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的江湖

2021-08-27 02:31石钟山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1年6期
关键词:杨帆光辉团长

关于大哥的故事,就从他的初恋说起吧。22岁的大哥,在当满四年兵后,在1970年那个金秋回家探亲了。这是大哥参军四年第一次回家,我发现大哥参军走时上唇的茸毛已变得又黑又硬了,变化的还有他的身份。他现在已经是边防某团侦察连的副连长了。在人们眼里,调皮捣蛋的大哥一战成名,不仅荣立了一次个人二等功,还破格从战士提拔成了副连长。大哥在1970年的秋天,春风得意地回家探亲了。

大哥穿着四个兜的军装进门时,显得又高又壮,我正在客厅里穿着二哥为我买的一双新鞋找感觉。两天前二哥也参军走了,他走时给我留下的礼物就是这双新鞋,黑帮胶底的球鞋,我正沉浸在拥有一双新鞋的喜悦中。大哥推开家门,像一堵墙似的立在我们面前。母亲中午回家做饭,我们吃完饭正在厨房收拾碗筷,父亲正倚在沙发上打盹儿,过一会儿父母就又要出门去军区上班了。

大哥进门时,我看见父亲的眼睛睁大了一点儿,又睁大了一点儿。大哥向前一步,并拢了脚给父亲敬个军礼道:“爸,你好。”父亲欠了下身子,似乎要站起来,最终却没有。母亲挓挲着沾满水的手从厨房里跑出来,叫了声:“石权你回来了。”大哥扭过头,冲母亲应了声,干干脆脆地叫了一声:“妈。”母亲又湿着两手回到厨房,张罗着给大哥下挂面。大哥进门这么久,居然没把目光放到我身上,我蹭过去,用我的新球鞋去踩他的脚。我这才发现大哥穿的是一双皮鞋,被他擦得锃亮,踩过去时有点儿不忍心,但还是踩下去。大哥终于发现了我,把我从地上捞起来,举到身前说,老三,都这么大了。大哥走时我才两岁多,只记得大哥上唇的茸毛是软的。

刚参军四年的大哥就荣立了二等功,又破格被提拔成侦察连的副连长,这不能不说是一次奇迹。在父亲的嘴里只换回几个字,狗屁,瞎猫撞上了死老鼠。

大哥是那只瞎猫吗?我不这么认为。大哥参军的地方名字很好听,叫珍宝岛。那岛上一定有许多奇珍异宝,我小时候一直这么认为。边防团的柴团长以前给父亲当过警卫员,抗美援朝结束后,不打仗了,父亲就把他的警卫员放到了边防,后来就当上了团长。四年前柴团长是边防部队接兵的负责人,那会儿大哥刚高中毕业,像只生瓜一样到处滚来滚去,谁的话也不听,一副要招惹事端的样子。那次父亲就扯着大哥的耳朵,拎到了柴团长面前说:“这小子你给我带走,你好好砸巴砸巴,砸巴不好就别让他来见我。”大哥就这样被柴团长带到边防团去砸巴了。新兵连结束之后,柴团长把大哥留在了身边,当公务员兼通信员。那会通信设备不好,通往营里和连里的电话线路经常出故障,为了传达上级指示,经常会派人去连队和营里送信,大哥干的就是这种差事。一年前的冬天,大哥在傍晚时分接到了柴团长指示,去珍宝岛连队送一份通知,通知的内容无足轻重,只有一条内容:天气预报说,最近有寒流经过,让下面部队做好御寒的工作,防止官兵冻伤。

大哥騎了匹马,在大雪封门的边防,马匹是最好的交通工具。大哥骑在马上,呼出的热气早已在帽檐儿上结成了冰霜,他很兴奋,每次来到珍宝岛这个连队他都会兴奋。这里有一个好朋友叫朱大来。朱大来是大哥的同学兼兄弟,两人一年前来到了边防团,每次大哥到来,朱大来总会变出一瓶酒,弄瓶罐头或从食堂里偷出几只煮熟的鸡蛋。两人躲到朱大来的宿舍里,把着酒瓶对瓶喝。就在这时,他发现了远处树林里的坦克,还有随在坦克后面披着白色斗篷的士兵。大哥立即跑出宿舍,勒住马缰。他有点儿怔神,士兵他分不清敌我,可我们边防团的坦克都在后方,连队压根没配备坦克。当满三年兵的大哥已经是位训练有素的军人了,他立马意识到,这是敌人的坦克,他们要借着月色偷袭连队。大哥身上有枪,半自动步枪就背在肩上,他又望了眼前方不远处自己的连队,因为天色较暗,他看不见哨兵。可敌人的坦克发出的低吼声已经越来越近了,大哥从后背上摘下枪,他要为自己的战友报警。枪响了。事后他才知道,在著名的珍宝岛自卫反击战中,是他打响了第一枪。少顷之后,枪声和坦克发出的炮弹就在整个珍宝岛上炸响了。关于那场战斗不再多叙,大哥歪打正着地参加了那场战斗。我上学之后学过一篇课文,就是描写关于那场战斗的英雄的,说我连队一个排长,腹部被敌人的子弹划开了,这位排长把从腹部流出的肠子又塞回去,一步一个脚印地向敌人射击……这篇课文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了那场战斗的惨烈。

总之,大哥荣立了一次二等功,又破格成为侦察连的副连长。关于那场战斗,大哥以后很少提起。我就想,一定是因为大哥打响了第一枪,为连队通风报信了,他才走了狗屎运。当满四年兵的大哥荣归故里,已经人五人六了。回家的当天晚上,他就外出和杨帆约会去了。杨帆是大哥的同学,据二哥说,大哥在上学时杨帆就是他的马子了。马子就是女朋友的意思。在二哥的描述里,大哥经常在放学后,用自行车驮着杨帆钻小树林。

杨帆一家是我们的邻居,住在一单元,我们住五单元。杨帆的父亲和我们的父亲是战友,以前似乎也同在一支部队上,但不知为什么,父亲的朋友中却没有杨帆她父亲。父亲每次和杨帆父亲见面总是冷漠地点点头,就像两个人不认识一样,随着大哥这场恋爱的败露,我才逐渐捋清父亲和杨帆一家的关系。

大哥休假的日子里,总是早出晚归。我就快上学了,和大哥住一个房间。大哥不在家时,就我一个人住。我睡的是二哥那张床,我在下铺,大哥回来就住上铺。我睡在床上经常能闻到二哥的气味,究竟是什么气味我说不清楚,总之,整个床上都是二哥的气味。后来我大了,才知道那是男孩子青春的味道。大哥每天回来,好像睡不着的样子,在上铺翻来覆去地,总会把我从睡梦中搅醒。我盯着黑暗中的上铺,大哥从床上坐起来,又躺下,床就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我在下铺小声地问:“大哥,你咋还不睡?”

大哥探下头来,看了我一眼。朦胧中,我发现大哥的一双眼睛放着光,眉宇间还有些许尚未散尽的冲动和兴奋。大哥就说:“老三,你睡你的。”大哥说完又把头收回去,仍然没有睡意的样子。那会儿我还不知道大哥是恋爱了。

杨帆比大哥晚一年入伍,她当时是军区文工团舞蹈队的一名学员。杨帆上学那会儿就对跳舞很感兴趣,她母亲以前就是宣传队的一名舞蹈演员,后来年纪大了,跳不动了,就退居幕后,在舞蹈队做了一名管服装道具的干部。杨帆可能遗传了她母亲的潜质,长了一双修长的腿,个子高高的。还是二哥说,杨帆打小就被母亲送到了少年宫去学舞蹈。高中毕业后,她母亲又为她在文工团请了名老师,精雕细琢了一年,转年便考入了军区文工团的舞蹈队,成了一名学员。

事情发生在大哥回来的一个星期后吧,那天是个周末,军区礼堂有免费的电影,父母很少去看电影,都是老掉牙的片子,翻来覆去地就是那几部。大哥和二姐去看电影了,父亲戴着老花镜在看报纸,母亲在做鞋垫,她是给大哥和二哥做的。二哥已经去部队大半个月了,冬天冷,母亲已经做了几双了,母亲对我说:“你大哥走时带几双,再给你二哥寄几双。”母亲做的鞋垫针脚又细又密,很好看,针脚一层层排列在一起像绣出的花纹。就在这时,二姐风风火火地推开了家门,她脸上的五官都拧在了一起,样子似乎要哭出来,喘着气说:“我大哥太丢人了。”父亲放下报纸,母亲丢下针线,不解地望着二姐。父亲欠下身子道:“是不是他又惹祸了?”二姐不知因激动还是气愤,眼泪都流下来了。母亲过去拉过二姐道:“你大哥咋的了?”二姐憋红着脸说:“他和杨帆搞对象,在电影院让杨帆妈抓到了。”

母亲回过身看了父亲一眼,父亲“啪”地把手拍在茶几上怒喝一声:“没出息的玩意儿,怎么跟了她。”

最初我不解,大哥和杨帆恋爱,父母为何会有这种反应。我经常能见到杨帆,我在窗子后面或者在院子里玩儿的路上,经常看见她迈着一双长腿风风火火地走过,她还有一条长辫子在后背甩来舞去的,她的样子很好看。每次看见她,我的目光就被她吸引了,一直到看不见,才恋恋不舍地把目光收回来。

大哥和杨帆的恋爱遭到了双方家长的强烈反对。那天晚上,大哥灰头土脸地悄悄溜进门时,被父亲一巴掌扇在脸上,并怒喝一声道:“姑娘这么多,你找谁不好,怎么偏偏找了她。”大哥被扇愣了,手捂着半边脸怔怔地望着父亲,22岁侦察连副连长遭到了迎头一击。半晌,又是半晌,才道:“爸,你怎么和杨帆妈说同样的话?”

杨帆母亲姓继,叫继东冬,是父亲那个军的宣传队员,年轻时长得一定不差。部队进城后,在一次联欢会上父亲认识了继东冬。她早就认识父亲,那会儿父亲是战斗英雄,立过无数次战功,有几次军首长为父亲授奖时,就是继东冬为父亲胸前戴的大红花。她不仅记住了父亲的样貌,还暗地里爱上了父亲。那时父亲并不知情,当时父亲被军功章晃花了眼睛,压根就没注意到给他戴大红花的姑娘样貌。部队进城,组织了各种联谊会,就是为大龄军官介绍对象才搞的活动。父亲和她认识后,继东冬向父亲暗示过,还给父亲偷偷写过信,可那会儿父亲已经和母亲相识了,并一见钟情。母亲是名军医,进城前父亲负伤,就是母亲为父亲做的手术,取出了大腿上的一颗子弹。也就是说,父亲老早就爱上了母亲,并向母亲发动了一轮又一轮爱情攻勢。母亲那会儿没把父亲的爱情当回事,她心里装着另一名男军医。

杨帆的父亲却喜欢上了继东冬,也开始追求。那会儿,父亲和杨帆的父亲都是团长,两人打仗时也比高低,找对象也自然一样。继东冬因为心里有父亲,杨团长便屡攻不下,一来二去便发现一切是因为父亲。在一天下午,杨团长骑着马带着警卫员来到了父亲部队驻地,父亲还像以往一样道:“杨团长,啥风把你给吹来了,找我喝酒还是要摔跤哇?”在和平年代没仗可打了,他们比输赢的方式就是摔跤。杨团长沉着脸挥舞着马鞭道:“石团长,你别占着茅坑不拉屎好不好?”这话把父亲说糊涂了。那次,父亲和杨团长大吵了一架,吵到最后父亲才明白,敢情杨团长把他当成情敌了。父亲挺委屈的,叉着腰说:“瞅你那小心眼儿,别说一个继东冬,就是十个老子也没看上。”父亲当时说的是气话,可不料想,杨团长最后终于和继东冬成了,这话自然也传到了继东冬耳朵里。她便有意无意地开始生父亲的气,一直到两人到了军区,又成了一个楼里的邻居,这么多年过去了,两家人关系仍然木木的。继东冬见到父亲,总是把脸别过去,就是见到母亲也会用挑剔的目光打量。就是当年的一句话,她深深地受到了父亲的伤害。杨团长在军区司令部上班,父亲在后勤部,按理说两个男人之间没什么,当年只是场误会而已。但杨团长自从娶了继东冬之后,便弯下了高贵的头颅。说白了就是怕老婆。老婆的喜恶就是他的喜恶,表面上他和父亲的关系也是木木的,但在私下里他偷偷找父亲喝酒,喝多了搂着父亲的脖子说起当年抢占高地的往事。待酒醒了,在老婆视线所能及的地方,他只能和父亲木木的,点头而已。继东冬这样,也深深地刺激了母亲,母亲一遍遍在父亲的耳边说:“那个姓继的有啥,不就是跳过舞么,又没文化。”父亲就应和道:“世界上谁也没你好。”母亲说:“你看她看我的眼神,知道你当年和她有一腿,告诉你,少理她。”父亲就搓着手说:“什么有一腿,这哪儿跟哪儿呀。”

在那天晚上电影院里,继东冬发现自己的女儿杨帆和大哥在一起,电影还没结束,她抓着杨帆的肩膀从电影院里拽出来。大哥不明白原因,还从电影院里跟了出来,继东冬当着大哥的面道:“天下的男人死光了,和谁恋爱不好。”说完真真假假地在杨帆背上拍打了几下。她这是在报父亲多年前伤她的仇。她的话也被追出来的二姐听到了,回来后告诉了父母。母亲一听也火了,第二天冲大哥丢下一句话:“石权,你和杨帆的事死了这条心吧,除她之外,任何女孩儿我都不会反对。”

大哥没料到,自己爱情这颗嫩芽刚刚崭露就被双方家长掐死了。在大哥后面休假的几天时间里,他再也没找到和杨帆单处的机会。每天去文工团上班下班,继东冬都牢牢地把杨帆控制在自己身边,从来没离开过自己的视线。又一周后,大哥心灰意冷,蔫头耷脑地回边防团了。后来,杨帆是不是又和大哥通过信或者有什么来往不得而知。反正,两年后,杨帆结束学员生活提干后,很快就结婚了,她嫁给了文工团一名干事。婚礼那天,那个长得很白净的干事用吉普车把杨帆接到了院外。文工团不在军区院内,隔了两条马路,在八一剧场的后身那个院子里。我偶尔仍能见到杨帆在家属院里出入,在我眼里她没有以前漂亮了。有时不等她的身影消失,便收回目光。

得知大哥结婚的消息,是又一个两年后了,他在边防团附近的县城里和一个当地姑娘结婚了。在这之前,我们家所有人都没得到消息。

在二哥眼里,大哥一直是个人物。

大哥参军走后,二哥就成了落配的凤凰,蔫头耷脑的,没了精神。大哥比二哥年长四岁,二哥上小学时,大哥已经开始读中学了。不论二哥惹什么事都是大哥替他消灾,在二哥眼里大哥是神一样的存在。

大哥那次探亲回来,又轮到二哥参军了。二哥的理想是去找大哥,他也想去边防团,大哥虽然离开家这么久了,二哥仍然深深地依赖着大哥。二哥参军报名时,遭到了父亲的反对,父亲不是反对二哥参军,而是不同意他去找大哥。按父親的话说:我不能把俩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虽然大哥破格当上了副连长,还立了一次二等功,但在父亲眼里,大哥依旧不靠谱。三岁看老,这也是父亲经常挂在嘴边上的话。最后二哥去了守备区参军,虽然离大哥驻军不太远,但他们却分属两支部队。

母亲说,大哥小的时候也是很喜欢读书的,大哥不知用什么办法弄来了《水浒传》《三国演义》《七侠五义》等等这类书。有些书已经没有封面了,开篇故事已经从第二回讲起来了,但这并没有影响到大哥的兴趣。书没日没夜地看,看了不知多少遍后,后来被人们称为三年最难的那几年到了。在著名的1960年,大哥已经十一岁了,正上小学五年级,个子已经长得很高了。大哥已经好久没有吃饱饭了,因为挨饿,头就显得很大,脖子细得似乎挺不起他的脑袋。坐在角落里读书,读一会儿便打盹儿,挺大个脑袋朝前一冲一冲的,母亲担心大哥只有一层皮连着肉的脑袋会滚落下来。

母亲每每回忆到此时,眼里总是泪汪汪的,然后母亲抹着眼泪说:你大姐上中学,二姐也刚上小学,二哥又刚出生,家里孩子多,有点儿细粮都给你父亲吃了。父亲那会儿还带兵,经常搞演习,每天在训练场上摸爬滚打的,不吃饱怎么行。二姐也跟我说过,母亲生二姐时没奶,一些米面都让二哥吃了,我们家的细粮被母亲精工细作,化成了汤汤水水倒进了二哥的肚子里。营养不够,数来凑。二哥的肚子就被汤汤水水撑得很大,我记事起对二哥的肚子还有印象,就像透明的半个西瓜皮。被同伴送了外号:大肚蝈蝈。因为肚子大,经常横着走路,动作笨拙迟滞,经常被人欺负,大哥的作用因此得到了彰显。

不说二哥,还是说大哥。大哥那几本心心念念的书,在他饿得最难受时,被他换成了玉米面饼子,一本书一个饼子。不仅大哥的书被换成了吃食,还有许多大哥心爱的玩具,比如,柴团长当年来我家时——那会儿的柴团长刚到部队不久,还是名连长,送给大哥一把火药枪,还有一把军刺,这都是正经玩意儿,从那以后,这些玩具都成了大哥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挺过三年困难时期后,大哥手里所剩无几了,只剩下一只硕大的脑袋仍倔强地挺在脖子上。

上了中学后的大哥,他人生的江湖才真正开始,他有两个磕头兄弟,一个是朱大来,另一个是吴光辉。两人都是大哥的同学,都住在军区院里,朱大来的父亲是通信站的站长,吴光辉的爹是保卫部的副部长。两人的爹很有特点,朱大来的父亲腿受过伤,据说是在辽沈战役中被一颗炮弹炸断了,腿是接上了,留下了后遗症,走路急了颠三倒四的,身体晃动的幅度有些大。吴光辉的爹少了半只耳朵,说是在抗美援朝时,被美国飞机扔下的炮弹炸飞了,炸飞的不仅是他半只耳朵,还留下了一脸的麻坑。他爹当了保卫部副部长之后,我们看到吴副部长经常戴一只口罩,不论什么季节那只白色的口罩似乎就长在了吴副部长的脸上。他爹还有个重要标志,后腰的裤腰带上总是垂着一把锃亮的手铐,有意无意地显现出来。有许多妇女哄孩子,孩子不听话,母亲就威胁孩子说:吴麻子来了。孩子瞪圆眼睛就禁了声。我小时候,母亲没少这么吓我。后来我们长到半大时,再也不怕他了,还在背地里给他编了句顺口溜:吴麻子耍年轻,一脸麻子一脸坑……有时被他听到了,就做出追赶我们的样子,还把后腰插着的手铐拿出来,在手里弄出哗哗啦啦的响声,我们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就是这两人的儿子成了大哥的左膀右臂。二哥曾信誓旦旦地说:大哥和两个哥哥是磕过头的,他们比亲兄弟还亲,咱们比不上。二哥说这话时是一脸羡慕。后来,二哥又指着我们学校后面的小树林说,大哥他们就在这里结拜的兄弟。

我上学后,学校后面那片小树林我去过无数次,这是一片松树林,不知何年何月便存在此地了。树上挂着即将坠落的松塔,地上落满了一层又一层的松针,走在上面软绵绵的。我望着树林就想,古有桃园三结义,大哥也是想延续当代的兄弟之谊吗?

朱大来和吴光辉是和大哥一年参的军,朱大来和大哥在一个团,吴光辉被分到了另外一支部队。大哥参军后就被柴团长留在团部当了通信员,朱大来则去了连队,就驻扎在珍宝岛南侧。那次珍宝岛反击战打响,朱大来自然也参加了战斗。大哥打响了通风报信的第一枪之后,敌人的枪也响了,他骑着的马匹被一串子弹射中,大哥从马上跌落下来,他连滚带爬地躲到了一棵树后,也是那棵树救了大哥的命。当我们的士兵冲杀出来时,大哥和朱大来见面了,朱大来见大哥后吃惊不小,扑过来查看大哥的身体,嘴里一直叠声地道,老大,伤到没有?大哥活动下四肢道,还行。眼见着自己的部队和敌人偷袭的部队战到一处,大哥挥了下手里的枪说,操家伙吧。大哥和朱大来两人抄到了敌人的后侧去。那场遭遇战下来,柴团长总结战例时,隆重地表扬了大哥和朱大来的这次穿插,完全打乱了敌人的布防。也就是说,敌人这么快就被我军击退,大哥和朱大来两人功不可没。因为大哥首先发现了敌人,又打响了通风报信的第一枪,大哥的功比朱大来的功大一些。朱大来也荣立了一次三等功,战后也被晋升为排长。当大哥和朱大来两人提干时,在另外一支部队上的吴光辉还是名战士。他们部队作为预备队,还没有拉出来,反击战便结束了。眼见着两个兄弟立功提干却没自己的份儿,吴光辉心有不甘,只叹命运不济。又是一年后,吴光辉便复员了。

我上学之后,从小学到中学,都是大哥曾经读过的学校,大哥他们三兄弟虽然离开好多年了,但他们的传说一直在口口相传。我们的学校是军区子弟学校,在此就读的大都是军区干部子弟,这些孩子和地方孩子比,胆子大,爱惹事,总是把学校弄得鸡犬不宁。我们的校长姓刘,以前也是军人,参加过的战斗无数,有半只被炸飞的手臂为证。刘校长半只袖管总是空的,他像个军人一样经常列在我们队伍前训话。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们父母把你们送到学校来,是学习知识文化的,不是调皮捣蛋、惹是生非来的,嗯?!谁不听话给我站出来。他说到这儿时,还把腰间系着的武装带解下来。那是条牛皮做成的腰带,铜头带着包浆,他用那只健全的手挥舞着腰带,样子威风凛凛,让我们肃然起敬。就是这么让人尊敬的刘校长没少遭受大哥他们的整蛊。

刘校长军人出身,带过兵打过仗,他经常把学生当成军人一样来管理。上了中学的大哥,经历了三年困难时期,吃了半年饱饭之后,个子就蹿了一大截,脖子和头的比例已经比较合理了,他和另外两个兄弟经常梗着脖子,谁也不服的样子。他们很快又做了火药枪,别在后腰上或装在书包里,上课也晚来早走的。一天下午,大哥和两个兄弟从校外回来,此时,班级已经上课了,整个学校都静悄悄的。三个人本想穿过操场以最快速度回到班级里,结果被早已等候多时的刘校长撞见了,他大喝一声:“你们给我站住!”大哥三人就定格似的立住了脚步。大哥他们对自己的班主任,那个姓李的中年妇女是一点儿也没有惧怕感的,他们站在李姓班主任面前几乎比她还高出半头,从气势上他们就占了上风。唯独这个刘校长,他们立在他的面前,就跟一只毛没长全的小公鸡似的。那天,刘校长把大哥三人带到了操场中央,正是七月份,下午最热的那段时间,大哥他们足足被暴晒了一下午。学生们下课后都围着三个人看,二姐自然也看到了大哥,她跑过来看到大哥眼冒金星的样子说:“大哥你又闯祸了,看回家爸该咋收拾你。”大哥就冲二姐瞪眼睛。二姐经常回家打大哥的小报告,大哥让父母操碎了心,他经常惹祸,不是踢球时踢到了学校门窗的玻璃上,就是约一帮人和外校学生打群架。大哥每次闯完祸从来不敢直接回家,而是跑出去,不知在什么地方躲上三两天。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大哥很少有着家的时候,他总是在躲灾,要么就是在躲灾的路上,大哥以为躲过了初一,就没有十五了。二姐早就一五一十地把大哥的祸端详尽又添油加醋地汇报给了母亲,母亲知道了就等于父亲知道了。躲过初一的大哥,初三或初四回家后,就遭到了父亲的暴打。父亲暴揍大哥时方式方法很多,完全要看父亲的心情,有时按在床上,抡起皮带抽,有时绑在楼下的树上。一般把大哥绑到楼下树上时,大哥已经被打完了,把大哥绑到树上完全是为了要摧毁大哥的自尊心。大哥双手倒背着和树紧紧捆在一起,有下班的叔叔阿姨从大哥身边路过,他们发现大哥就知道他又闯祸了,然后就忍着笑道:“咋的了,石权,又整啥幺蛾子了?”大哥不说话,把头埋在胸前。那会儿的大哥对邻居杨帆已经有好感了,两人眉来眼去的已经有些时日了,他不怕别人的幸灾乐祸,他最受不了的就是惊慌失措的杨帆。父亲为了收拾大哥,让他长记性,有时傍晚把他捆在树上,到了大半夜也不给他解开。大哥起初像英勇就义的烈士一样,高昂着头,目光斜视,眯着眼,一副不把世界放在眼里的模样。一到半夜,他就撑不住了,头耷拉下来,身子也不再挺直,东倒西歪地靠在树干上。二姐毕竟是女生,虽然她热衷打大哥的小报告,见大哥这样她还是于心不忍,便小声地央求母亲说:“妈,我给大哥送口吃的吧。”母亲没说话,偷看父亲,二姐就移动身子来到厨房,她在碗里装了一个窝头,就要出去,父亲断喝一声:“回来!”二姐就立在门口不知何去何从的样子,她再次求救似的去望母亲。母亲只能装作看不见。

母亲比父亲更了解大哥的劣习,有许多次大哥闯祸,都是她偷偷去学校处理,要么赔学校损坏东西的钱,要么带被打伤的大哥的同学去医院包扎。做完这一切,她都不告诉父亲。她毕竟是母亲,父亲暴揍大哥时她也心疼。为了大哥少挨些揍,她专门把自己办公室的电话留给了刘校长,并反复交代道:有啥事给我打电话,老石工作忙。母亲私下里为大哥扛了许多次雷。有几次母亲拉着闯完祸的大哥说:“石权呀,你能不能让妈省省心,我咋养了你这么不服管的孩子。”大哥又梗了脖子说:“妈,我长大了,以后我的事你不用管,我自己能扛。”母亲挥起手就拍在大哥后背上,大哥的骨头已经长得很硬了,硌得母亲手生疼。母亲也希望父亲能把大哥教育好,像别人家的孩子一样听话懂事。可大哥就天生长了反骨,越挫越勇。

他被父亲绑在树上的夜晚,杨帆多次从家里偷来吃食送给大哥,大哥自然是感激地冲杨帆说:“你快回家吧,我一个人行。”杨帆也怕让人发现,但她又不忍心走,躲到暗影里陪着大哥。每每这时,是大哥最难过也最扎心的时候,他经常见四下无人时冲暗影里的杨帆说:“你等着,再过两年我带你远走高飞。”

当了副连长的大哥没能带杨帆远走高飞,连个军区大院都没出去,他们的爱情就夭折了。大哥当初离开家门又回到部队是何种心境,我们都不得而知。总之,从那以后,大哥便很少回家了。

再说我们的刘校长,自从罚了大哥他们后,在一天晚上,他被人绑到学校后面的松树林里,整整一宿,第二天都上课了,老师们发现他们的校长不见了,到处寻找,才在小树林里找到了刘校长。刘校长被五花大绑在一棵歪脖树下,头上还被一只面口袋罩住了。

劉校长除了爱体罚学生外,他身上几乎没什么缺点,是位视学校为家的好校长。学校后面那片松树林一直是校长的心头之患,经常有早恋的同学游走在树林里,刘校长就养成了习惯,每天傍晚他都要打着手电去树林里转一转,去驱散那些早恋的学生,这已经成了他每天的工作。可就在罚完大哥他们不久后的一天傍晚,他遭人暗算了,他甚至没看清捉弄他的人长什么样,头就被面口袋罩上了,他的袜子被脱下来塞到嘴里,然后又被撕扯着绑到一棵树上。后来据刘校长向派出所的人回忆,绑他的人不少于三人,力气很大。他心有不甘地挥着一只空袖管说:“警察同志,要不是我早年受伤,别说三个小兔崽子,就是再多几个我也不在话下。”刘校长认定这次被绑事件一定是大哥带头干的。警察查看了现场,又找了些同学和老师了解情况,当然也少不了单独找到大哥、朱大来、吴光辉三个人问讯,但大哥他们三个人都铁嘴钢牙一口咬定和自己无关。警察调查了好几天,也没弄出子丑寅卯来,最后还是收队了。

自从那以后,刘校长经常站在某个角落里,双眼冒火地审视着大哥他们。大哥自然知道刘校长不怀好意地审视他们,他们就像没看见一样,故意把头抬起来,挺着胸脯在校园里进进出出。一直到大哥他们毕业,刘校长眼里的怒火才渐渐熄灭。多年后,在刘校长得知我是石权的弟弟时,他的脸上仍然掠过难以言说的表情,一言难尽地说:“你大哥这小子呀,唉,咋说呢……”我看着刘校长苍老的脸,他的胡子已经白了,却仍然没忘记大哥。

大哥参军时,得到了母亲积极响应。大哥被柴团长带走后,母亲才冲父亲叹口气说:“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父亲背着手说:“我和柴团长交代了,他要不把石权砸巴好就别来见我。”

柴团长为遵照父亲的指示修理大哥,新兵连一结束,便把大哥留在了公务班。团机关架子小,说是公务班,其实也就是那几个人,放映员、收发员、打字员、公务员这几名士兵。作为公务员的大哥,每天都要第一个来到机关楼,在首长上班前,把所有办公室打开,擦桌子扫地,打来开水,并为每间办公室的首长都沏上一杯茶。待窗明几净了,大哥的工作才暂时告一段落,回到公务班随时等待调遣,如果遇到哪位首长临时有事便一个电话把大哥叫去。差不多中午前,大哥就要到团部收发室去领取报纸和信件。收发员把每位首长的报纸都分好了,大哥抱着一叠报纸,依次地送到每间首长办公室去。下午一直到下班,大哥都要一丝不苟地在公务班里等待着,说不定什么时候,一个电话过来,大哥就要屁颠儿着跑出门去,为团首长服务。

大哥从上小学时就爱读书,他读的书有自己的侧重,从《水浒传》《三国演义》延续到参军后的《林海雪原》《红日》等。凡是和英雄有关的书他都会找来读,在一段时间里,他成了图书馆里的常客,能借来的书几乎都读了一个遍。

有天傍晚,大哥仍坐在值班室里读书,柴团长站到门口,大哥读书的注意力太集中,柴团长的出现他都没有发现。直到柴团长从他手里抽走了书,大哥才醒悟过来,站起身,并立正站好道:“团长有任务?”柴团长就上下把大哥又打量了一番。大哥以前在家里就见过柴团长,解放战争时,父亲那会是团长,柴团长是父亲的警卫员,后来部队进城了,没仗可打了,父亲就把柴团长放到了警卫排当排长。一直到抗美援朝战争爆发,身为师长的父亲又去了前线,柴团长作为警卫连长自然又肩负起了保卫师指挥所和师首长的责任。柴团长从士兵到现在一直在追随着父亲。有几次柴团长到家里来看父亲,正赶上大哥犯了错误,被父亲按在床上用皮带抽屁股,还是柴团长过来解围。那会儿大哥还小,刚上初中,柴团长就摸着大哥的头说:“石权,跟我去部队吧。”大哥的眼睛就亮了,紧跟着说了句:“柴叔,你说的话算数?”柴团长就望着父亲的脸道:“只要首长同意,我立马带你走。”父亲自然不会同意,那会儿大哥才十一二岁,但大哥却记住了柴团长说过的话。

大哥在十四五岁那年吧,带着朱大来、吴光辉等人和地方学校学生打群架,起因就是外校的学生向他们吹了几声口哨。在他们青春年少的心里,这就是挑衅,于是就打了起来,用石块把外校中的两个学生砸破了头。母亲一晚上都在医院处理这事,不仅赔了人家钱,还要满脸讨好地跟人家赔不是。大哥自然逃不掉父亲的毒打,暴打一阵后又如往常一样捆到楼下的树上示众。父亲这一招儿是有依据的,父亲教育我们最文明的一句话就是:人要脸,树要皮。如果我们不要脸了,其结果就是绑在树上示众。起初父亲的办法是奏效的,大哥被绑在树上看着眼前不断往来的叔叔阿姨,他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心里还千遍万遍地说:以后可不敢再做傻事了。初一、十五之后,大哥的脸皮比树皮还厚了,他变成了滚刀肉,自己被绑在树上,冲过往的人还不停地偷笑。这天晚上大哥被绑到树上后,他还发现了朱大来,朱大来早他一步被自己的父亲也绑在了树上,两人相距大约有四五棵树的距离。两人相互凝望着,半晌大哥冲朱大来说:“育红中学的人就该打,前几天他们还抢了咱们二班一个人的军帽。”朱大来的屁股被父亲用皮带抽得仍火烧火燎地疼痛着,他吸了口气说:“是该打,石权,你的屁股疼不?”朱大来这么一问,大哥才发现自己不仅屁股疼还有腿也开始火烧火燎地疼。大哥也吸口气说:“真金不怕火炼。要坚持真理一定要付出代价。”那会儿大哥和朱大来、吴光辉三个人已经结拜为兄弟了。大哥出生的月份比他们俩都大几个月,大哥就成了他们的老大。两人哼哈地聊着关于真理和疼痛的话题,正在这时,大哥闻到了一股飘来的雪花膏的气味,这气味他太熟悉了,他想到了杨帆。在这事的半年前,他已经和班上的杨帆开始眉来眼去了,大哥经常在放学后用车驮着杨帆穿大街走小巷,有时还钻到路边的小树林里。后来大哥问过杨帆:“你到底喜欢我什么?”杨帆就扬起头,眼里发出亮光道:“你天不怕地不怕。”大哥笑了,牵起杨帆的手向树林深处跑去。

来的人果然是杨帆,她早就在自家楼上看到大哥被捆绑的惨样了。以往这时,母亲一般会做通父亲工作了,母亲一般都这么说:石权还是个孩子,吓唬吓唬得了。父亲不说话,把茶杯重重地放到茶几上,母亲便说:夜里蚊子多,别人家都休息了,把孩子绑那儿不好看。父親不再说什么,转身走进卧室,这是父亲妥协的节奏,母亲这时就会奔下楼,来到大哥身边,快速地解开大哥身上的绳子。这次因为大哥打架,母亲也真生气了,不仅替两个受伤的孩子交了医药费,又买了些营养品,母亲这个月工资基本报销了,一个晚上母亲也没为大哥说求情的话。父亲一直梗着脖子,脸色都能拧出水来。

杨帆见大哥无望解脱,遂从家里溜出来,借着暗影来到大哥身后,为大哥解开了绳子。大哥转过身时,杨帆用力把那截绳子扔到黑影里道:“石权,你快跑吧。”说完她率先跑回家去。大哥站在树下看着杨帆钻进自家楼门,一直到看不见,他才回过神来。朱大来就低声叫:“老大,石权,还有我呢。”大哥顺利地为大来解开绳子,大来就无辜地说:“石权,家咱们回不去了,下一步该怎么办?”大哥一晚上都在想着柴叔叔说过的话,无路可走,他只能投奔边防团的柴叔叔去了。决心已下,拎起朱大来就跑了出去。到了大门口,大哥多了个心眼儿,军区大院是有卫兵站岗的,他们这时候出去一定要受到盘查,弄不好他的计划就前功尽弃了。想到这儿,大哥拉着大来又向回跑去,来到院墙下,他们先爬到一棵树上,抓着树杈荡到墙头上,再翻出去。

第二天一早,大哥和朱大来登上了北上的列车,军区院内寻找大哥和朱大来的行动已经进行了好一会儿了。下半夜时,母亲还是说服了父亲,赶到楼下去解救大哥,她没有找到大哥,却在暗影里找到了那半截绳索。她提着绳索茫然四顾时,看见朱大来的母亲也提着绳子正在那张皇无措。

大哥和朱大来几经辗转,终于找到了边防团,当柴团长看到眼前两个孩子时便愣住了,他一边招待着两个孩子,一边抽空把电话打给了父亲。父亲一听大哥去了边防团,心是放下了,气却没消,狠狠地冲电话里的柴团长说:“你派人马上把这兔崽子给我送回来。”柴团长又赶回来时,大哥和朱大来两人已经把一大海碗的面吃光了,这是柴团长特意吩咐炊事班为二人做的。面条上打了荷包蛋,还撒了葱花,这是他们有生以来吃过的最好的面条。许多年过去了,大哥仍然对那碗面念念不忘。三天两夜的车程,大哥和朱大来只喝过几次水,他们没钱买吃食。

那次,柴团长让军务参谋把二人送走前,来到二人面前,他拍了这个肩膀,又拍了另一个肩膀道:“再过几年,你们一定会是出色的战士。”大哥和朱大来绝望地说:“那现在呢?”柴团长挥下手说:“现在你们得回去。”

吉普车开动那一刻,大哥透过车窗死死地盯着柴团长,心里想,我迟早要出来。车行驶到边防团门口时,他甚至还掉了几滴眼泪。那次大哥回来,父亲却没有再惩罚大哥,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弄得大哥还挺不适应的,偷眼打量了父亲好几天。三年后,柴团长果然没有食言,把大哥和朱大来接到了自己的部队。

大哥做了团部的公务员,整日里干着跑腿儿伺候首长的工作,他内心是失望的,从小到大他的梦想就是成为英雄。他想象着自己有朝一日从军,能持枪为祖国站岗巡逻,最好再发生点儿战事,枪林弹雨伴着他的热血青春,这才是真正的军人。可没想到,不仅没有战事,连站岗巡逻的份儿都没有。他经常和朱大来、吴光辉通信。朱大来就在自己的部队,离团部并不远,在一个叫珍宝岛的连队里巡逻,吴光辉和他们不是一个团,在警备区的警卫连当战士。两人都做着持枪站岗巡逻的工作,他们还在自己的哨位上拍了照片寄给大哥,大哥对他们自然心生羡慕,越发觉得自己的兵白当了。他私下里向柴团长提过,要下连队当战士。

柴团长就眯着眼睛问:“为什么要下连队?”

大哥就梗着脖子答:“那样才是个真正的战士。”

柴团长没说什么,点点头又摇摇头,大哥不知柴团长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大哥当满一年兵之后的一天晚上,仍在公务班值班室里百无聊赖地待命,马上就晚上十点了。十点一到,熄灯号就将吹响,大哥一天的工作就到了尽头。正在这时,柴团长出现在了大哥面前。和以往不同的是,这天晚上柴团长全副武装,神色凝重地来到大哥面前道:“石权同志,有一项紧急任务让你去完成。”

大哥听到有任务,立马站起来,眼睛锃亮地盯着柴团长,从当兵到现在,他已经等候多时了。

柴团长把一张地图交给大哥道:“五十四号界碑,靠近我方这一侧放着一封加急密信。”说到这儿又看了眼腕上的手表道:“给你五个小时时间,凌晨三点前务必把密信送到团部值班室。”

大哥接过地图,同时,柴团长又从随身的挎包里掏出一只手电筒递给大哥。这是大哥入伍以来第一次接受这样神秘又刺激的任务。他冲柴团长敬个礼,还铿锵地说了句:“保证完成任务。”大哥带着地图和手电跑步离开团部,直奔五十四号界碑的方向。

五十四号界碑离团部直线距离不过二三十公里,可这二三十公里都是山路。别说夜晚,就是白天也并不好走。大哥不知道,他隐进夜色之后,有两名全副武装的参谋也尾随他而去。这是柴团长砸巴大哥的第一步计划。

大哥走在山路上,正值七八月份,树木浓密,前两天刚下过雨,山路泥泞,大哥一连摔倒了几次。他不仅要赶路,还要不停地看手中的地图,这条山路有几个岔路口,分别通向不同的界碑。时间紧迫,大哥没有更多的犹豫时间。此时林地里不断地飘荡着磷火,俗称鬼火。许多迷信的人把磷火当成了逝者的灵魂。磷火在离大哥不远不近的地方飘荡,却始终和大哥保持着距离。隐约地在远处山林还有狼群的叫声,不知是因为饥饿还是呼朋引伴。总之,这一切都是大哥正在经历的考验。他的目标只有一个,去五十四号界碑,那里有一封十万火急的密信。执念让大哥变得一往无前,他终于在黑暗中看到了五十四号界碑的瞭望塔了,他知道瞭望塔里会有我们的边防战士值守。可出乎他意料的是,他赶到瞭望塔下时,那里却空无一人。依据地图指示,再向北五百米就是五十四号界碑了,来不及多想,他向五十四号界碑摸索而去。就在他发现界碑时,越过界碑他看到了对面隐约的瞭望塔,这是他第一次面对界碑和边境,心里陡然冒出一股神圣的东西。他终于摸到了界碑,在我方这一侧,终于找到了一个完好的信封。他把信封揣在怀里,调转头又往回赶。

半路上,有雷声在头顶滚过,共鸣声让周围的树木一阵阵地沙沙作响。闪电划过天际时,他看见了周围一片惨白的树木,转瞬又漆黑一片。豆大的雨点落了下来,为了保护好怀里的信件,他含着胸,用双手护住胸口,在风雨中向团部方向奔去。

他湿淋淋地出现在团值班室里时,柴团长正在等他。他掏出怀中的信,递过去道:“团长,我完成了任务。”柴团长看了下腕上的表说:“你提前了十分钟。”然后看着大哥说:“你回去休息吧。”大哥敬礼后转身离去。柴团长望着大哥的背影,脸上露出一缕欣慰的笑容。

这是柴团长第一次砸巴大哥,结果他是满意的。在柴团长带兵的理念里,他一直认为没有孬兵,只有不称职的指挥员。他相信大哥在他的修理下一定会长成一棵好树。

柴团长第二次考验大哥是在那年的冬天,北方边陲雪来得早,几场雪一落就白茫茫一片了。这天下午,柴团长又神秘地找到大哥说:“在老虎洞里,我们侦察兵留下一份电报,电报夹在一本书里,在111页和112页之间,你把它找出来。记住是111页和112页之间。”柴团长又强调了一下,为大哥划了重点。

老虎洞大哥知道,离团部不算远,有十几公里的样子,以前那就是一个天然山洞,后来据说被两只老虎占据了,不知何时老虎又走了,卻留下了老虎洞的名字。在新兵连时,他们在老虎洞的山上拉练过,搞过急行军。

大哥急三火四地离开团部,大约不到半个小时,大哥空着手回来了。柴团长就问:“任务完成了?”大哥就说:“团长,你的任务是不是有误?”柴团长一脸问号地望着大哥。大哥就说:“111页和112页是在一张纸上,中间怎么会夹着电报?”大哥说完,审视地望着柴团长。柴团长嘘口气,坐下来轻描淡写地说:“石权同志,你的任务完成了。你回去吧。”大哥虽然疑惑,但还是离开了。

柴团长两次考验大哥,目的是不同的,第一次是考验大哥的胆量和时间观念,第二次就是头脑的反应了。作为一个优秀的士兵,不仅有胆量完成任务,还要学会动脑子,去分析自己所完成的任务。那次之后,柴团长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道:“首长,石权有成为优秀军人的潜质,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他更优秀。”父亲自然也是欣慰的。后来,柴团长又多次对大哥进行了全方位的考验和锻炼,于是才有了大哥打响珍宝岛反击战的第一枪,他立功,破格晋升也就水到渠成了。

吴光辉在守备区警卫连当兵,虽然他的驻地距大哥的团部只有一百多公里的距离,但见一面也很不容易。在大哥的记忆里,他们兄弟三人在几年时间里只见过两回,第一次珍宝岛自卫战打响,吴光辉所在的守备区自然也接收到了前来增援的任务,守备区的部队赶到时,边防团已经开始打扫战场了。大哥和朱大来听说吴光辉所在的守备区赶到了,他们在队伍里找到了吴光辉,吴光辉和所有人一样,身披白色的披风,手持冲锋枪。朱大来头部被炮弹皮擦伤了,缠着纱布,可能纱布缠得太紧的缘故,一只眼大一只眼小。他们兄弟三人相聚时,就抱作了一团,大哥捣了吴光辉一拳道:“咋来这么晚,你们赶到黄花菜都凉了。”吴光辉上下打量着大哥和朱大来,这捏捏那看看,发现并没有大碍才嘘一口气道:“你们没大事就好,听说你们这儿打响了,这两天我担心得眼睛都没闭上过。”大哥和朱大来果然看见他双眼布满血丝。那是三个人参军后第一次相见,匆匆说了几句话便挥手告别了,各自的部队还有各自的任务。

第二次,三个人见面时,是大哥和朱大来两人同时休假,两人提干后每年都有探亲假,大哥在这之前探了一次亲,他和杨帆的爱情被双方家长掐断了。大哥失魂落魄地离开家时就下决心再也不回来了,温暖的家变成了他的伤心之地。这年休假,大哥提议两人去看看吴光辉,朱大来自然没有反对,这是两人第一次来到守备区。守备区在一个市的郊区,条件比他们守备团好上不少。那次两人在守备区招待所住了两天,吴光辉自然也是忙里忙外的。第三天的时候,大哥和吴光辉把朱大来送上了火车。大哥爱情夭折的事朱大来听说过,对大哥休假不回家,他还是觉得不可理喻,大哥就冲他说:“你替我看看我父母就行了,回去又没啥事,我陪光辉多住几天。”朱大来这次休假的确有事,他大姐为他张罗了一个女朋友,说是一家部队医院的护士,他大姐已经来信说了有几次了,朱大来便心里长草了,急三火四地坐上火车赶回去相亲了。

那次,大哥在吴光辉的守备区又住了几天,临走的前一天,吴光辉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明天带你去看一个好玩儿的地方。”第二天吴光辉从连队借了一辆三轮摩托,带着大哥驶出市区,来到了一片草原上,这里有条著名的黄花沟,大哥没来之前,吴光辉就写信多次提到这个黄花沟。这是天然的一片黄花地,夹在两个土丘之间,正值七八月份,漫山遍野的黄花灿烂地盛开着,晃得眼晕,吴光辉就叉着腰说:“老大,看见了吧,这就是黄花沟。这里成了每名士兵的理想之地,凡是有人要休假探亲都会来到此地,采上半天黄花,把它们晾晒在山坡上,十天八天之后再收走,便成了城里人喜欢吃的上等黄花菜。”在边防当兵,每次回家探亲没有什么礼物好带,天然的黄花便成了他们最好的礼物。

大哥和吴光辉站在山坡上,解开风纪扣,展望着眼前漫山遍野的黄花。大哥此时又想起了杨帆,他心里撕心裂肺地又疼了一次。自从上次离开家,便经常心疼,每次因爱情伤心难过时,他总是努力把注意力转移开,这次也不例外。他站在高岗上努力让自己的视线望到天际,在大哥的眼里,在天际有一匹马向他们奔来,再近一些,他又看见了一位穿红衣的女人端坐在马上。她姿态悠扬,骑在马上犹如闲庭信步。转瞬之间,人和马便来到了他们面前。端坐在马上的是一位大眼睛女孩儿,她脸色潮红,身上的红衣服是一件同样亮得耀眼的蒙古族袍子。大哥被眼前的红袍少女惊呆了,少女从马上下来,距离两人几步远的地方还给两个人敬了个军礼。这时大哥和吴光辉才看见她身后还背着一支枪。正当两人不解时,女孩儿响亮地道:“两位部队首长,旗民兵连乌兰托娅正在训练。”

大哥后来才知道,乌兰托娅是附近这个旗的民兵连成员,她在旗里一家商店上班。那一次,大哥和乌兰托娅握了手,还相互通了姓名,乌兰托娅又一次上马,又一次在马背上给大哥和吴光辉敬军礼,调转马头,一团火似的飘走了。大哥不知为什么,随着乌兰托娅打马离去,自己的魂儿仿佛被抽走了。吴光辉一连叫了几次大哥,大哥才恍过神来。

半年后,大哥又一次和乌兰托娅相见了,却是另一番场景了。

那年冬天,雪下了几场之后,山地和平原又一次白茫茫一片。大哥所在的侦察连搞训练,身为副连长的大哥带着一个班的士兵钻进了密林里。这次训练计划是大哥做的,为的就是锻炼侦察兵的生存能力。这次侦察任务为期一周,他们带着干粮和指南针便出发了。结果在训练临近结束的前一天,大哥为了探路走出密林,却迷路和战士们分开了。当第七天战士们回到连队时,还没有发现大哥的身影。

大哥失踪便成了边防团的大事件,因为大雪封路,边防团每年几乎都有巡逻的战士因迷路而失踪,有的找到时已经成了冰人。对于大哥的失踪,柴团长自然不敢怠慢,下令全团搜索大哥,不仅号召全团,还有友邻的部队、旗、县都通知到了。寻找大哥的那几日,漫山遍野都是士兵和群众的身影,到了晚上又是遍地的火把把半边天都照亮了。就是这样,三天三夜也没发现大哥留下的一串脚印。按照正常推算,大哥一定是牺牲了。在零下三四十度的荒郊野外,在脱离开人群后,不可能活过三天,除非有奇跡。

三天后,柴团长下令停止寻找。他来到办公室里含泪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父亲听到了大哥失踪的消息,好久没有说话。他是名老军人,自然知道大哥这次失踪意味着什么。他默默地放下电话,柴团长听着电话里的忙音,突然悲怆地大喊一声:“老首长,我对不起你,没有保护好石权!”柴团长泪流满面,面向办公室的白墙狠狠抽了自己两记耳光。这次侦察连训练是他同意的,他责怪自己当初怎么就同意了,是对大哥的过度信任才导致了今天的结果。

就在全团和旗、县的人们停止对大哥的搜寻时,还有两个人并没有停止对大哥的寻找:朱大来和乌兰托娅。朱大来是大哥的兄弟,当部队接到停止搜索大哥的命令时,朱大来找到自己的连长,恳请连长同意让他一个人继续寻找下去,他一边流泪一边说:“石权同志,我们不是兄弟但胜似兄弟,我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在他的软磨硬泡下,连长同意了,但不放心他一个人去寻找,派出一个班陪着他继续寻找。第一天结束后,他就把一个班的人解散了,自己只身一人前去寻找。在朱大来的意念中,大哥一定不会出事,从小到大他们就在一起,知道大哥点子多,脑子活,遇到任何大事都出奇的冷静。他确信,大哥一定在某个地方正等待着他救援呢。

另外一个人就是乌兰托娅,半年前她在黄花沟见过大哥一面,她就记住了脸膛黑红的年轻军官。大哥微笑着告诉她自己的名字,她怕把大哥的名字忘记,回到家后还把石权两个字写到了她的日记本里。当旗民兵连接到搜寻大哥的任务时,她已经骑着马跑了几座山岗了,当大队人马收兵时,她也不相信那么一个活生生的男人会在她的世界里消失。于是一个人一匹马又踏上了寻找大哥的征途,马蹄越过黄花沟,再过几道山峦就是熊瞎子沟了。

朱大来就是在熊瞎子沟发现大哥的,这和当初大哥训练的地点相隔几座山头了。大哥爬到了一棵树上,身子已经硬在树杈上,无法动弹了,只有眼睛还能动一动,大哥的脸早就冻僵了,露出微笑状。几天下来,他吃光了最后一块压缩饼干,根据指南针的指示不知怎么昏天暗地就走到了熊瞎子沟。熊瞎子沟是名副其实有熊出没的地方,大哥真的遇到了熊。为了保护自己,他爬到了一棵树上。那只饥饿的黑熊就蹲在树下等了大哥一个晚上,天亮了,黑熊失去了耐心,离开了。朱大来到了,他看着地上杂乱的黑熊脚印和大哥留下的脚印,放开嗓子便开始呼唤大哥。大哥已经没法作答了,只能眨着眼睛望着树下的朱大来,大哥当时一定在心里暗骂朱大来是个傻瓜蛋。朱大来呼喊了一气之后,终于抬头了,他看见了倚在树杈上的大哥,那一刻他激动得差点儿掉下眼泪。当朱大来爬到树上时,乌兰托娅骑着马也赶到了,托娅看着树上的两个人也是又惊又喜。

朱大来把树上的大哥背下来,托娅把大哥放到马背上,又用自己的围巾把大哥和自己捆到一起,她和大哥飞驰而去。朱大来看着托娅带着大哥打马而去,他才反应过来,也转头向山外奔去。

当柴团长赶到旗医院时,大哥已经苏醒了,他躺在病床上,举起僵硬的手臂为柴团长敬礼道:“报告团长,侦察连完成了野外训练,坚持极限日期十天。”大哥冲柴团长微笑着,柴团长已经是热泪盈眶不知说什么好了,他一遍遍在大哥的病床前踱着步子说:“人没事就好。”

几个小时后,父亲也赶到了大哥的病床前,他是为参加大哥的追悼会而来的。他出发前,母亲已为父亲做好了一枚纸花,此时那枚纸花就揣在父亲的衣兜里。父亲离开家时,母亲一边流泪一边在相册里寻找大哥的照片。又来到照相馆把大哥的照片放大,装到一个相框里,摆在客厅的柜子上。母亲做这些时是无声无息的,她没有流泪,脸上却有一种让人害怕的东西一直笼罩着。那会儿,二姐已经参军走了,家里只有我和二哥在。二哥见到大哥的照片之后,也一脸凝重。趁母亲不在,我拉了拉二哥的衣袖道:“二哥,大哥咋的了?”二哥没看我,两只眼睛仍死死盯着大哥的照片道:“大哥牺牲了。”我还不能确切明白牺牲这两个字的含义,却被二哥冰冷的目光吓到了。

當父亲赶到大哥病床前时,看见大哥正坐在病床上冲自己咧着嘴笑,父亲惊愕地盯着大哥,举起了巴掌似乎要落到大哥脸上,柴团长在一旁大叫一声:“首长……”父亲的手掌就停在半空,最后在大哥眼前划过,嘴里却不依不饶地说:“你个熊兵,训练还能让自己迷路了,嗯?!你是个不合格的军人。”父亲训斥着大哥。大哥默然低下头。

柴团长上前就解释,大哥这次迷路完全是因为指南针出了问题,指南针受潮后被冻住了,两极的磁力已经吸引不了指针了,这才让大哥对方位感产生了偏差,越走离自己的部队越远。

大哥奇迹般的生还了,更让人惊奇的是,他在病床上躺了一个星期之后,居然归队了。因为大哥的生还,完成了极限训练,他又立了一次三等功。参与救助大哥的朱大来和民兵托娅也受到了嘉奖。大哥收获的不仅是这些,他很快地和托娅恋爱了。第一次见到托娅后,这半年时间里,大哥做过几次梦都和托娅有关。每次梦境都有一个红衣少女打马而来,又打马而去,在大哥的梦境里托娅就如一抹朝霞。

几年后,母亲接到大哥来信,告诉我们他已经和托娅结婚了。随信寄来的还有一张照片,是大哥和托娅的合影。大哥穿军装,托娅仍身穿一件崭新的红色蒙古袍,两人冲着镜头幸福灿烂地笑着。照片传到父亲手里时,他戴上了老花镜,看了照片许久才放下,疑惑地望着母亲说:“这姑娘是蒙古族的?”母亲抖一下手里的信道:“老大没细说,我分析应该是。”两人不说话了,又把大哥大嫂的照片在手里传阅了一次,许久之后,我看见母亲眼角的眼泪,她别过脸去,又很快把泪擦去。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哭。大哥已经有几年没有回家了。

杨帆结婚前,大哥曾偷偷回到军区大院一次,说他偷偷回来,是因为我们家人并不知道。那会儿,吴光辉已经从守备区复员了,当满了五年兵的吴光辉,一直努力着提干,可他的时运不济,没有立过功、受过奖,在复员前勉强入了党。他回来后便到轴承厂当了一名工人,从那以后,我们经常能在院里看到身穿劳动布工作服的吴光辉,在我们的视线里郁郁不得志的走过的身影。

先说杨帆,杨帆已经结束了学员生活,她现在是一名文工团舞蹈队的正式演员了。几年的学员生活在杨帆身上留下了明显的痕迹,舞蹈就像一把手术刀,把她浑身上下雕刻得没有一丝多余的东西。虽然她也经常穿着军装,但和别人穿上的效果不一样,身材曼妙地在肥大的军装里显现出来,她是那么超凡脱俗,走在路上就像一阵风吹过。我每次见到杨帆姐,都会咽口水,然后就想,她要做我的大嫂该多好哇。我只能这么恨恨地想。有时她也会看见我,停留在我身上的目光先是亮了一下,最后又熄灭了,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走了。也许她想问一句大哥的情况,终究她还是没问。

后来,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看见她从院外回来,身边还多了一个年轻军人。那个男军人面孔白净,个子高挑,手里提着一堆礼物,两人有说有笑地向杨帆家走去。后来我才知道,这个男军人是文工团的干事,是杨帆的男朋友。我看着那个男军人就想到了大哥,觉得大哥走在杨帆身边一定比他般配。

现实是残酷的,那个奇冷的冬天,杨帆还是结婚了,她家门洞两侧贴上了两个大红的喜字,杨帆的弟弟站在楼门洞前挑着两挂鞭炮没心没肺地放着。杨帆的弟弟和我是同学,脑袋大,身子小,外号杨大头。看他的样子我恨不得过去踹他一脚,可他却喜庆地笑着。杨帆穿了件红色呢子大衣从楼洞里走出来,然后坐到门前的一个吉普车里,去文工团参加她的婚礼。杨帆结婚后仍然住在自己的家里,每次再出现,身边就多了那个白脸小生一样的男人。看到他们,我的心里总是怪怪的。

杨帆结婚大约半年后吧,是个夏天,我在院里的树下用弹弓射落在枝条上的鸟。那棵树就是当年和大哥绑在一起的树,每天出门我一看见树,就会想起大哥被绑在上面的样子。吴光辉手插在工作服的衣兜里走过来,他看见我叫了一声:“老三!”我停下瞄准,就问他:“光辉哥,有我大哥的消息吗?”那会儿大哥很少给家里来信,和大哥联系,每次都是母亲用军线电话找远在边防团的大哥。军线太遥远,信号流失得厉害,母亲和大哥通话时都扯着嗓子喊,鸡犬不宁的样子,弄得差不多整个单元楼里的人都能听到。每次母亲给大哥打电话,父亲都要在母亲身边踱步,跃跃欲试的样子。有时母亲喊累了,嗓子冒火把电话举给父亲时,父亲就像一名战败的首领一样摇着手又躲开了,不知父亲怕的是什么。

那天吴光辉把我带到花坛里,盯着我的眼睛说:“你大哥当营长了,你不知道?”我摇摇头。我那会儿经常和同学一起玩军棋,自然知道营长比连长大。在下棋时,排长、连长经常是撞炸弹的角色,营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每次拿起营长棋子时,脑子里都会想一想,官虽然不大,但也是个角色。

吴光辉见我摇头,从兜里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点燃。我闻到了浓烈的烟雾,吃惊地说:“光辉哥,你怎么抽上烟了?”他不回答我的话,又从另外一个兜里掏出半袋饼干递给我。自从吴光辉从部队复员回来,每次见到我,总是变着法地塞给我一些礼物,有时是吃的,有时是玩儿的,我知道他是大哥的好朋友,每次都不拒绝。吴光辉目光就散淡地望着远处说:“你大哥有出息,还不到二十八就已经是营长了。总有一天我会找你大哥去。”他望着远处,散淡的目光又亮了起来。我们正说着话,看见从外面走来的杨帆。她脚步匆忙,似乎发现了我们,她故意低下头,就像没看见我们一样,一阵风似的从我们身边刮过去。吴光辉从杨帆身上收回目光,冲我说:“半年前,杨帆结婚前,你大哥回来一趟,就住在我家里。”我吃惊地望着吴光辉。他看出了我的吃惊,拍了下我的肩膀说:“你大哥和杨帆见了一次,也算了了你大哥的心思。”我心里不知滋味地望着他,想象着大哥见到杨帆时的样子,他们还是在那片落满积雪的树林里吗?不得而知,吴光辉没说。我想,大哥一定是流着泪走的,他在和自己的爱情诀别。

回到家,我便把大哥半年前为杨帆回过大院的事冲母亲说了,母亲正在炒菜,油已倒进了锅里。她听了我的话,似乎忘了把菜倒进锅里,油已经冒烟了,母亲才想起什么似的把菜倒进去,一股火苗从锅里蹿出来。母亲在吱吱作响的炒菜声中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天晚上母亲和父亲吵了一架,不知母亲说了什么,父亲暴跳如雷,在卧室里大喊着:“这事能怪我吗,当初我娶谁是我的自由,這么多年了,还记恨这事有意思吗?我要是石权,就长口志气,为啥还见人家。”父亲的号叫声很快被母亲制止了,两人压低声音吵了很久。

就是在那个夏天,大哥和乌兰托娅结婚了。后来我才知道,我大嫂乌兰托娅是旗供销社的售货员。大哥结婚时,我们家自然不知道,后来我想,他们一定是在遍地黄花的黄花沟举行的婚礼。许多年后我翻看大哥一家的影集,曾经看到过一张他们站在草地上的照片,身边都是黄花,遍地的黄花一直延伸到照片以外的地方。大哥身穿军装,托娅穿着传统的蒙古旗袍,他们冲着黄花笑着。照片是黑白的,我依稀感觉到他们身后金灿灿的亮色。

一年后,大哥和大嫂的儿子石大林出生,是大嫂拍了张石大林的照片夹在信里寄到家里,我们才知道大哥不仅结婚了,连孩子都生了。

母亲接到大嫂的来信,便张罗着要去看大哥,父亲如坐针毡的样子,坐下站起地折腾着。母亲在提包里放好要带的东西,冲父亲喊:“你到底去不去呀,给个准信。”父亲下定最后决心似的说:“我就不去了,你代表我吧。”母亲狠狠瞪了眼父亲,赌着气一个人踏上了去看望大哥的旅途。

母亲是一周后回来的,她的脸色比去时舒展多了,她的身边又多了一只提包,那只提包里装满了黄花菜,黄花离开黄花沟被晒干,就是黄花菜了。那年的冬天,我们家隔三岔五地就要吃黄花菜,每次见到黄花菜我就会想起大哥。母亲还带回来一张照片,是大哥大嫂围在母亲身边的一张合影,母亲站在中间,怀里抱着出生不久的石大林,母亲的表情是幸福的,那张照片一直插在相框里,时不时地就能看到。

有几次我看见父亲扒着柜子探着头去看那张照片,发现我进门,他又佯装用手去抹柜子上面的灰尘。柜子母亲每天都擦拭一遍,比脸还干净,根本用不着他擦。

柴团长两年前已经调到师里当副师长了,一次他到军区开会,特意来看父亲。那天晚上父亲陪着柴副师长喝酒,从两人端起酒杯那一刻开始,柴副师长就一直夸大哥,大哥这些年的经历通过柴副师长的嘴,绘声绘色一桩桩一件件地描述出来。父亲的嘴一直咧着,就没合上过。后来,两人都有点儿喝高了,柴副师长抖着手举着杯子说:“首长,我把石权砸巴出来了,我敢说,他是全军区最年轻最优秀的营长。”父亲也摇晃着站起来,半杯酒洒在汤里,努力着还是把剩下的半杯酒倒进嘴里,然后也大着舌头说:“小柴呀,你砸巴得好,石权就是块石头,不砸巴不成器呀!”

我看得出来,父亲对大哥的进步是满意的,内心也是充满骄傲的。后来父亲离休,他和老战友通电话时会经常提起大哥,无限惋惜地说:“老大被裁军了,他要是在部队一直干下去,一定会成为一个合格的将军。”那会儿的父亲提起大哥,眼神里写满了惋惜和落寞。大哥是当满了两年副团长之后,在百万大裁军中心不甘情不愿地转业的。

杨帆的孩子和石大林出生的日期应该是前后脚,杨帆从怀孕到孩子出生,我几乎没见过她的身影。直到有一次,她抱着孩子从外面回来,她先看见了我,我也怔怔地望着她,她左右环顾见四下无人,小声地喊我:“老三,你过来。”我犹豫着走过去,目光停在她怀里孩子的脸上。孩子看不出男女,睡着了,锁着眉头,似乎刚哭过。杨帆终于说:“听说你妈去看你大哥了?”我抬起头注视着她的脸说:“我大哥的孩子也出生了,叫石大林。”她又环顾了一下四周,用更小的声音说:“有你大哥和嫂子的照片吗?”我点点头。她就用商量的口吻说:“啥时候你把你大哥和大嫂的照片拿出来让我看一眼行吗?”我料定,自从在那个冬天大哥和杨帆见过面后,两人再也没有往来了。我犹豫着点点头。

从那以后,我把母亲和大哥大嫂的合影偷装在书包里几次,都没碰到杨帆,她自然也没见到那张合影。那天说完这话后,她转过身抱着孩子向家里走去,她的脚步有些迟滞,和结婚前相比,她裹在军装里的身子再也不如以前那么精致了。挺拔又艺术的杨帆不见了。几年后,杨帆也随着百万大裁军转业到了地方,在文化宫里教一群孩子跳舞。

直到我参军离开大院,她也没有看到大哥和大嫂的合影,不知她忘记了她自己說过的话,还是她已经没有那个欲望了。

许多年后,我仍在想,要是当年大哥和杨帆结婚,他们的日子又会怎样呢?

参军三年后,我已经上军校了。大哥在百万大裁军中转业了。大哥一定是心不甘情不愿的,两年前他担任了边防团的副团长,柴副师长后来调到军里当了副参谋长。他来到我家时,曾信誓旦旦地冲父亲拍着胸脯说,石权现在是全军区最年轻的副团长,以后还会成为全军区最年轻的团长。那年的年底,师党委关于大哥的晋升已经研究了,结果也报到了军里。正在这时,军委百万裁军的命令也到了,不仅大哥转业了,他们的边防团都撤销了,番号也不复存在了。

我原以为大哥就此会回到家里,带着大嫂和大林和父母团聚。那年二哥二姐也都在部队上,父亲一年前也退居二线。一转眼父母都老了。大哥这会儿转业,父母身边也会多个照应。没料到的是,大哥却留在了当地的市里。那是个边防小城,那会儿边境口岸还没完全打开,还没有以后的热闹,用冷清去形容也不过分。

为此,我给大哥打过一次电话,大哥在电话里说:“部队一下子下来这么多人,都挤到大城市去了,我就不凑那个热闹了。”说到这儿又停了停道,“只要父母有事,一个电话我说回就回了。”后来我才知道,大哥转业留在当地,他不是为了当年父亲阻止他和杨帆恋爱,而是他一直回避着杨帆。他不想再见到杨帆,是无法面对还是刻意回避,只有大哥自己心里清楚。

不久,大哥来信告诉我,他的工作安排了,进了公安局担任副局长。接到大哥的信,我就想,小城有小城的好处,若是大哥回到大城市,能有这么妥帖的安排吗?

又是不久,听母亲在电话里说,朱大来和吴光辉都辞职了,去大哥那个小城做生意去了。这条消息让我有些吃惊。

吴光辉当了五年兵就复员回来了,在轴承厂当了一名工人,在计划经济那会儿,轴承厂不愁生计,饿不着也撑不着。吴光辉后来和本厂的一名女工结婚了,那个女工相貌平平,但见人总是笑,透着喜庆。结婚没地方住,仍住在家里。我就经常能看见吴光辉每天上班下班骑一辆二八自行车,车筐里放了两只饭盒,后座坐着长相喜庆的老婆。后来又生了孩子,他弟弟没当兵和他妹妹没上大学那会儿,一家人都挤在一个屋檐下,全家人都很愁苦的样子。吴光辉的父亲吴部长,脸上被炸弹洗礼过的麻子脸不见一点儿喜色,经常穿一件皱巴巴的军装,夹着包一脑门官司地上班下班。有时他会和父亲聊上两句,说到自己的孩子,他就斜着眼睛冲父亲说:“我们家光辉没法和石权比,他们一起参的军,你看你家石权,再看看我们这个。”聊着说着就多了火气,挥挥手冲父亲道:“不说了,都是闹心的事。”吴部长就倔达倔达地走了。

我有在周末的时候见过光辉哥,偶尔带着孩子在院里遛弯,整个人没精打采的样子。孩子在前面跑摔了,他也懒得去扶,大声地吆喝孩子道:“起来,自己爬起来!”孩子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咧着嘴,皱着眉只能从地上爬起来。想当年那个身穿军装意气风发的光辉哥不见了。有时他会和我聊上几句,每次都会说到大哥,只有说到大哥时,他的眼睛才会放出亮光,然后深吸一口气道:“我早晚有一天会找老大去。”他一直称大哥为老大。我知道他和大哥之间的情谊。

朱大来干到连长的职务便也转业了,那会儿大哥已经是营长了,他转业是因为老婆生产时难产了。他提干之后,家里就在部队医院为他介绍了一名护士,两人异地恋爱,只能通信,恋爱谈得不咸不淡,每年休假回来住上十天半月的,全家给他的任务就是在休假期间专职谈恋爱。那个护士姓柳,个子不高,身子骨很薄,脸色少有血色那种。我们看过朱大来和柳护士谈恋爱的样子,大来哥走在前面迈着急行军的步伐,柳护士随在后面,又跑又颠地仍跟不上他的步伐,远远望去,两人不像恋人关系,倒像是一个父亲带着孩子在散步。就这样大来哥有滋无味地谈了三年恋爱,最后还是结婚了。次年,柳护士生产,大出血。大来哥请假从部队上回来,大人和孩子都保住了,身子却软得不行,出门扶着树走路,从这棵树到那棵树的距离成了她前进的目标。朱大来就生无可恋地照顾她,一拖就是大半年。年底时,朱大来便提出了转业,部队也很快批下来了,转业到城建局里当办事员。

朱大来刚转业时,每天早晨经常一个人在花园里跑操,穿着军裤、军衬衣,还是个军人的样子,昂着头一往无前地跑。后来他跑操的身影就消失了,再见他时,背有些驼了,手里还夹着烟卷,吸口烟就把眼睛眯在一起,浑浊的目光望着某一处。有一次,他正站在楼下的树下吸烟时,看到了我,招手让我过去。他把烟头踩在脚下,拍着身边那棵树说:“老三,当年我和你大哥闯祸了,我就被绑在这棵树上,你大哥在那棵树上。那天晚上蚊子多,咬得我都快喊投降了,是你大哥让我再坚持一下……”他说这话时,似乎又回到了当年,眼里流露出倔强大男孩儿的表情。我就说:“大来哥,你不该转业。”他叹口气道:“你大哥当年也这么跟我说,但我和光辉不能和你大哥比,各人有各人的命。你大哥天生就是当军人的料,我就这个命了。”说到这儿,他的神情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驼着背向楼门洞走去。

所有熟悉大哥的人都说,大哥就是军人的命,只要坚持下去,成为一名将军那是迟早的事,可大哥也没能逃过转业的命运,转业到小城当了名公安局的副局长。大哥在这个过程中是如何纠结痛苦的,他从来没说过。父亲得知大哥的转业消息后,倒是痛苦了一阵子。那几天,父亲连他最喜欢的酒也不喝了,无滋无味地扒拉几口饭,便挪到沙发上坐下,茶几上放着许多种报纸,上面都用醒目标题印着“百万大裁军”的消息。以前,父亲对报纸上的消息总是深信不疑,那是党中央的声音,报纸上说的纲领路线就是党的指示,他有什么不信的呢?也就是因为百万大裁军,父亲提前两年退到了二线,大哥被迫转业了,再看茶几上那些报纸时,父亲就多了无名的火气,把报纸拿起又摔在茶几上。我知道,父亲不是在和报纸生气,他的无名火源于大哥。

大哥當连长当营长时的信息都是柴叔叔来家里说的,父亲在家里招待柴叔叔,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谈论大哥的进步,说着如何砸巴大哥的话。那会儿的父亲虽然高兴,但对柴叔叔的话相信程度是打了折扣的。直到大哥转业前两年,父亲以军区首长的身份,带着工作组去了边防团检查工作。那会儿大哥已经是团长了,晚上大哥去招待所看望父亲,父亲铁着脸望着大哥说:“我没来之前,有人汇报你们边防团这里好那里好的,敢拉出你的队伍遛遛吗?”

大哥在父亲面前立正站好,盯着父亲的眼睛说:“怎么遛?!”父亲说:“当然是真遛。”大哥就说:“好。”说完转身就出门了。

那一次,父亲带着军区的工作组,看到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边防团演习。父亲13岁入伍便开始参加战斗,历经无数次战火,他最看不上的就是那些花架子,中看不中用。大哥把边防团这次演习当成了真刀真枪的对抗,全团一分为二,变成了蓝军和红军。所有轻重武器一起上,从单兵作战到集体攻防,演习一直持续了三天。跟随工作组的报社记者还把全团这次演习录了像。后来录像被做成训练教学片子在全军区推广。

从那次回来以后,父亲对大哥的看法就彻底变了。再有人当他面夸大哥时,他不再摇头摆手了,而是一副受用的样子道:“江山辈有人才出,我们这些老家伙也该放心了。”

但大哥的部队还是被裁掉了,连个番号都没了。父亲长吁短叹了挺长时间,他不是为了自己退居二线,而是为了部队少了一位像大哥这样冉冉升起的一颗将星。

不久,二哥二姐也从部队相继转业了,我成了家里在部队的独苗了。有一次,我从军校放假回家,父亲把我叫到书房,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说:“你能像你大哥一样吗?”我不知父亲这话是何用意,盯着父亲的眼睛道:“你是说哪方面?”他似突然醒悟过来,摆摆手道:“哪方面你也不行。”父亲说完长叹一口气,身体委顿下去,戴在鼻子上的老花镜边也滑落下去。那时我才知道大哥在父亲心中的分量。大哥的转业让父亲的希望夭折了。

大哥转业不久,朱大来和吴光辉两人双双辞职,义无反顾地在大哥那个边防小城注册了一家贸易公司,两个人下海了。

朱大来和吴光辉投奔大哥来到了边疆小城,他们选择的业务是和俄罗斯做贸易。说是做贸易,其实就是以物换物。把咱们生产的羽绒服、运动衣、洗衣粉、肥皂什么的打包运到俄罗斯,再换回俄罗斯人的手表、望远镜、巧克力什么的。那几年和俄罗斯人做什么贸易的都有,还有人用几车皮的二锅头酒,换回了俄罗斯的大飞机。一时间,许多国人蜂拥着来到俄罗斯淘金。朱大来和吴光辉两人之所以投奔大哥,有几方面的原因,首先他们兄弟三人的感情基础是首选。其次,大哥所在的边疆小城是双边贸易的一个口岸,北京直达莫斯科的火车在这个边疆小城都会停留,他们进出俄罗斯自然也方便了许多。

三兄弟能够在边疆小城再次相聚,重叙情谊的兴奋自然不必多说。有一次,朱大来回到大院,看到坐在凉亭里的父亲,他走过去从鼓鼓囊囊的书包里掏出一架俄罗斯望远镜,递给父亲说:“石叔,这是俄国货,比你们打仗时的望远镜强多了,送给你了。”父亲没看那架望远镜,而是盯着朱大来的脸问:“听说你做生意了?”朱大来就笑笑说:“叔,生意谈不上,也就一倒爷。”朱大来离开单位后,人就显得有些随意,总是嬉皮笑脸的样子。父亲就拍一下凉亭里的石桌说:“不管你做啥爷,都不能学坏了。”朱大来收了笑,立马站好说:“叔,怎么会呢,况且还有石权看着我们俩呢。他现在是公安局副局长。”一提起大哥父亲就多了心事,他皱着眉头把朱大来打发走了,拿起大来留下的望远镜冲着大来的背影,一直看到他从楼门里消失。

父亲满怀心事地回到家,当即给大哥打了一个长途电话。大哥转业后,他回了一次家,住了两个晚上,深居简出,哪儿都没去,就是朱大来和吴光辉请他去喝酒,他也没有出门。他几乎和父亲在客厅里对坐了两天,后来还是父亲挥挥手道:“你选择不回来就依你,但我只有一条,别忘了你是军人,当过团长,路咋走你应该知道。”大哥站起来,像团长样的立在父亲面前道:“爸,你放心,我是军人的儿子。”父亲和大哥眼里都有了泪花。此时,为人夫为人父的大哥,已经能够理解当年父亲为了爱情的选择。他与杨帆没走到一起的心结已经解开了,但他仍然不敢见杨帆。那会儿的杨帆也从文工团转业了,暂时还没找到工作,在家待业呢。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为什么,大哥似乎还是不敢见杨帆。不知是他们分手时的承诺,还是大哥对青春年少的往事不堪回首。那次大哥在家里待了两天,就是求得父亲对自己落户边疆小城的支持。大哥走时,父亲都没出门,只有母亲在门口冲大哥千叮万嘱地一遍遍地说:“下次回来一定带上托娅和大林。”母亲含着泪说:“大林长大后我还没抱过呢……”大哥望着眼泪汪汪的母亲,重重地点了点头,梗着脖子没再回头,噔噔地向楼下走去。父亲站在窗前,看着大哥的背影一直消失在拐角处,然后目光就停在那儿,一动不动。后来我知道,大哥转业这件事对父亲打击很大,他沉默寡言了好久,以前他的酒量喝上三五两不在话下,现在却沾酒就醉,然后就莫名其妙地发脾气。在父亲心里,大哥是他最为靠谱的接班人,顺风顺水当到团长的大哥,如不发生意外,以后一定会是师长和将军。大哥的军旅仕途夭折了,父亲的理想也像断了线的风筝随风而去了。后来二哥二姐也相继离开部队,全家的孩子只有我一个人在部队了,每次我回家时,他望着我的目光都是恨铁不成钢,然后欲言又止的样子。我深知父亲对我是失望的。

那天父亲给大哥打了个电话,上来便说:“石权,那啥,你虽然转业到地方了,现在的工作就是你的事业。你可不能出半点儿差错。”大哥怎么回答父亲的不得而知,但我知道大哥是个有原则的人。

朱大来和吴光辉还是出事了,他们俩又一次去俄罗斯贸易时,被一伙自称为“光头党”的人绑架了。那会儿俄罗斯治安很乱,一些有黑社会背景的人把中国商人看作是满街跑的人民币。朱大来和吴光辉就成了光头党的肉票,不仅搜光了他们身上的钱,还有没来得及发出的货物,又给大哥打电话要现金赎人。两个人没有把家里的联系方式告诉他们,而是报出了大哥的电话,他们相信大哥一定有办法去搭救他们。

中国公民在境外遭到了绑架,无论如何都是件大事,大哥所在的公安局用加急件向省里做了汇报,省里又向公安部报告。公安部和俄罗斯警方协商,成立营救专案组,大哥便成了这次中方领导小组的组长,他带着几个人连夜启程赶往俄罗斯和当地警方会合。

光头党见迟迟要不来赎金,仍然不时地给国内打电话。大哥走后,就安排一名女刑警接听对方电话,对方一次次威胁再不见到钱就寄来人质的手臂和眼睛什么的。女刑警又把绑匪的消息辗转着通过俄罗斯警方传达给大哥,大哥自然是心急如焚。在俄罗斯办案一切都得听从人家安排,俄罗斯警方办案效率又低,吃饭喝酒分析案情,一连十多天也没有什么进展,大哥嘴上长满了火泡。有一次吃饭时,他用从中国带来的二锅头酒把俄罗斯警察灌醉了,他带着自己的人出来了解情况。他首先找到在俄罗斯做生意的中国人,这时的同胞成了他们的眼线,几经周转,大哥得到线索,朱大来和吴光辉就被一伙人关在俄罗斯郊外的一处库房里。有两个中国商人刚交完赎金,刚被放出来。得到这个消息时已经是半夜了,大哥一伙人行动首先要得到俄罗斯警方认可,可俄罗斯警方以时间太晚不宜行动为由搪塞着大哥他们。大哥用两箱二锅头酒,换来了俄国警方一纸搜查令。有了俄国警方的搜查令,大哥几个人便可以行动了。这是充满危险的一次境外营救的行动,大哥从出国那一刻,便是手无寸铁的光杆警察,那些光头党手里什么家伙都有。俄罗斯警察不敢行动的原因也是因为怕自己吃亏。营救中国商人是大哥必须完成的任务,况且被绑的还是他的两个兄弟。

大哥一伙还是在凌晨时分冲进了关押人质的库房,那里有几个守卫,他们也喝多了,歪七仰八地睡在库房外的臺阶上,武器被扔在一旁。大哥他们得手后先是把这些武器收走,在这个过程中,被一名起夜的看守发现了,肉搏之后,大哥冲进了库房。朱大来和吴光辉被捆绑着扔到草堆里,两人头发胡子已经很长了,蓬头垢面,双眼赤红,大哥几乎认不出他们了。当俄罗斯警察赶到时,天已经亮了,大哥一边一个架着朱大来和吴光辉坐进了俄方的警车里,两人这才哭出了声,他们从死里逃生的恐惧中回过神来,抱着大哥的手臂放声大哭。

那次,大哥把朱大来和吴光辉带回国内,在边疆小城疗养了一个多月,两人才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两人被绑架的事,几年之后我才从朱大来嘴里听说。那次朱大来回家,我正好在家休假,他拉上我去喝酒,朱大来的酒量明显不济了,几杯之后就高了,然后他鼻涕眼泪地把那次被绑架的经历告诉了我。他红着眼睛说:“要是没有你大哥,我和光辉就彻底完了,家人连个尸首都见不到。”

大哥和朱大来、吴光辉三人是发小儿,又是磕过头的弟兄,自从那次之后,两人更加坚信了他们的兄弟情谊。两人被营救后,不再去俄罗斯做生意了,而是在边疆小城搞起了服装批发。有做生意的同行就劝两人,在小城里做生意比不上大城市,但都被两人摇头否定了。他们来到边疆小城不仅只为了生意,其实他们真实想法就是能和大哥在一起,隔三岔五地能够见上一面,喝顿酒,说上一气话,他们就心满意足了。

又是两年后,两人救了大哥一次。那会儿大哥已经当上公安局长了。从副职转成正职,大哥用了五年时间。他办过的案子不计其数,也就得罪了不少人。地方小,人际关系就复杂,拔一个萝卜连带一片土地上的植物。有一天傍晚,大哥下班回家途中,他的车被纪委拦住了,结果在他车的后备箱里发现了几十万的现金。这是有人定点定时举报的,钱在大哥的车里,司机否认是自己的,大哥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大哥被“双规”了,一个城市的公安局局长被拿下,肯定是个大新闻,一夜之间就传遍了小城。

朱大来和吴光辉自然也知道了,凭他们对大哥的了解,一定是被人陷害了。陷害他的人又是谁,这得有证据,否则办案的纪委没人会相信。

大哥的司机姓苏,两个人之前就多次见过,要查找到陷害大哥的人,一定要从司机这里入手。车是他开的,谁往里放钱,大哥不知道,他能不知道吗?两人找到他时,他刚从纪委出来,他向纪委交代,大哥经常一个人开车出门办事,钱是何时放的,谁放的,他也不知道。他一句不知道,大哥就真的说不清了。依据现有的证据,大哥说不清也会沦为阶下囚了。正当纪检部门紧锣密鼓地办理大哥的案子时,朱大来和吴光辉也没闲着,两人找到大哥的司机,想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司机说出实情。司机铁嘴钢牙,一脸无辜地说:“两位哥哥,我真不知道。我怎么会陷害我们局长,打死我也不敢呢。”说来也巧,司机的父亲突然查出得了脑瘤,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大病,司机带着自己的父亲跑了几家医院,得到的都是无法医治的结论。朱大来为了救大哥心切,主动把司机的父亲接到了老家医院,他爱人一直在部队医院做护士,此时已经是护士长了,找到了军区总院脑科的主任,手术终于成功了。司机的感动自不言说,也明白朱大来为啥帮他。在住院期间,朱大来和吴光辉两人就像照顾自己爹一样跑前忙后,还是司机的父亲首先受了感动,出院那天,把自己儿子叫到床前,含着泪冲儿子说:“咱们可不能干昧良心的事呀,法律不惩罚咱,老天爷都看不过眼。”

司机小苏挣扎了几天,最后还是说出了实情。大哥半年前查获了一家洗浴中心,这个老板怀恨在心,便想到陷害大哥的阴谋,让小苏把车开出去,把钱放好,再让他开车送大哥回家,然后他再举报。司机自然也捞到了好处。

大哥终于又恢复了公安局局长的身份。司机也因此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从看守所送司机去监狱那天,朱大来和吴光辉也都来为司机送行,他们告诉司机,以后他的家就交给两人了。

司机能舍弃自己的前途和自由说出了实话,朱大来和吴光辉两人在中间的努力和所付出的一切可想而知。

大哥官复原职之后,我们家才知道事情的始末。虚惊一场的父亲号啕着大哭了一次,他一边哭一边说:“石权你受委屈了,不论到啥时候,别人不信你,你爹信你,你是我的儿子……”

后来我听说朱大来和吴光辉两人的生意做得不算好,也不算坏。有许多人就给他们指明生意上的方向,劝他们做生意還是去大城市,在那边疆小城能做出什么名堂。朱大来和吴光辉对这些建议自然没有采纳,仍在那个边疆小城有一搭无一搭地做着生意。

后来大哥退休了,三个人这才一起回到省城,他们一起在一个小区买了房子。还住在一个楼门里,上中下三个人又紧挨在一起,就连家具也是统一的样式。大哥搬新家之后我去参观过,从大哥家出来又去了朱大来家参观,我以为走错了房间,竟和大哥家别无二致。三个人站在一起,就连脸上的笑容也竟然那么相像。我猛然想起,三个人从小到大竟没有分开过。直到此时我才明白,当初朱大来和吴光辉两人为什么一直在边疆小城做生意,他们就是为了能和大哥在一起,这又是怎样的兄弟情谊才让他们能够这样?

每到“八一”或国庆节时,大哥他们总会召集一些战友聚聚,他们三个人都会穿上老式军装,此时的军装穿在他们身上已经有些不合身了,但他们仍然穿得一丝不苟,就连风纪扣也扣得严严实实的。然后他们相互吆喝着,呼喊着对方的名字,仿佛他们又回到了过去,回到了飘着风雪的边境哨所。人似乎也年轻了许多,豪气又一点点儿在他们体内聚拢。

大哥退休那年的春节,回到了父母居住的干休所。父母年龄大了,打开电视让他们看,因为他们耳背,父亲把电视音量调得很大,屋子里就多了高亢的喧闹。大嫂托娅是包饺子的主力,她负责擀面皮,我和大哥负责包。二姐回了婆家,二哥在外地,每次过年初二、初三才能回来。石大林大学毕业后,就谈了个女朋友,此时不知在什么地方和女朋友约会着。大嫂托娅虽然也已退休,干活儿还是那么麻利,脸上洋溢着阳光和劳动的快乐。途中大哥外出倒了一次垃圾,北方人讲究大年初一倒垃圾不吉利,只能趁三十晚上把家里的垃圾都清理出去。大哥楼上楼下跑了三趟,最后一趟时,大嫂已经张罗着煮饺子了,大哥还没有回来。我揣上烟,出门抽支烟,也想看看大哥在外面忙什么。在父亲楼门口的拐角处,我看见了大哥和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个中年女人的身影,我很快认出来了,大哥正在和杨帆说话。大哥这么多年很少回家,他的心结就是不想再见到杨帆,他们热恋,海誓山盟,终究没有走到一起,此时两个人都退休,又一次重逢意味着什么。大哥和杨帆两人的背影留给了我,我在他们的背影中看到的却是平静。两人低声说了几句话,大哥转身向我这边走来,杨帆转身进了另外一个楼门,那是她父母居住的地方。大哥看见我,怔了一下,伸手向我要了支烟。我给他点上,大哥深吸一口。我问:“见到杨帆了?”大哥点下头,吐口烟说:“我有三十多年没见她了,她不叫我,我几乎认不出来了。”我观察大哥的神色,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来,还是一副水波不兴的样子。我向另外一个门洞望去,楼门口新雪的地上还留着杨帆走过的脚印。我突然问大哥:“要是你当初和杨帆结婚会怎么样?”

大哥快速地瞥了我一眼,又把目光移到远处,半晌才说:“人哪,得不到的东西永远是最珍贵的。”说到这儿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话锋一转说:“你大嫂这人很好,跟了我大半辈子没享过福。”大哥说这话时,眼里有种潮湿的东西闪过。

那天晚上,我和大哥陪父亲喝酒,父亲喝了两杯之后就被母亲夺去了杯子,父亲心有不甘的样子,大着声音说:“不喝就不喝,大过年的也不让人痛快。”母亲就用目光严厉地盯着父亲,父亲把不满咽回到肚子里,夹起一个饺子狠狠塞到嘴里,然后含混地冲我和大哥说:“老大、老三你们还年轻,你们多喝。”

那天晚上大哥喝多了,喝多了的大哥脸上一直露出谜一样的笑,谁和他说话他也不搭话,就那么谜一样的笑着。最后还是大嫂搀着大哥趔趄着身子走了。我一直把他们送到了门口,看到他们打上车才转身往回走。莫名地,看到了杨帆父母家的灯火,此时杨帆还没走,她又在想什么。大哥的笑又意味着什么,也许这一切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年三十的雪又飘落下来。

作者简介:石钟山,著有长篇小说《石光荣和他的儿女们》《大院子女》《向爱而生》等30余部,中短篇小说200余部(篇),各种文集50余部,共计1600余万字。电视剧1300余部(集),作品曾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四次、“飞天奖”三次、“百花文学奖”三次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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