过来。”

闲聊了一会儿,第一批下晚班的建筑工人果然下班过来了,夜宵一般都是炒粉、青菜和粥,当然还有炒辣子鸡、石螺和小龙虾,佟四嫂心情好时,还会弄点儿椒盐鸭下巴和炸鸡块。反正工人也不挑,夜宵就是为了填肚子的,能不饿,睡个饱满的、满足的觉,就心满意足了。

蒋玉成果然出现在工人堆里,因为身材高大,在人群里特扎眼,我一眼便认出二道杆和她了,他们似乎有什么不对头,骂骂咧咧的。蒋玉成还是那样急哄哄的,两手扳开人群,呼啦啦地往饭堂窗口挤过去,二道杆似乎很不服气她,专门快走两步挡在了她的面前,把她急得呱呱大叫,拳头举得老高的,我真害怕她又拿什么砸人,再砸去一天的工资就不太好了呀!还好,她没砸二道杆,手配合着咆哮挥动了一会儿,又奇迹般的收了下来,然后,回头看向我。佟四嫂告诉她,我要请她吃小龙虾。

蒋玉成“噌噌噌”地走到我面前,圆眼怒瞪着我,我似乎又感觉到了她鼻子喷出来的热气。我笑着站起来,给她拉开椅子,踮起脚来,把她的肩往下按,她顺从地坐了下来,开口就问:“搞啥子事撒?”

“对,搞啥子事撒?”

我还沒有坐回座位,汪广发就像幽灵般飘了过来,迅速地拉了个椅子坐下,他的动作,又让我想起早上他的一抓一跃、一跳一蹲。这夫妻俩,认证了我们一句广东老话“公不离婆,秤不离砣”。

我说:“想请你老婆吃小龙虾喝啤酒,介意吗?”

“莫介意,莫介意,厄等她。”汪广发很不客气地给自己倒了杯啤酒,然后又伸手抓了几个小龙虾放碗里。蒋玉成瞪着他嘶:“哪个要你等撒?滚!”

我的脑袋又嗡嗡叫起来,这夫妻俩,怎么碰一起就干架啊?汪广发嬉皮笑脸说:“你是厄婆娘,厄莫等你,还能等哪个撒?”

说话间,几个小龙虾已经给剥开了,红白的虾仁蘸上辣椒油,红晃晃地放在蒋玉成的饭碗里,要说疼爱老婆,我瞧着这个汪广发认第二,工地上没人敢认第一的。

“你滚滚滚,哪个稀罕你剥虾了撒?江边上好多竖手指滴在等你撒,还不去?”蒋玉成没安好气地用脚踢汪广发,汪广发把脚缩上塑胶椅子上,委屈地说:“男人么,哪个莫事莫开开玩笑滴?你这心眼缝小得,水泥砂浆都抹莫进去了嘞!”

看来这夫妻俩之间,应该有个什么梗,让蒋玉成暴怒不已。我静静地看着夫妻俩顶嘴,思绪渐渐有点儿恍惚,或许,这样的斗嘴打闹,可以让他们枯燥压抑的工地生活,带来那么点儿生气吧!

吵闹了一会儿,无论汪广发怎么点头哈腰,怎么剥虾赔罪,蒋玉成就是不肯原谅他,而且,似乎汪广发越是低声下气地退让,蒋玉成的愤怒就越膨胀,都烧得冒烟了。我从蒋玉成的叫骂中,终于听出了一点儿门道,好像是汪广发在昨天晚上,跟几个砌筑的工友们到江边吃夜宵了,还竖了手指呢。

本来,汪广发是没有准备去吃夜宵的,蒋玉成也不高兴他去,但奈何二道杆几个都取笑汪广发是“气管炎”,连夜宵也做不了自己的主,还当个啥男人?汪广发脑门儿一充血,便跟去了,蒋玉成也没再好意思拉着他不让去。

结果呢,二道杆几个小子说去吃夜宵不过是个幌子,到了目的地,汪广发才知道,原来二道杆他们带他出来是来“竖手指”的。汪广发饿着肚子,傻呆呆地跟着二道杆他们后面,在老街的位置溜来溜去,汪广发看见几家人头涌动的夜宵店,肉香、粉香、粥香和菜香一股脑儿地从里面涌出来,汪广发闻得口水直流,可二道杆几个根本就没有食欲,而是在横街小巷里兜来转去,专门往人少的、灯光暗的地方走,那些灯光暧昧的阴暗处,都坐着几个身材丰满的中年妇女,这些妇女穿着打扮跟大街上的普通妇女没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是,大街上的妇女很忙碌,她们却很闲。

二道杆几个,每碰上一组坐在阴暗中的妇女,都停下来,交头接耳研究一番,有的是研究过了就走,有的却不一样,汪广发看见他们研究完,二道杆就会向那几个妇女竖起手指,开始是三个手指,那几个妇女摇头;接着是四个手指,那几个妇女继续摇头;五个手指头竖过后,那几个妇女还是摇头,二道杆他们便继续往下走,直到找到下一组心仪的妇女。

汪广发再迟钝,也明白他们在干什么了,吓得赶快回头走,可二道杆他们怎可能放过他呢?一下把他拽住,不许他走,还嚷嚷着说汪广发在国外闷了那么久,除了一个比男人还凶悍的“火炮玉”,身边连只母鸡也没有。一个正常男人三年不闻女人味,那得多受罪(二道杆他们没当蒋玉成是女人)?哥们儿几个是好心给他开开荤,解解馋的,要是汪广发不领情,那他就是瞧不起兄弟们,不给兄弟们面子云云。

汪广发心里惧怕蒋玉成,怎样也不敢尝试逾越雷池,可二道杆他们连拉带拖,硬把他拖进了离阴暗处不远的一团橘红暧昧的灯光里,然后,又把他抬进了一个比他们砌的“格子”要小很多的格子里,一扇粉色的塑胶门“砰”地关上,汪广发跌倒在一张粉色的、面目可疑的小床上,塑胶门前面,站着一个衣着普通的丰满妇女,样子汪广发是记不得了,只记得那个女人奶子很大很饱满很白,那妇女衣服往上一掀,两个巨大的奶子便跳了出来,在汪广发面前抖着,抖得汪广发双腿发软,头昏脑涨。

在蒋玉成的步步逼问下,汪广发不得不缴械投降,把昨晚的“风光无限”全盘托出,但是汪广发非常聪明,无论蒋玉成怎么逼问,怎么“用刑”,他都坚持一点——他绝对没跟那个大奶子的妇女行苟且之事。他说他虽然双腿没力,头昏脑涨的,但在那个大奶子向他走过来时,他一下清醒了,让大奶子把衣服穿上。大奶子说二道杆他们已经给了钱的,汪广发说现在出去不好,他们会笑他无能,那就坐一会儿,坐差不多时间再出去。大奶子乐得不用干活儿就有钱收,所以就配合着坐下来。汪广发说,为了演得逼真,坐到差不多要出去时,他还特地让大奶子在他的大腿上掐了两下,他痛得叫了几声。

“大奶子,大奶子,叫得忒亲切撒!”蒋玉成听得头发奓起,弯腰提着汪广发的裤腿一撕,汪广发的裤子应声而裂,饭堂的灯光很亮,汪广发的大腿内侧,真的有两块瘀青。蒋玉成尖叫起来:“你个死×人,还骗老子撒!手都捏到这个位置来了撒,你说你莫干,鬼才信你撒!”

叫声之下,又是一顿更猛烈的拳打脚踢,其他工人都围观着看笑话,笑声一浪接一浪,都叫:“也就捏两把大奶子,掐两下大腿根而已,啥事也莫干撒!哈哈哈哈……”笑得最欢的应该是那个叫二道杆的,可怜汪广发抱着头,像受伤的刺猬一样蜷起来,哭着声音求饶:“厄的好婆娘嘞,厄是真的冤嘞!”

蒋玉成是身在庐山中,根本看不到二道杆他们脸上得意的笑容,而且以她率直的个性,也不会联系到任何阴谋。我冷眼看着,很明显,这是一个局,是二道杆他们给他们夫妻设的一个局。我不知道这几个砌筑工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有一种可能是几乎可以肯定的,蒋玉成真的不讨砌筑班的人喜欢,或许是,汪广发夫妻都不讨他们喜欢。

我招呼佟四嫂和成三姝过来,一起把蒋玉成拉开,然后让汪广发先走。我们把蒋玉成往厨房里拖,蒋玉成的力气可真大,几次把我们甩开了,要追出去,亏得刚好又一批工人下班过来,挡了一下饭堂门口,我们才得以再次把她拉住。好不容易把蒋玉成按在厨房的分菜台上,蒋玉成气得胸口一鼓一鼓的,我让她喝口冷水冷静一下,递上一杯冰水,没想她一杯冰水吞下去了,迎面向我喷了一句:“厄的胸也莫見得小嘞,汪广发那个死老×,老子×他祖宗十八代!”

我差点儿笑出来了,唉!她还真是天真啊!男人要出轨,从来不是因为家里女人温不温柔、好不好看、胸大不大,而是因为,那个出轨的对象不是他的妻子,只要不是他的妻子,是头母猪他们都想试试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蒋玉成,只能静静地等她完全冷静。

喝了两杯冰水,蒋玉成算是平静下来了,我和佟四嫂拉她出去吃香辣小龙虾,刚才汪广发给她剥的满满一碗小龙虾肉还好好地放在外面,在广东,小龙虾可是稀罕物,卖得不便宜,一般工地工人没几个舍得自己掏钱吃的,除非是万不得已地打肿脸充胖子。

我们回到饭桌前坐下,刚才佟四嫂送过来的冰镇啤酒东歪西倒在地上,佟四嫂收拾起来,又让成三姝再换了几瓶冰好的过来。我开了酒瓶,给蒋玉成倒了一杯,她一手抢过去,咕噜两口吞了下去,我还想再倒一杯,她干脆一手把我手中的酒瓶抢了过去,“咕噜、咕噜”地几大口喝完了。我看得目瞪口呆,这比林青霞演的东方不败还要豪情海量啊!我说慢点儿慢点儿,手紧紧握着还没有开的酒瓶,生怕她不管不顾地埋头喝闷酒,把自己喝醉了。

蒋玉成似乎看出我的担心,笑着对我勾勾手指说:“你个假专家,早上莫是很了不起的撒?对厄指手画脚滴!来,来,喝嘞!你怕厄个么事撒?厄在非洲,每天把这啤酒当水喝滴!”

我再给她倒了杯酒,笑着说:“早上我已经很给你面子了,没掀你的底,别人砌的墙缝饱和度都是够的,就你那些是凹下去的,‘工字缝也没对准,我放你一马,你反过来把我当假专家?”

蒋玉成按着酒杯盯着我:“厄就莫见过几个像你这样检查的撒!一声不吭地上来,也莫怕工人拿抓砖刀砸你撒!”

我说我实事求是,身正不怕影子斜。蒋玉成嗤之以鼻,女人在工地本来就很危险,检查工地的女人更危险,你一个女人有文化又有知识,做什么不好?非要做这行?我说我喜欢啊!蒋玉成直接翻白眼,吃饱了撑的,厄看你是矫情,做作!好吧,好吧,就是我的矫情做作。我笑着再把她的酒杯倒满,问:“好好地在赞比亚,怎么就回来了呢?我听说,外劳的收入比在国内要高许多的。”

“你懂个屁!”蒋玉成借着酒意,瞪着红眼说:“是狗的,永远就是狗的命,并莫会因为你在狗窝或在人屋而改变!”

“这怎么说?”我的心颤痛了一下。

蒋玉成咧嘴一笑,却像在哭:“狗在狗窝里,会被群狗咬;狗在人屋里,也会被人拿棍追着打,待你是条老狗,莫用了撒!群狗会把你撕了吞了,人也会把你丢了扔了,这就是狗的命!”

我有点儿恍惚,佟四嫂和成三姝默默地坐了下来,我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蒋玉成的话,蒋玉成继续笑着说:“都以为厄凶,都以为厄管汪广发严,都以为厄火暴,你以为厄想这么的撒?谁个莫想在家里待着做个温柔贤惠滴贤妻良母?厄他妈的!哪个做工地的女人能温柔撒?温柔的莫是疯了就是死了撒!”

蒋玉成说她不想疯也不想死,她要活,她只有变成狼狗才能在群狗中活下去,她说母狗只有变成了狼狗才能在工地混下去,在淼城是这样,在赞比亚更是这样。我们喝了一晚上的啤酒,吃了一晚上的小龙虾,无论我怎么套话,她都不肯透露她与汪广发在赞比亚那段日子的情况,问她为什么,她只说没什么可说的。我自然是不能勉强的。蒋玉成说她也不恨汪广发了,她知道他是疼她爱她敬她的,工地上的男人,哪个是干净的?有老婆跟在身边的还好点儿,没老婆在身边的,几乎个个都隔三岔五出去找女人,手指竖得熟门熟路,辛苦攒的钱,都花这些浪女人的身上了,他们还不察觉,回来上班时,还得意扬扬地炫耀,以为这是多了不起的谈资。

我问她,知道二道杆他们不喜欢她夫妻俩吗?一滴眼泪从蒋玉成的脸上滑了下来:“知道,哪会莫知道呢?他们恨我干得比他们多,更恨厄家广发比他们干净撒!若莫是厄广发曾经救过汪广财的命,厄們恐怕也莫得在这砌筑班里待下去撒!”

原来她是知道的,那她明知道还继续打汪广发,就只有一种解释了,她想成全二道杆他们的故意下的套,要汪广发彻底成为一个“不干净”的“二道杆”。我苦笑一下,原以为蒋玉成憨、粗、火暴、简单,但她的简单下面,全是工地生活给她扭成的条条道道。

蒋玉成告诉我,汪广发身上凹了一个大窟窿疤,是一起墙体坍塌事故造成的,墙塌下来时,汪广发本可以第一时间逃跑的,但他第一反应是把正蹲着低头和灰的弟弟拉起来往安全的位置推出去,他自己因为迟了那么两步,被压住了,好在身边是几个和灰用的水桶,帮他挡了一些砖块,但他的后背也被压断了几根骨头,所以,从此是干不了很重的活儿,只能做些打下手的事儿。这就是为什么,别的夫妻都是丈夫做大工,妻子当小工,唯有他们夫妻是例外的。

我说可我看他力气不错啊!一脚把墙都踹倒了。蒋玉成居然脸红了:“他的下半身莫事的,还有劲得很撒!”

我们哈哈大笑起来,这个又火暴又简单的“火炮玉”啊!

往后我再去昊天城工地,看到楼层里一堵堵砌好的墙体,就会想起蒋玉成,想起她怒目圆睁、鼻子喷着热气的样子,想起她含着酒气向我喷着说“厄的胸也莫见得小嘞”。偶尔遇到蒋玉成夫妻,依然是妻子当大工,丈夫当小工,妻子骂骂咧咧,丈夫骂不还嘴。唯一不同的是,蒋玉成砖刀下的墙体,“工”字缝都对整齐了,砖缝的饱和度也是满的。

楼房越盖越高,城市的扩展越来越宽,一切都在变化,可能变化不了的,仍然是蒋玉成她们的生活。

二、钉模板的林佩仪

下了施工升降机,再往上走两层,头顶支撑的是密密麻麻的钢管,钢管跟钢管之间全靠轮扣件连接着,连接起来的钢管,伸出的自由端如同热带雨林里的树干,密密森森的。构件上的模板,叮叮砰砰地响,模板工人正忙着钉模板。我顺着临时上下板往上爬,刚冒头,一把粗哑的女声就砍了过来:“干啥嘞,干啥嘞?莫看见厄们在忙着撒?板子钉子都莫眼滴,莫小心一板子甩你头顶了,可别怨厄们撒。”

哟!看来这组模板工里有女的。我继续往上爬了两步,心脏也跟着吊高了两寸,奶奶的,这临时上下板就是用现场的一块模板做的,比纸片厚,比木方薄,模板工在上面,用钉子钉了几块短木方,就算是上下的步级了,我对钉住木方的钉子极度怀疑,对这块模板的承载更是不信任。那个粗哑的女声已经冲到我面前了:“哎哎哎!说你撒,还专家嘞?爬个梯子都爬莫稳滴,算啥子专家撒?”

我去,专家也怕死啊!工地上的生死见多了,我更怕死了。我一咬牙,闭上眼睛,鼓起气,拼力往上一蹬,一只糙糟糟的手,有力地握住了我往上伸的手,用力一提,我的身体顺着这道力,“嗖”地到了顶板上。我按一下帽子,勉强笑一下:“谢谢大姐!”

“别谢,谁是你大姐撒?保莫准你比厄大嘞!”

那女工瞪我一眼,一边往手里套手套,一边蹲下去,胳肢窝里夹个黑黝黝的锤子,脚下还有一堆钉子。我尴尬一笑:“那谢谢妹子!”

女工哼了一下:“厄是看到你是个女人,要是个男的,摔死厄也莫拉!”

“哎!林佩仪,厄们男人跟你有仇撒?”

旁边的一个男工忍不住叫了起来,其他模板工跟着叫了起来:“莫得厄们男人,你们娘儿们夜里哪来的舒坦?”

“哧!”这个叫林佩仪的女工一点儿也不害臊,鼻子一嗤,立马反击,“一根黄瓜都比你们强!”

“哎呀呀!怪莫得老见你叫佟四嫂买黄瓜了,原来还有这用处撒!”

林佩仪旁边的男工阴阳怪气起来,其他模板工都哈哈笑起来,林佩仪抓起一块小木方,对着那男工的屁股一扔:“老娘就是跟黄瓜过也比跟你这种硬莫起来的臭男人过得舒坦!”

男工屁股被打了一下,夸张地摸着屁股“哎哟、哎哟”地叫起来:“死娘儿们,老子硬莫硬得起,你试过撒?要莫厄们晚上试试?”

天啊!瞧我都惹出什么祸端来了?虽然知道工地上的工人都很粗犷,可这么赤裸裸地飙粗飙黄,我还是第一次碰到,而且是一个女工引起的。我都有点儿后悔,应该把项目经理何华也拉着一起上来的,他们见到何华,肯定会收敛一点儿的。

我还想着,林佩仪那边已经炸开锅了,只见林佩仪竖起一块模板,挑衅地拍着板面叫:“来来来,现场表演给大伙瞧瞧,基佬胡你今天要能在这板上×出个洞来,老娘今晚就随你×!”

那个叫基佬胡的模板工,黑脸立马成紫脸,手中的锤子砰砰地打在模板上,震得整个板面都摇晃起来了。其他模板工也不嫌事多,都哈哈大笑起来,叫唤着:“基佬胡,是个爷们儿就莫能认输撒!先×个洞出来,晚上就能爽了撒!”

基佬胡的脸越来越紫,我害怕他会跳起来打人,立马制止:“行了,行了,都不用干了是吗?你看看你们,这些模板都是怎样钉的?七歪八倒的,钉子都没钉紧,能承得住几十吨的混凝土吗?你们现在做的可是样板工程,何华准备拿来评省优质项目的。”

我说着,往板层外围走了几步,心吊得更高了,脚底板痒痒的,这可是二十多层高的顶板层,才刚扎了钢筋钉模板,四周都是空空的,几面外架光秃秃的,一点儿围挡也没有,要是哪个不小心或打个架什么的,脚下一空就是万丈深渊,再壮的人都能摔成肉泥。阿弥陀佛,还是不要吵架了哟!那个叫林佩仪的女模板工,翻翻眼睛看我,挖苦说:“那个谁?专家!怕了就赶快下去撒,这里哪是你们这些娇贵人来滴?”

我也急了:“你们这是高处作业,怎么都不拴安全带呢?还有,还有这临边,安全网呢?防护栏杆呢?你们都是干吗呢?安全生产,安全生产,安全才是首要的,都不要命?领班呢?把你们领班叫来。”

在西边支柱旁蹲着的一个壮实的男人慢悠悠地放下手中的工具,挂在他身上的扳手和钉子带,碰撞一起,发出叮叮的声音。这男人也忒壮实了吧,走一下,工作服下面的肌肉抖一抖,脚踩在刚钉好的模板上,踩一步晃一下。我心里发怵,这工地,全是酸馊馊的男人汗味,女人本就不多,现在我一个女人这么样闯上人家工地最顶层也是最私密的位置,這不是找死吗?还好,这模板顶上还有个林佩仪在,否则,我还真是被熔掉也没人知道。

壮实男人伸出大手,说:“专家,厄是牛有劲,大伙都叫厄牛魔王,这里木模班的组长!”

妈呀,还是个牛魔王,这手,大得簸箕般,手指比16mm钢筋还粗,指节肚全是鼓鼓的老茧,我若是狐狸精,还能眨巴眨巴眼睛迷惑一下他,可我,眼前再装再撑,顶多也就是个没有芭蕉扇的铁扇公主。他牛魔王高兴了,兴许还能相安无事,若他牛魔王不高兴了,那我可就惨了,他一巴掌下来,我估摸我的脑袋跟从这里摔下去是差不多的,不成肉泥也扁成片了。

我越想越心虚,脚都悄悄往临时上下梯的方向挪了。

牛魔王哈哈大笑:“你这娘儿们,莫厄们小林带劲撒!”

废话,我怎么能跟天天在男人堆里混的林佩仪比呢?我这辈子,连粗话都没说过两句好不?我退到临时上下梯的位置时,瞥见几个戴着白色帽子的脑袋在脚下晃了,谢天谢地,专家组的其他人终于赶过来了,项目经理何华和几个工地的安全员、施工员都跟着过来了。见到他们,我感觉底气又足了,大声喊:“那个牛魔王,你赶快让人把四周的临边防护起来,安全带都挂起来,否则,不能施工。”

牛魔王还不晓得板下面来人了,牛眼一瞪:“厄说你一个女人,搬过模板敲过钉子莫有?你晓得这挂着安全带,能干屁活儿撒?你们这些管事滴,就知道这里要求那里规定滴,厄说你们哪个真正在这模板上蹲过?现在做工程,都是赶滴,甲方压总承包,总承包压项目部,项目部压厄们这些小工头,三天灌一层楼板,厄们是跑着钉板子都钉莫过来,还赶莫上进度活儿嘞!还挂安全带?那还干个锤子撒!”

“哎哎!牛魔王,你怎么说话滴你?你们你们,赶紧都给拴上安全带,赶紧赶紧滴,专家领导让你们保护好自己,有错吗?赶紧赶紧滴,把安全带挂上,谁不挂,就扣谁工资!”

何华手脚并用,一溜地爬上来,才刚冒头,就冲着牛魔王吼起来,牛魔王比何华高出一个头,可是在见到何华时,牛×哄哄的气势立马没了,牛眼往下一耷拉,喉咙骨咕噜动了几下,回头对着基佬胡和林佩仪他们叫:“都挂上,挂上!”

林佩仪白了我一眼,嘀咕说:“厄蹲中间,挂莫挂都莫碍事撒!”

“叫你挂就挂,哪那么多废话撒!”

何华一脚踢在林佩仪身后的安全带上,我指了指四周,说:“防护栏杆都要装上。”

“对,都要装上。牛魔王,限你们今天内都装上。”

“何经理,那莫是架子班的事情吗?”牛魔王一脸委屈。

“那就找架子班去,就说是厄叫滴。”

何华气得快跳起来了:“蔡姐,你瞧你瞧,这项目上的工人就是难管理撒!”

其他专家都上来了,我心也稳妥了,这才敢蹲下来细看,这承托梁和承托桁架绑扎的水平度不够垂直啊!若就这样在桁架上钉模板,肯定会漏浆的。我跟几个专家四周看了看,拉杆、拉条和斜撑也是不够的,板上几乎所有的承载都在传送扣件上。很快,我跟几个专家就争论起来了,我是建议先从安全角度考虑,重新调整模板施工方案再施工的,但有专家认为,可以一边施工一边优化改进。

我们蹲在刚撑起的模板上,四周空空,我们稍稍争论得声音大一点儿,感觉模板都摇晃起来了。林佩仪在一旁钉着模板,不时回头瞥我们一眼。何华急得像猴子似的,不时在背后抓挠我一下,我晓得他想拉我下去,任何一个项目经理都不希望自己的项目被停工,即使我们只是想停项目模板支撑部分。

昊天城模板支撑施工方案如果一边施工一边优化改进的确是可以进行的,考虑到项目正在赶着进度,我们最终还是决定下去让何华按照专家的整顿意见修改方案。刚走到临时上下口时,林佩仪突然追了上来,对着我问:“女领导,厄知道你,你就是负责厄们考证的那个老师对吗?”

我对她点头,林佩仪把手上的手套摘了下来,粗短的手指绞着,欲言欲止的样子,我问:“有事吗?妹子!”

她咬了下嘴唇,说:“厄现在还是个中级工,厄想考高级工,可去年厄莫能考上。”

她不停绞手指的样子憨厚可爱,令人无法拒绝,我忍不住点头说:“你是理论课不过还是实操课不过呢?”

林佩仪低下头,低声说:“厄们实操都莫啥问题滴撒!”

眼前的林佩仪,跟刚才一把扯我上去,然后跟基佬胡互飙脏话的林佩仪判若两人,她眼中的羞涩和渴望,打动了我,我相信,工地上还有很多很多女工跟林佩仪一般,渴望着做更好的自己的。可是,我负责着区建筑技能工人的技能培训,却没能做到给她们更多的机会,帮助她们提升,的确是我失职。想到这里,我的心便堵住了,我说:“回头你找何华,他那里有我的联系方式,哪天休假,你给我打电话,我给你准备些复习资料。”

“你真的肯帮厄?”

林佩仪有点儿不相信的样子,我笑道:“当然了。”

“哎!母老虎你抽么儿筋,偷么懒撒?”基佬胡在后面叫了起来:“厄们四只手都赶莫来活儿,你嘚啵嘚啵说个莫停撒,厄们还要莫要下班了嘞?”

“基佬胡,皮痒了你撒?”林佩仪一甩手套,估计是想起我们还在这里,又把手套套手上,对我尴尬一笑说,“那厄过两天放假来找你,蔡老师。”

我说:“行,但现在先挂上安全带,否则,你是高级模板工,我也不让你装模板的。”

“嘿嘿!”

林佩仪又笑了下,乖乖地挂上安全带。

林佩仪这次给我留下的印象还是不错的,工地上很少有这么自觉上进的女工的,做女模板工已经很难得,考高级模板工的女工就更了不起。

我等了林佩仪半个月,都没等到她来找我,那天她跟我说话时,是那么认真,我是真的相信她了。我回到单位,就立刻给她收拾了一些考高级技能工的必需资料,只要她能花时间去看,肯定能考上的。

到昊天城例行检查时,我转了整个工地都不见林佩仪,何华跟在我身后,还以为我又要挑他的毛病,当知道我是想找林佩仪时,才松了口气说:“蔡姐,你莫要找嘞,林佩仪这段时间莫在厄们这里,她应该是过去天下广场那边帮忙撒。”

“她不是跟牛魔王他们一个班组的吗?刚才我还看见牛魔王啊!”

“她在厄们这边是牛魔王的班组滴,但在天下广场那边,也跟一个班组撒!这女人,拼命十三郎来滴,见缝插针地两边跑,每天睡几个小时,从莫休假。”

“这样身体哪能撑得住?”

我听得额头冒汗。

“想挣钱,那肯定要比别人辛苦的嘞!”

何华摇了摇头。

“她很缺钱?”

“工地上,哪个莫缺钱滴?厄也缺!”

何华整了整安全帽。我干脆转身到天下广场去了。

林佩仪真的在天下广场,原来天下广场这边有个大型高支模要赶着做。一般高支模是指搭设高度5m及以上;搭设跨度10m及以上;施工总荷载10kN/m2及以上;集中线荷载15kN/m及以上;高度大于支撑水平投影宽度且相对独立无联系构件的混凝土模板支撑工程,在建筑施工中被列为危险性较大的分部分项工程。而现在林佩仪跟的这个高支模,搭设高度已超8m,搭设跨度也超了18m,施工总荷载远超15kN/m2,集中线荷载也超了20kN/m,已经可以算是超过一定规模的危险性较大的分部分项工程。

我站在林佩仪旁边,看了一会儿,有点儿质疑地问:“你们是按方案施工的吗?”

林佩仪说:“厄莫晓得嘞,组长让厄咋弄,厄就咋弄嘞!”

“不是说好了,考高级工的吗?”

“蔡老师,厄本也想着,弄完昊天城那里的模板,趁他们倒模灌浆时,就过来找你撒,莫想到,天下广场这边又着急找厄过来,这边人手莫够,班组愿意多出加班费,厄寻思着,等搞好这个高支模,再过来找你撒!”

我拍拍板下的杆件,问:“怎么不见有监测的?”

一般高支模都要有位移、杆件倾角和立杆轴力的监测的,天下广场这个高支模还是超规模的,危险性更不容小觑。

林佩仪耸耸肩:“厄做了那么多支模,莫见过啥监测撒!这能监测吗?”

高支模的位移、倾角和承重,都是可以监测着的,只要监测准确,当发生危险时,监测器就会发出危险警告,这样施工人员必须马上撤离。

我赶紧离开这个高支模的范围,虽然我还没有看到施工方案和图纸,但从已支撑起来的轮扣架看,这里的施工肯定没完全按方案进行,如今所有的承重都由一根立杆撑着,没有斜撑和防滑扣件,旁系的横杆根本起不了承重的作用。

我拉林佩仪出来,责怪她:“这是个超规模的高支模,你们哪能这样随便地施工啊?这样弄,承载肯定不够的,这立杆一斜或一弯,你们就完蛋了。”

“哪会撒!蔡老师,你讲的都是课本上滴,跟厄们实际施工,莫一样的撒!”

林佩仪甩开我的手,很不高兴,认为我又用书呆子的酸来吓唬她。

我也气了:“你还想考高级模板工?连这样基本的施工安全知识都没有,你以为你真行?”

“蔡老师,一事归一事嘞!”林佩仪还不服气,“厄的模板,钉得比好多男工都快滴!”

“谁说钉模板快就能考高级工的?意识、行为比能力重要,知道不?”

“厄莫晓得你说啥子撒!”

妈的,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跟一个普通工人,说什么也没用。之前没有抽检到这个项目,不晓得这种情况,现在知道了,不管就是不负责任了。但去查方案看图纸前,我必须问清楚,这个高级模板工,她林佩仪还考不考?

“考,厄一定考,工资高好多滴嘞!”

林佩仪语气坚定,我提醒她,马上就有一期班,她最好抓紧,否则要等到下半年了。但她不乐意,说这里赶工程,工资比其他项目要高,得等她赶完这边的活儿。我气得只想转身走人,她现在工资再高,也比不上当一个高级模板工的工资高,这么简单的数,看她吵架时伶牙俐齿的,不像不会算的啊!

见我气呼呼地要走人,林佩仪似乎意识到自个儿过分了,毕竟我是为了她的事情,专门找过来的,低着头问:“那厄只下午去上课行吗?”

我一口拒绝,必须全日上课四天,然后考试一天,她要放弃五天的工资。林佩仪的头埋得更低了,用蚊子般的声音回答:“那好撒!”

我把准备好了的书本资料往她怀里一塞,说句“好好复习”,然后往项目办公室走去。

天下广场因高支模施工与施工方案不符,且存在危险性较大的危险源,必须马上停止该高支模的现场施工,待做出合理的施工保护方案后,才能继续施工。

停工通知發出后,我便着手高级技能工人培训班的事情。这几年我都把工作重心放在安全生产检查上,完全忽略了建筑工人技能培训,这次要不是林佩仪突然提出说要考高级模板工,我都几乎记不起来,技能培训曾经是我的主要工作。重新着手办技能培训班时,我向部分施工项目了解过,由于淼城前几年施工项目不多,各特种作业人员的需求量不高,所以,我们技能培训中心一年开不了两期班,没有办法,只能把报考人员集中到市的技能培训中心去培训。这三年,淼城的建筑事业飞速发展,在建项目每年都翻几倍地增加,建筑技能工人的需求量也翻数倍地增长。不知道有多少工人像林佩仪一样,渴望着我们开通更多的渠道,让他们获得提升。

但我又等了一个星期,都没等到林佩仪过来报名。我心里冒火,我组织这期班,多少都有点儿因她而起,是她提醒了我。我之前有失职我承认,但我重新组织开班,也不容易的啊!我要整合师资、要重取培训资格、要租借培训场所、要核算培训成本等。哪方哪面,我不是劳心劳力去做的?这个林佩仪一而再地食言,也实在是太不识好歹了吧?我这人性格犟,虽然高级技能工人班报名已经达到开班人数,但我还不死心,非得去天下广场把林佩仪揪出来问清楚,那几天的工资对她真的这么重要?她的前途还比不过五天的工资吗?

因为想好好聊,我选择下班后再过去找林佩仪,在天下广场工人宿舍,我找到了模板班的住处,那个带班的组长个子不高,皮肤黝黑,笑容不错,还镶了个金门牙。组长叫柴顺,我问他:林佩仪呢?他装糊涂说没有这个人。我说你班组只有一个女工,前几天我过来这里时,还见过她呢,她还说是柴组长把她从昊天城挖过来帮工的,你说不认得她?可能吗?柴顺装恍然大悟,说的确有个女工在这里做过几天,但叫什么名字他忘了,现在我这么说,他也想起来了,但林佩仪几天前已经离开天下广场项目,走了。

“走了?她去哪儿了?”我更恼火了,这林佩仪是跟我耍躲猫猫吗?岂有此理。

柴顺摊开手说:“说莫清,莫知道她去哪里了,反正人工厄们是付足够给她滴,她这么大的人,有手有脚滴,谁还管得住她去哪儿撒?”

柴顺这样说也有道理。我找不到这个组长说假话的理由,而且,林佩仪也不至于因为不考高级工而专门躲着我吧?既然这里找不到人,那她十有八九会回昊天城。

于是,我又来到了昊天城。何华刚开车出工地,看到我来,急忙停了车子,跑下来问:“蔡姐,这么晚了撒,还来厄们工地干啥子嘞?那个工人工资实名制,厄已经找了专业的服务公司帮忙接入滴,很快便能搞好!”

我说我不是来查实名制的,不是期限还没到吗?我是来找林佩仪的。

“啥?你来找林佩仪?”何华很意外,“哎!蔡姐,厄莫是跟你说过,林佩仪到天下广场那边支援了撒,可能都莫回厄们这边来了撒,厄听说,那边出的工资,比厄们这边要高好多嘞!”

“我刚从天下广场过来的!要是她在那边,我怎么会来你们这儿?”

“问牛魔王,牛魔王带她出来的。”

何华说着便领着我往前走,这时,他的电话响了,他拿起一看,笑着对我说:“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嘞!蔡姐,牛魔王的电话撒!”

说完接通电话,电话里的牛魔王不知道跟何华说些什么,何华的脸色越来越凝重。我刚想问怎么撒?何华挂了电话,我问:“你刚不是跟牛魔王通电话吗?为什么不告诉他,我想去找他呢?”

何华低头沉默,我也急了,我还没吃晚饭,家里孩子在等我回家一起吃的,想到孩子,忽然,一个不好的念头冒了出来,我几乎失声:“何华,不会是天下广场的高支模出事了吧?林佩仪出事了,对吗?肯定是坍塌了,我为什么要停他们工来着?我……”

何华点头,说:“蔡姐,你别急,这事情,也莫你想得那么严重。”

我哪能不急啊?自从负责了在建工地的安全生产检查,见到的生死事故多了后,我对万丈高楼下面埋藏的那些诡秘莫测的事情,已是不敢常态估计和判断了。牛魔王为什么会在我到昊天城的时段给何华打电话?他怎么知道我来的?肯定是柴顺告诉他的。淼城就这么大的地方,他们同样工种的班组走动得密切,说不定都是同一个地方出来的,双方项目上出点儿屁大的事,都没有不知道的。被蒙在鼓里的,是我、我们这些所谓的专家和职能部门。

我说:“何华,走,送我去天下广场。”

上了何华的车,我急忙给局里领导打电话,想来主管部门也是蒙在鼓里的。何华劝我:“蔡姐,莫必要给领导们打电话了撒!只是一般意外受伤,林佩仪现在在中医院住院,莫生命危险嘞!”

我瞪一眼何华,在何华他们的眼里,所有意外事故和意外伤害,都是必然存在的,我一惊一乍,小题大做,真是“不体恤民情”的硬骨头。

但,问题真的像何华所说的那么简单吗?我看未必。林佩仪是模板工,这些天,天下广场的高支模施工已经被停止施工了,她怎么可能受伤?我咬着嘴唇骂娘,只有一种可能,天下广场项目并没执行我们的停工通知,而是暗里加班干活儿,他们急赶急忙地施工,高支模下面的轮扣架肯定很多装得很随便,事故也因此出现了。这个林佩仪怎么那么笨呢?我发停工通知之前,是怎样跟她说的?

我心里疑点重重的,我记得刚见到林佩仪时,她跟基佬胡斗嘴,言语间可以听出来,林佩仪还是单身的。一个单身的姑娘,犯得着这样拼命地干活儿吗?每天加班加点的,根本没喘息的时间,更别说对于姑娘来说最重要的谈情说爱的时间。问何华,林佩仪家里兄弟姐妹很多吗?何华说,应该不多,印象里,好像就一个哥。既然兄弟姐妹不多,那就更说不过去了,是什么让她连命都不要了也要赚钱的?

在天下广场项目门口,项目部的管理人员都在等着了,我下车等了一会儿,住建部门的负责人和我们的高支模专家也都分别到位。

正如我的推测,天下广场是发生了高支模坍塌事故。经多个现场施工的人员口述,这个超规模支模项目坍塌事故基本得到了还原。

2019年3月27日,我把停止天下广场项目一座首层高支模施工的通知发给项目负责人后离开。在我离开后不到半小时,施工工人再次陆续上架施工。为了掩人耳目,施工单位要求工人连夜加班,工人为了能尽快完工睡觉,竟把支立杆的活儿与钉模板的活儿同时施工,并在立杆还没完全支撑起来时,就往模板上面灌浆。按规定,模板上面有人施工時,模板下面是不允许有人作业的,但天下广场项目的施工人员竟罔顾安全生产,强行在未完成的高支模上灌浆,导致模板和立杆无法荷载,突然倾斜坍塌。其时,模板面上有五个模板工人正在施工,模板下面有三个架子工正在施工,高支模发生坍塌时,五名模板工人和三名架子工同时被埋在混凝土里面。幸好当时灌浆的面还不大,坍塌面也不算大,工人被填埋得不深,附近也有工人在施工,被埋工人得到及时的抢救,才没造成人命事故,但八名工人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伤害。为了逃避责任,掩埋真相,天下广场项目的甲方和总承包,第一时间封锁了事故现场,并要求当晚参与加班施工的工人守口如瓶。

我想,若不是我坚持要找林佩仪,或许,这宗事故可能会永远被埋在这高高耸立的高楼大厦下面了。

我在淼城中医院9楼骨科37号床见到林佩仪,她的右腿被绑得厚厚的纱布吊了起来,脸上还有几处擦伤,涂着红色的药水,样子一点儿都不可爱了。

走进病房时,她还拿着书在看,是我给她的復习书本,这个臭脾气的女人,这个不爱命的坏女人,终于有时间看书充电了吧?我上前一把抢下书本:“考级班都开完了,还看什么看?”

林佩仪见到我,一愣,随即嘴往下一弯,说:“那厄等下半年撒!”

“你呀你!”我真不晓得该怎么骂她了,只要她能把我的话听进去一分,今天她的脚就不用被压骨折了,因小失大,何必呢?但也不能完全责怪她,她只是一个基层工人,受施工班组、劳务公司和项目总承包的控制,班组要求他们加班,他们不敢不加。

“你不晓得那是违规施工吗?”我坐下来,这个姑娘就算面目全非,我也仍对她无比有好感。林佩仪笑笑说:“晓得嘞,但,厄们做了那么久,做过无数个这样的模板,都是这样搞的撒!”

“这是侥幸心理!”我真想揍她一顿,但还是忍住了,问,“难道你以前做过那么多个这样的模板,没出过事故?”

“有撒!”林佩仪挺老实的,也不避讳,说:“钉板子的哪能莫钉手指滴?”

“你做工地多少年了?大小事故大概经历过多少回?”

“厄做模板工,差不多十年了撒!之前在厂里打工,加班加死了,也莫得几千块,厄老爸在工地上当木工滴,工资比厄高多了嘞,厄就干脆莫干厂工,到工地跟厄老爸做木工了撒!经历过多少回事故,厄也数莫清了撒,砸到指头,刺破脚板,碰肿额头,撇着腿这些,几乎天天都有撒,算莫过来了撒!”

怪不得,原来是家传木工,怪不得做得一手好模板。林佩仪继续说:“厄的模板工证,还是你给厄考滴,十年前,你还很瘦撒,身材好,皮肤白,会打扮,戴着安全帽,特好看,厄身边的男工都盯着你看,哈喇子都流出来了撒!”

夸我漂亮,这话没毛病,我喜欢。没想到,她还是我的学生,十年前就有意识考技能工证,说明她还算是个求进步的人。既然这么求进步,为什么却在考高级技能工这关键点上卡住了呢?只要正常点儿的人都晓得,高级技能工的工资是普通技能工的翻倍,林佩仪不可能不会算这个账的呀!

“现在后悔了没有?”我伸手摸摸她的脸,又卷起她的袖子看,手臂既有瘀青又有擦伤,肌肉硬邦邦地凸起,这样的手臂,不属于女人,她还没结婚呢!我鼻子一酸,姑娘啊!你说你多傻啊!

“厄莫得后悔,厄哪还能选择撒?”林佩仪眼睛一晃,然后垂了下来。我环顾了房间,隔壁床是别的病号和家属,只有林佩仪这边的床没有家属在。

“你的家人呢?”

“柴组长给厄请了护工。”

“你没敢告诉你父母?不对,你父亲不是跟你一起做模板工的吗?他不可能不晓得你受伤了吧?”

“蔡老师!”林佩仪抬头看着我,眼中泪光点点,“厄老爸,瘫痪三年了撒!厄现在,要管五个人嘞!”

“五个人?”除了父母,她一个未婚女子,还要负责谁?

“还有厄姑妈、姑父嘞!”林佩仪说着,捂起脸哭了起来。

这是两代建筑模板工人的命运。

20岁的林佩仪当了建筑模板工,因小时候跟父亲林成林学过木工,有一定的木工基础,所以很快上手。林佩仪有个姑妈,快四十岁才生了个儿子,算是老来得子。林姑妈把这个儿子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非常溺爱。但慈母多败儿,这个儿子越大越不争气,读书读不成,还在社会上撩拨是非,林姑妈夫妻隔三岔五就要去看守所领人。为了管住这个儿子,林姑妈求林成林父女,把这个儿子带工地上,让他体验体验生活。毕竟是亲外甥,林成林不忍拒绝老姐姐,便把他带在身边。可万没想到,这个不争气的儿子,还幼稚无知,自身一点儿用电常识也没有,更不懂工地临电的操作,在下雨天,居然不关电源,徒手去拉泡在水里的电缆,旁边躲雨的林佩仪,来不及阻止,她的表弟就直挺挺倒下了。

白头人送黑头人,姑妈和姑父无法接受这个现实,都一病不起,林佩仪一家不得不负担起这两个老人。林佩仪的大哥大嫂受不了压力,闹着分了家,搬开另住了。林佩仪也因为要负担两个卧病的老人,所以才拖到三十岁了,还没能嫁人。都说女人势利,贪虚荣,可男人不也一样?背负着几个老人的林佩仪,尽管年华正好,貌美如花,照样是让追求者望而止步。

祸不单行的是,三年前,也是一宗支模坍塌事故,林成林被埋在混凝土模板下,虽然命被救回来了,但双腿因被压过久而坏死,永远失去了走路的能力。林佩仪的母亲在老家,一个照顾三个,累得腰酸背痛,不时会犯些毛病。

前段日子,林佩仪本想休息两天过来培训中心报考高级模板工的,没想,母亲打电话来说,姑妈的心脏病又犯了,必须住院,医生说,还要到大医院做支架。他们没有医保,做个支架最少要三四万,林佩仪没有办法,只能到天下广场项目找柴顺,让柴顺穿插着给她安排加班。

其实,我去昊天城找林佩仪时,林佩仪还在昊天城的,不过,那段时间,她上昊天城的夜班,上天下广场的白班而已。

听完林佩仪的讲述,我问她:“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还能有啥打算撒?见步走步嘞!”林佩仪强打笑容。

“见步走步?”

“对撒,医生说我一个月后就能走路撒!能走!”

“能走好!高级模板工还考不?”

“要考的撒!厄还要赚更多的钱撒!”

“那……还结婚吗?”

“结……婚?结婚!开啥子玩笑嘞,厄才莫拖累人!”

“那个基佬胡,不是对你不错吗?”

“切!厄老爸是做工地的,厄也做工地,还找个做工地来添堵吗?况且,工地男人,哪个靠得住撒?吃喝嫖赌抽,样样都沾,混得很,基佬胡哪是对厄好呀?他一心想占厄的身体,厄心里明白着嘞,要是厄给他×上了,莫出三个月,保准厌了厄,厄又莫是傻白甜,去年昊天城死了的刀小妹,你也晓得了撒?一辈子都是伺候男人的命,还让男人欺负死了,厄可莫想做第二个刀小妹嘞!”

林佩儀说完,伸手去拿书本,说:“厄住进来了,也就柴组长来过看厄,看厄也是莫法子,谁让厄是在他这里出的事?厄啊!现在莫啥想法了撒,等熬到厄姑妈、姑父和厄爸妈都走了,厄就存点儿钱,回老家过几天安心的日子。”

我站起来,心里五味杂陈。“安心”两字用得好啊!只求安心,不求舒心。这个女子本是奔着好日子才到工地上来当模板工的,但工地让她的日子越过越窘困,都已把她逼得无路可走了。我看着她的被吊带吊起来的右腿,这么直地绷着,就像她的人。她一直这么拼命地绷着,日夜不休地接活儿干,本是为了换一支心脏支架,哪承想,却换回来一支拐杖呢?

规划显示,淼城今年的建筑工地在建量,准备超过两千万平方米,今年大概会有四百个项目同时在建,建筑工地用工量预超四万人次。这四万人次里,有多少个林佩仪?全市的有多少?全省呢?全国呢?

数据还能计算出来吗?

离开中医院时,我的心情很低落,或者是,无地自容吧!

三、抹灰的乔艾艾

何华不止一次地告诉我,工地的工人是最难管、最难缠的,特别是女工,特别是那个叫乔艾艾的抹灰女工,简直就是个怪物,胡搅蛮缠,她又是个女人,骂是骂不过,揍也揍不了。

我第一次领教乔艾艾的厉害,是在何华的办公室里。乔艾艾到项目经理办公室找何华,我刚好在看一个高支模方案,乔艾艾满身都是灰白色的腻子粉,脸上和安全帽上,都是厚厚的一层,像覆盖着雪,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在“雪”下滴滴一转,声音就来了:“何经理,才莫见三天,咋又长帅了撒?”

说着,屁股自来熟地往旁边的黑色皮沙发上跌下去。

坐在电脑前面做事的何华不由得翻眼:“哎哎,艾艾!你、你莫坐撒!”但何华的制止还是慢了半拍,乔艾艾的屁股已经稳妥地“跌”在漂亮的黑皮沙发上,腾起一层灰雾。

“哎!你,乔艾艾,厄跟你有仇撒?”何华从电脑后面跳了起来,气急败坏地指着乔艾艾,手指气得直抖。

我才知道,眼前这个大大咧咧的女工,原来就是大名鼎鼎的乔艾艾啊!乔艾艾拿下安全帽,露出一头直爽的黑白两色的短发,帽子直接搁在茶几上,何华噌噌走前几步:“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撒?身上的灰拍干净了,再进来。”

乔艾艾拍开何华的手指,翻了下白眼说:“矫情吧,你!哪个做抹灰的能拍得干净滴?你艾姐厄若是干干净净进来找你,你恐怕就得想,奶奶滴,这×女人今天又莫干×活儿了,请她过来有锤子用撒?”

乔艾艾模仿何华的语气说话的样子,滑稽可爱,我实在忍不住笑。听到我的笑声,乔艾艾才发觉办公室内还有人,目光重心转移到我的身上,我还想主动打招呼的,没想她就叫起来了:“哎哟喂,厄说何经理,光天化日之下,你还金屋藏娇嘞!好家伙,怪莫得你贼紧张了撒!”

我立马感到脑门儿发涨,这是哪出跟哪出啊?何华更气得跳脚,大叫:“乔艾艾,你给厄滚,立刻滚出去,有多远滚多远。”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何华这么生气的,佟四嫂饭堂出事故时,他都没这样气急败坏过。看来这女抹灰工是他的克星。

“真的撒?你确定?”乔艾艾腻子粉覆盖的脸上,眼睛黑白分明地瞪着何华,何华吼道:“真的,厄确定!”

“好嘞,那厄滚撒。”

说完,乔艾艾真的拿起安全帽,抱着脑袋,要往地上滚了。

“哎!艾艾,莫要得!”还在暴跳的何华,看见乔艾艾真的要滚,态度立刻180°转变,拉着乔艾艾的手臂,声音温柔地说:“别闹了撒,这样让蔡姐看笑话,莫好!”

“艾艾”二字叫得很亲切,敢情两个人的关系不一般嘛,我没想到剧情会是这样反转的,看一眼何华,再看一眼乔艾艾。乔艾艾已经再次跌在沙发上,何华从茶几的纸盒里,抽出几张纸巾,递了过去,说:“蔡姐是区专家组的负责人,在帮厄看方案呢,你找厄啥子事撒?”

乔艾艾的眼睛往我身上转了转,她脸上的腻子粉实在太厚了,我看不到她脸上的肤色。

“莫好意思嘞,蔡工,厄刚才是跟你开玩笑滴!”乔艾艾说着,将纸巾往脸上胡乱擦了把。何华干脆从墙上取下一条干净的毛巾,放水盆里浸湿,然后扭干,递给乔艾艾,柔声说:“赶紧擦干净,跟你说多少次了撒,戴好专用面罩再进去抹灰,你莫一次听滴。”

“厄戴了口罩的撒。”乔艾艾接过毛巾,擦完脸,还擦头发,三两下,何华给端过来的水盆,水面上就浮着一层白色。

“口罩顶个毛用!”何华很不满意。

白色的腻子粉被擦干净,一头干爽的短发下面,露出一张白皙的脸孔,不算特别标致,但小巧玲珑,眼珠溜圆,非常可爱,像只兔子。我心里没来由地浮现“兔子”俩字,特别是她笑起来,稍稍外突的门牙露了出来,更像了,活脱脱就是的。

好可爱的姑娘,这么白皙的皮肤在建筑工地上,是稀有的,转念一想,也释然,抹灰工终日在室内施工,不经常晒到太阳,俗话说,一白遮三丑,何况这乔艾艾还这么活泼可爱,难怪何华会对她无可奈何。

我对何华说你有事我就先走了,拿起方案,准备往外走,何华叫:“哎,蔡姐,别走,这……这,乔艾艾,你莫事,赶快回去撒。”

乔艾艾一脸委屈地望着何华:“何经理,能先给批点儿前期款吗?”

“你……”何华指着乔艾艾的鼻子,气得发抖。我看着搞笑,别看这个叫乔艾艾的,样子长得单纯可爱,可肚子里弯弯绕绕的肠子,却是不少的。我忍着笑,眼看着马上就要上演一出好戏,我怎可错过?我又坐下来,装模作样地看方案。何华看看我,又看看乔艾艾,样子着急无奈又滑稽可笑,我猜他肯定很后悔把我挽留下来吧。检查工地那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威风凛凛统领千军的项目经理,居然被一个灰头灰脸的一线工人给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乔艾艾还真懂拿捏,攀着何华的手臂,可怜兮兮地说:“您就给先批点儿嘛!厄是连买灰抹子的钱都没有了撒!”

哈哈,我在心里狂笑,笑容都藏不住,溢上嘴角了。这样子长得像个小丫头的乔艾艾,装得很委屈,理由也让人无法拒绝啊!你说,一个抹灰工,要是没有了抹灰的抹子,那还能好好地把工程进度完成吗?像昊天城这样的大楼盘,进度就是一切啊!如今楼价是一天一个点地涨的,迟交楼一天,红彤彤的钞票就是百万、千万地飞啊飞,乔艾艾看似软弱无力,看似可怜兮兮的,却四两拨千斤地把“影响工程进度”的盆子,轻轻举起,重重扣在何华头上,任何华再多拖延的说辞,在这天大的盆子面前,都变得软弱无力了。

何華脸色憋得通红,我猜他现在是恨不得我识趣先走,可这么精彩的好戏,错过了,就没机会再看了,我不走,就不走,就算领导来电话也不走。

“这……蔡姐,要不,你先……先把方案拿回去,厄……厄明天过来建协找你。”

何华不得不向我下逐客令,我才不上当,笑着回他:“不妨事,我只今天有空,明天还有许多事呢,你先忙了这抹子的事,我们再研究方案也不迟。”说完,我特意向何华眨眨眼睛。

何华摊着往外请的双手,通红的脸都憋成猪肝紫色了,我是蛮同情何华的,自古以来,最难对付的是小人和女子,现在,还是两名女子,一个不能得罪,一个得罪不起。

“对,对,就是抹子的事而已,小事,何经理,您大笔一签,厄马上走人,耽误莫了您的正经事滴。”

乔艾艾抓紧机会,变戏法般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单子,一本正经地双手递到何华前面,那双兔眼睛般的眼珠子,定定地看着何华,仿佛一眨眼就能眨下水来,何华肯定是最受不了这随时能下的水吧,“唉”地叹了一口气,拿起笔,在那张单子上,“唰、唰、唰”地签上名。

“谢谢何经理,谢谢何经理!”乔艾艾飞快地把单子收进口袋,笑得快看不到眼睛了,何华剜了她一眼,又看了我一眼,压低声音说:“赶快出去,记得戴抹灰专用面罩,那些一次性口罩莫抵用的撒。”

“那,再拨点儿买面罩的钱撒!”

“滚!……”

何华再也顾不得形象了,暴怒起来,将乔艾艾推到办公室外面,我猜,若不是我在这里,或乔艾艾是个男的,何华肯定会暴打她一顿。看来乔艾艾是把何华吃得死死的。

“那个,那个,蔡姐,让你看笑话了撒。”何华的样子真憋屈,我都快忍不住要大笑出声了。

“你这个外脚手架的方案没多大问题,只要把悬挑大梁的荷载计算补充上去就可以了。”我放下方案。何华差点儿跳起来:“原来你已经看完了的撒?”

何华跳着脚:“蔡姐,你,你,唉!蔡姐,你,怎能这样撒!”

何华着急的样子真好玩儿,他本来个子也不高,长的也是一张娃娃脸,皮肤白净,这么看着,跟乔艾艾还真有几分冤家相。我眨眨眼睛:“怎撒?姐我又怎样撒?”

何华一泄气,坐在项目经理的大班椅上,说:“蔡姐,你分明是在等看好戏的嘞!”

“真聪明。”我向何华竖竖手指头。何华又跳起来:“蔡姐,厄……厄和乔艾艾,没啥关系滴,真滴,半锤子关系也莫有撒!”

“嗯,我知道!”

“那个,哎!也莫能说半锤子关系也莫有,她嘛!是厄高中的同学,厄们都是一个镇上滴。”

“哦,原来是同学啊!……”

“对,对,就同学,就同学那么简单!”

我故意用比较暧昧的眼光看着何华,坚持不再说话。沉默,就是最佳的问话,我赌定何华肯定撑不了多久,就会把他和乔艾艾的故事一一和盘托出。

果然,沉默了不到两分钟,何华就开始讲他和乔艾艾的故事了。

何华说,他和乔艾艾是高中同学,当年高考,何华考上了,乔艾艾落榜了。本来就交集不多,上大学后就更没来往,只是偶尔在同学聚会时,听说乔艾艾去了南方打工,很快就嫁了个卖建材的。

多年后与乔艾艾的相遇,非常偶然。何华既是昊天建设华南项目的总负责人,也是淼城昊天城的项目经理,所以要经常到淼城来处理昊天城的事情。昊天城一期项目框体起来了,何华要物色一支有实力有技术的抹灰队伍,于是便到朋友李昌负责的保利项目去看一下。没想到,何华到了保利项目时,项目上刚好有纠纷,有个抹灰班组在闹前期款。李昌被这个抹灰班组闹得没有时间理会何华,何华听说是抹灰班组在闹,来了兴趣,便跟了过去,没想到,这班组带头闹的,竟然是一个女工,那女工灰头灰脸的,安全帽歪歪斜斜地戴着,拎着大抹子,叉腰撇腿,一副扈三娘的样子。才看到李昌,那女工就冲上来,大抹子挥着叫:“姓李滴,说好的前期款撒?”

李昌赶紧躲过那大抹子,说:“公司拨款也要按流程走滴,再过两天,再过两天!”

“啥?再过两天?你是第几次说再过两天了撒?莫十次也有八次了嘞!”那女工黑黑的眼珠一瞪,往地上吐一口唾沫,“长那么高的个子,还是个站着撒尿滴,咋说的话就一点儿尿性也没有撒?再过两天,老娘和兄弟们都得饿死了撒!”

好熟悉的乡音啊!何华莫名地对这个扈三娘一般的女人产生好感,他正想问女人是哪里人时,身旁的李昌喊:“乔艾艾,你说话注意点儿。莫就欠了你们几天钱而已,反正请款的申请厄已经做了上去,公司审批流程,莫是你们说急就能快滴,你们爱等莫等,莫愿意等就给老子滚犊子走人!”

“乔艾艾!”居然是乔艾艾!何华相信自己没有听错,李昌喊得非常清晰。

李昌处理完乔艾艾的事情,过来抱歉地说:“阿华,放心,厄介绍给你的抹灰班组,不是乔艾艾这一班滴,陈大抹子的班组,比这姓乔的技术要好,还老实得多!”

“你怎么会找一个女的抹灰工?”

何华心里一万个为什么,自从高考后,他便没跟乔艾艾联系过,只记得高中时的乔艾艾是个总红着脸、低着头、娇羞得像只兔子的小女生,羞涩得很,跟眼前扈三娘一般的女工根本搭不上。

“哎呀!老子莫就是一时心软嘛!看她一个女人莫容易,又是老乡,结果老子是搬石头砸自己脚了嘞!这女人,特能来事特能闹,她是个女滴,厄打她莫是,跟她争也莫是,真他妈的憋屈。”李昌说得咬牙切齿。

但何华却认为李昌是夸大了说法,不就一个被欠薪逼急了的女人吗?有多难缠?当何华跟李昌要乔艾艾的电话时,李昌瞪大眼睛看着何华:“等等,老子莫听错撒?你想让这×女人给你们昊天城做抹灰?你莫怕被她缠上了撒?”

何华笑笑,没接话,又是老乡又是同学的,都在异乡拼搏,能帮就帮一点儿吧,况且,乔艾艾的班组,抹灰的确抹得还不错,缠上就缠上呗。就这样,何华便将昊天城项目的抹灰工程给了乔艾艾做。

“那,你们……现在……”

听完何华讲他和乔艾艾的故事,我忍不住问,刚才看何华对乔艾艾的那种又爱又恨的表现,看来两人的关系已不像是同学那么简单了。何华挠挠头发,对我浮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很有点儿男人那点儿事你懂的意思。我也不好再追问别人的私事,工地上这样的事情,也是多了去的,像何华这种长年在外跑的项目经理,钱是不缺了,就缺个能填补空床的女人。

怪不得刚才乔艾艾能这样有恃无恐了。

离开昊天城工地,我很快便将乔艾艾和何华的事情放下了,像这种各取所需的事情,本就没有对错之分,价值观不同,选择活着的方式不一样而已。

再次与乔艾艾见面,又是因乔艾艾向何华要工程款的事,这本是他们之间的私事,但何华向我打了求救电话,电话里,他的语气又气愤又无奈:“蔡姐,帮帮忙,劝劝她,你们女人和女人之间好说话。那个女人,老子他妈的一步一步地退,她就一步一步地进,简直就是胡搅蛮缠,不可理喻!”

我挂下电话,出来混的,总要还的,敢去风流,就别怕风流账来缠。我心里嘲笑了何华一下,本是不想理会这种破事,但乔艾艾这个抹灰工,实在让我感兴趣,她现在在昊天城项目做抹灰,何华肯定是尽其所能,把可以拿到的好处都优先给她的,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从何华的描述中,她应该是个明理温婉、聪明剔透的女子,不会不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吧?

我直接到昊天城项目去找乔艾艾,何华说得对,女人和女人之间,应更好说话的。我在昊天城一期10座12层看到乔艾艾的,送我上12层的冯珠珠,还好心提醒我:“那个做抹灰的女人,最能撒泼了撒,你找她要小心点儿,厄们何经理都给她用大抹子砸过几回了嘞!”

我心里颤颤,这么强悍的女人,怪不得何华招架不住的。

乔艾艾没有戴抹灰专用的面罩,只戴着一个普普通通的口罩,头上戴着蓝色的安全帽,只露出一双黑亮的眼睛,眼眉和眼睑全是粉白的腻子粉。我四周转了转,这一层正在做墙体找平,混凝土墙面在滚涂界面剂,手工还过得去,不算太好,也算不上歹,做完界面剂后,就要抹灰砂浆,昊天城是统一用薄层水泥基抗裂抹灰砂浆的,做出来的效果,平滑美观,现在很多楼盘都会选用这一类的薄抹灰砂浆。我这样巡来巡去的,很快就引起了乔艾艾的注意,她放下抹子,向着我一嘶:“哎!那个,那个谁!你这兜兜转,看啥嘞?看啥嘞?”

见我不搭理她,她干脆赶上来,骂:“说你嘞!靠!装聋是莫是?该莫是想偷东西滴撒?”

乔艾艾叫着,骂着三字经,很快就来到我身后了,我回头对她一笑:“乔妹子声音好听,骂脏话也悦耳呀!怪不得何经理那么受用。”

“你?靠,好像挺眼熟滴,在这里逛啥子嘞?”乔艾艾瞪着眼睛。

我指指头上的安全帽,帽子正中间印着“专家”两个字。

乔艾艾看了一下,很不屑地哼哼鼻子:“切,这样的帽子,老娘宿舍里有一堆。”

“哦?”我来了兴趣,这女人可真够放肆的,乔艾艾双手抱胸,抖着脚,很得意地说:“有啥奇怪滴?老娘做抹灰做了十几年,比你们这些专家莫知要专家多少倍撒!”

也是,我就是个没有任何实战经验的所谓专家,每天干的都是纸上谈兵的事情,从实际操作上,乔艾艾的确是比我专业很多,我也不敢拿书上的什么平整度啊厚薄度什么的跟她说了,抹灰讲究的是手工处理,真真正正的技术活儿,没有实打实的经验,灰是抹不上墙的。我只能笑着对乔艾艾做一个佩服的手势。

乔艾艾很嘚瑟:“你莫话说了撒?快走,快走,这里到处都是薄抹灰,不是你们这些娇滴滴的女人该来滴。”

我自然不愿意在这粉尘飞扬的地方待着,所以,邀请她跟我一起下去佟四嫂的饭堂坐坐。乔艾艾马上拒绝:“莫行,莫行,厄还要干活儿嘞,工程赶得很。你们这些专家,净碍事儿,没事上来做锤子撒!”

我说:“今天的工錢,何华会给你结算的。”

“你咋知道撒?”乔艾艾仔细看了我一会儿,突然一拍脑袋,“厄记起来了撒,你是那个姓蔡的专家。”

我点点头,本以为乔艾艾会开开心心地跟我下去饭堂的,没想她立刻变脸:“怎么又是你?听说你经常过来我们工地滴,你到底跟何华是啥子关系撒?”

真没想到,这女人会质疑我跟何华的关系,她真以为每个女人都跟她一样吗?想到这里,我心里来气,可我也不可能跟她说,昊天城是我深入跟踪的项目,本职工作除外,我还在写建筑女工的题材啊!况且,跟她说了也是白说,她听得懂吗?能理解吗?会配合吗?我脑海里转了好几轮,最后还是决定不跟她挑明,毕竟她与何华的关系太敏感了,我若告诉她我要把她写到书上,她肯定不会再理会我的。

打定主意,我还是保持微笑:“昊天城是我区中心城区最大的楼盘,我是区安全生产专家组的负责人,我常过来不是很正常的吗?”

乔艾艾挑挑眉毛:“厄说你们这些专家撒,领导撒,什么的,能莫能少过来检查一些,每回你们过来,厄们项目部的人都要厄们这样那样准备,还要这样改那样整滴,很耽误厄们做事滴。”

我也挑挑眉毛:“我们不来检查,你们就可以放开手脚,胡抹乱来?要进度,那还要不要质量和安全呢?我们现在这样紧密地检查监管着,你们工地还出那么多的质量问题和安全事故,要是我们不检查不监管了,那还不天天有事故?恐怕这些房子,都不能住人了!”

说完,我走到一边墙壁,拿起地上的一块断木,在墙壁上轻轻一刮,薄抹灰随即掉了下来,我对乔艾艾再挑挑眉毛:“砂浆的黏度不够。”我再捡起一根直的木方,往墙壁上一拍,墙壁与木方中间,露出了很大的缝隙,我指指缝隙:“找平太马虎了,水平都没打好。要是你是这房子的业主,你乐意不乐意?”

乔艾艾双手抱在胸前,鼻子哼哼:“关老娘屁事撒?反正老娘也买莫起这房子。”

我一扔手中的木方,拍拍手:“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何华请你过来,是让你把房子抹灰做好、做合格了的,而不是许你乱刷几下就糊弄过去的。你既然接了这项目来做,就得为这项目的质量负责!”

乔艾艾翻翻白眼“切”一声,说:“你以为你是谁撒?敢来教训老娘了嘞?”

我也生气了,这个乔艾艾,简直就是恃宠而骄,我按下施工升降机的呼唤铃,让冯珠珠上来接我,临走时,我严肃地瞪了乔艾艾一眼:“教训你,我当然是不敢的,但我话撂这里,你若总这种心态,你住不起这房子就不认真对待,那我也不会跟你客气的,只要是我带队来检查,你这里都必须停工,重新整改,不整改到达标,休想继续开工!”

走进升降机,冯珠珠看见我气鼓鼓的,问:“被姓乔的气着了撒?这女人很跋扈滴,每天下班时间,总占着一台升降机,非要等她班组的人把所有工具都搬进来了,才许下去,别的班组都得等他们滴。”

我长长嘘了口气,实在没必要为这种女人动情绪,多行不义必自毙,她若再嚣张下去,迟早有一天,何华会受不了,一脚把她踢开的。

我还在思考怎么跟何华说,何华的电话就进来了。

“蔡姐,怎么你们闹起来了撒?艾艾说,你、你威胁她了!”

还恶人先告状了。我冷笑:“你觉得乔艾艾的话,能信多少?”

“蔡姐,蔡姐,一切好说,一切好说。厄本以为,你们女人间好说话些滴,莫想到,会弄成这样子撒!”何华电话里赔着不是,并请我去他办公室坐坐。

刚走进何华的办公室,何华就端茶倒水过来:“蔡姐,何必生气撒?她一个穷乡僻壤里出来的女人,出来就在工地上混了,莫啥见识,说话也莫知轻重。”

“你还怪我跟她一般见识了呀?”我气不过,把水杯一搁,“也不知道你看中了她哪点?这么蛮横无理的女人,也敢往自己工地里引,往后有你后悔的时候!”

“唉!”何华无奈地坐下来,耷拉着头,双手插进头发里,沮丧得很。他说他也没想到乔艾艾会这样难缠的,印象中,她就是个安静的不太爱说话的羞涩女生。

我冷冷一笑,在工地上混了十几年的女人,还能羞涩安静吗?何华说,乔艾艾班组进驻了昊天城工地后,他们的接触便多了,乔艾艾告诉他,她先嫁了个做建材的商人,但后来因为商人喜新厌旧,便离婚了。然后,乔艾艾就嫁了个做抹灰的,但她命不好,这个做抹灰的丈夫近两年得了尘肺病,可能是做抹灰时间长了,吸入的粉尘粒子过多造成的。乔艾艾为了养家,只能将丈夫的抹灰班组接了过来,那天何华在保利项目遇到乔艾艾,正是她刚当班组长不久,便被项目恶意拖欠进度款,所以,她才被迫强悍起来的。

我想起刚才乔艾艾那副老娘天下为尊、不可一世的样子,这样的女人,怎么可能是才当班组长的?我想是何华一厢情愿地相信她说的每一句吧!

“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处理?”我看着何华,何华脸上的肌肉抽了抽,我知道,此时此刻,他很难作出决定。

“厄莫知道,她会如此贪得无厌的撒。”

何华低下头,一缕头发垂下来,挡住了他的眼睛。

“厄已经是全程给她按进度拨款,很多还隐瞒上面,提前给钱了的。但她还是莫知足,三天两天就来讨钱,蔡姐,你是知道的,厄们公司是大集团,批钱的程序复杂得很,审核很严格滴,稍有差池,厄便是牢狱之灾,厄总莫能拿自个儿的前程来开玩笑撒?”

我看着何华,他的头一直低着的,不肯抬起来看我。我特意笑了笑,调侃说:“像你这样的级别,至少年薪几十万以上吧?拿那么十万、八万出来帮帮她,也不是不可以的呀,毕竟,她家里的确很困难,你知道洗一次肺要多少钱吗?”

“那个,那个,蔡姐,莫是厄莫想帮她,厄的工资卡在厄老婆那里,厄哪有那么多盈余的钱撒?厄总莫能回去问厄老婆要,对吗?”

我自然知道,何华是不可能拿他的家庭来换乔艾艾这个临时情人的,甚至稍多一点儿的金钱,他都不可能拿出来的。男人在做一件事之前,最习惯的是,衡量利益。我心里叹气,也明白了何华为什么要找我来帮忙了,如若那天乔艾艾进辦公室讨要工程款时,我不在场的话,他肯定不会找我的,这样的事情,当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但既然我知道了,那么,若能通过同性的劝说,使得乔艾艾明白自身的处境,适可而止,那或许能双赢。何华尝试着利用我这个算盘,没想到我这个算盘没能利用起来,反而打散架了。

我甚至可以猜测得到,乔艾艾在我转身离开施工现场,给何华打电话时,说的内容了。这是个急功近利的女人,我说要查她做抹灰墙体的空鼓,测垂直度,量厚薄,每一样都是要费工时的,若真要她返工或停工,那还不是要了她的命?人之爱财,天经地义,可像她这样迫切地追逐金钱,还如此显露,是少有的。

我手指在茶几上轻敲了三下:“乔艾艾!”

何华几乎跳起来,忙辩解道:“蔡姐,那个,那个艾艾是有点儿任性,莫懂事,你千万别跟她计较,厄这人做项目你是知道的,最是谨慎守法滴,绝对莫有偷工减料,莫有忽略安全生产的事情的。”

我笑了笑,拿起安全帽,站起来说:“可乔艾艾做的抹灰,要严格起来,问题还是很多的,你自己把握吧!”

我说完往外走,何华追出来:“蔡姐,厄一定监督好,一定会重视起来滴,您放心撒!”

我回头看一眼何华。第一次见何华,是在住建局领导的办公室里,他来申请施工许可证,刚好我进去找领导定全年的检查计划,看见他坐在黑色的沙发上,穿黑色衣服,扬着一张白净的脸孔,很年轻,娃娃脸,根本看不出他是昊天城的项目总负责人。我莫名地对这个娃娃脸的年轻人产生了好感,刚好我想做一个专题,需要深入建筑工地内驻点,于是,我便把目标定在了昊天城。

“你去过乔艾艾家了吗?见过她的丈夫了吗?知道她老公姓什么叫什么吗?”

何华摇摇头:“厄,厄哪能去撒?您说是莫?蔡姐。但厄知道她老公姓邬,重度尘肺了,恐怕熬莫得好久了嘞!”

嗯,对的,他哪能去呢?他是什么身份?有什么资格?又或者,他根本就没想过去,本来就是一场鱼水游戏,涉入太深,就不符合游戏规则了。我心里冷笑一下,乔艾艾啊乔艾艾,何华根本就没把你当头蒜,你还真以为自己能炒出一盆大菜来?

就是一出混账事,实在无兴致干涉,我甚至有点儿后悔那天故意留下来看何华的好戏了。

本以为,不理会,事情就过去了,就当乔艾艾是个失败的跟踪对象,写她,似乎偏离了大众对建筑女工的习惯认知,说不定会招来谩骂,这样的一身臊,我真不想惹。

不想理会,可事情自找上门。

这是今年春节前最后一次安全生产检查,参加检查的专家都在区住建一楼集中,我正在给专家们签到和发放安全帽,忽然听见看守大门的保安大姐跟什么人在吵闹,平常这个保安大姐跟我关系不错,听她叫得很大声很着急,我害怕她出什么意外,便跟几个专家冲了出去。

五六个戴着破旧的蓝色安全帽、身材高大的农民工围着保安大姐,大姐拼命地喊:“你们不能上去的,都在正常办公,你们先到那边坐一会儿,我马上给领导汇报,很快有领导下来给你们处理的了。”

有个细小的声音说:“厄们莫是想闹事,大姐,厄们都是老老实实地卖力气干活儿的农民工,厄们实在是莫得办法了,才过来你们这里滴!”

声音有点儿熟悉,一时却想不起来,我走近一看,原来在五六个身材高大的民工里面,还围着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工,她也戴着蓝色的安全帽,帽子上还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石灰。虽然她是背对着我,身材也被粗厚的灰扑扑的工作服掩盖着,但我仍能一眼看出是乔艾艾。我的心咯噔一下,脑海里第一时间闪过的念头是:以她与何华的关系,没可能追不到工程款的,这女人又在作了。这样想着,我便放慢了脚步,甚至还想赶快离开,这种胡搅蛮缠的女人,还是远离的好。

可我躲不了,乔艾艾已经发现我了,她尖叫一声:“是你,就是你,蔡姐、蔡专家,救命撒!”

我的心像被尖锐的锉刀划过,冰凉刺痛的,该叫救命的是我啊!越是想躲,越是躲不过。已不容许我假装听不到了,乔艾艾拨开几个民工,几步冲上来,拉着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喊:“蔡姐,您认得厄的,是莫是?厄是昊天城工地的抹灰工乔艾艾,厄们见过两回滴,对莫对?蔡姐,厄的好大姐,原来您是在这里上班滴,那就好了嘞,厄可算是找到了熟人了嘞!蔡姐,这回,您无论如何都要帮厄,帮帮厄们这些弱势群体撒!厄们辛辛苦苦在工地上干了一年,就只靠这年底项目给结算工程款回老家过年滴,可现在离过年莫剩下好多天了撒,可厄们的工钱却是看莫到影子滴!厄们是叫天天莫应,叫地地莫灵滴!您说,厄们咋活撒!”

乔艾艾嘴巴很灵活,一骨碌,嘚啵嘚啵说了一大串,条理清晰,内容明了,还感情到位,我心里骂了千百次,装、还装、还装。我知道她这种人,你越理她,她越得劲,便干脆不理她,随她说。

见我不出声,乔艾艾眼睛一转,立马就换了个表情,眼泪立刻从她的眼眶里转了下来:“蔡姐,您是坐在这么高尚的青天大衙门里上班滴,莫晓得厄们农民工的艰辛,厄们上有老下有小,一年到头在工地上拼死拼活地干,生病了也莫敢到医院看,就是为了省几个血汗钱,过年回家给娃儿们买套新衣服,您是有文化有知识的人,坐在办公室里享着凉丝丝滴空调,收入就是几十万滴,可厄们,日夜莫停地做事,到头来连一分钱也收莫得,您说厄们该咋活?厄们也莫是莫讲理滴人撒,厄们只是想要回厄们应得的那一部分,厄们完全莫有过分要求滴,求求您,发发慈悲,帮帮厄们撒!”

我看着她,她应该是刚干完活儿就过来的,脸上、眉毛上和刘海儿上都还沾着腻子粉,这样声泪俱下,眼泪和腻子粉糊了一脸,实在招人可怜。昊天城工地离区住建局不远,他们应该是守着局里上班的时间赶过来的,这才上班,领导们还没有外出,他们绝对是经过精细谋划才过来的,虽然我只和乔艾艾见过两次面,但也算是领教过她的犀利和彪悍,这次她这样踩着点儿带人到区住建局来闹,肯定是达不到目的不会罢休的。

可我并不在住建局上班,我只是个负责检查工地安全生产的专家组领队,每天领着专家们巡查工地,没有凉丝丝的空调,只有头顶的烈日,办公的地方也不高尚,更没有几十万的年薪。这个乔艾艾真的很会想当然地来事儿,我自然是不会跟她这种人解释什么的,这本来就不关我的事。我把她的手扳开,客气地说:“我不是这里的负责人,我们只是在这里集中而已,您的事情,我真帮不上忙。”

这时,保安大姐也打电话通知了局里负责农民工工资纠纷的领导,走过来请乔艾艾:“这个大姐,麻烦您跟我到接待室坐一下好吗?很快有领导下来处理您的事情了。”

住建局一楼有几格小房间,是专门接待各种纠纷用的,保安大姐因长期处理这些问题,已经很专业很称职也很有耐性。乔艾艾却根本不领情,她认定了我是那个能给她讨回工程款的人,无论保安大姐怎么劝,她都拉着我不肯放手,我已经几次用劲儿把她的手扳开了,她又拉着,还用另一只手抹鼻涕,说:“厄哪知道你们是莫是联合起来骗厄滴?厄要是放手了,你们就莫管厄的事情了,厄还能找谁撒?厄们累死累活了一年,总莫能白干了撒!你得给厄们做主!”

我心里喊救命,真佩服何华,这么难缠的女人他也啃得下去?还敢欠这样的女人的工程款?他不怕这女人拿刀砍到他家去吗?

几个专家见我被乔艾艾缠得实在没辙,想上来解围,但那五六个抹灰工好像是受过专业训练般,很默契地围了个半圆,把几个专家隔开了,我才是那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我干吗这么好心啊!刚才不走出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我氣急地给何华打电话,但电话里,传来了“嘟、嘟、嘟”的忙音,我脑子嗡地响了下,这几天都很忙,没去昊天城工地,我应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跟何华联系了。

“你莫用给何华那个×人打电话了撒!要能找得到他,厄用得着跟兄弟们过来你们这里闹吗?厄也读过高中的,多少晓得点儿法律,知道些维权的途径,厄这是莫得办法了撒!”乔艾艾抽着鼻子说,眼里全是不甘、委屈和无助。

我的心又像被尖锐的锥子狠狠地划了一下,痛得酸麻。我也是一个女人,设身处地地为乔艾艾想一下,便理解她有多难。女人活在这世上本就不容易,工地女人更是艰难。乔艾艾是为了自己的班组,为了自己的家庭,为了自己的男人,把所有尊严都抛了出去的,若不是生活所逼,她用得着委屈自己,委身于何华吗?或许在普通人的眼里,这是不道德的,但当生活无法选择时,道德到底是什么?她不过是想活下去,和她的家人、她的班组活下去。尽管跟何华是这样的一层关系,她也没有过分要求,她仍努力干活儿,仍用血汗用劳动换取活下去的保障,她只要她该得的一部分而已啊!现在,她的尊严没了,她的劳动成果也眼看着追讨不成,无法保障,除了来政府主管部门闹,她还有什么途径呢?我相信,何华要躲她,肯定是有一千个一万个方法让她无法找到。

之前对乔艾艾的所有成见和鄙视,在这电话的忙音中,瞬间消失,对她,变成了苍凉和同情。

我带乔艾艾走进接待室,给她一杯温开水,她喝了完温开水后,头低着,盯着杯子,没说话。我轻声唤她:“艾艾。”

她“哎”的一声,回答得很轻柔。

我说:“别担心,现在政府对处理民工欠薪的手段是非常强硬的,你的问题肯定能得到解决的。”

乔艾艾抬头看着我,眼睛红红的,眼泪又在眼眶打着转,她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吸着鼻子说:“厄、厄、厄没想到,厄都这样付出了,那个、那个×人,还这样对厄!厄、厄、厄回乡里,要见着他,厄肯定拿刀砍死他!”

我心里叹气,何华恐怕早就搬离了乡下,一家人在大城市里生活了,他们怎么可能会在乡里碰见?

经历此事,即使这次乔艾艾讨薪成功,但她和她的班组很难在昊天城工地待下去了,而何华,照样能风风光光地当他的昊天建设华南总部负责人。乔艾艾绝对不敢拿刀冲进昊天城工地砍他,本来他们之间的交易,就是见不得光的,在道德问题上,女人永远都是弱势的一方,乔艾艾这么聪明,她不可能公开这事的。

我“唉”的一声叹气,乔艾艾一慌,扑通一下,跪在我面前:“蔡姐,蔡姐,厄知道您菩萨心肠,厄知道您肯定有办法帮厄的,对莫对?厄求您了,厄真的求您了撒!厄在乡下,有一对双胞胎儿子要养,他们才读小学,厄的男人得了尘肺,每回洗肺的钱都是几万几万滴,厄是真的等着钱救命的。外面那些工人,跟了厄夫妻俩十几年,都有家庭要养,厄们都是老实本分的农民工,要是还有别滴办法,厄们是绝对莫会给政府添麻烦滴!”

我赶紧扶起她,用纸巾给她擦干净脸,她的头发已长长了,扎了条小马尾辫儿在安全帽下,脸上多了点儿女人的妩媚,多漂亮的女人啊!这样的女人,本不该属于工地的,更不该是站出来讨薪的那一个,要有更好的选择,她能受这样的苦,担这样的惊,忍这样的委屈,顶这样的压力吗?

处理农民工工资纠纷的领导终于下来了,我们是老熟人、老朋友了,昨天晚上他也是因为处理欠薪的事情,一直被另外一批民工围着,晚上十点多都没能下班回家吃饭,我还给他叫了个外卖。领导走进来,眼睛有点儿浮肿,今年的经济情况不乐观,很多建设单位都欠了工程款,想必这些天,他也被各种欠薪纠缠得不能睡一个安稳觉。

领导进来见我在,问:“阿燕,什么情况?”

我说:“是昊天城的工人,找不到何华,所以过来闹了,这大姐家里还有个尘肺病人,急需用钱,您看能不能先帮忙想想办法?”

按常规程序,民工欠薪问题都由属地管理部门过来领人回去处理的,听我这么说,领导马上就给昊天城项目的甲方打电话,让他们马上过来处理。

我松了一口气,乔艾艾和我找不到何华,但领导和甲方肯定能找到他的。年底是卖房子的最佳时段,甲方都急着向局里要预售,要是民工欠薪的问题得不到解决,那么甲方的预售就很难拿得到,所以,乔艾艾的问题,应很快能得到落实的。

我交代了乔艾艾几句,让她别闹,好好把班组情况给领导说清楚,然后准备好班组的出勤表和工程验收表、银行卡等。乔艾艾擦干眼泪说知道了,谢谢蔡姐。我说不用谢我,就算你没遇到我,政府也会给你们处理好的。

我们互留了电话加了微信后,我戴上专家帽,和专家们到工地去了。后来,我从领导那里知道,乔艾艾他们班组,在一周内便追讨到工薪。我尝试着再打何华电话,何华的电话接通了,电话那头,何华一声声蔡姐地喊着冤,他说他也没有办法,甲方不给他们工程款,他们拿什么给工人呢?工地上千个工人,每个人都等着钱回家过年,他的电话二十四小时都是被人打爆的,他不关机,那整晚都没得睡。何华说:“蔡姐,蔡姐,别看厄们被人何总何总地叫得光鲜,其实厄们连农民工都不如,厄们东躲西藏滴,活得像只老鼠撒,蔡姐,蔡姐!”

我竟一时语塞,无以为答。

四、后记

2020年的春节来得特别快,区建协在春节前组织慈善活动,我和同事们要到区救助站赠送物资。我们将救助站需要的碗面、八宝粥、饼干和水等物资送到救助站,看到站内坐着很多人,门口还蹲着几个衣着破旧的人,看到我们的车子过来,那些人都站了起来,无声地看着我们卸物资,并没有失控地围上来了。

救助站的同事小蓝出来帮忙搬物资,我对小蓝说,这些需要救助的人,挺守纪律的。小蓝撇撇嘴,说:“你把这些换成现金试试?”我笑笑,不敢接话,小蓝在救助站工作了那么多年,什么形色的人和事都经历过了,自有她独到的看法。

我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遇到乔艾艾。她穿着灰黑色的牛仔裤,灰色衬衣,外罩一件灰黑色的长外套,马尾辫儿扎得高高的。不穿工作服、不戴安全帽的乔艾艾,清秀中带着几分文静,只是一身灰黑的打扮让她本来偏白的皮肤更加苍白。她似乎也沒料到会在这样的场所碰到我,目光在我面前扫了一下,赶紧撇开脸。但她并没逃走,因为她的身边放着一个吸氧袋,她的肩上,靠着一个裹着厚厚棉衣的男人。吸氧管连着这个男人,男人的头发很长,几乎遮住了他的脸,我看不到他的脸色,广东的冬天从来不冷,这身厚厚的棉衣和这么温和的天气格格不入,这个男人肯定是乔艾艾得了尘肺病的丈夫邬先生了。

我本想上前问候几句的,奈何乔艾艾的脑袋一直往里面偏着,她不愿意在这里跟我打招呼,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是认识的。我抬起的脚步又收了回来,我们是熟人,她完全可以在我手上多拿两份慰问礼品的,但我理解她为何不愿意跟我打招呼。在几天前,乔艾艾已经全部追讨回她带的抹灰班的工程款,我了解过数额,属于乔艾艾夫妻的数额也不少,乔艾艾现在是有钱的,我猜她或许是在欠薪问题未解决前已经申请了救助。

我在交接物资时,问小蓝知道乔艾艾夫妻的情况吗?小蓝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嘴一撇,翻一下白眼说:“这夫妻俩吗?这几年每年都来,有时还一年来几回。我们哪敢不救助他们啊?这个女人厉害,稍不顺从她,她便闹,动不动就说要上访。”

我说,她无理取闹,警察不管吗?小蓝说,人家也不是无理取闹,你没看见吗?她的确是有个得病了的男人啊!我们都知道这个女人有钱的,连她身边的人都举报过她,但我们有什么办法?不救助她,她就把事情往大里闹,你知道现在的网络,我们处理不好,稍不慎,我们这地区都可能被连累成网红区的。小蓝很无奈地说,这女人也说过,她的所有钱都寄回老家去了,我们要不给他们安排救助,她和她老公就坐我们这里过年,我们哪敢让他们在这里过年啊?你看她的老公,还能待久吗?

我回头看看乔艾艾夫妻,那个穿着厚厚棉衣的男人无力地靠在她的肩上,我不知道这肩,要多坚强才能把这包裹着厚重又脆弱的生命扛下去。小蓝自有她的看法和道理,但乔艾艾夫妻何尝不是也有他们的道理和无奈?

我还是相信,在丈夫未患尘肺病之前,乔艾艾就是一个文静清秀的可爱女人。

我默默地从物资里,挑了几罐八宝粥和几包苏打饼干,用袋子装好,让同事帮我送过去给乔艾艾,同事走过去后,我又往乔艾艾的微信发了几百块,我在微信上跟她说,在回家的路上吃好一点儿,病人的营养一定要保障,淼城还歡迎你们回来的。

她很久才收了钱,回了我两个字——谢谢。

不久后,一场大疫情从天而降,本区建筑工地直到三月下旬才陆续开工,这几个月,我都在工地上继续安全生产检查工作,蒋玉成、林佩仪、尤三姐、佟四嫂她们都陆陆续续回来了,直到现在,我仍没在淼城的工地上见过乔艾艾的身影。

在我的工人资料库内,有这样的记录:

参建火神山、雷神山医院的工人有蒋玉成夫妻和保利中荷项目的项目经理方成云。方成云还成了我们区里的最美逆行者,因此而出名。

而乔艾艾到底去哪儿了?她和邬先生都还好吗?我问过很多工人,他们都说不知道,甚至她带的抹灰班,也像蒸发了一样,都没见着人,或许是彻底散伙了。我也发过微信问乔艾艾,她一直没回,而我,竟没有勇气打通她的电话。

杜甫写,安得广厦千万间。如今,广厦何止千万间,有谁住在广厦,会想到这些生活在高处的建筑女工呢?如果不是因为工作,我也不会了解她们。

不,是我们。

我是她们中的一员。我的笔,无法写尽所有建筑女工的故事。鲁迅先生说,他的写作,意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者的注意。沈从文先生说,他想建一所希腊的小庙,这庙里供奉的是人性。我是在揭出病苦,还是供奉人性?或者,我只是想记录下这些坚挺地活在建筑工地上的姐妹们,为她们的存在做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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