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与盐的时代 (上)

2021-08-26 16:52[美]金·斯坦利·罗宾逊 翻译/胡纾
科幻世界·译文版 2021年5期
关键词:巴德拉姆巴赫

[美]金·斯坦利·罗宾逊 翻译/胡纾

编者按

金·斯坦利·罗宾逊是当代最杰出的科幻作家之一,尤其擅长从人文、社会的角度探讨过去和未来、地球和太空。在这个领域,他是当之无愧的Number1。《米与盐的时代》便是这样一部作品:它以另类历史的形式,表现了社会的变迁和文明的发展,最充分地展示了这位作家的风格。

金·斯坦利·罗宾逊的作品很早就引入国内。但由于种种原因,很多读者误以为他的作品用语艰涩,难以卒读。其实恰恰相反。罗宾逊的文风朴素优美,堪稱英语散文的典范。本刊重新翻译此书,隆重推出,以免明珠蒙尘,让读者错过这样一部杰作。

唐僧问:“悟空,你说几时方可到得西天?”

行者道:“你自小时走到老,老了再小,老小千番也还难;但若你见性志诚,念念回首处,即是灵山。”

觉悟虚空

1

又一次西行之旅,巴德与普辛发现一片空无之地;

帖木儿不悦,本章以狂风暴雨告终。

灵猴永远不死。世事艰难时他总会回来,正如他曾襄助唐三藏历经第一次西行的危难,将佛教从印度带回中土。

如今他投生为一个小个子蒙古人巴德·巴答什,瘸子帖木儿军中的骑兵。他父亲是吐蕃盐商,母亲是蒙古人,经营客栈,同时兼当巫女,因此不等出生他就已经游历过许多地方:走遍四方上下与东西南北、翻越高山与河流、穿过沙漠与大草原,总是往返于世界的心脏地带。我们的故事发生时他已经老了:方脸、弯鼻、灰辫,下巴上四根须发便算是胡子。他早知道这将是帖木儿的最后一役,并好奇它会不会也是他自己的绝唱。

有一天黄昏时分,他们一小队人去为大军探路,纵马离开了光线黯淡的小山丘。四下里太静了,巴德渐渐感到不安。当然并非真的寂静无声,与大草原相比,森林总显得喧闹;再说前方还有条大河,河水的声音也夹杂在树林的风中。可总归缺了点什么。也许是小鸟的歌声,或者某种巴德不太能识别的声音。男人们膝盖一夹催马向前,马儿轻声嘶鸣。天气在变,更是不妙。一缕缕马尾云在天空的最高处拖出长长的橙色,狂风乍起,空气潮湿——有风暴从西边滚滚而来。若是身在大草原,天空广袤,风暴自然一目了然;此地是覆盖森林的小山丘,看不见多少天空,风也反复无常,但风暴的迹象依然清晰可见。

纵马经过的田里挤满未收割的作物。大麦坠弯了腰,苹果在枝头枯萎,或坠落地面腐坏。路面的尘土中,不见车辙、蹄印或人的足迹。夕阳西下,扭曲的凸月挂在前方。猫头鹰飞落田间。

突如其来的狂风:风中的世界显得多么广大。马儿惴惴不安,灵猴亦然。

前方有一座无人的小桥,他们打马过桥,马蹄嗒嗒踏在薄木板上。现在他们看见了木头建筑的茅草屋顶。然而没有烟火,也不见油灯的光。他们继续前进。更多建筑从树木间露出,可是仍然没有人。黑暗中的大地空空如也。

普辛催他们继续前行,道路越来越宽,立在路旁的建筑也越来越多。转过一个弯便离开山丘来到平原,一座寂静的黑色城市躺在他们眼前。没有灯光、没有人声;只有黑色的大河泛着波光静静流淌,风吹动河边的草木,叶子窸窣作响。城市空空如也。

自然我们每个人都会经历无数次投胎转世。我们填充自己的身体,就像空气填充气泡,当气泡破裂,我们就飘至“中阴”。我们会在中阴游荡,直到被业风刮进某个新的生命、回到尘世里的某个地方。知道这一点,每

次都会给巴德带来慰藉,尤其当他精疲力竭、拖着腿走过鏖战后的战场,望见残破的尸体仿佛空外套般遍洒大地。

然而当你来到一座并未经历战斗的小镇,却发现所有人都已经死了,那感觉又全然不同。死了很久:尸体已然干瘪,借着薄暮与月色能看见裸露的森森白骨,都是狼和乌鸦吃剩的。巴德默念《心经》:“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马儿在镇子外缘踯躅不前。除却河水哗哗流淌,四下里毫无动静。月亮眯细眼睛,月光被平滑的石头反射:就在那许多木头房子中央有一座极大的石头建筑,立在较小的石头建筑中间。

普辛命他们用衣服蒙住面孔,不得触碰任何物件、不得下马,除了马蹄能接触地面,马也不能触碰任何东西。他们缓缓穿过狭窄的街巷,两旁都是两三层高的木楼,像中国城市那样挤在一起。马儿并不乐意,却也没有直接反抗。

他们来到河边一个石板铺地的中央广场,在一座高大的石楼前停步。它真是很大。许多当地人都来这里等待死亡。显然,这是一座喇嘛庙,不过没有房顶,庙宇朝天空敞开——尚未完工,就好像这些人只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才转向宗教。然而太迟了,此地已经化作埋骨场。去吧,去吧,去到彼岸,圆满超越,成就一切。没有任何动静,巴德突然想到,或许他们刚才穿越山中通道时走错了路,或许他们踏上了另一条西行之路,那条通往阴间的路。有一刹那他记起了什么,他曾在某次前往阴间路上短暂地瞥见了一次生命离开的过程——那地方远比这座镇子更小,一个小村庄,被某种厉害的热病一扫而空,所有人被一起送入中阴;死前他们在一间屋子里度过数个时辰,等待死亡降临。所以他才常觉得某个初次见面的人眼熟。每个人的存在原本就是共享的命运。

“瘟疫,”普辛说,“我们走。”

巴德看到他眼里闪着光,他的面容坚毅,仿佛帝国陵寝中的石头军官。

巴德打个寒战:“奇怪,他们怎么没走。”“也许因为无处可去。”

几年前印度也曾遭瘟疫袭击。蒙古人甚少感染,只偶尔有个把婴儿病倒。突厥人和印度人更易染病,而帖木儿军中自然是什么人都有的——波斯人、突厥人、蒙古人、吐蕃人、印度人、塔吉克人、大食人、格鲁吉亚人。瘟疫可以杀死他们,杀死他们中的任何人,或者杀死他们所有人,如果这些人果真是被瘟疫击垮的话。他们无从确认这点。

普辛说:“我们回去报告。”

其他人纷纷点头,庆幸此事由普辛定夺。帖木儿命他们向西骑行四天,侦查马扎尔平原以及平原背后的情形。倘若派出的小队尚未完成使命就返回,帖木儿是不会高兴的,哪怕这些人是他麾下资历最老的察乌钦①。但普辛不怕。

他们穿过月色原路返回,马儿累了才扎营稍事休息。黎明时再度启程,通过大山之间那道宽大的豁口,那里被先前的侦察兵称为摩拉维亚大门。一路途经的村庄或小屋都不见炊烟。他们催马向前,马儿迈出最快、最大的步子,疾驰了整整一天。

他們骑下山脉东侧长长的斜坡,回到大草原上,西面的天空立起了一堵巨大的云墙。

宛如迦梨②的黑毯笼罩他们,死亡女神从自己的领地将他们驱逐。黑毯坚实的底子上泛起褶皱与涟漪,黑色的猪尾和鱼钩打着旋儿没入下方的空气。如此险恶的凶兆连战马都低下了头,人类再也无法看见彼此。

他们靠近帖木儿壮观的营地,而黑色的暴雨云也遮蔽了剩余的天空,令四下里如永夜般一片墨色。巴德后颈上汗毛直立。几颗硕大的雨滴重重落下,雷鸣从西方滚滚而来,就像巨大的铁轮从头顶碾过。他们坐在马鞍里伏低身体、踢马前行,心中却踌躇着,不愿在这样的风暴中带回这样的消息,因为毫无疑问,帖木儿也会如他们一般将它视为凶兆。帖木儿常说自己的一切成就都要归功于一位阿修罗,归功于阿修罗现身给他的指引。巴德亲眼看见过其中一次显现,亲眼看见帖木儿与一个不可见的存在交谈,随后帖木儿就告诉人们他们心里想的是什么、又会有何种遭遇。这样的黑云只可能是一个征兆:西方有邪灵。那地方发生了不好的事情,也许甚至比瘟疫更糟;征服马扎尔人和法兰克人的计划只能放弃,因为骷髅女神已经亲自下手,抢了帖木儿的先。很难想象帖木儿能接受这样的挫折,但事实如此,他们头上顶着无人见过的最可怕的风暴,而所有的马扎尔人都已死去。

巨大的营地上空升起炊烟,好似一场盛大的祭典,那气味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遥远,仿佛源自一个他们已然永远离开的家园。普辛看一眼周围的手下。“在这里扎营,”他命令道。他思前想后,“巴德。”

巴德感到恐惧刺穿自己的身体。“跟我来。”

巴德咽下唾液,点头跟上。他并不勇敢,但他是察乌钦,也就是帖木儿麾下最老的武士,自然有着察乌钦的泰然。普辛必定也明白,巴德已经意识到他们进入了一个不同的界,从这一刻起,发生的一切都将异于寻常;一切都已注定,他们别无办法,只能一一经历。因果业力逃无可逃。

普辛无疑还记起了两人年轻时的往事,那时他俩在卡马河以北的泰加林带,被一个部落的猎人捕获。最终两人齐心协力、成功逃亡:他们用匕首杀死了猎人头领,踏过营火跑进了黑夜中。

现在两人骑马经过外围的岗哨、穿过营地来到可汗的大帐前。西边和北边,一道道闪电穿透漆黑的空气。两人此生都从未见过这样的风暴。巴德前臂上稀疏的汗毛像猪鬃一样立起,他感到空气噼啪作响,仿佛挤满饥饿的幽灵,仿佛是饿鬼们涌上来看帖木儿出帐

——毕竟他杀过那许多人。

两人下马站好。卫兵们从帐篷里走出,拉起帘子;他们立正站好,弓弦也已经拉开。巴德喉咙发干,竟咽不下唾液,他觉得可汗巨大的蒙古包中仿佛透出一道蓝光。

帖木儿高高出现在半空,是轿夫把他扛在肩头。他面色苍白,汗水淋漓,眼珠周围一圈全都能看见眼白。他低头怒视普辛。

“你为什么回来?”

“大汗,马扎尔人遭了瘟疫。他们全死了。”

帖木儿打量着这位惹自己不喜的将军。“你为什么回来?”

“为了禀报你,大汗。”

普辛声音平稳,眼睛毫不畏惧地迎向帖木儿严厉的目光。然而帖木儿并未软化。巴德咽下唾液;这里的一切与他和普辛逃离猎手那次全然不同,那一次的壮举绝不可能在此复制,所谓逃跑如今不过是空想而已。

巴德看出帖木儿心中有东西绷断了——现在是他的阿修罗在透过他说话,而且它说话时似乎对帖木儿造成了巨大的伤害。也许那不是阿修罗,而是帖木儿的乃夫思①,那居住在他体内的属灵动物。他厉声喝道:“他们别想这样容易脱身!他们要为此受罪,无论如何也在劫难逃。”他虚弱地挥挥手臂,“回你们的小队去。”

然后他稍微平静下来,对自己的卫兵说:“带这两人回去,杀掉他们和他们的手下,还有他们的马。点起篝火焚烧一切。然后我们骑马出发,向东走两天再扎营。”

他抬起一只手。天崩地裂。

一道闪电炸裂在他们中间。巴德跌坐在地上,耳不能听。他呆呆地环顾四周,只见其他人也纷纷倒地不起,而可汗的大帐正在燃烧。帖木儿的肩舆倾倒,轿夫四散奔逃,大汗单膝跪地紧抓着胸口。他的几个手下朝他奔去,又一道闪电朝他们劈下。

巴德摸索着爬起来逃走了。他扭头往后看,透过脉动的绿色残影看见帖木儿的乃夫思,黑色的乃夫思从他嘴里飞入了夜色中。帖木儿兰,瘸子帖木儿,被阿修罗与乃夫思双双抛弃。身体的空壳颓然倒地,大雨倾泻其上。巴德奔向西边的黑夜。我们并不知道普辛去了哪个方向,亦不知他有何际遇;至于巴德倒是可以在下一章找到答案。

2

穿越饿鬼的国度

一只猴子流浪,云朵般孤独。

一整晚巴德或跑或走,顶着倾盆大雨踉跄地走在越来越密的树林中、爬进他能找到的最陡峭的小山,躲避可能追来的骑兵。追赶可能染上瘟疫的人谁也不会太用心,但他还是可能被人从很远之外一箭毙命,而他希望从他们的世界中消失,就好像他从未存在。若非那场奇异的风暴他必定已经死了、已经踏上另一生的旅程:现在其實也一样。去吧,去吧,去到彼岸……

接下来的一天,他走了整日整夜。第二天黎明时分他再次疾步穿过摩拉维亚大门,他料想大概无人胆敢追他到此。一踏上马扎尔平原他便掉头南行,进入树林中。借着清晨湿漉漉的光线他找到一棵倒地的大树,于是深深缩到它暴露的树根下,在隐蔽的干燥处睡过了这天余下的时光。

那晚雨停了,第三天早晨他已饥肠辘辘。他找到些草甸葱头,立刻拔出来塞进嘴里,然后就去搜索更能填饱肚子的食物。那些空无人烟的村子,储藏室里或许仍然挂着肉干,粮仓里也许还有谷粒。说不定还能找到弓箭。他自然也不愿靠近死人的定居点,但那似乎是最可能找到食物的地点,而食物优先于一切。

那晚他腹中全是葱头,因胀气而睡不踏实。黎明时分他沿着大河向南出发。所有的村庄与定居点都空空如也,所见之人全都死在地上。那情形令人心惊,却也无法可想。他自己也处于某种死后的生存状态中,好似一缕异常饥饿的幽魂。他的生活就是搜索食物,从这一口到下一口;他既没有名字也没有同伴,于是开始向内退缩封闭自己,就仿佛是在大草原最艰难的战役期间:那种时候他会变得越来越像野兽,他的心就像被人触碰的蜗牛缩回了触角。一连好几班轮值的时间,他除了《心经》什么也不想。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曾经有一次转世他名叫孙悟空,这是有道理的。觉悟虚空,虚无的猴子。

他遇到一处似乎未被野兽洗劫的村庄,便绕外缘探看了一番。在一间空马厩里他找到一把未上弦的弓和一袋箭,弓和箭都十分原始,手艺粗劣。马厩外的草场上有什么动静,他走出去,吹口哨招来一匹黑色的小母马。他用葱头作饵逮住她,并很快教会她接受自己骑在她背上。

他骑着她走过架在大河上的石桥,然后缓缓穿越向南的粮田,上坡下坡、上坡下坡。路遇的村庄依然空空如也,食物要么腐烂变质要么被野兽糟蹋,但现在他有了母马的奶和血可喝,所以事情就不那么十万火急了。

此地已是秋季,他也开始像熊一样过日子:他吃浆果和蜂蜜,再加上用那可笑的弓射到的兔子。也许弓是小孩子胡乱捣鼓的,大人应该造不出这样的东西。那就只是一根弯曲的木头,多半是白蜡木,稍事雕琢,但形状仍不规则;既没有箭座,也没有搭箭的扣,拉弦的感觉就像在拉经幡的绳子。他曾经的那张弓乃薄角片和枫木制作,皮胶上盖着蓝色的皮革,拉、放的手感都很好,力道足以从一里外刺穿盔甲。如今它自然是永远失去了,与他不多的几样财物一起失去了。去吧,去吧,去到彼岸。每当他用这树枝一样的弓射出细枝条似的箭时,他就会摇摇脑袋,怀疑到底有没有必要费功夫去把箭找回来。难怪这些人都死了。

在某个小村子,有五间房子挤在一条小溪的渡口上方,他发现最大那间房子里有上锁的食物储藏室,里面存了许多风干的鱼饼。鱼饼里加了一种巴德没见过的香料,害他有点犯恶心。但肚子里有了这奇怪的食物后,巴德的心绪振奋了好些。在一处马厩里他找到了可以给母马用的鞍袋,便往里面塞满风干的食物。他骑上马继续前行,比之前都更留心自己经过的大地。

白皮的树伸出黑色的枝,山脊上的松柏依旧苍翠。同一棵树上一只红鸟挨着

一只蓝鸟。如今一切皆有可能。

一切,只除了回归他曾经的生活。他倒并不怨恨帖木儿:换了巴德是他,也会那么干。瘟疫就是瘟疫,不可等闲视之。而这次的瘟疫显然比绝大多数瘟疫都更厉害,所以才杀死了整片地区的所有人。在蒙古人中间,瘟疫通常只会杀死几个婴儿,也许再害几个成年人生病。因此看见大小老鼠你要格杀勿论,而如果婴儿发烧长疙瘩,母亲就把他们带去河边,任其生死。听说印度的城市情况更糟些,常有一大群人病死。但总之从没听说有这样的事。也许是别的什么害死了他们。

穿越空旷的大地。

朦胧的云,冰冷的下弦月。凝霜色的天,一见生寒。刺骨的风。突生的恐惧。

稀疏的林地中千棵树在咆哮:孤独的猴子在荒山上哭泣。

然而恐惧漫过他,旋即又离开了,就像暴雨带来的洪水,留下一颗心宛如大地般空寂。一切都静止。去吧,去吧,去到彼岸。

有段时间他以为自己会骑马穿透瘟疫肆虐的地区,再一次找到人烟。然而,有一天他爬上一溜有着崎岖山脊的黑色小山,看见了一座镇子铺开在下方,无数屋顶覆盖整个谷底。它比他见过的任何城镇都大,但却空无人迹。没有炊烟、没有人声、没有动静。城市中央又一座巨型石头庙宇朝天敞开着。恐惧再次注满他的内心,他骑马进入森林,逃避那无数人如秋叶般飘零的景象。

当然了,他大致知道自己的方位。从这里一直往南,最终会去到奥斯曼土耳其人在巴尔干的要塞。那时他就可以跟他们说话,他就会回到世界里,只不过是离开了帖木儿的帝国。那时他会找到点什么事做,会有办法谋生。

于是他向南骑行。然而村中依然只有枯骨。他越来越饿。他逼马加快速度,同时喝了更多她的血。

然后有一天夜里,在月下的阴影中,有嚎叫声突然响起,狼群咆哮着朝他们冲上来。千钧一发之际,巴德割开拴母马的绳子,自己手脚并用爬上了树。大部分狼都去追赶母马,但也有些坐在树下喘气。巴德尽量找个舒服的姿势,准备等它们自行离开。下雨了,狼夹着尾巴溜走。黎明时巴德第十次醒来、爬下树。他往下游走,找到了母马的尸体,只剩下皮毛、软骨和散落的骨头。鞍袋找不到了。

他继续步行前进。

有一天,他太过虚弱,再也走不动了,于是潜伏在一条小溪旁,用那可怜巴巴的箭射中了一头鹿。他升起火来饱餐了一顿,狼吞虎咽地咽下大团烤好的后腿肉。他另找了个地方睡觉,希望明天还能回来找到死鹿。狼不会爬树,但熊可以。他看见一只狐狸——雌狐是他妻子的乃夫思,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看到狐狸仍然让他开心。天亮了,太阳温暖他的身体。鹿已经被熊挪走,熊确实来了。不过肚里新吃的鹿肉让他恢复了体力,他继续赶路。

他往南走了好几天,尽量走在山脊上;他爬过一座座小山,全都既无人烟也无树木,水冲走了泥土,露出岩石被灼热的阳光烤得发白。黎明时他环视山谷搜寻狐狸的身影,他喝泉水、去死去的村子搜刮少得可怜的食物。食物越来越难找,有段时间他只能咀嚼马具的皮带。这是蒙古人在大草原经历恶战时的老把戏。不过他觉得在大草原似乎更好些:比起无尽的草地,炙烤下的白色小山实在太难走了。

有一天的日暮時——那时他早已习惯了孤零零地在世上生活,就像曾经的灵猴一样到处搜刮食物——他看到一小片树林,准备过去生火,结果大吃一惊:已经有一堆火在那里,由一个活人看顾。

那人与巴德一般矮小,头发红如枫叶,浓密的胡须也是同一色彩;皮肤苍白,上面有狗一样的斑点。起初巴德确信此人有病,与他保持着距离。但对方的蓝眼睛是清澈的,而且也同样害怕,摆出一副神经紧绷、准备拼命的架势。两人隔着小树林中间的那一小片空地默默盯着对方。

那人朝自己的火堆比畫个手势。巴德点点头,小心翼翼地走进林中的空地里。

那人正烤着两条鱼。巴德从外套底下拿出当天早上打到的兔子,用自己的小刀剥皮、清理。那人眼巴巴地看着他,对每一个熟悉的动作都点头应和。他转动火上的烤鱼,又为兔子腾出位置。巴德拿根棍子把兔子插上,放到木炭上烤。

肉烤好后他们默默吃起来。两人隔着火堆坐在倒地的木材上,各自盯着火看,只偶尔瞥一眼对方;尽管共处已久,他们却依然羞涩。一个人能对另一个说什么呢?这毕竟并非显而易见的事情。

最后那人说话了,起先断断续续,然后就说个不停。有时他会说出一个耳熟的词,但相比之下还是他在火边的动作更令巴德感到熟悉。巴德竭尽全力,但始终也听不懂对方的意思。

巴德自己也试着说了几个简单的句子,他体会着词句在口中的奇异感觉,就像小石子。对方仔细聆听,在那张肮脏的瘦脸上,嵌在浅色皮肤里的蓝眼睛被火光映得发亮,但他并未露出听懂的神情,无论巴德说的是蒙古语、吐蕃语、汉语、突厥语、大食语、察合台语,还是巴德浪迹大草原期间学会的各种致意的话。

巴德背诵完自己知道的所有问候语,那人的脸一阵痉挛,然后就哭了。后来他擦干眼里的泪水,在脏兮兮的脸上留下一道道粗大的印子。他站到巴德跟前,一边说话一边大幅挥动手臂。他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巴德,就好像在生气,然后退回自己的木头上坐下,开始模仿划船的动作,至少巴德猜想那是划船的动作。他划船时面朝后方,就像里海上的渔夫。他比画出钓鱼的动作,然后是抓到鱼、清理鱼、烹饪鱼,最后把它们喂给小孩子吃。他用手势列举出他养活的所有人,他的孩子们、他的妻子、与他共同生活的人。

然后他仰面朝天,对着被火光照亮的树枝再一次哭泣。他拉起用来蔽体的粗布褂子,指着自己的双臂

——指着腋下,他捏了个拳头放在那里。巴德点点头,他感到自己的胃在收紧,那人躺在地上像狗一样呜咽,就这样模仿出他所有的孩子如何染病、如何死去。然后是他妻子,然后是其他所有人。所有人都死了,只除了自己,他围着火堆绕圈,指着地上的落叶念念有词,也许是名字吧。巴德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

然后那人埋葬了死去的村民,所有的手势都那么清晰。他模仿划船离开。他划着自己的小木船走了很长时间,久到巴德以为他忘记了自己在讲的故事;但接着他就靠了岸,并且仰倒在船上。他爬出来,装出惊奇的样子四下张望。然后他开始行走。他绕着火堆走了十几圈,假装吃草和树枝,像狼一样嚎叫、缩到木头底下躲藏。然后他又走了一段,甚至又划了船。他一次次重复同一个词:“德娅、德娅、德娅、德娅①”,朝着树枝间颤抖的星星不断呼喊。

巴德点点头。他知道这种事。那人在哀悼,他发出动物似的低沉咆哮、用一根木棍切向大地,眼睛像是

被火光照亮的狼眼一样红。巴德又吃了几口兔肉,然后将木叉朝那人递了递,对方一把夺过来狼吞虎咽。两人坐在那儿看着火。巴德感受到同伴的温暖,同时又觉得孤独。他瞅瞅那人,对方刚刚把两条鱼都一扫而光,现在脑袋一点一点打起瞌睡。他突然惊起,嘟囔了什么,接着就蜷缩在火边睡着了。巴德有些紧张,他把火拨旺,然后隔着火躺下,试着入睡。醒来时,火已经熄灭,那人也不见了踪影。那是个寒冷的黎明,朝露浸透了一切,那人的足迹顺着草甸延伸到溪水中的一个大弯,然后就消失了。离开这里之后对方又去了哪儿,巴德毫无头绪。

许多天过去,巴德继续南行。许多次轮值那么长的时间里他都没有任何念头,只是搜索大地寻找食物、搜索天空查看天气。他嘴里反复哼着两个词:觉悟虚空。有一天他来到一个围绕泉眼建起的村子。

到处散落古老的寺庙,朝天的柱子周围尽是残垣断壁。一切都落入广袤的寂静中。

为何神祇对其人民如此愤怒?祂们又会如何看待一个在世界终结后经过此地的孤魂?

白色的大理石柱基歪倒:一只鸟儿在空旷的天空中啾啾而鸣。

他担心贸然闯入会冒犯神明,于是便一面唱诵“唵嘛呢叭咪吽”一面绕行寺院。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如今经常这样,这样出声对自己说话或哼唱,而且从来不曾察觉,就好像无视一个永远都在老调重弹的旅伴。

他继续向南、向东行,尽管他已经忘记为何如此。他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路上、去路旁的建筑中搜刮风干的食物。这是一片古老的大地。长满树瘤的橄榄树沉甸甸地挤满无法食用的黑色果子,就好像在嘲弄他。没人能完全靠自己的力量填饱肚子,没有人。他越来越饿,食物变成他唯一专注的目标,每天如此。他经过更多大理石的废墟、进入途经的农舍中觅食。有一次他发现了一大陶罐的橄榄油,于是留在那里四天把它全部喝光。后来野味渐渐多起来,他不止一次看见了那只雌狐。可笑的弓加上好箭法让他免于饥饿。他每晚都点起更大的火堆,有一两次还想起自己遇到的那个男人。遇到巴德是否让他意识到,无论发生什么、无论找到谁,他都会永远孤独,于是便投水自杀以便与自己的迦提①重聚?或者他只是喝水时失足滑落?又或者他是涉水离开了,为了让巴德无法追踪他?这些都无从知道。但那次偶遇不断浮现在巴德心中,他尤其会想起自己如何完全理解了对方。

山谷都是东南走向。他在心中思考旅行的路线,结果发现过去几周的事情他已记不大清,无法确定自己目前的位置。相对于摩拉维亚大门或金帐汗国,他此刻在哪里?当初他们从黑海出发骑行了大约十天,不是吗?感觉就像尝试回想上辈子的记忆。

不过他觉得自己有可能正在接近拜占庭帝国,正在从北面和西面靠近君士坦丁堡。每晚他颓然坐在篝火前寻思,也许君士坦丁堡的人早已经死完了。他寻思也许蒙古国也在瘟疫中灭亡,也许世上的所有人都已经死去。风沙沙地钻过灌木,仿佛鬼魂在说话;他睡得不大安稳,整晚都和在军队里一样,老是在轮值该换班时醒来,不时查看星星的位置、朝火里扔些树枝。他冷。

他再次醒来,帖木儿的鬼魂就站在篝火对面,跳跃的火光映在他那令人生畏的脸上。他的眼睛黑如龙晶,巴德能从中看到闪烁的星光。

“那么,”帖木儿高声道,“你逃了。”“是的。”巴德低声说。

“怎么回事?不想再出去打猎了?”

这是他曾对巴德说过的一句话。在他生命的最后时期,他太过虚弱,只能被肩舆抬着,但他从未想过要停止征伐。在生命的最后一个冬天他仍在考虑来年春天是向东进击中国,还是向西攻打法兰克人。在一场盛大的宴会上他掂量了二者的优劣,中间有一刻他看了看巴德,而后者脸上有某种神情,立刻使得可汗朝他大声嚷嚷。虽然病着,但可汗的声音依然响亮有力:“怎么回事,巴德?不想再出去打猎了?”

那次巴德回答说:“永远不会,大汗。我随你征服了拔汗那、呼罗珊、锡斯坦、花剌子模、蒙兀儿斯坦。再来一个我也不在话下。”

当时帖木儿发出他那种发怒似的大笑:“可是这一次去哪个方向,巴德?哪个方向?”

巴德熟知对方性情,于是耸耸肩:“对我都一样,大汗。为什么你不掷铜钱决定呢?”

这句话为他赢得又一声大笑,马厩里一个暖和的位置过冬,外加一匹好马上战场。伊斯兰历784年春天,他们向西进发。

现在帖木儿的鬼魂站在篝火对面,像任何活人一样坚实。他带着责备的神情怒视巴德。“我照你说的掷铜钱决定,巴德。但结果肯定是错了。”

巴德道:“或许去中国会更糟。”

帖木儿怒气冲冲地大笑。“还能怎么更糟?被闪电击杀?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是你搞的鬼,巴德,你和普辛。你们从西边带回了诅咒。你们根本就不该回来。而我本该去中国。”

“也许吧。”巴德不知该如何应对。面对愤怒的鬼魂有时需要强硬,有时又需要安抚。但那双黑玉般的眼睛、闪着星光——

突然间,帖木儿咳嗽起来。他一手捂住嘴,呕出某种红色的东西。他看看它,然后伸手给巴德看:一枚红蛋。“这是你的。”他从火上把它抛给巴德。

巴德扭身去接,然后醒来。他呻吟一声。帖木儿的鬼魂显然并不满意。游荡在两个世界之间,像任何普通的饿鬼一样显现在他过去的士兵面前……也可以说是很可悲,但巴德就是无法摆脱对他的畏惧。无论帖木儿的鬼魂在哪一界游荡,它都拥有强大的力量。他随时都可以伸手到这个世界里抓住巴德的腿。

那一整天巴德都沉浸在回憶中,他漫步向南,却几乎看不见眼前的大地。他想起帖木儿最后一次到马厩看他那天。当时的情形叫人难过,因为可汗已经没法再骑马了。他像看女人一样看着一匹肥壮的黑色母马,一面抚摸她的侧腹一面对巴德说:“我偷的第一匹马跟这匹一模一样。起初我很穷,日子也艰难。长生天在我身上打下印记。但你总以为他会让我一直骑到生命结束吧。”而且他还用他那生机勃勃的眼睛望着巴德,一只眼比另一只略高、略大,就像在梦中那样。只不过现实中他的眼睛是棕色。

饥饿促使巴德打猎。帖木儿虽是饿鬼,反倒不必再为食物操心,巴德却不能像他一样。所有的野味都顺着山谷朝南边跑。有一天他来到一道山脊上,远远看见了棕色的水。大湖,或者大海。老旧的道路领着他越过又一道隘口、来到又一座城市。

这里依然没有活人。一切都静止不动、悄无声息。巴德游荡在空旷的街道上,走在无人的建筑中间,他感到饿鬼们冰冷的手摸着自己的背脊。

在城市中央的小丘顶上立着一片白色的寺庙,就像在阳光下漂白的骨头。看见它们,巴德便认定自己来到了这片亡灵之国的首府。他已经从外围粗糙的石头镇子走到了用光滑的白色大理石建造的寺庙,然而依然没有一个人活下来。一片白雾在他眼前弥漫,他穿透迷雾,踉跄着跑过灰扑扑的街道,爬上寺庙所在的小丘,去请求当地的神祇裁决他的命运。

在山顶神圣的平台上,三座较小的寺庙立在一座大庙左右。那是一座长方形的美丽建筑,四面都有光滑的双排石柱,撑起大理石瓷片构成的闪亮房顶。房檐下雕刻着许多人,有的在战斗、有的在行军、有的在飞翔、有的在比画手势,这石头巨画描绘的是已经不在这里的人,或者他们的神。巴德找到一根早已倾倒的柱子,他坐在大理石柱基上抬眼望着石头里的雕刻,看那已经失落的世界。

最后他终于走向寺庙,大声祈祷着走进门去。原来这里并不像北边那些石头大庙,它并非人们临终时聚集之地。庙里没有尸骨。事实上它似乎已经被遗弃多年。蝙蝠倒挂在房椽上,阳光从屋顶砖瓦破裂处漏进来,刺透了黑暗。寺庙尽头好像匆忙立了个神台。神台上一根孤零零的灯芯在一罐油里燃烧。他们最后的祈祷,即便在他们死后也仍在摇曳。

巴德没有任何可以当作祭品的东西,而巨大的白色寺庙就这样静静矗立在他头顶。“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他的声音空洞地回荡在庙里。

他跌跌撞撞地回到午后刺目的阳光下,向南看到

大海的粼粼波光。他要去那里。这里没有什么东西值

得他停留;这里的人和他们的神都已死去。

一条狭长的海湾切进小山之间。海湾尽头的港口空荡荡的,只有几只手划的小船,有的在水里被波浪击打,有的倒在从码头向外延伸的卵石滩上。他没敢登船,他对船一无所知。他见过伊塞克湖和青海湖,也见过咸海、里海和黑海,但除开过河的渡船,他这辈子也没上过船,现在也无意开始。

长路漫漫,不见旅人,夜幕降临,不见归帆。

死寂的海港里,四下寂然。

他站在岸边鞠了一捧水喝——又一口吐出去——水是咸的,就像黑海,也像是塔里木盆地的泉水。看到这么多无用的水真是奇怪。他听说有一片海环绕着世界。或许他是来到了世界的边缘——最西边,或者最南边。也许大食人就住在这片海以南。他拿不准。自开始流浪以来,他第一次觉得完全不知身在何处。

他睡在温暖的沙滩上,梦着大草原,想凭意志力将帖木儿挡在梦外。这时他突然被吵醒,许多双有力的大手把他翻过身,捆起他的双腿,又把他的双手绑在身后。他被人拽起来。

一个男人说:“瞧瞧这是什么?”或者意思相近的什么话。像是突厥语,巴德听不太懂,但只要是突厥的各种方言,他通常都能明白大致的意思。那些人看起来像是士兵,也可能是强盗,长着粗硬大手的恶棍,戴着金耳环,一身肮脏的棉衣。看见他们他一面流泪一面傻乎乎地咧嘴笑;他感到自己的脸被拉长,眼睛刺痛。对方警惕地望着他。

其中一人猜测道:“是疯子。”

听了这话巴德摇摇头。“我——我很久没见过人。”他说的是乌卢地方的突厥语,说话时大着舌头,因为尽管他时常对自己和神灵喋喋不休,却已经忘记了该如何对活人讲话,“我以为大家都死了。”他朝北边和西边示意。

对方似乎没听懂。

“杀了他。”其中一个人像帖木儿一样对他不屑一顾。

另一个说:“基督徒都死了。”

“杀了他,我们走。船已经满了。”

“带上他,”另外那个人说,“奴隶贩子会付钱买他的。他那么瘦,也不会把船压沉。”

大致就是这意思。他们拖着他下到岸边。他得加快步子,免得被繩子拉扯着倒退,这样一来他就有些眩晕,因为他并没有太多体力。那些人浑身大蒜味,尽管味道很臭,却让他饥肠辘辘。要是他们想把他卖给奴隶贩子,那就肯定得给他吃东西。他嘴里冒出那么多口水,结果像狗一样挂了满下巴的唾液,而且他同时还在哭、在流鼻涕。他想擦脸,可是双手反绑在身后。

“他像马一样吐白沫呢。”“他有病。”

“他没病。带上他,快点。”说话的是刚才那个要带上他的人,他对巴德说:“别害怕。我们去的地方,奴隶

的日子也比你们这些狗一样的野蛮人强。”

然后他就被推进一只靠岸的小船,小船猛烈震动、被推进水里,一下水又开始左右摇晃。他立刻倒向一侧的木板。

“上这儿来,奴隶。来这堆绳子上。坐!”

他坐下来看他们劳作。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也强过空无一人的大地。只消看着人们移动、听人们说话,他就感到心满意足。就好像望着马儿在大草原上奔驰。他如饥似渴地望着他们,看他们将一面帆拉到桅杆上,这时船猛地向一侧倾斜,他不由自主地扑向另外一侧。那些人见了乐得哈哈大笑,他羞怯地咧嘴笑,指指那巨大的三角帆。

“这么一口气才别想把我们吹翻。”“安拉保佑我们平安。”

“安拉保佑我们。”

穆斯林。“安拉保佑我们,”巴德彬彬有礼道。然后又用大食语说:“奉至仁至慈的真主之名。”他在帖木儿军中多年,早已学得跟其他人一样像穆斯林了。为了礼貌的缘故说的话,佛祖是不会介意的。当然了,就算这样说了他也一样免不了要被卖掉,但也没准能为他赢得更多的食物。那些人好奇地打量他,他则望着大地平滑地后退。他们解开他的胳膊,给他些羊肉干和面包。他努力想把每一口食物都咀嚼一百次。那熟悉的味道让他回想起自己的整个一生。他吃完了他们给他的东西,又从他们给他的杯子里喝了清水。

“赞美归于安拉。奉至仁至慈的真主之名感谢你们。”

小船沿一道长长的海湾驶入一片更宽广的海域。夜里他们驶到岬角背后抛锚睡觉。巴德蜷缩在一卷绳子底下。每回醒来他都需要提醒自己身在何方。

天亮后他們就继续向南、再向南,有一天他们驶过一条狭长的水道,进入波涛汹涌的外海。小船上下颠簸,像是在骑骆驼。巴德指指西边。那些人说了个名字,但巴德没记住。那些人说:“全死了。”

夕阳西下,小船仍在外海上。他们第一次整夜航行,每次巴德醒来那些人都醒着,彼此并不交谈,只是望着星空。之后的三天他们都行驶在看不见陆地的海上,巴德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但第四天早上南方的天空开始发白,然后变成棕色。

有如戈壁滩吹来的迷雾。

沙在空中飞舞,沙和细尘。看啊,陆地!极低的陆地。大海和天空双双化为同样的棕色一座石塔,映入眼帘接着是宏伟的防波堤,立于海港身前。

一个水手快乐地念出它的名字:“亚力山卓!”这名字巴德倒是听过,但此地的情形他一无所知。我们也一样。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3

在埃及我们的朝圣者被卖为奴隶;

在辛吉他再次遇到注定要遭遇的中国人。

抓获他的人航行到一片海滩,将一块石头绑在大岩石上下锚。他们把巴德捆好留在船里,然后用毯子盖上,自己上岸去了。

那里是供小船停泊的海滩,它旁边有长长的木码头立在防波堤背后,十分壮观,停泊的船也大了许多。那些人醉醺醺地回来,彼此争执。他们只解开了巴德的腿,也不对他说什么就径直把他拉下船,牵着他走过城市巨大的海滨道。在巴德看来这里灰尘扑面,一股咸味,而且陈旧得很。城市在太阳底下像死鱼一样发臭,而地上也的确散落着不少死鱼。许多捆扎的货物、箱子、大陶罐和布料堆在码头上一栋长条形建筑前;再往后是鱼市,那气味既让他流口水又让他反胃。

他们来到奴隶市场。那是个小广场,中央有一块抬高的平台,有点像喇嘛的讲经台。很快就有三个奴隶被卖掉了。卖女人时来自人群的关注与评论最多。女

人被剥去了所有衣饰,只剩下束缚她们的绳索或铁链,虽说似乎并没有太大必要。她们站在那里,或没精打采或畏畏缩缩;大多数是黑人,也有些是棕色皮肤。这似乎是拍卖日的尾声,人们在出清剩下的货物。在巴德之前卖的是个骨瘦如柴的小女孩,约莫十岁,被卖给了一个穿着肮脏丝袍的黑胖子。交易是用某种大食方言完成的。小女孩卖了几枚小小的金币,那是巴德从未听说过的货币。他帮抓获他的人脱下已经结了硬壳的旧衣服,又试着用大食语告诉对方:“不用捆我。”但他们不理他,仍用铁链锁了他的脚踝。他走上平台,感到烤热的空气落在皮肤上。就连他自己也能闻出他身上散发的强烈臭味。巴德低头看看自己,他浪迹于空旷的大地太久了,已经像之前的小女孩一样皮包骨头。不过剩下的都是肌肉。他站直身子,在台下竞价时他就看着太阳,心里想着《药师琉璃光本愿功德经》中的一段话:“或得为人。生居下贱。作人奴婢。若昔人中。曾闻世尊药师琉璃光如来名号。由此善因。今复忆念。至心归依。以佛神力。众苦解脱。”

有人问:“他可会说大食话?”

抓他的其中一人戳戳他,他便用大食话说:“奉至仁至慈的真主之名,我说大食话,也说突厥话、蒙古话、乌卢话、吐蕃话和中国话。”然后他开始吟诵《古兰经》的第一章,虽说他并不能记得很全。最后人家拉了铁链,他把这理解成要他闭嘴的信号。他非常口渴。

一个又矮又瘦的大食人拿二十枚某种钱币买下他。抓他的人似乎很满意。他下台时他们把衣服递给他,又拍拍他的背,然后就走了。他准备穿上油乎乎的外套,但新主人拦住他,递给他一块干净的棉布。

“拿去裹一裹。你的肮脏之物留下。”

巴德吃了一惊。他低头看看自己上一辈子的最后纪念。不过是些脏兮兮的破布,但它们一直陪伴他到了此处。他留下藏在一边袖子里的匕首不要,单从衣服里抽出自己的护身符,但他的主人出手干预,把护身符扔回衣服上。

“走吧。我知道辛吉有个市场,你这样的野蛮人能卖出三倍的价钱。那之前你可以帮我做好航行的准备。明白了?好好干活,你的日子也会轻松些。我会多给你些吃食。”

“明白了。”

“可要真明白才好。别想逃,亚力山卓是个好地方。马穆鲁克奴隶兵管事,比伊斯兰教法还严格。他们从不原谅企图逃跑的奴隶。他们是从黑海北边带来这里的孤儿,这些人的父母就是被你这样的蛮子杀死的。”事实上巴德就亲手杀过好些金帐汗国人,所以他

点了点头,不加评论。

他的主人說:“他们被大食人按照安拉的习俗训练,现在他们比谁都更像穆斯林。”想到这里他吹了声口哨,“受训统治埃及,让它免受其他势力的影响,让它只对伊斯兰教法效忠。你可当心别惹了他们。”

巴德再次点头:“我明白。”

穿越西奈半岛就像跟随驼队穿越大陆腹地的某片沙漠,只不过这次巴德是跟奴隶们一起,走在驼队踏起的尘云里。他们的队伍加入今年前往麦加朝圣的大军中,脚下的小路被不可胜数的骆驼和人踩踏,如今尘土飞扬,好似在嶙峋的小山间用镰刀割出的一道痕迹。北去的几支规模较小的队伍从他们左边经过。巴德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骆驼。

专供驼队休息的客栈破旧得很,蒙了一层细灰。巴德与新主人的其他奴隶拴在一起,绳子从不解开,夜里他们就围成圈在地上睡觉。这里的夜晚比巴德习惯的要暖,几乎足以弥补白天暴晒的苦楚。他们的主人泽伊克给他们充足的饮水,每天早晚也有足够的食物,就像对他的骆驼一样好。据巴德观察,泽伊克是货真价实的商人,会细心照料自己的财物。巴德赞许这种态度,并且尽力让这串邋遢的奴隶保持良好的状态。如果大家能步调一致,走路就会容易许多。有天夜里他抬起头,看见射手座从天上俯视自己,于是记起了自己孤身在空旷大地上度过的那许多个夜晚。

帖木儿的鬼魂,最后幸存的渔民,朝天空敞开、无人的石头庙宇,挨饿的日子,小母马,那可笑的弓与箭,一只红鸟和一只蓝鸟,并肩而坐。

他们来到红海,登上了一艘船,比带他到亚力山卓的船要长出两三倍。那是一艘单桅三角帆船,人们也叫它赞布可。风总从西方吹来,有时很猛,他们便紧贴着西海岸航行,硕大的三角帆朝东鼓起。他们走得很快。泽伊克喂给这串奴隶的食物越来越多,想养胖他们卖个好价钱。巴德开心地咽下多给的米饭和黄瓜,眼看着脚踝上的疮开始愈合。很久以来他第一次没有时时刻刻感到饥饿,他觉得自己仿佛走出了一片大雾或一场梦,每天都更加清醒。当然现在他成了奴隶,但他并不会永远当奴隶。会有机缘的。

他们在一个名叫马萨瓦的港口停靠,这里一片棕色,十分干燥,是朝圣之路上的一个仓储点。之后他们向东穿越红海,然后绕过标志着阿拉伯半岛尽头的低矮红色岬角,来到亚丁。亚丁是海边的一大片绿洲,而且实在是巴德见过的最大的港口。整座城市富裕非常,绿色的棕榈树在高处随风摇摆,下方则是陶制房顶、柠檬树和数不清的宣礼塔。不过泽伊克并未在这里卸下货物或奴隶,他上岸待了一天,然后摇着头回到船上。

“蒙巴萨。”他对船长说,然后又加付了船钱。于是他们向南再次穿过海峡,绕过之前的岬角和哈丰角,沿辛吉的海岸向南航行。巴德从未到过这样靠南的地方。中午太阳几乎挂在头顶正上方,一整天都残酷地炙烤着他们,一天又一天,空中从来没有一丝云。空气被烤得滚烫,仿佛世界就是烤炉。海岸要么显出死气沉沉的棕色,要么就是生机勃勃的绿色,绝无中间地带。他们在摩加迪沙、拉穆和马林迪停靠,这些都是兴旺的大食商港,但每次泽伊克都只下船片刻即回。

他们驶入迄今最大的港口蒙巴萨。当天正好遇到一支由巨船组成的舰队,巴德从未想到船竟能这样大。每一艘船都像一座小镇,中央竖起一长串桅杆。这样怪异的庞然大物有十艘上下,又另有约二十艘稍小的船泊在它们周围。“啊,好极了,”泽伊克对赞布可的船长兼船主说,“中国人在这里。”

中国人!巴德从未听说他们竟拥有这样庞大的船队。不过倒也说得通,看他们的塔、他们的长城:他们喜欢造大东西。

中国舰队活像一片群岛。赞布可上的人全都望着巨大的中国舰船,又是局促又是担忧,仿佛面前是纵横海上的神灵。中国的大船比十二艘最大的单桅帆船加起来还长,巴德在其中一艘船上数出了九根桅杆。泽伊克见了朝他点点头,“看好了。若真主愿意,那里就将是你的家。”

赞布可的船长借着一缕微风带他们靠了岸。镇子的防波堤被访客的登陆小艇挤得水泄不通,船主与泽伊克商量片刻,将赞布可停到了紧挨着防波堤南侧的位置。泽伊克和他的一个仆人卷起袍子,跨过船舷踩进水里,又帮串成一串的奴隶下船上岸。绿色的海水像血一样暖,或许甚至更烫些。

巴德发现了几个中国人,即便在这里他们也穿着标志性的毛毡红上衣,显然是太热了。他们在市场上闲逛,把玩货摊上摆出的商品,彼此叽叽喳喳地说话。帮他们跟当地人做买卖的通译认识泽伊克。泽伊克近前,热情地问候对方,又问是否能与中国的访客直接交易。通译把他介绍给几个中国人,后者显得彬彬有礼,甚至可以说是和蔼可亲——他们历来如此。巴德发现自己微微发抖,也许是因为炎热和饥饿,也许是因为多年后又在世界的另一端看见了中国人的身影。看见他们照旧做着自己的生意。

泽伊克和他的仆人领着奴隶穿过市场。那里混杂了各种各样的气味、色彩和声音。好多皮肤像沥青一样黑的人,眼珠和牙齿被皮肤衬着闪出白色或黄色,他们在向往来的行人兜售货物、开心地讨价还价。巴德跟着其他人经过了

大堆绿色和黄色的水果,米、咖啡、风干的鱼和乌贼,一片片一卷卷彩色棉布,

有些带斑点,其他是蓝白的条纹;

一捆捆中国的丝绸,一堆堆麦加的地毯;硕大的棕色坚果,铜盘子里装满五颜六色的珠子或宝石,抑或一团团气味香甜的鸦片;珍珠、生铜、红玉髓、水银;匕首和长剑,头巾和披肩;象牙,犀牛角,黄色的檀香,龙涎香,铁块和串串金银币,白布、红布、陶瓷,世上的一切,烈日之下应有尽有。

奴隶市场紧挨在大市场旁,独占着一个广场,中央有个拍卖的平台——上面没人时实在很像喇嘛的讲经台。

当地人聚在一侧围观一笔买卖,不是大拍卖。这里大食人居多,而且大多穿蓝布袍子和红皮鞋。市场背后有座带宣礼塔的清真寺,再往后则是一排排房子,有四层甚至五层楼高。现场人声鼎沸,但环顾一圈后泽伊克摇头说:“我们等着私下交易。”

他给奴隶吃了大麦饼,然后领他们去了清真寺旁的一栋高大建筑。很快中国人就带着通译来了,所有人都进入内院。这里十分阴凉,栽种着许多阔叶绿色植物,还有一座汩汩冒水的喷泉。有一间面朝院子的大屋,屋里几面墙上都钉着架子,摆着各种图案精美的碗碟、泥人:巴德认出了来自撒马尔罕的陶器、来自波斯的彩绘人像,还有好多以蓝色、红棕色和金叶装饰的中国白瓷碗。

泽伊克道:“实在优雅。”

然后他们开始做买卖。中国军官检查了泽伊克带来的那串奴隶。他们跟通译讲话,之后泽伊克与那人私下商谈,不时点头。巴德发现自己在出汗,尽管他觉得冷。他们要被一股脑卖给中国人。

其中一个中国人缓步从奴隶们身前走过。他打量巴德一番。

他用中国话问巴德:“你是怎么到这里的?”

巴德使劲咽口气,抬手指指北方。“我本是买卖人,”他的中国话已经很不灵光,“金帐汗国的人抓住我,把我带到安纳托利亚。然后到亚力山卓,然后这儿。”

中国人点点头,继续往前走。很快奴隶就由穿长裤和短衫的中国水手领着回到防波堤。那里已经聚集了另外几串和几堆奴隶。奴隶们扒光了衣服拿清水冲洗,然后用了收敛伤口的药,之后又再次冲洗。他们拿到粗布做的新袍子,被人领着上了小船。小船划向其中一艘巨船,巨船的侧面就像一堵木质的大墙。巴德跟在

一個瘦巴巴的黑人奴隶男孩身后,爬上一架有四十级的梯子。他们被一起带到主甲板底下,进了靠近船尾的一

个房间。发生在那里面的事我们并不想告诉你,但不讲的话你就无法理解这个故事,所以我们去下一章吧,看一看以下的故事。

4

凄惨的事件后,一点佛性显现;珍宝舰队祈求天妃平息他们的恐惧。

那艘船太大了,在波浪上竟也不摇晃。感觉就仿佛置身海岛。关他们的房间低矮而宽敞,其宽度横贯整个船身。房间两侧有格栅通风,还能漏进些光线,只不过十分黯淡。其中一片格栅下有个洞,洞悬在船身一侧,那就是排泄的地方。

那个瘦巴巴的小黑孩探头往下看,就好像在判断自己是否能钻洞逃生。他讲大食语比巴德流利,不过同样并非母语;他的口音里有种巴德从未听过的喉音。“他们把你像烂泥巴一样踩在脚底下。”他一面盯着洞看一面跟巴德讲话,说自己来自萨希尔背后的山区。他把一

只脚伸进洞里,然后另一只脚。他钻不出去。

这时门锁咔嗒一声响,他抽出双脚,像野兽似的一下子就跳开了。三个男人走进来,命令所有人在他们面前站好。巴德估计他们是船上的军士,来检查货物。其中一个人把那黑人男孩上下打量一番。他朝另外两人点头,他们拿来装在木碗里的米饭放在地上,另外还有一大竹筒的水,然后就离开了。

之后的两天都是如此。叫可于的黑人男孩花很多时间从粪洞往外瞅,似乎是在看水,也可能什么也没看。第三天他们被领出去帮忙装货上船。货物用穿过桅杆上滑轮的绳子吊到船上,然后被引导着从各个舱口放到底下的货舱里。搬运的人听从当值的军官指挥,通常都是一个大块头的圆脸汉人。巴德听说货舱用内墙分隔成九个独立的舱室,每一个都比红海最大的单桅三角帆船还大上好几倍。听以前乘过船的奴隶说,这么一来巨船就不可能沉没;如果一个隔间漏水,他们有办法把水放掉、把它修好,甚至也可能就任它灌满水,反正剩下的隔间仍能让船浮在水面上。就好像九条船捆在一起似的。

有天早上,头顶的甲板被水手的脚步震得山响,他们能感觉到两个巨大的石锚被提出水面。硕大的船帆拉上了横梁,每根桅杆上都有一面。大船缓慢而庄重地在水上摇晃起来,稍微朝一侧倾斜。

这实在是一座飘浮的城市,居民有好几百之多。趁搬运包裹、箱子的当口,巴德数出五百个不同的人,无疑还有许多他没看见。船上竟有这么多人,真叫人吃惊。对此所有奴隶意见一致:这非常中国。中国人不会注意到挤不挤这种事,对他们来说一切正常,跟其他中国城镇没两样。

这支大舰队的司令官就在他们这艘船上。郑和。扁平脸,身量极其魁梧,来自中国西部,有些奴隶私底下小声叫他回回。因为有他在,所以上层甲板挤满了官吏、使节、僧侣和各色雇工。甲板下则是很多黑人、辛吉人和马来人,干的是最苦最累的活儿。

当天晚上,奴隶的房间来了四个人,其中一个叫马欢,是郑和手下最得用的副官。这些人走到可于跟前一把把他拉起来。马欢用一根短棍打他的头,另外三人剥掉男孩的袍子、分开他的双腿。他们在他大腿和腰上缠上绷带扎紧,然后把半昏迷的男孩拎起来。马欢从衣袖里抽出一把小弯刀,他抓住男孩的阳具往外拉,只一下就紧贴着躯干切掉了阴茎和阴囊,动作十分熟练。马欢挤压流血的伤口,又拿一根皮带套在伤口周围。他弯腰将一根细小的金属塞子插进伤口里,然后将皮带拉紧、打结系好。他走到粪洞旁,将男孩的生殖器扔到海里,然后接过助手递来的一叠湿纸蒙在他刚刚制造的伤口上,其他人把纸连伤口一同包扎起来。等一切就绪,其中两人把男孩的胳膊架在自己肩上,架着他走出门外。

大約过了一次轮值的时间,他们把男孩带回来,让他躺下。看来他们刚才一直在架着他走路。“别给他水喝,”马欢对瑟瑟发抖的奴隶说,“今后三天不可进水食,否则他性命不保。”

男孩整晚呻吟。其他奴隶本能地避到房间的另一侧,他们害怕极了,眼下还不敢谈论刚刚发生的事。巴德当年是阉过好几匹马的,于是走过去坐在男孩身旁。可于估摸有十岁或十二岁,他灰败的面孔里有某种东西吸引着巴德,所以他一直留在他身边。整整三天男孩都呻吟着要水喝,但巴德没有给他。

第三天晚上太监们回来了。马欢说:“现在我们看他是生是死。”他们把男孩架起来,解开绷带,马欢飞快从伤口里拉出了塞子。可于猛地惊叫,继而呻吟,一股尿液大力喷进第二个太监端着的瓷夜壶里。

“很好,”马欢对一众沉默的奴隶说,“帮他保持干净。提醒他拿掉塞子解手,解完马上塞回去,直到伤口愈合为止。”

他们走出去锁上门。

现在那些阿比西尼亚奴隶愿意跟男孩说话了。“只要保持干净它马上就能愈合的。尿也能清洁伤口,所以没问题,我意思是,如果你撒尿的时候弄到自己身上也没问题。”

“幸亏他们没把咱们都阉了。”

“谁知道他们会不会?”

“他们不阉成年人,太容易死了。这样的伤只有小男孩才受得了。”

第二天早上,巴德领男孩走到粪洞前,又帮他解开绷带,好让他可以取出塞子撒尿。然后巴德帮他把塞子放回去,给他演示方法,他尽量放轻手脚,可男孩还是不住呜咽。“塞子非用不可,否则尿管封住你就会死的。”

男孩躺在自己的棉袍上发着烧。其他人尽量不去看那可怕的伤口,但偶尔总是难免看到。

有一次男孩睡着了,有个人用大食语问:“他们怎么能干出这种事?”

“他们自己就是太监,”一个阿比西尼亚人说,“马欢是太监。舰队司令本人也是太监。”

“你总觉得他们比谁都明白这事多可怕。”

“他们明白,所以才干。他们恨我们所有人。他们统治着帝国,而且憎恨其他所有人。你等着瞧吧,”指指巨大的海船,“他们会把咱们全阉了。这就是世界末日。”

“你们基督徒老喜欢说什么世界末日,但到目前为止都只是你们的末日。”

“我怕的不是上帝,是郑和司令,三宝太监。他和永乐皇帝打小相识,他俩十三岁时皇帝就命人把他阉了。你能相信吗?现在太监们对俘获的男孩全来这一手。”

接下来的日子可于烧得越来越烫,很少有清醒的时候。巴德坐在他身边,把湿布放在他嘴里,心中念诵经文。将近三十年前他最后一次看见自己的儿子,当时儿子大约就是这岁数。眼前的男孩嘴唇灰白开裂,黑皮肤黯淡无光,而且又干又烫。巴德从没见过有人烧成这样还能活下来,所以照顾他大概也只是浪费大家的时间。也许应该任这不男不女的可怜虫离开世界,无疑这样最好。可他还是继续给他水喝。他记得装货时男孩四处打量的样子,记得当时他的眼神多么专注热切。此刻男孩躺在地上,仿佛一个可怜的非洲小姑娘,被裤裆里的感染折磨得半死不活。

然而烧退了。可于的胃口越来越好。不过,即便等他又能活动以后,他也比过去沉默多了。他的眼睛也不一样了,他盯着人看的样子就像鸟,就好像他不是特别相信自己看到的任何东西。巴德意识到男孩曾经离开了自己的身体、进入中阴,回来时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彻底不同的人。那个小黑孩死了,这一个是从头开始的新人。

他问他:“你现在叫什么名字?”

“可于。”男孩并未显出吃惊的样子,就好像他不记得曾经告诉过巴德自己的名字。

“欢迎来到这一世,可于。”

航行在一望無际的大海上是一种奇特的体验。头顶的天空倏忽而过,但感觉上他们好似完全没有动弹。巴德琢磨着骑行一天相当于舰队航行多久,琢磨着长远

看船是不是比马快,但他毫无头绪。他只能望着天气变化、默默等待。

二十三天后舰队驶入古里,这座城比辛吉的所有港口都大得多,跟亚力山卓一样大,或者更大些。

砂岩的高塔、锯齿的城墙,皆被疯长的绿色淹没。

如此贴近太阳,生命朝天喷涌。中央街区的石头周围,轻便的木楼坐落于绿色的灌木中沿海岸朝两侧延伸,进入背后的小山;城市扩展至目力可及的尽头,爬上一座环抱城市的大山。

虽说城市那么大,可当中国舰队抵达,一切活动都停止了。巴德、可于和埃塞俄比亚人透过格栅望着大喊大叫的人群,那么多人,穿着五颜六色的衣裳,看见舰队全都满心敬畏、抬起胳膊使劲挥舞。

“中国人会征服整个世界。”

巴德说:“然后蒙古人会征服中国。”

他看见可于紧盯着岸上的人潮。男孩露出饿鬼似的表情,恍若死后没有下葬的饿鬼。某些鬼面具就是如此,原先巴德在苯教看见过,就好像巴德父亲暴怒时,他会直盯着对方的灵魂说,我要把它带走,你拦不住我,你最好试也别试。在一个小男孩脸上看到这样一张面孔,巴德不禁打个寒战。

他们被派去卸货,把大船上的货装进小船,再把其他货物从小船搬上大船。不过并没有哪个奴隶被卖掉,而且他们只上岸了一次,为的是把一卷卷布匹装进又长又低的独木舟,再用独木舟将货物从海滩转移到珍宝舰队。

干这活儿时郑和搭乘他专用的小艇上了岸。小艇外侧彩绘镀金,还镶嵌着珠宝和陶瓷马赛克,船首有一尊黄金雕像面朝前方。郑和从小艇上走下舢板,他穿着绣有红、蓝图案的金色外袍。他的手下在海滩上铺了一条长地毯供他行走,但他却径直走过去看奴隶装货。他实在是非常魁梧,高身量、宽肩膀,前胸和屁股的肌肉都高高隆起。他脸很宽,不似汉人,而且他是太监,阿比西尼亚人的形容半点也没有夸张。巴德用眼角的余光观察他,然后发现可于也在盯着他看。男孩站得笔直,完全忘了手里的活儿,瞪眼直盯着郑和,活像老鹰看见了老鼠。巴德一把抓住男孩把他拖回到活计上。“快点,可于,我们是锁在一起的,你动起来,不然我踢翻你把你拖在地上走。我可不想惹麻烦,度母才晓得惹恼这些人的奴隶会有什么下场。”

他们从古里向南驶向锡兰。这次奴隶们被留在船上,当兵的则上岸消失了好几天。巴德从留守军官的表现判断,那支小队是出去作战了,他尽自己所能密切观察对方,发现时间越久他们就越紧张。巴德猜不出如果郑和不回来他们会怎么办,但他觉得他们应该不会独自启航。事实上管火的官吏正在忙前忙后,摆出了一大排引火物。恰在这时,司令的小艇和其他小船飞一般从锡兰内港驶出,小船上的人登上大船,得意扬扬地大喊大叫。原来他们不仅突破了内陆的陷阱,还捕获了设下陷阱的那个背信弃义的篡位者,并且把正统的国王一起抓了——只不过故事讲到这里似乎有些糊涂,分不清到底哪个是篡位的哪个是正统,以及他们为什么要把正统国王与篡位者一齐掳走。他们又说最不可思议的是正统国王拥有这座岛上最神圣的遗物:佛陀的一粒牙齿,佛牙舍利。郑和举起小小的黄金宝函,让船上的所有人都能看见这件战利品。似乎是一枚犬齿。欢声雷动,船员、乘客、奴隶,所有人都喊破了喉咙,欢呼声经久不息。等那可怕的噪音弱下去以后,巴德告诉可于说:

“这真是极大的幸运。”然后他双手合十开始念诵《入楞伽经》①。事实上这幸运如此之大,令他心生惧意。而且船员的山呼海啸无疑也有很大一部分是出于恐惧。佛陀祝福了锡兰,此地对于佛陀是一个特别的所在,佛的菩提树有一支就长在这片土地上,而佛陀矿化的泪水依然从岛中央的圣山侧面滚落,就是那座顶上印有亚当脚印的山。将佛牙舍利从它的家园、从一个如此神圣的地方带走,这肯定是不对的吧。毋庸置疑,这样的行为绝对是对佛的冒犯。

他们向东航行,有个说法在船上流传开,说佛牙舍利证明被篡位的国王的统治权是正当的;等永乐皇帝裁决过后,佛牙舍利就会被送回锡兰。听了这消息,奴隶们放下心来。

可于说:“那么说要由中国的皇帝来决定谁统治那座岛。”巴德点点头。永乐皇帝自己也是靠暴力逼宫登上皇位的,所以巴德拿不准他会青睐哪一位锡兰候选者。与此同时,他们船上搭载着佛牙舍利。“这也好,”他通盘考虑一番,然后对可于说,“反正这次航行期间我们是不可能遇到任何不幸了。”

事实果真如此。黑色的狂风,本来是径直朝他们扑来的,结果正要击中他们就神秘地蒸发了。大海在每条地平线上剧烈摇晃,海龙摆动龙尾、抽打波涛掀起巨浪,而他们却在这一切的中央安然前行。他们走到哪里,那块平顺无波的水域就跟到哪里。甚至于他们穿越

马六甲海峡都未受苏门答腊人侵扰,再往北也没有遭遇占族地区那不可胜数的海盗,或者日本的倭寇——尽管正如可于所说,没有哪个心智正常的海盗会挑战这样一支庞大而强横的舰队,船上有没有佛牙都无关紧要。

然后他们驶进了南中国海,夜里有人看见佛牙舍利在船上四处飘浮,据说看起来就仿佛一支小蜡烛的火光。可于问:“他怎么知道那不是蜡烛的火光?”然而第二天他们迎来了红色的黎明。黑云排成一排,从南边滚过地平线,不知怎的,那情景让巴德想起了杀死帖木儿的那场风暴。

暴雨倾盆,接着狂风将大海变成白色。巴德关在奴隶的小房间里随波浪剧烈起伏,他意识到这样一场风暴在海上竟比在陆上更加吓人。船上掌管天象气候的阴阳官大声呼喊,说海里有一条愤怒的巨龙,正在船下击水。巴德也跟其他奴隶一起凑到格栅前,从小洞里往外瞅,看能不能瞥到巨龙的脊梁、龙爪或龙口。不过白色水面上的飞沫挡住了视线,巴德觉得自己依稀看到泡沫里有一截深绿色的尾巴。

风在九根桅杆间呼啸,船帆全部收起。大船在风中倾斜,左右摇晃,陪伴大船的小船像塞子一样被抛出,从格栅里看去时隐时现。

这样一场风暴中,除了抓紧别无办法!巴德和可于紧贴着墙,透过风的怒号听军官们的喊叫以及水手沉重的脚步。

他们尽力收好船帆,固定船舵。

他们从军官的声音里听出恐惧,

也在水手的脚步中觉察到同样的情绪。就连甲板下的人都被海浪溅湿了身体。

在船尾的尾楼甲板上,军官与阴阳官正在举行某种安抚神灵的仪式。他们听见郑和呼唤天妃之名,天妃是掌管海上安全的中国女神。

“让黑暗大海中的巨龙回到海底、让我们免于灭顶之灾!我们谦卑虔诚地祈求,并献上这一壶芬芳的美酒!神力无边、慈悲为怀的天妃啊,你是我们的守护者,求你拯救我们!令我们的帆船迎来好风,令我们的航路平顺,掌管风与四季的天神,平息狂风、平定巨浪,空中的不朽神灵,伟大的天后,拯救我們!”

巴德从甲板滴水的缝隙往上瞅,只见水手们都在目视祭祀典礼,所有人都大张着嘴巴,迎着狂风的咆哮高声呼求。看守他们的卫兵喝道:“向天妃祈祷、向天后祈祷,她是水手唯一的朋友!祈她代为求情!所有人都祈祷!这风再来多些,船就要被撕成两半了!”

“天妃救命,”巴德一面长声呼求,一面捏捏可于,

示意他照做。黑人男孩一言不发,不过他往上指了指前桅杆。巴德抬起头,透过舱口的格栅他看见丝丝红光在

桅杆间舞动:那是一团团的光线,类似中国的油灯,只不过既没有纸也没有火,它们闪亮在桅杆顶部以及桅杆上方,照亮了飞坠的雨点和滚滚的黑云。这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美景冲淡了惧意;巴德和其他所有人都脱离了恐惧的国度,眼前的景象太过奇异、太过惊人,谁也没心思去担心自己的生死。所有人都在嚷嚷,都在声嘶力竭地祈祷。舞动的红光凝结成天妃的身影,她的形象在众人上方闪出明亮的光,而风立刻就减弱,周围的大海恢复平静。天妃逐渐消散,化作红光从桅杆的索具间回到空中。现在他们的感激之声盖过了风声。海面上仍然翻滚着白浪,但全都离他们很远,几乎靠近地平线。

“天妃!”巴德和其他人一起大喊,“天妃!”

郑和站在尾楼甲板的扶手前,在细雨中抬起双臂。他高喊:“天妃!天妃救了我等!”然后所有人都与他一道放声怒吼,他们心中充满欢乐,就像刚才空气中充满女神的红光。稍后风又再起,但他们已经不再畏惧。

回家的旅程继续,剩下的部分并不重要;没有发生

什么值得注意的事,他们平安抵达,至于后事如何,读过下一章就能知晓。

5

在杭州的一间食肆,巴德和可于重归自己的迦提;只一瞬间

数月的和谐宣告终结。

珍宝舰队历经风暴、又受天妃护佑,终于驶进了一个大河口。在一片巨大的防波堤背后立着一座大城的屋顶。仅从船上看见的部分就比巴德过去见过的所有城市加起来还大——中亚所有的市集、帖木儿踏平的所有印度城市、法兰克人领地里的所有鬼城、辛吉沿岸的白色城镇、古里——全部加在一起也只能覆盖这一大片屋顶的四分之一或三分之一。这是屋顶构成的森林、屋顶构成的大草原,一直延伸到西面远处的山中。

奴隶们站在大船腰部,在欢呼的中国人中间唯有他们默默不语。而中国人都在高喊:“多谢天妃,多谢天后娘娘!”以及“杭州,我的家乡,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回家,老婆,新年!”“我们真是幸运,太幸运了,到过世界的另一头竟然还能回家!”诸如此类。

巨大的石锚从船侧扔进水里。钱塘江入海口潮涌很强,没有抛锚停稳的船,要么被远远冲到浅水处搁浅,要么就会被冲进海里。等抛锚完毕就开始卸货。这一工程十分浩大,有一回,两次轮值之间巴德在吊车旁吃米饭,他注意到干活时并没有马匹、骆驼、水牛、驴子或骡子帮忙,而且城里的任何活计都是如此:就只有数千工人,一排排一眼望不到头。他们把食物和货物运进来,或者把废物与肥料运出去,绝大多数时候都是通过运河——进进出出、进进出出,城市仿佛是躺在大地上的特大号身体,它所有的臣民共同喂养它、也帮它排泄。

卸货的活儿持续了好多天,巴德和可于几次搭平底船去南边山脚下的国库——几百年前那里曾是帝王宫殿——澉浦码头和杭州城本身的样貌他们都略瞥见一些。过去的宫殿旧址如今住着较低级的贵族,甚至也有高品阶的官吏和太监。在那片区域以北延伸出老城的城墙,老城里街道狭窄,木楼密集到不可思议,全都有五六层高,甚至七层——这些老楼悬在运河的水道上方,在露台上有人们晾晒的被褥,房顶上长着杂草。

卸货时巴德和可于会从运河里睁大眼睛往上看。可于依然是鸟一样的眼神,似乎既不惊诧也不害怕。他承认:“倒是很大。”他总在问巴德各样东西的中国名字,为了回答他巴德自己也学了不少。

等卸完货,他们船上的奴隶就被集中起来带到凤凰山,又名“异邦人之山”。在那里他们被卖给一个姓沈的当地商人。此地没有奴隶市场也没有拍卖,事情干脆利落。他们一直不知道自己卖了多少钱,也不知道海上航行期间自己算是谁的奴隶。说不定就是郑和本人。

巴德和可于被脚踝上的锁链锁在一起,跟着人家走过狭窄拥挤的街道,来到老城西侧湖边的一栋建筑里。一楼是食肆。沈老板告诉他们那天是正月十四,元宵节的第一天,所以他们得赶紧学习,因为客人很多。

桌子漫出食肆

摆到沿湖宽阔的街道上,从早到晚每把椅子都不得空闲,小舟点缀湖面,挂满各色油灯——绘着人形的彩色玻璃,有白色也有苹果绿,绕著蜡烛的热气旋转,纸灯燃烧着短暂的火焰。堤上挤满提灯的人,长堤修进湖里,对岸也同样熙熙攘攘,于是在一天结束时,湖面与围绕它的整座城都在节日的灯火中熠熠生辉。不时闪耀出人意料的美。

沈老板的正妻叫怡礼,她管着厨房,十分严格。巴德和可于很快就开始干活,他们从系在食肆背后运河中的平底船里卸下百斤一袋的大米扛进食肆,又把厨余搬去堆肥的平底船,此外还要清理、扫地、擦亮桌子。他们跑进跑出,有时还要上楼去食肆顶上,给主人一家住的宅子帮忙。他们片刻不得休息,不过也时时置身于食肆的女侍中间。这些姑娘身着白裙,头发里别着纸做的蝴蝶,另外还有上千位其他女人,都在一团团五彩的纸灯底下信步而行,因此就连可于也陶醉于美景与脂粉香中。他们又时常偷喝客人留在杯底的残酒,于是更加熏熏然起来。他们喝过了荔枝水、蜂蜜生姜水、番木瓜汁、梨汁、绿茶和红茶。沈老板还供应十五种米酒,十五种酒的酒糟他们也都一一尝遍。他们什么都喝,只除了清水,因为人家警告说清水有害健康。

至于食物嘛,他俩吃的也大都是客人的残羹剩饭,但食物实在不可思议。每天早上他们能得到一碟米饭,里面扔些肝肾或者别的内脏,那之后主人家就指望他们用客人吃剩的东西自行解决。巴德找到什么都吃,并震惊于食物的丰富种类。沈老板和怡礼会在元宵节拿出最为齐全的菜单,因此巴德有机会尝到雄獐子、马鹿、兔子、山鹑、鹌鹑、米酒煮蛤蜊、杏子烧鹅、莲子汤、贻贝甜椒汤、李子烤鱼、油炸馅饼、蛋酥、馄饨、馅饼和玉米面果糕。他尝遍了各种美味,只除了牛肉和奶制品。很奇怪,中国人没有奶牛。但沈老板说他们有十八种大豆、九种大米、十一种杏、八种梨。每天都是盛宴。

等到元宵节的忙乱结束,怡礼就不时放下厨房的活儿休息片刻,用这时间去城里的其他食肆看人家卖些什么酒菜。她会回来告诉沈老板和几个厨子,他们需要添什么样的新菜色,比如她在器皿杂货市集发现的一种大豆甜汤,又或者她在仁寿宫发现的碳灰烤猪。

后来她每天早上都带巴德去屠宰場,就在老城的正中心。她会在那里挑选猪肋排,以及给奴隶吃的肝肾。在这里巴德明白了为什么绝不能喝城里的水:屠宰时不要的内脏和血水都直接冲进接入河道的大运河里,可是潮汐经常把水推回这条运河中,并由此流遍全城的水网。

有一天他推着满推车的猪肉跟在怡礼身后,迎面走来九位醉醺醺的白衣女子,他便停步让对方先过。那一刻巴德突然有着感觉,觉得自己置身于另一个世界。回到食肆后他对可于说:“我们都已经重生,只不过我们没有发现。”

“也许你是重生了。你在这儿就像个小宝宝。”“我们俩都是!看看你!你……”他没法表达。“他们很富有。”可于看看周围说。然后他们就又回去干活。

无论有没有节庆,湖边都不是寻常地方——而节庆几乎月月都有。湖边是杭州人聚集的几个主要场所之一。在大庆典的间隙,每周还有私人聚会,所以步道上成天都是欢宴,只不过规模各有不同。另外虽然食肆进货和打扫都很费功夫,但同时也有很多客人吃剩的酒菜,厨房里也常能偷些吃的,可巴德和可于永远都吃不饱。他们不久就长出了肉,可于还在长个子,在中国人中间他显得挺高挑。

很快他们就好像从未经历过别的生活。黎明之前许久,更夫用木槌敲响木鱼,报天气的人从望火楼上大声宣告:“今日有雨!”或者“今日阴天!”巴德、可于和另外大概二十个奴隶就起床,被人放出他们共用的房间。他们大多会先下到运货的河道,迎接从乡下送米来的驳船。驳船的船员起得比他们还要早——这些船员夜里干活,他们的一天始于午夜时分、数里之外。双方一起把鼓鼓囊囊的米袋搬到手推车上,然后奴隶们就推着推车穿街走巷回到沈老板的食肆。

打扫食肆,点起炉火,摆好桌子,清洗碗碟和筷子,切蔬菜,做饭,从食肆搬运货品和食物到两艘游船上,等太阳初升人们渐渐露面来到湖边用早膳,他们给厨子帮忙,伺候客人,收拾清理桌子——什么都干沉浸在劳作中仿佛冥想一般。

他俩是最晚买的奴隶,所以最重的活儿通常都归他们,可就算最重的活儿也不怎么难,再加上一直不缺食物,巴德就觉得他们能来这儿真是天赐的好运:既能往骨头上多贴几两肉,还能学学当地的方言和中国人的行事方式。对这类事情可于一概假装不留心,他甚至假装听不懂人家对他说的绝大部分中国话,但巴德看出来他其实像刷碗的丝瓜络一样,把一切都记在心里。他总是斜眼看东西,显得好像并没有看什么;但其实他永远都在观察。这就是可于的方式。如今他已经比巴德更懂中国话。

四月初八又是一个大节庆,庆贺的那位神祇是城里许多行会的守护神。各行会组织游街,队伍从分隔老城南北的皇道一路来到西湖,除了湖边通常的娱乐之外,这天还多了赛龙舟。每个行会的人都穿戴着自己独特的衣裳和面具,他们挥舞着相同的纸伞、彩旗和花束,一同走进广场,嘴里高喊“万岁!万岁!”一如当年皇帝住在杭州时那样。当年的皇帝也曾听过这里的人们祝他们万寿无疆的呼声。游行的终点在湖边,大家沿湖岸散开,看一百个小太监围成一圈跳舞,这是这次节日的特别节目。可于几乎直视了那些娃娃。

当天傍晚他和巴德被派去沈老板的一艘游船干活——游船是食肆在水面的延伸。“今天我们为客人们准备了盛宴,”两人准备上小船时沈老板嚷道,“今天要摆八珍——龙肝、凤髓、熊掌、猩唇、兔胎、鲤尾、鸮炙、酥酪蝉。”

巴德想到酥酪蝉,不禁面露微笑,酥酪不过是发酵的马奶罢了,也被包含在八珍里;他几乎是吃它长大的呢。他说:“有些比较容易,有些比较难搞。”沈老板哈哈大笑,一脚把他踢进船里。

两人向湖心划去。等沈老板听不见了,可于就回

头朝他喊话:“你的嘴怎么竟然还在脸上?”

巴德大笑。“八珍,”他说,“这些人想什么呢!”

“他们倒真是喜欢数字,”可于附和道,“三清四帝九星——”

“二十八星宿——”

“十二干支、五方五老……”“大衍之数五十。”

“十恶不赦。”

“六大难吃的菜谱。”

可于咯咯笑了两声。“他们喜欢的不是数字,是清单。列出他们拥有的一切。”

来到湖上后,巴德和可于从近处看到了龙舟的华丽装饰:各色鲜花、彩羽彩旗和飘带。每艘龙舟上都有鼓乐手在拼命演奏,企图用鼓声和号角声盖住其他船的鼓乐,而船首的矛手则伸出裹了棉布的棍棒,想把对手打翻在水里。

这一片欢天喜地中突然钻进另一种不同情緒的尖叫,水面上的人往岸上望,发现是走了水。比赛立即终止,所有的船都笔直驶向岸边,在码头旁堆得里三层外三层。大家心里着急,直接从别人的船上跨过去,有的奔向失火的地方,有的奔向自家住的街坊。巴德和可于也赶紧往食肆跑,这时他们头一次看见了救火队。各坊都有自己的救火队,也都有专门的设备,而且他们会看全城各望火楼的号旗行事,用水浇透火焰中的街坊的屋顶,扑灭飞溅的火星。杭州城的房子全是竹、木建造,各街坊大都有失火的经历,所以救火的一整套程序十分熟练。巴德和可于跟在沈老板身后跑去着火的街坊,那地方位于食肆北边,而且是在上风处,所以食肆也有危险。在火场边缘,几千男男女女正通力合作;许多人排

成行,从最近的运河打水往前传。水桶被送上冒烟的建筑上层,再从上方倾倒在火上。还有不少男人拿着棍棒长矛,竟连拿十字弓的也有,他们在盘问那些从火场周边的街巷里拉出来的人。突然这些人把其中一个人打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而且就在其他人忙着救火的当口。趁火打劫的,有人说。很快军队就会抵达,他们会

抓捕更多这样的人。抓到的人会当场格杀;如果时间充裕的话,杀之前还会公开拷打一番。

尽管有这样的危险,巴德还是发现了一些没拿水桶的身影,他们在着火的建筑里闪进闪出。抓贼与救火的紧张程度竟不相上下!这些事可于也看见了,他一面在队伍里传递竹桶木桶,一面毫不掩饰地关注着周围发生的一切。

日子飞一般逝去,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加忙碌。可于还是老样子,几乎跟哑巴一样;他成天低头干活,好像只是驮重物的牲口,或者厨房的扫帚——而且根本学不会中国话,至少食肆的人都以为是这样。他实在只能算半个人,而城里的中国人看待黑奴的态度原本也是如此。

巴德替怡礼效劳的时间越来越多。她出门时似乎更愿意带他,而他则忙前忙后,推着推车走在拥挤的人群中,尽量跟上她的步子。她从来都忙得脚不沾地,大

部分时间都在寻找新食材;她似乎什么都等不及要试一试。巴德看出食肆的成功其实是她的功劳。沈老板帮不上什么忙,反倒经常碍事,因为他打算盘不灵光,又不怎么记事,欠了债尤其健忘,而且他还踢奴隶和雇来的女孩子。

所以巴德很乐意跟着怡礼。他们去过涌金门外孙大娘的店,尝了她的白豆汤。他们去看了猫桥的魏大刀煮猪肉,看了五转亭前的周五做蜂蜜炸馅饼。回到厨房怡礼会尝试分毫不差地复制这些食物,一边做一边若有所思地摇着头。有时她会回房思索,有几次她还唤巴德上楼,命他去找某道菜可能用得上的香料或配料。

她房间的床头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放满梳妆打扮的瓶瓶罐罐、珠宝首饰、香囊、镜子和各式小匣子,有的是木头漆盒,也有的是玉石和金银打造。似乎是沈老板送给她的。她坐在桌前思考时巴德就趁机瞟几眼那些东西。

一盒白色香粉,

依然满满的,闪闪发亮。深玫瑰色的胭脂,

用在已经皲裂的暗红皮肤上。一匣子粉红色的香叶,

碾碎在明矾中,用来涂抹指甲,食肆中许多女人都用它。

怡礼的指甲啃得很短。

脂粉从未使用,珠宝从不佩戴,镜子总也不瞧。目光朝外。

有一回她用粉红色的香叶染红了自己的手掌,又有一次染红了厨房里所有的猫猫狗狗。据巴德看似乎只是为了想看看效果。

但她对城里的事却很感兴趣。出门以后她一半的时间都在交谈、提问。有一回她满心不安地回了家:“巴德,他们说城里那些北边来的人会光顾卖人肉的店。‘两脚羊,你听说过吗?而且老翁、妇人、姑娘和童子的叫法各不一样?北边那些人当真这样可怕吗?”“我看不会,”巴德说,“我从没遇到过。”

她并未完全放心。她常在梦中看到饥饿的鬼魂,它们总有个来处吧。而且有时候它们还跟她抱怨说自己的身体被人吃了呢。她觉得它们要是围在食肆周围伺机报复,那是完全说得通的。巴德点头,他也觉得说得通,只不过他很难相信这样一座繁华的大城竟藏着吃人肉的人,明明有那么多其他东西可吃啊。

食肆的买卖越发兴隆,怡礼逼沈老板把各处修缮了一回。先在侧墙上凿洞开窗,用的是贴油纸的正方形木格子窗户,看时辰和天色不同,阳光有时会把室内照得发白,有时则照进来炭火般的红光。她又把食肆朝湖边步道的一面完全敞开,把底楼用水磨砖铺了地。夏天蚊子最猖獗时她会点好多罐驱蚊烟。她新设了许多小壁龛,分别供奉不同的神祇——掌管某地的神、动物、灵、鬼、饿鬼,甚至还应了巴德谦卑的祈求,供了一座天妃娘娘,虽说她本人疑心天妃只不过是度母的别名,而度母早已在这家的各个角落受了很多香火。如果惹恼了度母,她说,就算在巴德头上。

有一次她回家后讲了一个出门听说的故事,据说有些人在死后不久又活过来了,似乎是因为冥府的录事粗心大意写错了名字。巴德微笑,中国人为死人也想象出一套复杂的官僚体系,正如为其他的一切。“他们回魂以后知道关于活着的亲戚的各种事情,而且半分不错,虽说那些事原本是他们根本不可能知道的!”

巴德说:“奇迹。”

“奇迹每天都在发生,”怡礼回答说。在怡礼看来,宇宙中满是各种妖魔鬼怪——种类与食物的味道一样丰富。从没人给她解释过中阴,因此她并不理解构建宇宙之存在的六种阶段,而巴德觉得自己的身份也不适合教导她。所以她的认识就始终停留在鬼怪的层次。恶鬼可以凭借各种令它们不适的方法加以抵挡:鞭炮锣鼓能把它们赶跑,棍子也能打到它们,或者燃艾蒿也行,这是怡礼常用的一种来自四川的法子。她还买来有法力的符纸和银制的小圆柱,并在每个门口都铺了白玉方砖

——暗鬼不喜欢它们的光。食肆和她的家都兴旺发达,因此她确信自己做对了。

巴德每周跟她出去好几次,对杭州的了解大增。他知道城里最好的犀牛皮是陈家铺子的,铺子就在从引水渠到小青湖的途中。最好的包头布是康八家的,在铜钱街;或者杨三家,过了三桥沿运河往下走就到。书的种类最齐的是“橘园”附近那几株大树底下的书摊。鸟笼和蝈蝈笼可以去铁丝巷买,象牙梳在费家,彩画的扇面在煤桥。怡礼喜欢了解这些地方,虽说这些东西她从来只是买来送朋友或婆婆。真是个怪人。巴德简直有点跟不上她。有一天走在街上,她叽叽喳喳地讲着什么故事,然后突然停下脚步;她抬头看着他,像是吃了一惊:“我什么都想知道!”

然而这期间可于一直暗中观察着。有天夜里——那是在八月的潮涌期间,钱塘江巨浪滔滔,城里来了许多游人——那晚在下夜和更夫敲响梆子之前,巴德被叫醒:有人先轻轻拉了他的耳朵,又用一只手死死捂住了他的嘴巴。

是可于。他手里拿着他们房间的钥匙。“我偷了钥匙。”

巴德推开可于捂着自己嘴巴的手,他悄声问:“你干吗?”

“来,”可于说的是大食话,用的是安抚骆驼的句子,“我们要逃走。”

“什么?你什么意思?”“我说我们逃走。”

“可我们能去哪儿?”“出城。往北去南京。”

“可我们在这儿过得很好啊!”

“得了吧,别来这套。我们在这儿的日子已经完了。我已经杀了沈老板。”

“你什么?”

“嘘嘘。我们得放几把火,然后赶在大家起身前离开。”

巴德惊得不知所以,他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悄声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在这儿过得很不错,你该先问问我愿不愿意掺和进来!”

“我想逃,”可于说,“要逃就需要你。我需要有个主人才能去别处。”

“去哪儿?”

但现在巴德已经跟着可于走出了房门,虽然黑漆漆地伸手不见五指,但他却走得很稳,因为他已经对这房子了如指掌。这也是他住过的第一栋房子,他喜欢这里。可于把他领进厨房,从炉膛的余烬里抽出一根半截露在炉膛外的粗枝;肯定是在叫醒巴德之前就放进去的,因为沾了沥青的一头已经燃起来了。“我们要北上首都,”可于一面领着巴德走出大门,一面扭头说,“我要去杀皇帝。”

“什么!”

“以后再细说,”可于道。他预先已经在墙角堆起了灯芯草、蜡球和引火物,现在拿火把一点就着。等火燃起来他就跑出门外,巴德魂飞魄散地跟出去。可于点

燃了堆在隔壁房子墙脚下的另外一堆引火物,然后把火把靠着第三座屋子放下,这期间巴德一直紧跟在他身后,他太过震惊,没法好好思考。他本来是会拦下男孩的,问题是可于已经杀了沈老板,他俩也就等于判了死刑。纵火烧掉街坊大概是他们唯一的机会,因为火可能会烧焦尸体,让人看不出谋杀的痕迹。另外奴隶全都是锁在屋里的,所以完全可能有奴隶烧得渣也不剩。“希望他们全烧光。”可于說出了相同的念头。

对事情的发展我们也和你一样震惊,而且一样不知接下来将会如何。无疑下一章会为我们揭晓答案。

6

借着大运河我们的朝圣者逃脱了制裁;在南京他们祈求三宝太监的帮助。

他们穿过与引水渠平行的漆黑小巷往北跑。在他

们身后火势已经被察觉,人们在尖叫,代表走水的警钟响起,黎明的清风从西湖吹进城里。

巴德想起来问可于:“你有现钱吗?”

“许多串,”可于说。他胳膊底下夹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

他们需要尽快走得越远越好。可于这样一个黑人是很难不引人注意的,他必须继续扮演年轻的黑人阉奴,而巴德则是他的主人。一路上都只能由巴德开口与人交涉,所以可于才会带上他。所以可于才没有把他和房子里的其他人一起杀死。

“怡礼呢?你把她也杀了?”

“没有。她的卧房有窗户,她不会有事的。”

巴德并不信服。寡妇的日子不好过,最后她大概只能像魏大刀一样,在街上摆个炭盆替路人做些小食。虽说这样一个机会也够她东山再起了。

奴隶多的地方通常都有不少黑人。运河的船在乡下行船时经常会用到奴隶,他们要么转绞盘,要么直接拉纤绳,就跟骡子和骆驼一样。他俩多半可以躲进那些奴隶中间,他自己也可以假扮奴隶——不对,他们需要有个主人来说明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如果他们能悄悄溜到一根纤绳末尾……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在考慮加入拉纤的队伍,他本来是在食肆里伺候的!想到此处他不禁咬牙切齿,对可于怒不可遏。

而现在是可于需要他。巴德可以甩掉男孩,中国的路上多的是商贩、佛僧和乞丐,巴德可以混迹其中,这样一来避人眼目的可能性要大得多。尽管中国的官僚机构十分出名,可穿行在山间和穷乡僻壤的穷人那么多,地方上的衙门和乡长里长也不可能把每个人都摸清。而身边要是带个黑人男孩,他就会像带着猴子在庆典上耍把戏的人一样打眼了。

但他不会甩掉可于,只是想想罢了,所以他继续咬牙切齿。他们继续往城外赶,穿过城市外围,可于不时拉拉巴德的手,用大食语催他快些。“你知道这才是你心里真正想要的,你是伟大的蒙古武士,你亲口说的,是大草原上的蛮族,所有民族都怕你,你只不过是假装不介

意在厨房当奴隶而已,不想也不看,这你很在行;但这些全都是假装,当然你心里一直是知道的,只不过你假装不知道,其实你一直都想逃走。”巴德十分惊奇,不知怎么会有人这样彻底地误解了自己。

杭州近郊比中心的老城绿多了,每家每户都栽了树,甚至有小小的桑树园子。在他俩身后,走水的警铃惊醒了整座城,这一天在惊惶中开启。两人来到一处略高些的小坡,站在坡上往回看,他们的视线能从墙之间看到火光冲天的湖边。有强劲的西风助势,整个街坊似乎都点着了,就像可于的小蜡球和引火物一样快。巴德怀疑可于也许是专门等到起风的晚上逃跑,这念头令他胆寒。他一直知道男孩很聪明,却从未料到他竟如此冷酷无情,虽说他有时候也的确会露出饿鬼的表情。那种时候巴德总会联想到帖木儿——同样紧张的专注、同样图腾般的气场,无疑那是他的猛禽乃夫思在透过他的眼睛往外看。本质上讲每个人都可以说是等同于他或她的乃夫思,而巴德已经得出结论,可于的乃夫思是一只隼,被绳子拴着,头上罩了布袋。帖木儿的乃夫思则是

高空翱翔的鹰,总要俯冲下来撕裂世界。

也就是说他早就看出了一些端倪、形成了一些判断。另外还有可于那种封闭的感觉,就好像他真实的想法远在好几个房间之外,自从他被阉之后就一直如此。那种事当然是会有影响的。原先的那个男孩已经离开了,留下乃夫思来操纵这个新人。

他们快步穿过了杭州最北的区,走出了嵌在最靠外的城墙里的城门。道路渐渐抬升,一路进了东坡山,他俩也在此回望湖边的街坊。晨曦之中,火苗不那么明显,更多是滚滚黑烟,无疑火势正向东扩散。巴德感慨道:“这场火不知要烧死多少人!”

“他们是中国人,”可于道,“空出缺来多的是人填。”

两人沿着与大运河西侧平行的道路往北疾行,一路上再次看见中国有多少人口。这里遍地是稻田和乡村,为湖边的大城提供饮食。农民已经披着晨光出门劳作。

秧苗插进灌水的田里,一次次弯下腰去。一个男人走在一头水牛身后。看过了杭州的五光十色,再看到这被雨冲刷发亮的赤贫,小小的农田,十字路口的穷苦村庄,多么奇怪。

“我看不出他们有什么理由不搬去城里,”可于说,“换我就搬。”

“他们从没想过这种事,”巴德说。他心里奇怪,可于竟以为其他人也会像他那样想问题,“再说他们的整个家族都在这儿。”

大运河就在东边两三里之外,他们可以透过沿河栽种的树看见它。河边堆着好多泥土和木料,表明正在进行修缮或改造。他们并不靠近,免得撞上在这个倒霉的日子出来巡查的官兵或者衙门的狗腿子。

“你想喝水吗?”可于问,“你觉得这儿的水能喝吗?”

巴德看出他在尽力讨好自己,但如今他当然是非这样不可了。在大运河附近可于大概还能蒙混过关,但巴德没有文书,地方上的差役或者运河的官员是很可能要他拿文书来查验的。所以无论大运河还是远离运河的乡村都不是一劳永逸的法子。他们得随机应变,哪里有官差就避开哪里。他们甚至可能不得不夜里赶路,这会拖慢速度,而且还更危险。不过话说回来,大运河和运河旁的路上每天往来的人那样多,不大可能每个人都会被要求查验文书,很多其他人说不定也没有文书呢。所以他们混进行走在运河旁大道上的人流里。可

于拎着包裹、戴着锁链,他替巴德取水,除了最简单的命令假装什么也听不懂。他装傻充愣的本领简直吓人。一队队人在拉纤、转动绞盘——绞盘控制着闸门的上下,而闸门每隔一段时间就放下来截断运河的水流。路上多的是主仆或主奴两人同行的。巴德支使可于做这做那,但他心里愁得厉害,没法享受其中的乐趣。天晓得到了北方可于还会惹出什么乱子。巴德不知道自己心里究竟是什么感觉,他的心情每时每刻都在变化。他仍然觉得难以置信,自己竟被可于逼着当了逃奴。他再次咬牙切齿,男孩的生死掌握在他手里,可他仍然怕他。

前边有一个刚铺好的小广场,就在用新伐的木料建成的船闸旁,当地衙门的一个差役正领着几个手下守在那里,每隔四五批人就拦下一批检查。他们突然朝巴德招手,要求看他的文书;巴德带着可于走过去,一下子觉得毫无希望了。跟衙门的人在一起的还有一个人,穿着较高級官员的补服,那人是个县丞,补子上绣着一双鹞鹰。代表县丞官阶的符号很容易辨认——中国官员的补片,最低九品是鹌鹑在地上啄食,最高一品是仙鹤游于云中——所以这人的官位不低,多半是出来追查杭州城的纵火犯。巴德拼命思考该如何蒙骗对方,他身体紧绷,准备要逃跑。这时可于把手伸进包裹里,交给巴德一卷用丝带系好的纸。巴德解开丝带,把那几张纸递给衙门的差役,心里好奇纸上写的是什么。他认得“唵

嘛呢叭咪吽”几个藏文,毕竟它们被刻在喜马拉雅山的每块石头上,想不认识都难,但除此之外他就大字不识了。再说中国字看起来跟满地小鸡的爪印似的,每一个都跟其他的完全不一样。

衙门的差役和鹞鹰补子的官看了最上面两张纸,然后还给了巴德。巴德系好文书后随手递给可于,看也没看他一眼。

“到南京附近要小心,”鹞鹰说,“城南的山区有盗匪出没。”

巴德道:“我们会贴着运河走。”

等走到巡逻队看不见的地方,巴德第一次狠狠给了可于一耳光。“你搞什么鬼!文书的事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指望我怎么应付其他人?”

“我怕你会拿了文书把我抛下。”

“你什么意思?如果上头写着我有个黑奴,那我就需要一个黑奴,不是吗?上面说什么?”

“说你是珍宝舰队贩马的商人,去南京完成马匹买卖。还说我是你的奴隶。”“你从哪儿搞来的?”

“一个运米的船工,他会造这个。”“那么说他知道我们的计划了?”

可于没说话,于是巴德疑心也许船工也已经死了。男孩似乎什么都干得出来。搞到钥匙、伪造文书、准备小火球……如果他觉得自己不再需要巴德,巴德多半就会在某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被割了喉咙。毫无疑问,他自己一个人更安全。

他们在拉船的纤绳间艰难跋涉,巴德边走边琢磨这件事。他可以甩掉男孩,管他会有什么下场——再次为奴,或者作为逃奴被干净利落地砍了脑袋,又或者作为纵火犯和谋杀犯被处决,死前先得受尽拷打折磨。而巴德可以一路往西北走,翻越长城回到背后的大草原,再从那儿回家。

可于一直不肯与他对视,而且总是拖拖拉拉走在他身后,可见他大概猜到了巴德在想什么。所以之后的一两天巴德对他颐指气使,而可于也俯首帖耳、唯命是从。

但巴德并没有抛下他,而可于也没有割了巴德的喉咙。巴德思来想去,不得不暗自承认自己的业力似乎是与男孩的业力绑在一起的。他似乎是男孩业力的一部分。很可能他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帮助对方。

“听着,”有一天走在路上时巴德说,“你不能跑去京城杀皇帝。根本不可能。再说你又是为了什么?”

男孩缩着肩膀郁郁不乐,好半天才用大食话说:“为了叫他们跪下。”

他又用了驱使骆驼的行话。“为了什么来着?”

“为了阻止他们。”

“可是就算你能成功,杀掉皇帝也不会阻止他们。他们只会用另外一个皇帝代替他,然后一切就会跟原来一样继续下去。事情就是这么运作的。”

男孩闷头走路,过了一会儿才说:“他们不会为谁当新皇帝打起来?”

“为了继承权?有时候会。要看下一个顺位继承的是谁。如今是谁我已经不知道了。这一个皇帝,永乐,他自己也是篡位的。好像是从侄子手里夺了皇位,或者是叔叔。但通常长子的继承权都无可辩驳。也可能皇帝会另外指定一个继承人。无论如何,皇朝都会继续。这种事不怎么出乱子。”

“但是也有可能会出乱子?”

“有可能会,也可能不会。而在那期间他们会整夜整夜不睡觉,想出更好的法子来折磨你。相比之下,你会觉得他们在船上对你做的事根本不算什么。大明的皇帝有全世界最厉害的刑官,这事谁都知道。”

男孩继续闷头走路。“他们有全世界最厉害的一切,”男孩良久才抱怨道,“最好的运河、最好的城、最好的船、最好的军队。他们在海上到处航行,每到一处人家都朝他们磕头。他们上岸看到了佛牙,于是就拿走。他们扶植一个会替他们效命的国王,然后再去别的地方,去哪里都来这一手。他们会征服整个世界,把所有男孩都阉割,然后剩下的孩子就都是他们的孩子,最后整个世界就只剩中国人。”

“也许,”巴德说,“有可能。无论如何中国人确实很多,那些宝船也很了不起,毫无疑问。但船开不进世界的心脏、我家乡的大草原。而且那里的人比中国人强悍得多。他们曾经征服过中国人。所以没问题的。而且听着,无论如何,你也改变不了什么。”

“咱们到了南京走着瞧。”

这当然是发疯。男孩是在自欺欺人。然而他眼里的神情——非人的图腾般的眼神,他的乃夫思在往外张望——巴德见了以后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中脉往下,直达第一个脉轮,就在他的卵蛋背后。除了可于出生时带来的猛禽乃夫思,还有另外一些东西也令人恐惧——来自太监的恨意,一种不带个人情感、神秘莫测的东西。巴德一点也不怀疑自己的旅伴是某种强大的力量,非洲的巫孩或萨满,一位转世活佛。人家在丛林里抓住他、毁伤了他的身体,于是他的力量更翻了一倍,而且现在一切都是为了复仇。找中国人复仇!尽管巴德觉得这想法很疯狂,却也好奇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南京比杭州还大。巴德已经没力气继续惊叹了。这里同时也是珍宝舰队的母港。在扬子江口,造船的人形成了一整座城。造船厂中间包括七个与河道垂直的干船坞,这些干船坞建在高高的水坝背后,大得要命,有卫兵在入口处巡逻,以防有人破坏。好几千造船工、木匠、制帆工住在干船坞背后的街坊里,而这座由工坊构成的城市——龙江——还在不断蔓生。城里另有几十家客栈,供偶尔前来的短工和上岸的水手居住。在这些客栈里,晚间的闲话大都涉及珍宝舰队和郑和,后者眼下正忙着修天妃庙,同时还在准备再次下西洋。

巴德和可于轻松假扮成商人和奴隶,混迹其中。他们在“南海客栈”租了地铺睡觉,晚上则留心听客栈众人的闲谈。原来北方的北平正在修造新都,耗费了永乐皇帝许多的精力与金银。北平原本只是北部一省的前哨,只在蒙古人统治时期才受重视,但在朱棣篡夺龙椅、成为永乐皇帝之前,那里是他的第一个基地,于是现在他要奖赏此地,将它再次变成帝国的首都,并且将它的

名字也從北平(“北方的平安”)改为北京(“北方的京城”)。成千上万的工匠从南京派往北边,去建造一座硕大无比的宫殿,而且大家都说整座城都被建成了宫殿

——它被称作“大内”,除了皇帝、妃嫔和太监禁止任何人进入。在这片禁地之外则是更大的皇城,也在新造之中。

据说工程遭到了替皇帝治理国家的儒家官僚的反对。新都和珍宝舰队一样花费巨大,皇家的奢靡做派并不为士大夫所喜,因为这会耗尽国家的财富。他们肯定没见过从船上卸下的珍宝,或者不相信它们能抵得过花销。他们知道孔子说过,帝国的财富应当以陆地为基础,扩展农业、吸纳边民,这才是传统之道。所有这些创新,又是造船又是远航,在他们看来都是宦官权力增长的表现,而他们憎恨宦官,把对方看成与自己争夺影响力的对手。客栈里的水手大都站在宦官一边,因为水手忠于航行和舰队、忠于郑和以及其他指挥宝船的宦官。但士大夫们则是另一种意见。

巴德看见可于把这些话都听进了心里,甚至还跟人提问,进一步了解情况。只在南京待了几天,他就知道了各种巴德不曾听说的坊间流言:帖木儿帝国的使节送给皇帝一匹帖木儿本人骑过的骏马,结果皇帝被摔下了马背(巴德暗自寻思那会是哪匹马,难道畜生能活这么久吗?可转念一想,其实自帖木儿过世到现在才不过两年而已)。然后有闪电劈中了北京的新皇宫,宫殿被烧成了白地。皇帝因惹得上天降祸,下了一道罪己诏,引来许多惊惶和批评。在这一系列事件之后,有官员公开批评建造新都和珍宝舰队劳民伤财,耗空了国库,而南方此时闹了饥馑,又有农民揭竿而起,国家却无钱粮赈济。很快永乐皇帝就厌烦了这些批评,他把这群人中最显赫的一个流放海外,剩下的人则贬去了小地方。

“样样事情都糟得很,”一个水手已经颇有几分醉意,“但对皇上来说,最糟糕的还是他已经六十岁了。这是没办法可想的,哪怕你是皇帝也没用。说不定还更糟些。”

其他人纷纷点头,“糟糕,真是糟糕。”

“宦官和士大夫要争,他是拦不住了。”“用不了多久就要打内战的。”

可于对巴德说:“去北京。”

但动身之前,可于坚持要去郑和的府邸。郑和的宅子占地极广,正门雕成了一艘宝船船尾的样子。据说宅子里的房间(据水手们说总共有七十二间)每一间的装潢都在模仿不同的穆斯林国家,而内院的花园则栽种着云南的植物。

两人爬上宅子所在小丘,巴德一路都在抱怨,“他绝不会召见一个穷商人和他的奴隶。看大门的奴才会一脚把我们踢开,这太可笑了!”

事情正如巴德所料。门房打量他们几眼就叫他们滚蛋。

“好吧,”可于说,“去天妃庙。”

那是一个极大的建筑群,郑和建造神庙来供奉天

后娘娘,感谢她在风暴中大发神威救了大家的性命。

庙宇的正殿是九层八角宝塔。

贴的波斯钴蓝煅烧的白瓷砖是舰队带回的奇珍。

宝塔的每一层都必须使用数量相同的瓷砖,这能取悦天妃,因此瓷砖越来越小因为宝塔一层层往上收缩,形成优雅的尖顶,远远地耸立在树顶之上。美丽的供奉亦是对女神慈悲的证言。

郑和本人赫然就在工地中央,他交谈的对象看起来并不比巴德或可于强。两人走近时他看了看可于,并停下来对他说话。男孩的力量再度展露,巴德见了也只能摇头。

郑和听可于解释说,他们参加了他上一次的远航,边听边点头:“你二人倒有些眼熟。”不過等可于接下来

解释说他们想去北京为皇上效命时,他皱起了眉,“陛下领军去了西边。而且是骑马,风湿也不顾了。”他叹口气,“陛下需要明白,舰队的征服方式是最好的。驾船抵达、开始交易、在当地扶植一个愿意合作的统治者,剩下的就随他们去。跟他们通商。确保领头的人与我们亲善。我们的舰队去过以后,已经有十六个国家派人来朝贡。十六个!”

“舰队要去蒙古可就难了。”可于这话把巴德吓了一跳。但郑和开怀大笑。

“是的。塞外的大地的确是没有水的。我们得说服陛下朝大海看,忘记蒙古人。”

“这事我们愿意效劳,”可于热切地说,“等到了北京,我们会抓住一切机会据理力争。你能把我们引荐给皇宫的总管大太监吗?我可以去宫里当值,而我的主人照看马匹是一把好手。”

郑和似乎被逗乐了。“这没什么用的。不过,看在过去的份上我就帮你们一把,祝你们好运。”

郑和一面摇头,一面写了张条子,毛笔挥动好似一把小扫帚。他之后的际遇众所周知:皇帝不再让他出海,派他在陆上领兵,他的日子便用来建造供奉天妃的九层宝塔。我们猜想他必然怀念在远方大海航行的日子,但也并不确定。不过巴德和可于接下来的经历我们倒确实知道,下一章就告诉你。

7

新都、新皇登基、阴谋的结局。

男孩对抗中国,想必你能猜出谁胜谁负。

从每种意义上讲北京都很粗糙:风又硬又潮,修房子的木材仍是白色,而且还滴着树汁,到处是焦油、新翻的泥土和灰浆的气味。那里人也很多,不过比不上杭州和南京,所以巴德和可于自觉是见过大世面的城里人了,就好像这个巨大的营造工地配不上他俩似的。来北京的很多人都抱着这种态度。

两人去了以郑和之名设立的太监医馆,位置就在午门外往南些许——午门是紫禁城的南门。可于拿出郑和的手书,他和巴德立刻被请进去见医馆的掌事太监。“有郑公公保荐,在宫里自然容易高升,虽说郑公公眼下跟士大夫们不睦,却也不碍的。”那太监告诉他们,“我与宫中司礼监的吴汉公公相熟,我来介绍你们认识。他跟郑公公是老相识,正好要人在文渊阁抄写诏书。等等,你不认字是不是。不过伺候后宫妃嫔祭拜念佛的太监也归吴公公管。”

“我的主人是喇嘛,”可于指指巴德,“中阴的一切奥秘他都传授给了我。”

那太监不大信服似的打量巴德几眼。“反正不管怎么说,有了郑公公的条子你就能进去。他很是赏识你。不过当然还要有你的宝。”

“宝?”可于问,“我的金银珠宝?”

“你懂的。”那太监指指可于的裆下,“就算我已经给你验过身,也替你证明,也还是要有它才能证实你的身份。再说,还有一件事可能更重要:你死的时候要把它放在你胸口下葬,好骗过阎罗王。毕竟你总不愿意下辈子投胎成母骡子吧。”他好奇地瞅了可于一眼,“你的不在你手里?”

可于摇摇头。

“啊,好吧,我们这里有很多可供挑选,都是没熬过来的人剩下的。腌过以后我看是分不出黑人和中国人的!”他哈哈笑着领他们走过一条走廊。

他说他姓江,原先在福建当水手,而且不能理解任何身强体壮的年轻人会愿意离开海边来北京这种地方。“不过你这么黑,在宫里保准吃香,就跟舰队上回献给皇上的麒麟一样,那个长颈带斑点的独角兽。我记得也是来自辛吉。你见过吗?”

可于说:“舰队太大了。”

“明白了。嗯,吴公公和宫里的其他公公都喜欢你和麒麟这样的海外珍奇,陛下也是一样,所以你不会有问题的。别多嘴,也别搅进什么阴谋里,你就会顺顺当当。”

三人走进一栋专门储存物品的凉爽房子,其中一个房间摆满了封好的陶罐和玻璃罐,他们找到一根黑色的阳具给可于带走。然后掌事的太监亲自验身,确保他的确如自己所说是阉人。接下来他就在郑和的手书上写下了验身的证明,并用红色的印泥盖了戳。“当然免不了有人想假冒,但要是被逮住他们可要吃不了兜着走,而且之后他们也不再是假冒的了,对吧。说起来,我注意到他们割的时候没给你放羽管。你应该放根羽管进去好让它保持通畅,塞子就塞进羽管里。这样要舒服得多。割的时候他们就该给你放。”

“没放我似乎也挺好。”可于说。他把玻璃罐子对着光,仔细打量自己新得的“宝”。巴德打个寒战,领头走出了那间让人毛骨悚然的屋子。

進宫之前宫里还要做些准备,可于在主楼分到一张床,对方又在医馆住男人的楼里替巴德找了间屋。“只能暂时住住,你明白吧。除非你愿意跟我们一起住主楼。晋升的机会可多得很……”

“不了,谢谢你。”巴德礼貌地谢绝。但他看见因为实在没有活路,有很多人主动来要求净身。乡下在闹饥荒,因此应征的人络绎不绝,他们甚至得拒绝一部分。这里也有一整套官僚体系,就跟中国其余的一切一样。皇宫的日常运转需要好几千名太监,这间医馆不过是这个系统里很小的一部分罢了。

于是他们就在北京开了头。事情进展得极顺利,以至于巴德猜想,可于也许会搬进紫禁城,从自己的生命中消失,因为他已经不像北上的途中那样需要自己了。不知怎的,这念头令他悲伤。

然而事情并未如此发展。可于被分派去照料太子朱高炽的妃子——朱高炽乃是永乐皇帝朱棣的嫡长子,也是指定的继承人——而可于要求巴德与自己同去,替太子管马厩。“我仍然需要你帮助。”他只是这么说了一句,那神情很像是许久之前登上宝船的那个男孩。

巴德说:“我试试。”

可于说服了太子马厩的主事看看巴德的身手,巴德去了,他应付那些美丽的高头大马十分得心应手,于是便得到了这份活儿。蒙古人在马厩的优势跟太监在宫廷的优势是一样的。

巴德发现活儿很轻松。太子性子懒散,很少骑马,所以马夫得锻炼它们,要么是在跑道上,要么是在皇宫新修的园子里。太子的马全是膘肥体壮的白马,可速度却很慢,而且呼吸短促。现在巴德算是明白了,为什么中国人永远没法越过他们的长城北上进攻蒙古人,为什么尽管他们人多势众,打蒙古人却从来没有多好的战绩。蒙古人在马背上过日子,同时也依靠马过日子——用马皮和马毛做衣裳、搭帐篷,喝马奶马血,没东西可吃的时候还吃马肉。蒙古马是蒙古人的生命之源;而这些粗笨的大块头,看它们喘粗气和没精打采的样子,你还以为它们是戴着眼罩在拉着磨盘原地转圈呢。

原来太子从小就是在南京长大的,如今也总花很大一部分时间去南京看望母亲徐皇后。于是接下来的几个月巴德和可于在两座都城之间往来了好多趟,有时是坐驳船走大运河,有时是骑马走大运河旁的官道。比起北京来,太子更喜欢南京,因为后者在气候与文化上都明显胜过前者。有时在深夜狂饮米酒后,他会对身边的亲信宣布说,一旦父皇龙驭宾天,他当天就要把都城迁回南京。听了这话,再看看耗费巨大人力物力修起来的北京,他们的心情都有些怪异。

他们留在南京的日子越来越多。可于伺候的是太子的女眷,大部分时间都在东宫度过。他从不对巴德说起自己具体做些什么,只除了一次,那次他深夜来到马厩,而且已经有了几分醉意。如今巴德只在这种时候才会见到他,他总是期待着可于深夜造访,虽说见到他也会让他紧张。

醉酒的可于说,最近自己在替皇帝后宫中那些年过三十又从未被临幸的女子找丈夫。皇帝把这差事派给了儿子,要求把她们都嫁出去。

“你想要个老婆吗?”可于狡黠地问,“受过专门训练的三十岁处子?”

“不了,多谢。”巴德不大自在。他已经跟南京那边的一个仆妇有了默契,尽管他觉得可于是开玩笑,可还是觉得有点怪。

午夜来马厩时,可于通常都在沉思。他要么听不见巴德对他说的话,要么答非所问,就好像是在回答别的什么问题。巴德听说这个年轻宦官很招人喜欢,他在宫里结识了不少人,尤其还得了司礼监吴公公的欢心。但是巴德并不知道他们这些人在东宫女眷的居所都做过什么,不知道他们如何度过北京冬天的漫漫长夜。通常可于出宫到马厩时都满身酒臭和脂粉味,有时还有尿骚,有一次甚至有呕吐的秽物。在这种时候,人们常说的那句“跟太监一样腌臜”就会浮现在巴德脑海里,令他很不好受。他见过人家取笑太监那种忸怩的步态:脚掌外八字、弓着背小步走,至于那是出于身体的需要还是团体的风格,巴德不得而知。他们因为尖细的假声被人称作“乌鸦”,此外还有其他一些难听的名字,但从来都只在背地里叫。另外大家都说他们总是先发胖再干瘪,那时候他们就会变得跟弓腰驼背的老太婆一样。

不过可于仍然年轻健壮,他不时趁夜来看巴德,每回都醉醺醺的衣冠不整,但脸色总是十分得意。“你想要女人就告诉我,”他说,“我们这里头的女人多得都剩下了。”

有一回太子来北京期间,巴德瞥到一眼皇帝和继承人在一起的样子。巴德把养得极壮硕的马牵到乾清门外,好让两位贵人能在皇家花园里一起骑马。只不过皇帝想离开围墙之外,一路骑去北京城以北,并且当晚在帐篷里露营。太子对此显然不大热心,随驾的官员也一样。最终皇帝让步,答应只出去一个白天,但他坚持要去皇城外的河边骑马。

上马时他训诫儿子道:“你要学会罪刑相符!要让臣民感觉到你在秉公处理!刑部建议将徐裴义凌迟,族中男子十六岁以上赐死,女子与孩童发配为奴,那时我就很仁慈!我将其改为斩首,饶了他一门老小。于是大家都说‘万岁明白事理,知道分寸。”

太子无精打采地附和道:“那是自然。”

皇帝瞟了他一眼,目光很严厉,然后他们就骑马走了。

当天晚些时候他们回来,皇帝还在教训儿子,似乎比早上出发时更加恼怒。“若只知宫廷不知其余,你如何统治国家!百姓指望皇帝能懂得他们,既是天子又能骑射!若臣下看你毫无威严,你当他们会听命于你?他们只会当面应承,背后便嘲弄你,自行其是。”

太子望着另外一边说:“那是自然。”

皇帝对他怒目而视,语气不善:“下马。”

太子叹着气从马上滑下地。巴德抓住缰绳,很快把马安抚好,然后牵着它朝皇帝的坐骑走过去。皇帝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朝太子咆哮道:“跪下!”

太子跪下磕头。

“你以为文武百官在乎你,”皇帝吼道,“并非如此!你母后想错了,她对一切事情的看法没有一样是对的!他们各有各的盘算,根本不会支持你。你需要自己的亲信手下。”

“或者太监。”太子对着地上的小石子说。

永乐皇帝瞪着他:“对。我的太监知道他们全仗我的喜爱,其他人都不会支持他们,所以世上也就只有他们一准会支持你。”

跪地的皇长子没有应声。巴德背朝父子俩,悄悄走到耳力所及的极限处。这时他冒险回头瞥了一眼:皇帝重重地摇着头,他正在走远,留儿子继续跪着。

可于夜里来马厩的次数越来越少了,等他下一次来的时候,巴德对他说:“你也许赌错了马。最近皇帝总带二皇子出去。他们一起骑马打猎,开怀大笑。有一天围猎他们猎杀了三百头鹿。可皇太子呢,要他出門得皇帝拖着他,他根本不愿意离开皇宫,而且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皇帝总是朝他嚷嚷,而太子几乎要当面讽刺皇帝。他还是不太敢,但也只差一点点了。而且皇帝心里也明白。他要是换了太子我也不会吃惊的。”

“他做不到,”可于说,“他倒是想,但做不到。”“这是什么道理?”

“皇长子是皇后所生,二皇子的生母只是个宫人,而且位份还很低。”

“但皇帝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对吧?”

“错。他们全都得遵循法度,国家才能运转。如果有人坏了法度,就可能引发内战,王朝也可能终结。”

的确如此,巴德知道成吉思汗死后的继承权之战,他们打了好几代人。另外听说自帖木儿过世,他的儿子们就一直争斗不休,大汗的帝国也被分割成四份,而且看不出重新统一的迹象。

但巴德同样明白,只要统治者强大有力,很多事都是可为的。“你不过是鹦鹉学舌,这些话都是从皇后、太子和太子属官那里听来的。事情没那么简单。法度是人造的,有时候人会改变它,或者无视它。而如果剑握在这些人手里,那就是他们说了算。”

可于默默思忖半晌,然后他说:“有传言说乡下地方灾情不断。湖南闹饥馑,沿海有海盗,南边有疫病。士大夫很不满意。他们认定珍宝舰队带回的不是珍宝,而是疾病,此外还浪费了大把金银。他们不明白贸易能带给国家什么好处,他们不信商业,也不喜欢新国都。他们告诉皇后和太子说朝廷应当帮助百姓、回归农事,别再把金银浪费在铺张的计划上。”

巴德点点头:“他们自然会这么说。”

“但皇上固执己见。他随心所欲,而且他有军队支持,还有他的太监。太监们喜欢跟外国贸易,因为他们能靠这个发财。而且他们也喜欢新国都,还有其他的一切。对吧?”

巴德再次点头:“看来的确如此。”“普通的士大夫憎恨太监。”

巴德瞟他一眼:“这是你亲眼所见?”

“是的。不过他们真正恨的是皇帝的太监。”

“无疑是这样。最靠近权力的人总是被其他所有人畏惧。”

可于又思忖片刻。巴德觉得这些日子他似乎挺快乐,不过在杭州时巴德也曾这么想过;现在又看见可于露出那种微微的笑意,巴德不由自主紧张起来。

那次交谈之后没多久,他们都还在北京的时候,一场大风暴袭来了。

黄沙令最初的雨水泥泞;青铜色的闪电劈开雨滴,缝合大地与天空,透过紧闭的眼睑依然清晰可见。一个时辰后消息传来:

新造的宫殿走了水。紫禁城的整个核心都仿佛浸透了沥青般熊熊燃烧,火焰舔舐着湿漉漉的云朵,烟柱与风暴融为一体,

下风处的雨水烘干了气体,被灰烬代替。

巴德先是来回往返送出受了惊的马,然后又一趟趟提水救火,这期间他一直留意着寻找可于。最后他们

终于在黎明时分放弃了救火,因为根本无济于事,这时巴德在撤离内院的嫔妃中间看到了可于的身影。东宫

的人脸上全都带着一丝兴奋的神情,而巴德觉得可于尤其显得喜气洋洋,他的眼白从每个方向上都清晰可见,就好像刚刚成功前往灵界的萨满。是他放的火,巴德心想,就像在杭州那时一样,这次借了闪电掩藏踪迹。

下一次可于半夜来马厩时,巴德几乎不敢跟他说话。

然而他还是问:“是你放的火吗?”这话是用大食语悄声说的,尽管他俩在马厩外,周围没有旁人,根本不可能被听到。

可于只是看着他。那表情在说是的,但他并没有进一步说明。

最后他平静地说:“那晚真是激动,不是吗。我抢出了上书房的一柜子文书,还救了几个妃嫔。为了我抢出的文书,那些穿绯袍的大员可是感激得很呢。”

他繼续讲起火的美,还有妃嫔们的惊惶,以及皇帝起初的震怒和之后的惶恐。皇帝把这场火看作是上天对自己不满的表示,这是他遭遇过的最沉重的打击。可巴德没法集中精神听男孩的描述,他脑子里满是各种让

人求死不能的酷刑。烧了杭州城的一个商人是一码事,可整个中国的皇帝!龙椅!他再次瞥见了男孩心里的那个东西,那黑色的乃夫思正在扑打翅膀。他感到两人之间的距离变得越来越远,无法弥合。

“闭嘴!”他用大食话厉声喝道,“你这个蠢人。你会害死你自己的,还会拉上我一起!”

可于露出阴沉的微笑。“下辈子会更好,不是吗?这不是你告诉我的吗?为什么我要怕死呢?”

巴德无言以对。

那次之后两人见面的次数越发少了。时间一天天过去,节庆、四季更替。可于渐渐长大。有时巴德看见他,发现他已经长成一个瘦高的黑人太监,容貌英俊,还熏了香。他跟别的太监一样步态矫揉造作,只眼睛里有光闪过;有一次巴德看见他打量周围的人,脸上露出那 种猛禽的神情。如今的可于穿金戴银、身材丰满、身上熏香,还穿着精致的丝袍:他是皇后和太子的心腹,虽说皇后和太子都厌恨皇帝手下的太监。可于是这两人的宠物,或许甚至还为他俩打探皇帝后宫的情形。巴德替他担惊受怕,同时又怕他。男孩在皇帝和太子的女人中间都掀起了不小的风浪,许多人都这样说,包括马厩那些原本不可能直接知晓这类事情的人。他在人群中的举止过于张扬,必定会为自己树敌。想必有许多小圈子都在密谋要扳倒他。这他肯定也知道,他肯定是故意招惹他们;他当面嘲笑那些人,好让他们恨他恨得更厉害。这一切似乎都令他开心。然而皇帝复仇时手是伸得很长的。如果某个人倒下,那他认识的所有人也都会被拉下马。

后来有一天传出消息,说皇帝的两个妃子悬梁自尽,皇帝大为震怒,下旨严查。整个腐败的网络都在所有人面前展开,恐惧的涟漪像瘟疫般在宫廷中扩散,流言四起,被牵扯到的人越来越多,最后竟有三千妃嫔、宫女和太监被牵扯进这出丑事里。巴德以为自己随时可能听到年轻的朋友被拷打和凌迟的消息,而且说不定就是从来处决自己的禁卫军的嘴里。

然而他担心的事情并未发生。可于就好像有法师的咒语护身,这一点太过明显,每个人都看出来了。皇帝亲手处决了四十个妃嫔,他狂怒地挥舞宝剑,有的被劈成两半,有的被一剑断头,有的被来回践踏。重修的太和殿的阶梯上血流成河,然而可于只是站在一旁,毫发无伤。其中一名妃子甚至朝可于呼救:她赤身裸体站在所有人面前,发出一声尖啸,然后她当面咒骂皇帝:“是你的错,你太老了,已经没有阳气,就连太监也比你强些!”接着一剑下去,她的头就落在了血泊里,像是祭祀的羊头一般。这么多的美人全都浪费了。然而谁也没碰可于一根指头,皇帝不敢看这个年轻的黑人,黑太监则注视着这一切,眼里闪着光,享受这样的浪费,也享受官员们对自己的恨。皇宫实实在在变成了屠宰场,众人彼此攀咬,然而没有一个人胆敢挑战那个古怪的黑太监。

巴德最后一次与可于相见,是在巴德随驾西征之前。皇帝决心摧毁阿鲁台率领的鞑靼人,然而这事是注定无法成功的:鞑靼人太快,而皇帝龙体欠安。这次西征不会有任何成果,几个月之后冬季来临,他们就会返京。然而可于却来马厩与巴德告别,巴德不由吃了一惊。

现在巴德跟他交谈,就像面对陌生人一样。然而年轻人突然拍了拍巴德的胳膊,又亲热又严肃,仿佛一位王子在跟自己信赖的老扈从说话。

他问:“你一直没想过回家去吗?”巴德道:“家?”

“你的家人不是在那边吗?”

“我不知道。多少年了。我敢说他们以为我已经死了。他们可能在任何地方。”

“但肯定不是真的在‘任何地方。你能找到他们。”

“也许。”他好奇地看着可于,“你问这个做什么?”起先可于没有回答。他仍然紧紧抓着巴德的胳

膊。最后他说:“你知道宦官赵高的故事吗?断送了秦朝的那个?”

“不知道。你怎么還在说这事。”

可于微微一笑。“不说了。”他从衣袖里抽出一个小木雕——半只老虎,用黑色的铁木雕刻而成,老虎的斑纹刻进了光滑的表面。木雕从中间剖成两半,切面有子母口可以相合。这是一道兵符,将领领兵在外时就用这东西来验证与国都往来书信的真伪。“把这个带上。另一半我留着。它会帮助你。我们会再见的。”

巴德胆战心惊地接过木雕。他觉得木雕仿佛是可于的乃夫思,但那东西当然是没法交给其他人的。

“我们会再见的。至少在转世以后,你以前不是总这么跟我说吗?你那些为死人做的祈祷,会指示他们在中阴应当如何行事,对吧?”

“对。”

“我得走了。”可于亲亲他的面颊,然后就消失在黑夜中。

西征鞑靼人不出所料遭遇了惨败,而永乐皇帝也在一个雨夜驾崩。巴德整夜没合眼,他一直在鼓风,因为将领们把自己的锡杯子融了,好做口棺材抬先帝回京。他们回去的一路都在下雨,那是上天在垂泪。直到抵达北京后将领们才放出了先皇驾崩的消息。

先皇的遗体要在正式的棺椁中停灵百日。这期间严禁宴乐、嫁娶,停办一切祭祀典礼,全国的寺庙都要每日鸣钟三万杵。

出殡时有万人随行,巴德也在其中。

步行六十里前往,北京西北的皇陵。三天的之字形路程,以挫败只能直线前进的凶鬼恶灵。陵寝深埋地下,放满先皇最华美的衣衫和宝藏,在一条三里长的地道尽头,

石头做的奴仆侍立两旁,等待他的下一道命令。

他们要等候多少生生世世?十六位妃嫔悬梁,埋葬在他的棺椁旁。

皇太子坐上龙椅的那天,他下的第一道圣旨要在大内和皇城大声宣读。圣旨结尾处,在内廷宣旨的人对聚集在太和殿前的众人宣布道:

“停罢下西洋之行。杭州停泊的所有船只即刻返回南京,船上货物均交内务府收存。出使海外的官吏即刻返京;应召准备下次航行的一切人等各返本乡。宝船的营造与修缮一律停止。官家为出航准备的采买一律停止,负责经办之人全部返京。”

圣旨宣读完毕,刚刚定年号为“洪熙”的新皇亲自晓谕众人。“朕即位后将还都南京,定北京为行在。吾等一向所费甚糜,今后国库需厉行节俭。民生多艰,朝廷须得救民于水火。此事刻不容缓。”

巴德站在碩大的庭院的另一头,他看见可于的脸,一尊小小的黑色雕像,火一般燃烧着的双眼。新皇转身看看先帝的扈从,其中许多都是太监。“你们这些阉人,多年来只知贪图一己私利,丝毫不知为国为民。先帝以为你们是为了他。但你们不是。你们背叛了我大明。”

可于不顾其他太监的阻拦大声说道:“陛下,背叛大明的是士大夫!他们想自己把持朝政,让你永远当个儿皇帝!”

只听一声怒吼,一群士大夫朝可于和其他几个太监扑过去,边冲边从袖子里抽出匕首。太监们或反抗或逃命,但许多都被当场刺死。至于可于,他们刺了他一千刀。

洪熙皇帝站在一旁看着。等一切尘埃落定他说:“将尸体挂在午门外示众,以儆效尤。”

后来巴德回到马厩,他坐下来,手里拿着那半片虎符。众人屠杀太监时,他以为他也会被一起杀掉,并为自己一心只担心这件事而感到羞愧;然而根本没人看他一眼。很可能甚至没人还记得他与可于的关系。

他知道自己要走了,只是不知道去哪儿好。他可以去南京帮忙焚烧宝船,再烧掉所有的码头和船厂,算是继续年轻朋友的计划。但就算他不去其他人也一样会做的。

巴德记起他俩的最后一次交谈。也许该回家了,开始新的一生。

然而门口出现了禁卫军的身影。我们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你也知道,所以还是去下一章吧。

8

在中阴,巴德向可于解释现实的真实本性;他们的迦提重聚,又被抛回世界里。

死亡的那一刻可于看见了那道清澈的白光。它无处不在,它洒满它自己内在的虚空,而他也是它的一部

分,并对着虚空将它歌唱。

过了永恒那么久他想:这就是你一直努力想要争取的东西。

于是他便从中坠落,坠回对自己的意识中。即便死后,他的思绪也在继续生前那种自说自话的狂欢。简直难以置信,但事实如此。也许他还没死。可他的尸体就在那儿,在紫禁城的沙地上被砍成了碎片。

他听到了巴德的声音,声音来自他自己的思绪中,正在祈祷。

“可于,我的孩子,我美丽的孩子,时候到了,你要去寻找你的道路。这一生已经结束。你现在与清澈的光面对面。”

我已经过了那个阶段了,可于心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巴德当然不可能知道他此刻处于哪个阶段。从这个意义上讲替死人祈祷其实没什么用处。

“你将体验到实相法界纯粹的形态。此中所有,惟一虚空。如一片无云之晴空,空寂而纯净。空之心识将如清澈的止水。”

我已经过了那个阶段了!可于心想。赶紧讲下面是什么!

“借用心识去质疑心识。不要在这关键的时刻沉睡。你的灵魂必须醒着离开身体,并从头顶的梵穴出去。”

死人是不可能沉睡的,可于满心不耐烦。而且我的灵魂已经离开身体了。

他的指路人远远落在他身后,但跟巴德在一起时向来如此。可于得靠自己找路了。他的念头就像一根单线,周围依然被虚无环抱。他在世时做过的一些梦就是关于这地方的。

他眨眨眼,也可能是睡着了,然后他就出现在一间巨大的审判庭里。判官的高台置于宽阔的木质平台上,仿佛云海中的高原。判官是位黑面神祇,体格硕大,挺着大肚子坐在高台之上。祂的头发是火,在头顶狂乱地燃烧。在祂身后有一个黑人举着一座宝塔的屋顶,看上去活像是直接从北京的皇宫里搬来的。一尊小小的坐佛飘浮在屋顶上方,浑身散发着宁静之感。坐佛左右立着许多祥和的神祇,怀中都抱了礼物;但这些都在极遥远的地方,跟他无关。善人死后会爬上飘浮于半空的长路抵达这些神祇处,而在高台周围的木质平台上,不那么幸运的死人则被鬼卒砍成碎片。这些鬼卒与死神一样黑,只不过体格更小、身手更灵便。木质平台底下还有更多魔鬼在折磨更多的灵魂。眼前好一幅繁忙景象,而可于心生不悦:这是我的审判,可这地方活像早上的屠宰场!还叫我如何专注?

一个猴子一样的生物朝他走來,它抬起一只手,用深沉的声音说:“审判。”

巴德的祈祷在他心中响起,可于意识到巴德与这只猴子之间存在某种关联。“记住,无论你遭受何种苦楚,都是你自己的业力,”巴德说着,“你自己的业力,不怨旁人。你要祈求慈悲。等下会出现一位白色的小神和一位黑色的小鬼,它们会清点代表你行善作恶的白、黑石子。”

一切正如他所言。白色的小鬼面白似鸡蛋,黑色的小鬼活像黑玛瑙。它们挖出一大堆黑白两色的石头堆放起来,可于见两堆石头的体积竟然相当,不禁十分惊奇。他根本不记得做过任何好事。

“你会惊慌、畏惧、胆寒。”

我才不会!这些应该是为另外一种死人准备的,像巴德那样的人。

“你会想要撒谎,说我并未做过任何恶事。”我才不会说这样的蠢话。

然后宝座上的阎罗王突然注意到了可于,而可于也真的忍不住畏缩了。

“取业镜来。”阎罗露出可怕的笑容。祂的双眼仿佛燃烧的黑炭。

“别害怕,”巴德的声音在他心里说道,“别撒谎、别惊慌、别害怕阎罗王。你此刻的身体只是精神体。在中阴你是不会死的,哪怕它们将你斩成碎片。”

多谢,可于心里烦乱不安。真叫我安心。

“接下来就是审判之时。坚持住,思维善念;记住,所有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幻觉,而接下来如何转世取决于你此刻的思绪。一个刹那就会制造无限差异。六盏灯亮起时勿要分心。带着慈悲之心注视它们。不带恐惧地面对阎罗王。”

黑色的小鬼举起镜子,动作熟练而准确,可于立刻在镜中看到了自己的脸,他的脸跟黑小鬼一样黑。他看出面孔其实就是裸露的灵魂,从来如此,而他自己的面孔像阎罗王一样漆黑可怖。这是揭开真相的时刻!而他必须专注,巴德一直这样提醒他的。然而这期间周围的滑稽剧仍在上演,各种吵嚷、尖叫和哐当声不绝于耳,能想象出的每一种惩罚或奖赏都同时发生着,而可于就是心烦,他控制不住自己。

“为什么黑就是恶,白就是善?”他质问阎罗王,“我从来不这么看。如果这一切都出于我的想法,那为什么会是这般情景?为什么我的阎罗王不是一个身强体壮的大食奴隶贩子,毕竟在我出生的村子明明就是这样?为什么你的手下不是狮子和豹子?”

然而阎罗王的确就是大食的奴隶贩子,现在他看出来了,阎罗黑色的前额上用凹雕手法刻了一个迷你的大食人,正往外看着可于,还朝他招手。就是抓了他、把他带去海岸边的那个人。而罪人的尖叫声中也的确混杂了狮子和豹子的咆哮,它们正从活人肚子里贪婪地啃噬内脏。

一切都只是我的念头,可于感到恐惧升上了喉咙,赶紧提醒自己。这地方就像梦中的世界,只不过更坚实;甚至比他刚刚离开的那个醒着的世界更坚实,各样事物都有着三倍的存在感。看那些圆形的装饰用灌木

(竟是养在陶罐里的!),它们垂落的叶片就好似翡翠的叶子,而阎罗王的翡翠宝座也洋溢着一种坚实之感,远远超过普通的石头。在所有的世界里,中阴正是最极致的现实。

黑额头上,那个大食人的白色面孔哈哈大笑着尖声喊道:“判你有罪!”而阎罗王的黑色面孔也咆哮道:

“判你下地狱!”判官抛根绳索缠住可于的脖子,将他从高台上拖走。祂砍下可于的头、一把扯出他的心、拉出他的肠子、喝他的血、啃他的骨;然而可于仍然没有死。身体被砍成碎片,可身体依然活了过来。于是一切的苦楚从头再来。剧烈的痛苦贯穿始终。被现实折磨。生命是极致的现实,死亡也一样。

观念像种子一样种在孩童心里,它们可能会渐渐长大,完全主导孩童的生命。

哀求:我并未作恶。

极度的苦楚解体,化作悲痛、懊丧、悔恨,还有对自己过去无数世生命的厌恶,厌恶它们对他毫无益处。在这段可怕的时间里他感受到了曾经的无数次生命,尽管他并不真能记起来,但确实发生过。噢,让他脱离这永无休止的火与泪之轮吧。那一刻他体会到的悲伤与哀恸比身体的肢解还要难耐。中阴分崩离析,不再坚实,而他被思绪中炸裂的光所淹没,透过这些光,阎罗殿只可能被看作某种面纱,或者半空中的图画。

然而现在巴德就在那里,轮到他受审了。巴德,那只畏缩的猴子,自可于被抓走后,只有他对可于还有意义。可于想大声向他呼救,但他掐灭了这个念头,因为他不愿挑这一刻去让朋友分心:在无数个生灭刹那中,这一刻是他最不该分心的时候。然而肯定还是有什么东西不胫而走,也许是心灵的呻吟,也许是某个痛苦的想法或者求救的念头,总之一群长了四只胳膊的鬼差怒气冲冲地把可于拖走了,他不再能看到巴德受审的情形。

然后他就真的到了地狱,而身体的痛变成了最微不足道的负担,就像被蚊子叮咬一般流于表面;与身体的痛相比,失去朋友的苦像大海一样深。孤独之苦!爆炸的色彩,红橘、酸橙、水银,每一种色调都比前一种更加酸楚,它们灼烧他的意识,那苦楚越来越深。我在中阴飘荡,救我,救我!

然后巴德就在他身边了。

他们站在自己之前的身体里对视。光线变得清澈了些,不那么刺眼了;一缕希望之光刺破了可于的绝望,就好像看到了西湖对岸的一盏油灯。你找到我了,可于说。

是的。

你能在这里找到我,这是奇迹。

不。我们总是在中阴相遇。只要六道还在这个宇宙中继续转动,我们就总会相遇。我们属于同一个迦提。

那是什么东西?

迦提、亚种姓、家庭、村庄。它有不同的显现。我们全都是一起进入宇宙中的。新魂从虚空中诞生,但这并不常见,尤其是在宇宙循环的这一个时间点上,因为我们正处于争斗时①,也就是毁灭的时代。有时的确会出现新魂,那就像蒲公英的种荚——魂魄就像种子,随业风飘荡。我们全都是种子,朝着自己可能成为的样子成长。但新生的种子会一起飘荡,从来不会分开太远,我想说的就是这个。我们已经一起经历了许多世。自进入这个世界我们的迦提就格外紧密。命运将我们绑在一起。我们会共同起落。

可我并不记得其他世。就是上辈子我也只记得你一个人了。我只认出了你!其他人呢?

你也并没有认出我。我们找到了你。过去的好几次轮回你都在飘离迦提,独自一人不断往下,落入越来越低的道。总共有六道:它们是重生与幻象的世界和领域。天道是天人的世界;然后是阿修罗道,住的是那些满心嗔恨的巨人;然后是人道,然后是畜生道、餓鬼道,再然后是地狱道。每一世我们都会随自身的业力在其中穿行。

这个迦提里我们总共有多少人?

我不知道。一打,或者半打。越靠近边缘处团体越模糊。有些人会离开,很久之后才又返回。我们在西藏时本是一个村子。但也有外面来做客的人,商贩。每一次数量都更少。人们迷失,或者坠落,就像你。当绝望来袭时。

只这个词的声音就令那情感贯穿了可于:绝望。巴德的形象变得透明。

巴德,救我!我该怎么做?

一心向善。听我说,可于,听我说——我们所思即是我们所是。无论是在此地还是后世,在所有的世界中都是如此。因为思绪是实在的东西,是一切行动之父,无论善行恶行。播种什么便收获什么。

我会一心向善的,我会试试,但我该做什么?我该寻找什么?

光会引导你。每个世界都有自己独特的光。白光来自天人,绿光来自阿修罗,黄光来自人,蓝光来自畜生,红光来自饿鬼,烟色的光来自地狱。你的身体会呈现出你将返回的那一道的颜色。

但我们是黄色的!可于看着自己的手说。而巴德的确黄得像一朵花一样。

那就意味着我们必须再次尝试。我们一次又一次尝试,度过一生又一生,直到我们领悟佛的智慧而最终解脱。有些人解脱后也可能选择重回人界,去帮助其他人走向解脱。那些人就被称作菩萨。你可以成为菩萨,

可于,我能从你的内心看出来。现在听我说。很快你就会开始逃命。会有东西追逐你,而你会躲藏。藏进一间屋子、一个山洞、一片丛林、一朵莲花里。这些全是子宫。你会想要留在你的藏身之处,借此逃避中阴的恐怖之物。那样做会将你引向饿鬼道,让你变成饿鬼。要想变成人,你就必须从藏身之处出来。在你选择子宫之门时不要带着任何喜好或厌恶之情。外表可能会蒙蔽你。去你觉得合适的地方。遵从你心之所向。尽量先帮助其他灵魂,就好像你已经是菩萨了一样。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做到!

学习。多看多学习。你必须跟上,否则将会永远失去迦提。

然后他们就被雄狮袭击了。那些庞然大物发出愤怒的咆哮,鬣毛上已经糊满了血。巴德和可于分别逃往不同的方向。可于不停地跑,狮子穷追不舍。他闪进两棵树之间的一条小径,狮子继续往前跑,跟丢了他。

他看见东边有片湖,湖面上有黑白两色的天鹅;西边的湖里站着好些马。南边散落着几座佛塔;北边的湖里有一座城堡。他朝南边的佛塔走去,他隐约觉得巴德肯定会选那边,觉得巴德和迦提的其他成员已经去了,正在其中一座寺庙中等他。

他来到佛塔前。他从一座佛塔走向下一座,每次都从门口往里探看,却吃惊地发现眼前全是惊慌混乱的人群,有的在彼此争斗,有的正从长着鬣狗脑袋的卫兵和狱卒前奔逃;真是地狱般的村落,每一种可能的未来都是灾难,令人胆寒。阎王的家园。

他继续这可怕的搜索,找了很久很久,然后他从一座寺庙的大门往里看,他的迦提、他的同伴赫然就在眼前:巴德和剩下的人,沈老板、怡礼、他母亲德姆、郑和,所有这些人他都立刻认出来了——喔,他心想,自然是如此。他们全都不着寸缕,浑身血污,但仍然拿起了作战的武器。然后鬣狗嚎叫起来,可于穿过纯黄的晨光逃了,他从大树间逃进象草的庇护。鬣狗在象草硕大的叶片间徘徊不去,而他则从一簇象草刀锋般锐利的边缘挤进去藏在了里面。

他缩在草里躲了很久,直到鬣狗离开,而前来寻他的迦提的喊声也消失了,他们一直在叫他跟上他们。他躲在那里度过了漫长的一夜,到处是可怕的声响,各种生物被杀死、被吃掉的声音;但他很安全,而早晨也再度来临。他决定冒险出去,却发现出口封闭了。匕首般的草叶长大了,现在仿佛长剑把他困在笼中,甚至挤压着他,一面生长一面切开他的皮肉。啊,他终于明白了,这是一个子宫。我不顾巴德的忠告、在不知不觉间选了它,在恐惧中下意识地选了它,现在我与家人隔绝了。最糟糕的一种选择。

然而留在这里就意味着成为饿鬼。他只能屈服。他必须再度出生。想到这里他不禁发出哀鸣,并诅咒自己的愚蠢。下一次尽量沉着些,他心想,勇敢些!自然不会容易,因为中阴是个怕人的地方。但现在,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他决心自己必须要尽力尝试。下一次!

于是他重新回到人界。下次转世他和他的伙伴会有什么际遇?讲这故事就不是我们的任务了。去吧,去吧,去到彼岸,圆满超越,成就一切!

心中的朝圣

1

村里的布谷鸟

事情是这样的,有时会出现混乱,投胎转世的灵魂进入到已经被占据的子宫里。于是同一个宝宝体内有了两个灵魂,战斗便爆发。这类事母亲是能感觉出来的,她能感觉到宝宝们在她肚子里扑腾、扭打。然后它们出生,被推入世界的震惊会让它们消停一阵,因为它们的全副精力都被用来学习呼吸、适应世界的方方面面。那之后两个灵魂再次开始争夺同一具身体。那就是腹绞痛。

得了腹绞痛的宝宝会像挨了打一样大哭,它会痛得弓起背、甚至因剧烈的疼痛而翻滚,醒着时候它会一直这样好多个钟头。这自然没什么好惊怪的,毕竟有两个灵魂在它体内搏斗,它的肠子都被二者的冲突搅成了一团。好几个星期里宝宝会持续不断地哭闹,什么也无法平息它的痛苦。这样一种情形是不可能持续很久的,婴儿的小小身体承受不了。大多数情况下,布谷鸟灵魂会赶走原本的主人,身体也就终于平静下来。有时原本的灵魂成功击退布谷鸟灵魂、恢复原貌。还有些时候——这种情形就非常罕见了——两个灵魂都不够强大、谁也赶不走谁,那么腹绞痛终究会渐渐减轻,但宝宝却长成一个分裂的人,稀里糊涂、捉摸不定、不可信賴,而且很容易发疯。

珂琪拉生于午夜,接生婆把她拖出来,并说:“是个女娃,可怜的东西。”她母亲扎妮塔将小家伙抱在胸口说:“我们还是会爱你的。”

腹绞痛在她一周大时袭来。她吐出母亲的奶水,整夜啼哭,怎么也哄不好。扎妮塔很快就忘记了她刚生下来时是个多么欢欢喜喜的小东西,忘记了她如何像平静的幼虫一样伏在自己怀里吸奶、对着世界发出惊奇的咯咯声。在腹绞痛的攻击下她尖叫、哭泣、呻吟、翻滚,看着都叫人难过。扎妮塔束手无策,只能抱着她。她把双手放在宝宝的肚皮底下,托着宝宝痉挛、纠结的腹部肌肉,让宝宝脸朝下挂在自己的臀部。不知为什么,这个姿势能让珂琪拉安静下来,或许仅仅是因为她必须花力气才能直起颈子。但这办法并不是一直管用,就算管用时间也从来不长。然后翻腾和尖叫再度开始,直到扎妮塔几乎要发疯。她得替丈夫拉吉特准备食物,还得喂饱两个大女儿。她连生三个女儿,已经失了拉吉特的欢心,而最小的宝宝又这么让人受不了。扎妮塔也试过带宝宝去“女地”睡,但那里本是为来月事的女人准备的地方,而那些人虽说同情她,却并不乐意听宝宝哭闹。她们很享受离开家跟姑娘们待在一起的时光,那里可不是养小宝宝的地方。于是扎妮塔只得带着珂琪拉睡在自己家屋外,宝宝一阵阵大哭,她俩就在哭闹的间隙稍微打个盹。

这情形持续了两个月,然后就结束了。那之后宝宝的眼睛里换了另一种神情。替她接生的接生婆伊瑟福检查了她的脉搏、虹膜和尿液,然后宣布说的确有另一个灵魂占据了这具身体,不过其实没关系——类似的事情许多宝宝都经历过,而且说不定换了灵魂还更好呢,因为腹绞痛的战斗通常都是更强大的灵魂获胜。

但见证过那样的内在暴力后,扎妮塔再看珂琪拉时就总有些惶恐,而珂琪拉在整个幼年和童年时期也总是用一种阴沉狂野的神情看扎妮塔和整个世界,就好像她不大确定自己身在何处、又在这里做什么。事实上她長成了一个困惑的小姑娘,经常生气,虽说她也很会操控其他人,哄你开心或朝你嚷嚷都是信手拈来,而且容貌非常美丽。她身强体壮、动作敏捷,五岁以后在家里就不再碍手碍脚,反而能帮忙干活。到那时扎妮塔已经又生了两胎,最小的一个是儿子。儿子是他们生命中的太阳,感谢象鼻神伽内什和火星神迦希吉夜。而扎妮塔要干的活也更多了,所以珂琪拉性格独立、做事爽利,扎妮塔乐见其成。

全家自然都围着新得的儿子贾汗转,而珂琪拉只不过是扎妮塔最能干的女儿,她自己也忙着度过童年和青年,因此比起拉吉特和贾汗,扎妮塔对她的了解并不算多,因为对丈夫和儿子她自然是必须用心研究的。

所以有好几年功夫珂琪拉都沉浸在自己的念头里没人管她。伊瑟福常说童年是女人一生中最棒的时期,因为小姑娘基本只被当成家里、田间的劳动力,也就大致摆脱了男人。不过接生婆已经老了,她在自己和其他人身上见过了太多不得善终的婚姻和爱情,因此对两者都很悲观厌倦。珂琪拉对她的话也像对其他人的话一样,权当耳旁风。说起来她好像谁的话也不怎么听。她对所有人都投以惊诧而警觉的目光,就好像你在森林里突然撞上的小动物,而且她也很少开口说话。她似乎很愿意出门去做各种杂事。对父亲她总是默默观察,对村里的其他孩子她则毫无兴趣。只有一个女孩例外。女孩还在襁褓中就被遗弃,某天早上大家在“女地”发现了她,后来伊瑟福把这个捡来的小东西养大,给她取名比哈梨,准备培养她成为下一任的接生婆。珂琪拉早上出去干活儿时,经常去接生婆的小茅屋带上比哈梨。她跟比哈梨说的话并不比对其他人多多少,但却会把各种东西指给她看,再说她竟不嫌麻烦带了她去,这本身就已经不一般。扎妮塔很是为此吃惊,毕竟那个弃儿并没有什么不同寻常,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罢了。这又是一个珂琪拉令人不解的地方。

雨季来临前的几个月,要干的活儿变多了,包括珂琪拉在内的所有人一连忙活了好多个星期。早起先把火拨旺,然后走到村子的另一头,那时天气还很凉爽、空气里也还没有充满灰尘。到林中接生婆的小茅屋去接上比哈梨。来到下游处的排泄地,完事后洗净身体,然后回村子里拿上水罐往上游走。路过洗衣池时,洗衣的女人已经聚了不少,最后走到打水洞。水罐装满,把沉甸甸的大罐子背回家,路上停下来休息几次。之后去森林里捡柴火,这可能要花去上午的大部分时间。然后回到村子西边的农田,她父亲和几个叔父在那儿有些地,用来种植小麦和大麦。他们在几周里连续播种,这样作物就会在漫长的收获月中渐次成熟。这周种的这一列不太强壮,顶部很瘦小,但珂琪拉并不多想,只管把它们插进犁好的地里。然后她就去跟其他女人和女孩一起,在大日头底下往谷子里加水、和成糊状的面团、摊成薄饼、再把其中一些烤熟。那之后她去找家里的那头母牛。一根手指伸进直肠、有节奏地往下拉几下,牛粪就涌出来,被她热腾腾地接在手里。新接的牛粪里加些干草好加速干燥,然后就摔成粪饼,放到父亲田地边界处那堵用石块和泥炭砌成的墙上。之后她拿几饼已经晾干的粪饼回家,放一饼在火上,再去溪边洗手和脏衣服:

四件沙丽、裹腰布和披肩。之后在逐渐黯淡的暮色中回家。阳光像斜杠一样刺破空气,热气与灰尘将一切都镀成金色,她回到家中大屋的灶台边,在火坑旁的小泥炉上烹调薄饼和扁豆饭。

天黑后不久,拉吉特回家来,扎妮塔和女儿们会忙前忙后地照顾他。等吃完扁豆饭和薄饼他就会放松下来,跟扎妮塔讲讲他这一天过得怎样——除非是过得太糟,那样的话他就什么都不肯说。不过他通常都会讲一讲自己是如何倒手牛和土地的买卖。村里的人家用偏远的草地作担保购买牲畜,或者反过来拿牲畜担保牧草地,她父亲就是买卖牛犊、小孩和牧草地使用权的中间人,基本上都是在耶拉布尔和希瓦布尔两地之间。此外他还总在替自己的女儿安排婚事。这可不是什么好买卖,因为他的女儿太多了。但他竭尽所能筹集嫁妆,需要下嫁女儿也毫不犹豫。说实话他也别无选择。

傍晚就这样结束。卷起的灯芯草床垫铺开在地板上,一家人都睡在火边。天冷时是为了取暖,天热时是为了借烟驱蚊。又一夜就这样过去。

有一天傍晚,那是在标志丰收的杜尔迦女神节之前的几天,晚饭后她父亲告诉她母亲,说他为珂琪拉安排了一桩可能的婚事,论年纪也该轮到她了。对方来自另一侧的市镇达尔瓦尔,也是林伽派信徒,跟拉吉特一家和耶拉布尔的大多数人一样,而且还是达尔瓦尔头人的三儿子。不过他跟自己的父亲不和,所以也就没法跟拉吉特多要嫁妆。珂琪拉猜想达尔瓦尔本地人多半都不肯跟他结亲,不过她还是一样兴奋。扎妮塔似乎挺满意,还说她会在杜尔迦女神节期间相看这位女婿候选人。

日常的生活总是与接下来的节庆密切关联,每个节庆的性质各不相同,也就给通向庆典的日子染上了不同的感觉。比如奎师那神的车节是在雨季期间,节庆的色彩和欢乐气氛与头顶低垂的阴云形成鲜明的对比;男孩们会吹响棕榈叶制作的号角,就好像要用猛烈的吹气推迟雨水的来临。那噪音能让所有人发疯,还好吹不了多久号角就会解体。然后奎师那的秋千节是在雨季结

束时,市集上全是货摊,出售各种不必要的奢侈品,比方说西塔琴和鼓,真丝、绣花的帽子,要不就是椅子、桌子和柜子。而开斋节的时间每年都在变化,这让它显得好像有了人情味,摆脱了大地和地上的诸神,那期间所有穆斯林都会来希瓦布尔看大象游行。

然后就是标志丰收的杜尔迦女神节,那是一年中的最高潮,专为敬奉母神与她的一切作为。

女人们会在第一天聚在一起,一面喝接生婆的烈性青稞酒,一面混合一批用来点在眉心的朱红膏体。她们上好妆,然后咯咯笑着四散离开,尾随在开场游行的穆斯林鼓手身后高喊:“胜利属于母神杜尔迦!”女神的泥塑有着上挑的眼睛,用染色的木髓和镀金装扮,看上去有点吐蕃情调。她周围还摆了另外几尊神像,分别是同样装扮的拉克希米女神和萨拉斯瓦蒂女神,以及后者的儿子象鼻神伽内什和火星神迦希吉夜。接下来人们

把两头山羊拴在雕像前的祭祀柱上砍头,让流血的脑袋落在尘土中凝视天空。

比祭祀山羊更要紧的是祭祀水牛;专门的祭司从巴德拉普尔赶来,带来一把专为祭典磨快的短弯刀。这点非常重要,因为如果刀刃没能完全割断水牛粗壮的脖子,那就意味着女神不悦、拒绝了祭品。男孩们一早上都在往牛脖子顶部的皮肤上抹酥油,好让它变软和。

這回祭司的大力一击成功了,欢庆的人群大喊大叫朝尸体冲过去,他们用血混合灰尘搓成小球,一边尖叫一边朝彼此投掷。

一两个钟头后气氛全然改观。一个老头唱起歌来:“世界是苦、不堪重负”,女人们跟着唱起来,因为若男人们质疑大母神的歌声被听见,那是很危险的;就算女人唱这歌也得假装成受伤的魔鬼:“那作为死神走在地上的她是谁,那作为死神战斗与突袭的她是谁?母亲不会摧毁自己的孩子、她自己的骨血、造化的喜悦,可我们却看见杀手看向此处又看向彼端……”

稍后,等夜幕降临,女人们就回家换上自己最好的沙丽,然后再出来站成两排;男孩和男人高喊:“胜利属于伟大的女神!”接着音乐响起,无忧无虑的狂野调子,所有人都在篝火旁跳舞、谈天,他们穿着火光映照的精美服饰,看起来又美丽又危险。

然后达尔瓦尔的人也到了,舞蹈变得狂野。珂琪拉的父亲牵着她的手,领她走出女人的队伍,把她介绍给未来夫婿的父母。似乎是为了这次正式会面的缘故,父子俩暂时捐弃前嫌。那人的父亲名叫夏斯特里,她以前就见过,毕竟是达尔瓦尔的头人;那人的母亲她还是第一次见,因为夏斯特里虽说并不富有,却也要装模作样地摆架子,把妻子限制在深闺里。

那人的母亲上下打量珂琪拉,眼神犀利,但并无敌意。夜里很热,她脸上冒汗,额头的朱砂膏从眉间往下流。

说不定是个不错的婆婆。然后儿子被推出来;夏斯特里的三儿子戈帕尔。珂琪拉僵硬地点头,斜眼瞅他,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感觉。那年轻人薄薄一张脸,神色专注,也可能是紧张——她分辨不出。她比他高,不过这点可能会变。

两人不曾交换半个字就被飞快地拉回了各自的队伍里。只那紧张的一瞥,之后三年她都没再见过他。不过这期间她一直知道她和他是注定要成婚的,而且这是好事,因为这么一来她的终身大事有了着落,父亲就不必再为她操心,也就不会再对她不耐烦了。

后来她又从女人们的闲话中,对自己将要加入的家庭有了一点点了解。夏斯特里作为头人并不得民心。他最近的一桩错处是流放了达尔瓦尔的铁匠,仅仅因为对方去山里见自己的兄弟,没有提前请他许可。他并未召集村里的长老会来共同讨论,做了决定也没有征求长老会的同意。事实上,自从几年前父亲过世、他承袭了头人之位,夏斯特里一次都没有召集过长老会。半点不假,大家都在嘀咕,说他和他的长子管着达尔瓦尔,简直就好像把自己当成了那地方的扎民达呢!

珂琪拉把这些都听在耳朵里,不过并不放在心上。一有时间她就去找比哈梨,后者正在学认接生婆拿来当药用的各种植物。于是每次她们出去捡柴火,比哈梨同时也会观察森林的地面,找到各种植物带回去——长在阳光下的苦甜藤、长在阴暗潮湿处的白根、长在娑罗树根间的蓖麻子,等等等等。回到小茅屋珂琪拉会帮忙把植物碾磨晒干,或者用其他方法炮制它们,有时用油,有时用酒,大部分都是给伊瑟福接生时用:刺激宫缩、放松子宫、减轻痛苦、开宫口、减缓失血,诸如此类。接生婆想让她们学习的植物和动物原料有好几十种。“我老了,”她会这么说,“我都三十六了,我母亲是三十岁死的。我祖母教会她这门手艺,而教我祖母的那个接生婆来自南边达罗毗荼的一个村子,在那地方,名字、甚至财产都是由女人传承的,而她把达罗毗荼人懂得的一切都教给了我祖母,这些知识在接生婆中代代相传,一路上溯到智慧女神萨拉斯瓦蒂本尊,所以我们一定不能任它被人遗忘。你们必须学会它,再把它教给你们的女儿,好让女人生产尽可能容易,这些可怜的东西,尽可能让她们活下来。”大家都说伊瑟福脑子里有蜈蚣(基本上这只是一种说法,意思是说她为人古怪,不过如果你躺在草里,母亲们也的确会检查你耳朵里有没有蜈蚣,有时还拿油给你灌耳朵,因为蜈蚣最讨厌油了),反正伊瑟福说话比谁都快,而且老说个不停,多数时间都是自言自语,但珂琪拉喜欢听她说。

而要说服比哈梨相信这些事情的重要性也极容易。她是个活泼甜美的姑娘,在森林里目光敏锐,很会记植物,遇人总有和善的话和开心的笑脸。说起来她是太过喜气洋洋、太有魅力了,因为就在珂琪拉要嫁给戈帕尔的那年,夏度开始用感兴趣的眼神打量比哈梨,而且在那之后,无论比哈梨做什么他都老盯着——夏度是戈帕尔的长兄、夏斯特里的长子、珂琪拉未来的大伯,也是她未来丈夫家庭里有权对她发号施令的人之一。这事绝不会有好结果,因为比哈梨多半属于贱民,因此也不可能嫁给对方。伊瑟福想方设法把她藏起来,但每逢庆典男男女女都会聚到一起,村里的日常生活也让他们有许多机会彼此看见、相遇。再说比哈梨其实也有兴趣,尽管她明知道自己不可能嫁给夏度。她喜欢想象自己跟别人一样,无论接生婆多么恶狠狠地警告她都没用。

珂琪拉成婚的日子到了,她嫁给戈帕尔,搬去了达尔瓦尔。她发现婆婆性格内向又急躁,戈帕尔本人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焦虑、寡言,被父母压得死死的,而且一直没有真正与父亲和解。起先他还想学着人家辖制他的样子辖制珂琪拉,可态度又不怎么坚决,尤其是被她恶语相向几次之后。他被人吼惯了,所以很快就让她占了上风。她对他说不上很喜欢,总是期待趁干活儿时顺道去森林见比哈梨和接生婆。说起来,头人一家她稍微看得上眼的只有二儿子普里特维,而他每天一大早就出门去,尽量不跟家里人扯上关系,平日里也总是带着疏远的神色安静待着。

两个村子的人往来十分频繁,珂琪拉过去从未留意竟是这样,但现在这种往来对她变得非常重要,而她也借此适应了新生活——她偷偷吃了接生婆为她准备的一种药,免得怀上宝宝。她已经十四了,但她还想再等等。

沒多久情况就变糟了。接生婆关节肿胀,行动越来越困难,只得由比哈梨替她干活,于是她出现在达尔瓦尔的次数大大增加。与此同时,夏斯特里和夏度正密谋背叛自己的村子,好借此替自己家弄钱。他们与扎民达的代理人商量改变税收的核定办法,新办法对扎民达大为有利,夏斯特里也能分一杯羹。基本上就是串通起来,要把达尔瓦尔的农业税从原先的印度法改成穆斯林制。印度的法律是一种神圣的宗教诫命,规定税收不得超过所有收成的六分之一,而穆斯林的办法则规定一切都归扎民达所有,农民能留多少全看扎民达高兴。实际操作起来,两种办法通常差别很小,但穆斯林的免税额依作物和情形不同,而这就是夏斯特里和夏度能替扎民达出力的地方:他俩要计算最多能从村民手头拿走多少收成,反正只要不让村民饿死就行。夜里珂琪拉躺在戈帕尔身边,他很快睡着,她则听夏斯特里和夏度在另一个房间里掂量各种可能性。

“小麦和大麦,自然灌溉的收五分之二,水车灌溉的收十分之三。”

“有道理。然后椰枣、葡萄、绿色作物和菜园,三分之一。”

“但夏天的作物四分之一。”

最后,为了帮忙推进此事,扎民达任命夏度当了昆努果,也就是村里的登记官,而他这人原本就已经够可恶了。而且他仍然盯着比哈梨。车节那天夜里,他带她去了森林。从她事后的描述珂琪拉听出,她显然并不十分介意。她把细节讲得有滋有味:“我仰躺在泥里,雨水落在我脸上,他舔掉雨水,还说‘我爱你我爱你。”

“但他不会娶你,”珂琪拉忧心忡忡地指出问题所在,“要是被他弟弟们听说了也不会高兴的。”

“他们不会听说的。真是充满激情,珂琪拉,你简直想象不出。”她知道珂琪拉不怎么看得上戈帕尔。

“行。行。但你可能惹上麻烦。为了几分钟的激x情,值得吗?”

“值得的,值得的。相信我。”

之后的一段日子她很幸福,她把古老的情歌全都拿出来唱,尤其是她俩曾经一起唱的那支。

我喜欢跟不同的人睡,常常。

丈夫去远方的国度时最好,远远的。

并且夜里的街头有雨有风,空无一人。

然而比哈梨怀孕了,尽管伊瑟福给她喝了草药也没用。她尽量不见人,但接生婆行动不便,有时她非得去接生,于是她就去了,而她的情形也被人看出来。大家把所见所闻拼凑起来,都说是夏度让她有了孩子。然后普里特维的妻子生产,比哈梨去帮忙,生下来一个男孩,没几分钟就死了。在他家的房子外头,夏斯特里扇了比哈梨一耳光,骂她是巫婆和娼妇。

这一切珂琪拉都是从普里特维妻子嘴里听说的,她去普里特维的屋子探望时。普里特维的妻子说生产时远比大家预想的快,说她并不觉得比哈梨动了什么手脚。珂琪拉赶去接生婆的小茅屋,发现关节肿胀的老女人正在比哈梨的两腿间累得喘气,想把宝宝弄出来。“她难产了。”她告诉珂琪拉。于是珂琪拉接手,照接生婆的指示替比哈梨接生。她完全忘了自己的家人,直到夜幕降临,她才想起他们来,不由惊呼:“我得走了!”比哈梨轻声道:“去吧。不会有事的。”

珂琪拉飞也似的穿过森林回到达尔瓦尔,她婆婆扇了她一巴掌,不过也许只是为了先发制人,免得戈帕尔动手。后者挥拳狠狠打在她胳膊上,并说往后不准她再去森林或者希瓦布尔。其实他们平时过日子是非去那两处不可的,所以他的命令实在荒唐,而她差点脱口问:“那我怎么替你取水?”不过她只是咬着嘴唇揉胳膊、用小刀一样的目光瞪他们,直到她判断母子俩已经魂飞魄散,再多吃一点惊吓就要动手揍她了。然后她就像迦梨女神一样盯着地板,并在两人吃完晚餐后收拾桌子——因为她不在,晚餐是随便凑合的。没了她他们连饭都吃不上。此时的暴怒她会永远记在心里。

第二天天还没亮,她就拿着水罐溜出门去,快步穿过潮湿的灰色森林。从地面直到头顶的树冠,每一层高度都散落着树叶。她来到接生婆的小茅屋,气喘吁吁、心惊胆战。

比哈梨死了。宝宝死了,比哈梨死了,老接生婆拉长身子躺在草席上,疲惫而痛苦地大口喘气,看来似乎也随时会咽气、离开这世界。“她俩一个钟头前走的,”她说,“宝宝本来应该活下来,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比哈梨流血太多了。我想帮她止血,可我够不着。”

“教我一种毒药。”“什么?”

“教我一种好使的毒药。我知道你懂毒药。把你知道的最厉害的教给我,马上。”

老女人扭头对着墙流泪。珂琪拉粗暴地把她的脑袋掰过来,她吼道:“教我!”

老女人抬眼看那两具尸体,它们被盖在一件铺开

当场就被杀了。

2

回到中阴平,“我亲手伸张了正义,因为其他人都不理会!要是再来一次我还会那么干。”她朝上方的黑神喊话,“正义,该死的!”

“嘘!”比哈梨赶忙制止她,“会轮到你的。你可不想被送回去当畜生。”

回到中阴,珂琪拉和比哈梨并肩坐在宇宙的黑色地板上,等待轮到自己接受审判。

“你还是没懂,”比哈梨说——她同时也是巴德、贝儿、博隆第,以及许多许多世之前的化身,一直到她最初降生时,那是在这争斗时的黎明时期,在这毁灭的世代,四个世代中的第四世,那时她作为一个新灵魂脱胎于虚无、从不存在中喷发出了存在,那是一个自然法则无法解释的奇迹,它表明存在一个更高的界,甚至高于那些此刻坐在高台上俯视她们的天神。所有人都本能地想要返回那一界。

比哈梨继续说道:“你不可能靠坑蒙拐骗接近正法,你得一步一步地努力,在你遇到的每一种情形底下尽你所能。你不可能一下子就跳上天堂。”

“我朝所有这些东西拉屎,”珂琪拉边说边朝众神比画一个粗鲁的手勢。她仍然气得想啐谁一口,而且也怕得要命,她一边哭一边用手背抹鼻涕。“我要是跟那么可怕的人合作那才该下地狱呢。”

“对啊!你会下地狱的!所以我们才总是差点失去你。所以你在世间的时候才从来都认不出你的迦提,所以你才一直伤害自己的家庭。无论沉浮我们都是一起的。”

“我倒看不出为什么要这样。”

现在夏斯特里正在接受审判,他跪在地上,双手合十祈求宽恕。

“你最好把他送去地狱!”珂琪拉冲那黑皮肤的神祇吼道,“最低一层、最怕人的地狱!”

比哈梨摇摇头。“我刚刚说了,得一步一步来。往上往下都是一小步。再说要被判往下走的多半是你,瞧你干的事。”

“那是正义!”珂琪拉激烈地嚷嚷起来,满心愤愤不

珂琪拉瞪着她。“我们已经是畜生了,这你可别忘了。”她朝比哈梨的胳膊拍了一掌,结果手掌径直穿过比哈梨的身体,害得她泄了气势。她们身处灵魂之界,这是无可否认的。“忘了那些神,”她咆哮道,“我们需要的是正义!有必要的话我会把反叛一路带到中阴来!”

“一件一件来,”比哈梨说,“一次一步。首先尽量认出你的迦提,并且照顾他们。那之后再说下一步。”

3

老虎的慈悲

老虎可亚行走在象草中,肚子饱饱的,毛皮被太阳晒得暖暖和和。周围的草好似绿色的墙,从每一侧朝她挤压。在她上方,草尖在微风中摇曳、划过碧蓝的天空。象草生长时是一大簇一大簇的,从中央向外发散,顶部垂落;而尽管簇与簇之间隔得很近,她依然能够在其中穿行:她会找到两簇象草底部的狭窄缝隙,从倒地的草杆中往前挤。最后她终于来到草丛边缘,这里紧邻一片公园似的空地,人类每年都放火来烧,免得植物长起来。许许多多白斑鹿和别的鹿都来这里吃草,还有野猪和羚羊,尤其是蓝牛羚。

这天早上一头麝鹿孤零零地站在空地里,小口小口地啃着草。可亚捕猎时能模仿公麝鹿的声音,她发情的时候甚至会这么叫着玩儿;但现在她只是等着。麝鹿察觉到什么,很快跳开了。但一头年轻的印度野牛信步走进了空地,深栗色毛皮,白色的袜子。见它走近可亚抬起左前爪,又把尾巴向后伸直。她微微前后晃动让身体平衡,然后把尾巴朝天一甩、身体往前纵出,每一次跳跃都蹦出二十英尺远。她一路不断咆哮着穿越空地,然后撞翻野牛、咬住它的脖子直到它死去。

她吃起来。

巴噜哈!

那是她的豺跟班,一只被家族赶出来的孤豺,如今老跟着她。现在他从空地尽头露出那张丑陋的脸,又叫了一声。她发出低吼要他走开,他灰溜溜地缩回草丛里。

吃饱以后她站起来,迈着轻盈的步子往山下走。野牛剩下的部分自有豺跟班和乌鸦解决。

她来到蜿蜒于此地的大河旁。水并不深,河面上点缀着小岛,每座岛上都有丛林,娑罗树和印度黄檀树遮天蔽日。其中几座岛上有她的窝,就在蕨类和攀缘植物纠结而成的低矮植被中,在朝着水岸边温暖沙地垂落的柽柳树底下。老虎踏着鹅卵石走到水边喝水。她踩进水里站着,感受水流将自己的皮毛往下游推去。河水清澈,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水边的沙地上有好几种动物的蹄印,草里还有它们的气味:麝鹿和麋鹿、豺和鬣狗、犀牛和野牛、猪和穿山甲;活脱脱是一整座村子,但眼下一个也看不见。她涉水走向自己的一座小岛,来到阴凉处那片压倒的草床上躺下小憩。今年没有幼崽,所以今后一两天都不必再狩猎:可亚在自己的床上张开嘴大大地打个哈欠。丛林中的老虎身边总会延伸出一圈寂静之地,她就在这片寂静中睡着了。

她梦见自己是棕色皮肤的小村姑。再次感受到女孩曾经感受到的一切,她的尾巴不由自主地抽动起来:煮饭的火的热度、面对面性交的感觉、砸死巫婆的石头的冲击。睡眠中她发出低沉的隆隆声,露出硕大的獠牙。恐惧令她醒来,她动动身体,尝试着再次入睡、进入不同的梦境。

吵闹声将她拉回到世间。鸟和猴子在说人类来了,从西边来,无疑是准备去下游他们涉水过河的浅滩。可亚迅速起身,扑通一声跳下小岛,悄悄溜进了河湾背后浓密的象草丛中。人类可能带来危险,尤其是成群结队的人。单独的人没用得很,只需要等待时机、再从背后发动进攻;但成群结队的人却可以将动物赶进陷阱或埋伏,许多老虎都是这样送了性命,被剥皮、砍头然

后扔下。有一次她亲眼看见一头雄虎走在一根横着的树干上,想去够尽头的肉。结果他踩到一片滑腻的地方,摔到了藏在树叶中的尖矛上。是人类安排的。

不过今天既没有敲锣打鼓,也没有高聲吵嚷,再说时间也很晚了,人类打猎会更早些。多半只是路过的旅人。可亚悄悄行走在象草中,丝毫没有泄露自己的踪迹。她用耳朵和鼻子测试空气,最后来到草丛中一片狭长的空地,在这里她能看到他们的浅滩。

她在一块空隙处趴下,卧在那里眯缝着眼睛看他们渡河。

她看见了其他的人类,跟她一样藏着,他们分散匍匐在娑罗树林中,等待先前的人类抵达浅滩。

就在她注意到这一切时,那一列人已经来到浅滩,隐藏的人从藏身之处跳出来,一面呐喊,一面朝另外那些人射箭。一场大规模的狩猎,看来是。可亚安稳趴好,耳朵压平在头上,看得更仔细了。她曾经撞上过类似的场景,当时被杀死的人类多到让她吃惊。就是在那

里她第一次尝到了他们的肉,因为那年夏天她有一对双胞胎要养。人类确实是丛林里最危险的野兽——当然大象除外。他们杀戮时毫无节制,有时候她的豺跟班也会那样。反正无论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等下会有肉剩下是确定无疑的。可亚安安稳稳地待在原地,现在她不太看了,更多是听。尖叫、哭喊、咆哮、吵嚷、号角吹响、临死的哀鸣;有点像有一次她狩猎结束时的声音,只不过重复了许多遍。

周围终于安静下来。猎人离开。等他们走了很久以后,丛林里恢复了惯常的寂然,这时可亚爪子着地,站起来四下打量。空气中充盈着血腥味,她嘴里冒出口水。河两岸都躺着尸体,有些被钩在河岸的突出部,有些滚进了浅水中。老虎小心翼翼地走在尸体中间,她把一个大块头拖到阴凉处吃了一部分。但她并不很饿。她听到某种声音,飞快地溜回影子底下,背上的毛立起来。她寻找声音的来源,发现那是一根树枝折断的动静。现在有一只脚落地,在那边。啊。一个人类,仍然站着。一个幸存者。

可亚放松了。她已经吃饱喝足,于是仅仅出于好奇靠近了那人。他看见她,往后一跳,倒把她给惊了;那是他身体本能的动作,并非有意为之。他站在原地看着她,有时受伤的动物就是这副神色,显示它们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只不过这人脸上还闪过翻白眼的动作,就好像在说,还能更倒霉吗,或者,居然连这也撞上了。那表情跟梦里拾柴火的两个小姑娘太像了,她不由停下了脚步——本来她也不饿。搞伏击的那些猎人仍然把守着通往最近的村庄的小径,他很快就会被抓住、被杀死。

他认定她会杀死他——人类总是那么自信,他们自以为已经把世界完全弄明白了,自以为是一切的主宰。说起来他们像猴子一样多,又有弓箭,所以很多时候他们倒也没想错。这也是她有时杀人的一个理由,不单是为了吃。说实话他们瘦瘦巴巴没什么可吃的,但瘦当然不是主要的因素——许多老虎都因为想一尝豪猪 的美味而丧命——关键是人的味道很怪。这也不难理解,瞧瞧他们吃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要是她帮他的忙才会把他搞糊涂呢,她想到这点,故意轻轻走到他身边。他哆嗦起来,牙齿打战。现在他已经不是呆立在原地,而是刻意不退让。她拱起他的一只手,让那只手停留在自己两耳间的头顶上。她一动不动,直到他抚摸她的头,然后她挪了挪,直到他摸到她的肩膀中间,这么一来她就站到了他身边,与他面朝同一个方向。然后她很慢很慢地迈开步子,借着自己的速度示意对方跟上。他跟上来了,每走一步都用手抚摸她的背。

她领他穿过娑罗树林。阳光刺透枝叶闪耀在他们身上。突然听得响动,接着下方的小径传来交谈声,就在树丛里,那人的手抓紧了她的皮毛。她止步倾听。人类狩猎者的说话声。她低吼,然后深深地咳嗽,再发出一声短促的咆哮。

底下死一般安静。除非人类发起有组织的围猎,否则她在这儿上头是不可能被他们找到的。风带来他们匆忙跑开的动静。

现在道路通畅了。那人的手紧紧抓着她肩胛骨之间的皮毛。她扭头用鼻子顶顶他的肩膀,他就把手松开了。比起她来,他更害怕其他那些人,表明他很有判断力。从某些方面看他就像无助的幼崽,但他反应很快。她自己的母亲也曾经咬着她肩胛骨之间的那层皮肤把她拎起来,就是他刚才抓的地方,连力道也相似——就好像他也曾身为老虎母亲,而刚才是在以一个他已经忘却的动作请求她帮助。

她慢慢帶那人走到下一个浅滩,从那里过河,走上一条鹿走的小径。麋鹿的个头比人类大,所以路很好走。这片地区有一条巨大的深谷,陡峭狭窄,十分险峻,能下到谷底的地方只有寥寥几处。她带他去了其中一个入口,由此走下谷底,然后朝下游的一个村子走去,那里的人有着跟他差不多的气味。要想跟上她的步子,那人必须快步前进,但她并未减速。谷底只有零星几摊水,因为天气已经热了很久了。泉水从长了蕨类的落石上滴落。老虎步履轻盈、人类踉踉跄跄。她边走边思考,想起有间小茅屋,就在她准备去的那个村子的边缘,那茅屋的气味跟他几乎完全一样。她领他穿过一片填满深谷谷底的椰枣树林子,然后又穿过一簇簇更加密实的竹子。茂盛的蒲桃灌木覆盖着深谷两侧,中间还混了些低矮的鼠李,酸涩的橙色果实点缀在绿叶间。

这片芬芳的灌木中有道缝隙,引她往上出了深谷。她鼻子抽动;一只雄虎不久前才来过这里,他在深谷的出口撒了尿,把它标记为自己的领地。她低吼一声,那人再次抓住她肩膀中间的皮毛,借此帮自己攀上离开深谷的最后一个高点。

回到守护在深谷侧面的小山林,朝上山的方向走,她不得不拿肩膀推推他——他想绕过斜坡,或者直接下到村子里,而不是往上走从村子后方绕回去。她顶了他几下他就放弃了自己的想法,乖乖跟上她。现在他要躲避的对象多了一头雄虎,但他并不知道。

她领他穿过山上古老要塞的废墟,那里已经长满竹子;人类总是绕开废墟走,所以她一连好几个冬天都拿这地方做窝。她在这里产过崽,在人类的废墟里、这个靠近人类村庄的地方,借此使幼崽免受雄虎的伤害。

那人认出这地方,于是安了心。他们继续朝村庄背面前进。

照他的速度走这一路实在不算近。瞧他整个身体都挂在关节上,而且用两只脚走路肯定非常难:片刻不得休息,一直要维持平衡,往前倒然后又稳住身体,就好像总是在小溪上走独木桥。像新生的幼崽一样晃来晃去,又湿又瞎。

但他们终于抵达了村子外缘,午后的阳光下,只见田里的大麦荡起涟漪。他们在娑罗树下的最后一丛象草里停步。大麦田里有一道道泥沟,人类往里面灌了水,真是些聪明的猴子,一辈子都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平衡着身体。

见到田地后,那个筋疲力尽的生物望望天空,又看看周围。现在是他在给老虎领路了。可亚跟着他绕过农田,第一次靠村子如此之近。通常她是绝不敢这样的,虽说午后的阳光和阴影能带给她最大限度的掩护,让她几乎能在人类面前隐身——只要她快速移动,在人类眼中她就只是人心里的一丝波动罢了。但现在她得配合他蹒跚的步子慢慢走,这么干可真得要些胆量。不过有些老虎胆子大有些胆子小,而她属于胆大的。

她终于停下。小茅屋就在眼前,在一株菩提树下。那人把屋子指给她看。她嗅了嗅;没错,那里的确是他家。他用自己的语言低声说话,又最后捏了她一下以示感激,然后就跌跌撞撞地穿过大麦田往家走。他已经筋疲力尽,很快就要支持不住了。他来到门前,屋里传出惊呼,一个女人和两个孩子冲出来拥抱他。可接下来的事让老虎吃了一惊:一个更年长的男人迈着沉重的步子大步走出来,狠狠打他的后背一连好几下。

老虎坐下来观察。

年长的男人不肯让受她保护的人进茅屋。女人和孩子拿了食物出来给他。最后他在门外蜷起身子,在地上睡着了。

接下来的几天他仍然不得老男人的欢心,虽说他能从屋里得到食物、也在屋子周围的田里干活。可亚继续观察,看出了他生活的模式,虽说那生活实在怪异。

另外他好像已经忘了她;或者也可能担心丛林里有危险、不敢出来找她。或者也许他想不到她竟然还没离开。

因此当她看见他在有天黄昏时分走出来时,不由吃了一惊:他双手捧着一只鸟的尸体,拔了毛、煮过,而且看起来——竟还去了骨!他径直走到她面前,非常安静而恭敬地向她问好,递上献给她的食物。他动作犹疑,心里害怕;他并不知道她胡须下垂是感到放松的意思。他献上的那一小口吃食散发出滚烫肉汁的香气,还混了些别的味道——肉豆蔻、薰衣草。她轻轻把它咬在嘴里,让它稍微凉一凉;热乎乎的汁水滴到她舌头上,她把它叼在齿间品尝着。夹杂在肉里的香气很奇怪。她嚼一嚼,发出一点咕噜咕噜的低沉喉音,然后吞下肚。他跟她道别,倒退着离开她回了小茅屋。

那之后她偶尔会过来,总是披着日出时分水平切割空气的阳光,因为那正好是他出门干活的时间。过了一阵他出门时便常常给她带点礼物,只是些残渣,或者一小块肉,远远比不上那一整只鸟,不过却比它美味,因为现在是没煮过的生肉。不知怎的,反正他明白了。他依然睡在小茅屋外。有天夜里很冷,她溜过去跟他一起睡,蜷起身体把他围住,直到黎明将天空染成灰色。树上的猴子很是大驚小怪了一番。

然后老男人又打了他,很用力,他一边耳朵流了血。于是可亚跑去了小山里的废墟,一面低吼一面在地上扒出长长的爪痕。山上那颗硕大的长叶马府油被满树繁花压弯了枝条,她吃了些肉质肥厚、香气醉人的花瓣。她回到村子边缘,有意去嗅老男人的气味,发现他正走在一条小路上。那条路常有人走,通往西面的另一个村子。他在那里跟另外几个男人碰面,他们聊了很长时间,喝发酵的饮料喝得大醉。他笑起来跟她的豺跟班一个样。

在他回家的路上她把他扑倒、一口咬在脖子上杀了他。她把他的内脏吃了一部分,再次尝到了所有那些奇怪的味道。人类吃的东西那么古怪,最后他们自己的味道也变得特别了,又丰富又多样。倒有点像她的年轻

人献给她的第一件礼物。得适应一番才会觉得好吃,而她或许已经适应了。

现在其他人跑过来了,于是她悄悄离开。只听身后传来呼喊声,先是震惊,继而惶恐,不过也带了一丝胜利或庆祝的调子,在猴子报告坏消息时常能听到——无论发生了什么,好歹没发生在自己身上。

谁也不会在意那个老男人,他离开这一生就像雄虎一样孤单,就连跟他一起住在小茅屋里的人也不会舍不得他。这些人哀叹的不是他死了,而是这里有一只吃人的老虎。喜欢上人肉的老虎很危险;通常它们都是喂不饱幼崽的虎妈妈,或者断了犬牙的老年雄性,因此很可能会常来光顾。现在肯定会发起一场消灭她的战役了。但她并不后悔杀了那人。正相反,她在树木与影子间跳跃,就像刚刚脱离母亲的年轻雌虎,她舔舔嘴唇,低声咆哮。可亚,丛林女王!

可等她下一次去找她的年轻人时,他拿出一块山羊肉,然后轻轻敲她鼻子,还很严肃地说话。他在警告

她什么事,并且担心警告的细节她没能明白。事实也的确如此。下一次她再来时他高声喊她离开,甚至还朝她扔石头。可是太迟了。她撞上一根连着弹簧弓的绊索,被毒箭射穿死去了。

海中大陆

万历皇帝在位的第三十九年上,皇帝将总不满足的狂热目光投向日本。十年前,日本将军丰臣秀吉妄图征服中国,朝鲜人拒绝他通过,他的军队便侵入朝鲜,想将它变成征服中国的踏脚石。一支庞大的中国军队花了三年时间才将入侵者逐出朝鲜半岛,当时耗费了两千六百万盎司白银,国库捉襟见肘,至今尚未恢复元气。皇帝想报复日本的无端进犯(当年忽必烈对日本那两次失败的进攻自然不算数),并将其变成自己的藩属国,永绝日本之患。丰臣秀吉已死,开创德川幕府的德川家康成功统一了日本列岛,然后下令闭关锁国、禁止外国人进入;日本人也不许离开日本、一旦离开则不许返回。同时幕府还禁止建造远洋大船,虽说据那些朱砂批复的奏折判断,禁造大船并不妨碍大批日本海盗用较小的船只袭击中国漫长的海岸线。万历皇帝对此十分恼火。他觉得德川家康从世界退缩是软弱的表现,可与此同时,他也不能忍受在紧邻中国近海的地方存在这么一个固若金汤的武士国度。万历很愿意把这个中华文化的私生子带回到龙椅底下它本来该待的位置,让它加入朝鲜、安南、乌斯藏(西藏)、棉兰老和香料群岛的队伍里。

他的谋臣对这一计划并不热心。首先因为国库依然空虚,同时大明的宫廷已经被万历朝先前的各种戏剧性事件耗尽了元气。不仅仅是保护朝鲜的战事,还有继承人问题引发的痛苦纷争——最终万历选定长子继承皇位,将幼子放逐到地方上,但这也只是名义上解决了问题,一切都可能在几天之内天翻地覆。内战的阴霾下,局势一触即发,而围绕这一局面还有宫廷中的各方势力在钩心斗角:皇太后、皇后、文官、太监、武将,各方冲突不断。万历身上混合了聪明才智与优柔寡断、混合了长期的不满和偶尔爆发的复仇之火,于是乎在他年老时,宫廷就变成一张由阴谋诡计编织成的大网,遍体鳞伤、疲惫不堪。他的谋臣们,尤其是武将和掌管国库的户部官员,觉得征服日本简直毫无可能。

可皇帝就是皇帝,他坚持非这样不可。

将军们拿来一个替代方案,指望它能满足皇帝的欲望。他们建议朝廷遣使与某个较小的幕府将军、某个外样大名订约,这些外样大名因为是在关原之战德川家

康大胜后才加入他,因此不受重用。条约会规定让这个较小的幕府将军邀请中国人到他的一处港口,并永久开放港口以供与中国通商。然后一支规模庞大的中国海军舰队会停泊在那个港口,以中国海军的全部力量为后盾,在事实上将它变成中国的海港——万历统治时期,为了抵挡进犯沿海的海盗,中国的海军已经扩张了非常多。大多数海盗都来自日本,所以这么做倒也有种伸张正义的意味;同时也是与日本通商的机会。那之后,条约中的港口可以用作逐渐征服日本的补给中心。征服会分阶段进行,而不是一口气打下日本,这样一来财政也能支撑了。

自己的欲望在谋臣手里变成小家子气的零敲碎打、活生生给阉成了太监,万历皇帝对此满腹牢骚;不过经他当时最信赖的谋臣耐心劝说,他最终改变心意,同意了他们的计划。很快朝廷就与当地一个姓大村的大名签下秘密条约,大村邀请中国人到长崎去停泊和贸易,那是一个小渔村,拥有极佳的海港。按计划,船队要携压倒性的力量优势抵达长崎。准备工作立刻展开,一部分分派给在南京附近的龙江重建的造船厂,一部分在广东沿海完成。入侵舰队新造的大船装满了补给品,以便登陆后能应对长时间的围困;舰队在台湾外海首次集结,除了大村和他手下的谋士,整个日本都蒙在鼓里。

万历亲自任命大将军克姆为舰队司令。这位将军是安南人,几年前已经领过一支舰队为皇上出战。不过朝堂的文武官员仍然把他当成外人,说他在剿灭海盗方面确有专长,但仅仅是因为他自己年轻时也是海盗,大部分时间都在福建沿海劫掠。万历皇帝对此并不介意,甚至视其为克姆的优势;他想要一个能成事的人,而如果此人并非武将出身、不曾牵扯进朝堂和地方的利益纠葛,那更是锦上添花。

舰队于万历三十八年正月初三启程。春天的风从西北方向吹来,一连八天没有停歇,而舰队也搭上了“黑潮”——那是一股巨大的洋流,像河水一样奔流在海中,有一百里宽,一路向北流向日本群岛南岸的漫长海岸线。

一切按部就班,他们上路了;可接下来风停了。空气中的一切都纹丝不动。看不见一只飞鸟,舰队的大帆也无精打采地耷拉着;撑条仍然敲着桅杆发出轻响,但这仅仅是因为黑潮在波动,而这股洋流将他们带往北方和西方,越过本州岛、越过北海道,进入了一望无际的空旷大海。黑潮虽然眼睛不容易看见,力量却十分强悍,它将这一大片看不见海岸的蓝色一分为二,无休无止地往东流淌。

克姆将军命令“八大船”和“十八次船”的船长划小艇到旗舰商议对策。这些人里有台湾、安南、福建、廣东最富经验的水手,个个面色凝重:被黑潮冲走是很危险的。他们都听说过各种故事:中国的帆船因无风而陷在洋流里,或者在暴风中桅杆折断,或者为了避免翻船只能自己砍断桅杆,总之那之后就多年渺无音讯——在有个故事里是九年,在另一个故事里是三十年——再后来从东南方漂回来,被太阳晒得发白,船上已经无人,或者由骷髅驾驶。这些故事,再加上旗舰上的随船医师仪

清的亲身经历——他声称自己年轻时曾搭乘一艘渔船,在遭遇台风后无法控制,只能顺水漂流,最后绕大海一圈回到中国——使得大家得出一致结论:很可能有一道巨大的环状洋流围绕着大海,如果他们能活下去,也许可以绕大海一周最终回家。

他们谁也不会主动选择这么一个方案,但眼下别无办法,只能试试看。船长们坐在旗舰上将军的舱房里,闷闷不乐地望着彼此。在场的许多中国人都听说过古人徐福的传说,他在汉朝时率领舰队去大海对面寻找可供定居的土地,之后便再无消息。他们也知道忽必烈两次企图入侵日本的故事,两次都被反季节的台风挫败,这让日本人坚信有一股神圣之风守护着他们家乡的岛屿不受外敌侵犯。谁能反驳呢?现在看来神圣之风似乎在用一种玩笑或者讽刺性反转的方式起作用——化身为“神圣的无风”将他们困在黑潮中,这同样能摧毁他们,跟台风同样有效。毕竟这样彻底的平静太诡异了,时机也奇迹般恰到好处;说不定他们是撞进了众神的事务里。假如果真如此,他们只能将命运交给自己的神,并祈祷能安然熬过困境。

这可不是克姆将军青睐的生存方式。“够了。”他沉着脸结束了会议。他并不信仰海神的善意,也不相信过去的故事,除非它们对他有用。现在的情况是他们陷在黑潮里,他们对大海里的洋流也有一定了解——赤道以北洋流往东流,赤道以南则向西。他们还知道主要的风往往与洋流的方向相同。另外,仪清医师就搭乘洋流成功绕了一个完整的大圈,他的船毫无准备,船员吃鱼和海藻、喝雨水,途径小岛时就停下来补充给养,如此看来他们也有希望。而既然空气一直持续这样诡异的平静,他们有的也只是希望了。说起来实在也别无选择;船死死陷在水里,而最大的几艘帆船太大,不可能靠桨划去任何地方。还能怎么办呢,只能尽人事罢了。

于是克姆将军命令舰队的绝大部分成员登上十八艘次等船,并下令十八艘船一半往南划,一半往北。他 的想法是只要保持一定的角度,船总归能划出黑潮,等风再刮起时就能回家禀报皇帝。八大船则只留下刚够驾船的人手,舰队的补给品尽量塞进它们的货舱,静候洋流带他们环绕大洋。如果次等船成功返回中国,他们就禀报皇帝说八大船可能会过段时日从东南方返回。

几天之后,次等的船全都消失在地平线背后,八大船则留在这完全无风的空气中,用绳索系在一起继续漂流,最终驶出了地图之外、驶向未知的东方。他们走投无路,只能如此。

三十天过去,连最微弱的一丝风也没有。每一天他们都被洋流带到更远的东方。

这种事任谁也从没见过。不过克姆绝不采信“神圣的无风”之类的说法。他指出最近几年天气本就奇怪,基本上是比过去冷多了,以前从不结冰的湖也开始结冰,另外还刮起怪异的风,比方说有的旋风会停留在一地好几周不挪窝。天上出了什么问题。眼下的困难只不过是那一切的一部分罢了。

最后风终于重新吹起,结果却是来自西边的强风,将他们往东推得更远。他们让船头穿过盛行风偏向南方,不过非常小心:他们想留在那也许存在的洋流大圈里,因为那是环绕大洋回家的最快的路。有传言说在这个大圈的中心有一片永远无风的区域,有可能是“大海”的中心点,它在赤道附近,也许与东西两个方向的海岸距离相等,虽然谁也说不清楚情况究竟如何。总之是一个任何帆船都无法逃离的赤道无风带。要绕过那片区域他们必须先往东航行足够远,然后往南走,等来到赤道下方后再重新朝西边前进。

他们没有看见任何岛屿。有时会有海鸟飞过,他们就用弓箭射下几只吃掉,希望能带来好运。他们日夜都用网捕鱼,不时还有飞鱼困在船帆里;他们从海里拖出缠绕的海藻,不过数量越来越少了;每当下雨他们就趁机往水桶里补充淡水,他们把漏斗放在水桶上,看起来像倒放的雨伞一样。这么一来他们很少缺水喝,也从来不缺吃的。

只不过一直没有见到陆地。航行继续,日复一日、周复一周、月复一月。藤绳和索具开始磨损。船帆变得透明。他们的皮肤也越来越透明。

船员开始发牢骚,他们不再赞同搭乘洋流环绕大海的计划,不过正如克姆指出,现在已经没法回头。所以他们熬过了他们的牢骚,就像熬过一场风暴。克姆这样的将军你是绝对不想惹他发火的。

他们挺过了空中的风暴,也感受过了海底风暴的摇摆。许许多多个日子过去了,航行之前的人生变得那么遥远、模糊;日本、台湾,就连中国都好似变成了过去一世的梦境。航行变成整个世界:水的世界,一大片蓝色波浪,位于倒扣的蓝碗一般的天空下,仅此而已。他们甚至不再用目光搜索陆地。如今大片的海藻都已经成了稀罕物,不亚于过去看到陆地可能带来的震惊。雨天总是大受欢迎,他们已经经历过好几次缺乏补给,干渴的痛苦让他们明白自己对淡水的依赖多么彻底。淡水的主要来源仍是雨水,虽说仪清也造了几个小小的过滤装置,但每天净化的海水只有几小桶而已。

一切事物都被缩减为基本元素。水是大洋;空是天空;地是他们的船;火是太阳,以及他们的念头。火势变弱了。有些日子克姆醒来、生活、看太阳再度落下,然后意识到那一整天他都忘记了要思索任何念頭。而他还是舰队司令呢。

有一次一艘大船的残骸从他们附近漂过,船身已经褪色,缠着海藻,还被鸟屎染成了白色,只勉强浮在水上。又有一次他们看到东边接近地平线的地方有条海蛇,也许是在领他们前进。

也许火元素已经完全离开了他们的心,现在只存在于太阳里,每逢无雨的日子就在他们头顶燃烧。但肯定还剩了些东西,灰色的炭,尚存的余烬;因为当有天下午陆地从地平线上探出头来,他们大叫大嚷,就好像在这一百六十天意料之外的航程中,他们每时每刻都在想着它。绿色的山坡,以极陡峭的角度落入海中,似乎无人居住;没关系,它总归是陆地。也许是很大的海岛也说不定。

第二天早晨它依然在他们前方。看啊,陆地!

不过非常陡峭,太陡峭了,乍看似乎没有地方可以靠岸:没有海湾、没有或大或小的河口,就只有一片绿色小山形成的高墙,从海中湿漉漉地拔地而起。

克姆命令他们向南行驶,即便此刻他想的也是返回中国。这一次海风终于对他们有利,洋流也一样。那一天和接下来的一天他们一直往南航行,却连半个海港都没看见。然后,有天早上薄雾刚刚散去,他们看出自己刚刚经过了一个海角,海角遮蔽着一片向南突出的沙地;再往南走小山中间有条缝,一眼就能看见,十分打眼。海湾。进入这道壮观的海峡以后,北面有一片白色的海水汹涌澎湃,但那之后就通行无阻,连潮汐也帮着将他们往里送。

于是他们就驶进了海湾。他们去过许多地方,但谁都没见过这样的海湾。其实该说是内海,完全被小山包围,中央有三、四座石头小岛,靠近海岸的地方大多是沼泽。小山顶上露出岩石,但大部分都被森林覆盖,沼泽是青柠绿,还被秋天染了黄色。美丽的陆地,而且空无人烟!

他们往北转,在一片浅灣抛锚,此处被一道没入水中的山脊保护。然后有人发现一缕青烟朝傍晚的天空升起。

“有人,”仪清说,“不过我觉得这里不可能是穆斯林土地的西缘。如果徐福的说法没错,我们航行得不够远。应该还早着呢。”

“也许是洋流太强,超出了你想象。”

“也许。我今晚就改进算法,算算我们跟赤道的距离。”

“很好。”

不过要是能知道跟中国的距离就更好了,而那恰恰是他们无法计算的。他们随波漂流太久,根本不可能进行航位推算,虽说仪清一直在猜,但克姆觉得误差肯定不止一千里。

至于赤道距离,当晚仪清测量了星星,报告说他们大概跟江户或北京在一条线上——比江户稍高,比北京稍低。仪清若有所思似的敲敲星盘:“跟西边远方的回教国家是同一个赤道距离,就是所有人都死了的那个地

方,弗兰。如果我们信任徐福画的地图的话。弗兰,瞧见了?一个名叫里斯本的港口。但这里并没有弗兰人。我觉得这里不可能是弗兰。我们肯定是到了一座岛上。”

“一座大岛?”

“对,一座大岛,”仪清叹气,“要是能算出跟中国的距离就好了。”

仪清总在抱怨这件事,还因此对时钟的制作入了迷;如果有走时准确的时钟他就有可能计算出他们与北京的距离——参考历书、观星确定中国的时间,再以此推算。据说皇宫里倒有些很好的时钟,但他们船上可没有。克姆留他一个人嘟嘟囔囔。

第二天早上他们醒来,发现一群当地人站在海滩上望着自己——男人、女人、小孩,穿着动物皮革做的裙子,戴着贝壳项链和羽毛头饰。看来这些人似乎没有布匹,另外除开一小点敲打过的金、银、铜也没有别的金属。他们的箭头和矛尖是削成薄片的黑曜石,他们的篮子用芦苇和松针编织而成。几大堆贝壳垒在海滩上高于高潮位线的地方,还有青烟从枝条编成的小棚屋里冒出来,这些小房子里点了火,类似中国贫苦农民搭来给猪过冬的那种东西。

见到这么一群人,船员们大声说笑起来,半是安心半是惊奇。无论如何,这样一群人是不可能叫人觉得害怕的。

克姆却不那么有把握。“他们看起来像是台湾的野人,”他说,“我们去山里追击海盗时跟他们打得很厉害。小心为上。”

仪清说:“香料群岛的有些岛上也有类似的部落,我见过。但这些人简直什么都没有,比香料群岛的部落还不如。”

“没有砖房和木房,我也没见有铁,也就是说没有火铳……”说起来也没有农田。他们肯定是吃蛤蜊,”仪清

指指大堆的贝壳,“还有鱼。以及能猎到和采集到的不管什么。穷苦人。”

“不会有多少多余的东西留给我们。”“的确。”

船员们从船上往下朝对方喊话:“喂!喂!”

克姆命令他们安静。他和仪清坐上旗舰上的一艘小船,让四个船员划船送他们上岸。

到了浅滩,克姆站起来跟当地人打招呼;他把双手的手掌向上、向外翻,就像香料群岛的野人那样。他说的话当地人半点也不明白,但他的手势清楚表明他的用意是和平的,而他们似乎也看出来了。过了片刻他下船上岸,他自信会受到和平的欢迎,但也指示船员将藏在座位下的燧发枪和十字弓准备好,以防万一。

上岸后他就被好奇的当地人包围,他们用自己的语言叽叽喳喳。女人的胸部害他略有些分心,他向一个迈步上前的男人致意,对方的头饰造型繁复、五颜六色,似乎可以断定是他们的头人。克姆脖子上系着一条绣了凤凰的丝巾,已经被盐分腐蚀得厉害,颜色也褪了不少。他解下丝巾朝对方递过去,还将丝巾展平好让对方能看清上面的图案。那人对丝绸本身比对上面的图案

更感兴趣。克姆对仪清说:“早知道我们该多带丝绸。”仪清摇摇头:“我们可是去入侵日本的。可能的话

让他们告诉你每样东西的名字。”

仪清指着各种东西,他们的篮子、长矛、裙子、头饰、贝壳堆,然后他重复他们说的话,飞快地记在他的石板上。“好,好。幸会,幸会。中国的皇帝以及他卑微的仆人向你们致意。”

想到皇帝克姆不禁微微一笑。看到这么一群挖贝壳吃的穷汉,他们的天子万历皇帝会怎么想?

“我们得教几个人說官话,”仪清道,“也许找个年轻男孩,他们学得比较快。”

“或者年轻女孩。”

“这可别,”仪清说,“我们得在这儿待一段时间,修船、补给。可别让当地的男人跟我们打起来。”

克姆把他们的意图比画给头人看。停留一阵——在岸边扎营——吃、喝——修船——回家,越过落日往西边去。看来最终他们还是大致明白了。而他这方面也明白了他们的手势。他们吃橡实和小瓜,吃鱼、蛤蜊和鸟,还有一些比较大的动物,多半是鹿。他们在背后的那些小山里打猎。食物很多,中国人可以随意。他们喜欢克姆的丝绸,愿意用漂亮的篮子和食物跟他交换更多。他们用来装饰的金子来自东边的小山,在一条大河的三角洲背后;那条大河从他们对面流入海湾,几乎是在正东方;他们比画说河水流经山里的一个缺口,跟流入大海的那个缺口类似。

他们看出仪清对这块土地的信息深感兴趣,于是用一种十分天才的方式做了进一步的说明。虽说他们既没有笔墨也没有文字,除开篮子编织的花纹也没有绘画,但他们却有一种独特的地图,用海滩上的沙子造的地图。头人和另外几个大人物蹲下来,用手把潮湿的沙子塑造成极精细的形状。他们先将准备代表海湾的部分抹平整,然后针对横亘在他们与大洋之间的那座山的确切形状展开了激烈的讨论。他们管那座山叫塔玛佩,又用手势表明那是一位沉睡的少女,似乎是一位女神,不过这点很难确定。他们用草代表一条宽阔的山谷,山

谷位于包裹海湾东侧的那些小山的内陆方向,他们还往三角洲和两条河里注了水,一条河从北边入海,另一条从一条大山谷的南边入海。在这条大山谷的东面有一片山麓,它们向上形成高山,高度远远超过了沿海的山脉,山顶积雪(用蒲公英的绒毛表示),山中还有一两片大湖。

所有这一切都被标记出来,伴随着对细节无休无止的争论;指甲细心地画出线条,小草或松枝认真摆放,而地图在下次涨潮时就会被冲走。不过等他们完成地图,中国人就知道了他们的金子来自那些住在山麓的人;他们的盐来自海湾的岸边;他们的黑曜石来自北边和高山背后,他们的绿松石也同样来自那里;如此等等。双方语言不通,一切的表达都是靠比画,以及对方用沙子塑造的土地模型。

接下来的日子里双方交换了一系列日常用具和事件的名称,仪清列了许多清单,还开始编纂词汇表,并且教当地的一个小孩说起中国话。那是头人的女儿,大约六岁,胆子很壮,总在用自己的语言叽里呱啦说个不停。中国的船员给她取名叫“蝴蝶”,既是因为她的举止,也是因为他们开的玩笑:眼下他们对她或许只像庄周梦蝶罢了。她很喜欢告诉仪清这是什么那是什么,态度十分坚定;而且没过多久她就不单说自己的语言,还说起了中国话,快到克姆难以置信。有时她会把两种语言混在一起,但通常中国话她都留着专门对仪清讲,就好像那是他独有的语言,而他是某种怪人,或者爱开玩笑成瘾,总在编造假词给各种东西命名——这两种看法都跟真相所去不远。她的长辈们无疑达成了共识,认为仪清是个古怪的外国人,他总要摸他们的脉和肚子,往他们嘴巴里探看,还要求查看他们的尿液(这一项他们拒绝了)。他们自己也有个类似医师的人,他的职责是领大家用简单的蒸汽浴举行净化仪式。这个眼神慌张、脑子糊涂的老头并不是仪清这种医师,但仪清对他的植物标本和他的解说都大感兴趣。解说当然没法完全听懂,仪清得借助越来越复杂的手势和蝴蝶越来越流利的中国话。当地人的语言叫作“米沃克”,他们管自己也叫这个;意思是“人”,或者跟“人”相近的什么。他们用地图清楚表明他们的村子控制着注入海湾的那条河的流域。其他米沃克人住在半岛上的其他流域,在海湾和大洋之间;另有一些说不同语言的人住在这片土地的其他部分,各有自己的名字和领地,不过这些事情的细节米沃克人争论起来简直没完没了。他们告诉中国人,连通大洋的大海峡是一次地震后产生的,还说在那次灾难将海水引入前,海湾里本来是淡水。仪清和克姆都觉得不大可能,可之后有一天——那时他们已经在岸上睡觉了

——他们一大早就被强烈的晃动惊醒,地震持续了好多次心跳的时间,而且当天上午还又震了两回。那之后他们对海峡的成因就不像之前那么信心满满了。

他俩都喜欢听米沃克人说话,但只有仪清对女人如何处理苦橡实感兴趣。橡实来自那些长着锯齿状叶片的橡树,先要碾磨,然后渗过一层层树叶和沙子进行过滤,这样就能得到面粉一样可食用的东西,仪清觉得她们真是天才。这种面粉,再加上新鲜的和晒干的鲑鱼,就构成了米沃克人的主食,而他们也大方地请中国人分享。他们还吃鹿肉,一种特别大的鹿,还有兔子,以及各种各样的水禽。好几个月时间过去,温和的秋季渐渐降临,中国人终于有点明白了:这里的食物太丰富,根本不需要像中国那样进行农耕。可虽说如此,当地的人口却又很少。这是这座岛的一个神秘之处。

米沃克人狩猎时会组织一大队人进山去,而且狩猎是持续一整天的大事,克姆和他的手下也被允许加入。米沃克人的弓力道不强,但也够用。克姆命令水手将十字弓和火铳藏在船上,火炮则任它亮在光天化日底下,只不过并不主动解释,当地人也从来没问过。

有一次,克姆和仪清跟着头人塔玛和另外几个米沃克男人外出打猎。他们沿着涌入村子的那条河往上游走,爬上小山来到一片高山草甸。从那里能看到西边的大洋,往东看还能看到海湾对面连绵不绝的青绿小山。

草甸在接近河边的地方是沼泽,在高于河水的地方则长满青草,还有一丛丛橡树和其他树木探向空中。

草甸较低的一端有片湖,湖面完全被鹅遮蔽;那些鲜活的大鸟仿佛白色的床单,此刻它们全在嘎嘎大叫,像是受了惊扰在高声抱怨。然后鹅群纷纷扑腾翅膀飞起来,许多个小团体盘旋、分开、汇合,它们从猎人们头顶掠过,有的在尖叫有的默默专注于飞行,翼羽扇动的独特声音响彻天空。几千又几千。

男人们站在原地看着这景象,眼睛发亮。等鹅全部飞走,大家就看见了它们离开的原因:一群体格偌大的鹿来了湖边喝水。公鹿头顶有巨大的杈角。它们望着水对面的人类,神情警觉,但并未被吓住。

有片刻功夫,一切都静止不动。

最后巨大的鹿走开,现实苏醒。“十方法界,有情众生。”仪清从刚刚起就一直在轻声念诵佛教经文。一般说来克姆是不把这些空話放在心上的,但此刻他心头也升起一种奇异的感受。这天的时间一点点流逝,他们步

行爬上小山打猎,眼见着那么多悠然自得的动物,海狸鼠、鹌鹑、兔子、狐狸、海鸥和乌鸦,普通大小的鹿,一只

带着两个幼崽的熊,一只偷偷摸摸的猎食者,长着长尾巴和灰色皮毛,看着像是狐狸和松鼠杂交的种——无穷无尽,就只是动物的王国,共同生活在平静的蓝天下

——没有任何干扰,大地自然欣欣向荣,人类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这真是一种奇异的感受。他意识到自己一直把中国当成是无可争议的现实。台湾、棉兰老和他见过的其他岛屿都像是大陆的碎片,残渣;在他心目中,中国就是世界,而中国就意味着人。土地被建造、被开垦、分成一小块一小块,那是一个完完全全属于人类的世界,以至于克姆从未想到或许曾经存在过一个与它不同的自然世界。然而这里就是一片自然的土地,就在他眼前,各种各样的动物满满当当,而且这里显然比台湾更大;比中国更大;比他过去所知的世界更大。

他问仪清:“我们到底是在哪儿?”仪清说:“我们找到了桃花源。”

冬天来了,然而天气依然是白昼和暖、夜晚清凉。米沃克人送给他们用皮线缝制的海獭皮大衣,贴身穿着舒服不过,就像玉帝的衣服那么华美。有时也会遇到暴风雨,乌云低垂、雨从天降,但除此之外的日子总是阳光灿烂。根据仪清的说法,这一切都发生在与北京相同的纬度上,可每年这时节北京总是寒风刺骨,因此这里的天气成了水手们经常议论的话题。当地人说整个冬天都会这样,克姆感到难以置信。

冬至到了,跟其他的日子一样是阳光普照的和暖天气,米沃克人邀请克姆和仪清进入他们的神殿。那是个圆嘟嘟的小东西,像是矮人造的塔,地板陷进大地,整个建筑都覆盖着草皮,几根树干向上插入空中,枝条纠结成网,建筑就靠它们承重。感觉仿佛身处山洞中。光线昏暗,能照明的只有屋里的火光,外加从天花板的烟洞透下来的雾蒙蒙的太阳光。男人们戴上了仪式专用的羽毛头饰,还有许多贝壳项链在火光下闪闪发亮。他们随着持续不断的鼓点绕火堆跳舞,所有人交替上场,从白天一直跳到晚上,不停地跳,最后目瞪口呆的克姆觉得他们也许永远不会停了。他拼命保持清醒,因为他观察着这些活像是他们所吃的动物的人,感觉出冬至的庆典对他们非常重要。但是他太瞌睡了。最后他挣扎着站起来,加入那些比他年轻的舞者中间。他们给他腾出位置,他的动作又笨又重,习惯了海上颠簸的罗圈腿向两侧弯曲。他跳啊跳啊,直到他觉得应当瘫倒在角落里了才停下。等他走出神殿时黎明已经接近尾声,天空完全点亮,太阳正要从海湾背靠的小山背后一跃而出。这群兴高采烈的舞者和鼓手个个手脚发软,他们被一队年轻的未婚女人领去了自己的蒸汽浴房。已经神志不清的克姆注意到这些女人多么美丽多么强健,她们像男人一样壮硕,她们的脚没有裹,她们清澈的眼睛里也没有畏惧——事实上当她们把疲惫的男人送进蒸汽浴里、帮他们摘下头饰和典礼的衣饰时,她们尽情欢笑,同时好像还用下流话对男人评头论足,虽说后者可能只是克姆自己的欲望制造的幻想。空气里带着柴火燃烧的味道,他大汗淋漓,毫无技巧地纵身一跃,跳进了他们的那条小河里。气味、汗水和河水冲击着他,让他在清晨的光线中清醒过来。这一切都令他加倍感受到女人的美,

他不记得自己在中国曾体验过这样的美,在中国水手总是被食肆里那些少见的棕色皮肤姑娘吸引。惊奇、性欲和河水的寒气与他的疲乏交战,然后他就在阳光下的海滩上睡着了。

有天他回到旗舰,仪清来见他,嘴唇紧绷。“他们昨晚死了一个人。他们带我去看了。是天花。”

“什么!你确定?”

仪清沉着脸点点头,克姆从未见过他如此凝重的表情。

克姆身子往后晃了一晃。“我们得留在船上了。”“我们应该离开,”仪清说,“我觉得是我们传给他们的。”

“可是怎么可能?船上没人得天花。”

“这儿的人皮肤上完全没有出天花的麻斑。我怀疑这里从前没有过天花。我们的人有几个小时候得过天花,你看得出來,李和彭都有很多痘痕,而彭跟当地一个女人好上了,死的就是她的孩子。那女人也病了。”

“天哪。”

“是的,唉。新病出现的时候野人会怎么样,你是知道的。我在澳洲见过这个。大部分人都会死。没死的在之后会重新找回平衡,不再受它影响,但他们仍然可能让其他之前没接触过天花的人失去平衡,我不知道。总之情况不妙。”

他们能听到小蝴蝶在甲板上吵吵嚷嚷,她在跟船员玩耍。克姆指指上面。“她怎么办?”

“我们可以带她一起走,我猜。如果把她送回岸上,她多半也会跟其他人一起病死。”

“可如果她留下来也一样可能传上天花死掉。”“没错。但至少我可以尽量照料她挺过去。”

克姆皱起眉头。最后他说:“食水已经补充完毕。传令下去,我们向南行驶,抵达合适的位置以后趁春天横渡大海回中国。”

离开前克姆带上蝴蝶,划船来到村前的海岸外,在

离岸很远的地方停下。蝴蝶的父亲看见他们,快步走出来,他站在憩潮时分齐膝深的水中,用嘶哑的声音说了些什么。克姆看见他身上有天花的疱疹。克姆双手摇桨一次,让船退后些许。

他问小女孩:“他说什么?”

“他说人们病了。人们死了。”

克姆咽口唾沫。“跟他说,病是我们带来的。”她望着他,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告诉他我们带来了一种病。不小心带来的。你能跟他说吗?说给他听。”

她在船底发抖。

克姆突然怒了,他大声对米沃克的头人说:“我们带了一种病来,不小心带来的!”

塔玛瞪眼看着他。

“蝴蝶,请你告诉他。说点什么。”

她抬起头喊话。塔玛往外走了两步,现在水漫到他腰上。克姆一面赌咒一面摇了几下桨。他很愤怒,却不知该朝谁发火。

“我们必须离开!”他喊道,“我们要走了!告诉他,”他气冲冲地对蝴蝶说,“告诉他!”

她朝塔玛喊话,声音十分不安。

克姆站起来,害小船左右摇晃。他指指自己的脖子和脸,然后又指指塔玛。他模仿痛苦、呕吐和死亡的动作。他指指村子,然后单手一挥,就好像将村子从一张石板上抹掉。他指着塔玛,用手势告诉对方他应该离开,他们全都应该离开,应该分散。不是去别的村子,而是到山里去。他指指自己,指指缩在船里的小女孩。他模仿划船离开、航向大海。他指指小女孩,表示她会很快乐,会玩耍、长大,从头到尾他都紧咬着牙。

这一整出哑剧塔玛好似半点也没看明白。他说了句什么,满脸迷糊。

“他说什么?”

“他说,我们怎么办?”

克姆再次朝小山挥手,打出疏散的手势。“走!”他大声说,“告诉他,离开!分散!”

她可怜巴巴地对父亲说话。塔玛回答了她。

“他说什么,蝴蝶?你能告诉我吗?”“他说,永别了。”

两个男人看着彼此,蝴蝶惊恐的目光交替落在两人身上。

“分散两个月!”克姆意识到这一切都不会有任何用处,但他还是说了,“留下病人,散开。两个月之后你们可以重新聚集,那时就不会再发病了。离开这里。我们会带蝴蝶走,我们会护她平安。让她待在没人感染过天花的船上。我们会照顾她。走!”

他放弃了。“把我说的话告诉给他,”他告诉蝴蝶。可她只是在船底呜咽、抽泣。克姆划桨回到船上,他们启航了,随着退潮的潮水出了大海湾,朝南方驶去。

启程的头三天蝴蝶时常哭泣,之后狼吞虎咽地吃了许多东西,再然后她就只说中国话了。每次看到她克姆都觉得被扎了一刀似的,他不知道带她走是不是做对了。仪清提醒他,要是留下来她多半会送命的。但克姆不大确定活命是不是足够的理由。她飞快地适应了新生活,这速度却让他更加不安。难道他们起初都是这样的吗?如此坚韧、如此健忘?无论什么样的人生摆在眼前,都能顺顺当当溜进去?目睹这么一件事让他觉得怪怪的。

他手下的一个军官来找他。“彭不在任何一艘船上。我们推想他肯定是游泳上岸了,留下来跟他们待在一起。”

蝴蝶也病了。仪清将她隔离在旗舰的船首处,他在船首斜桁下方给她铺了个通风的窝,正好就在装饰船头的雕像的正上方,那是一尊天妃的黄金塑像。他花了许多个时辰照料小女孩,陪伴她度过疾病的六个阶段。先是高烧和浮脉的太阳,然后到少阳和阳明,这期间畏寒和发热交替出现;再然后进入太阴。每次换值时他都为她把脉、检查她的各种生命体征。他又挑破一些疱,并拿他包里的药剂给她服用,大多数时候都是一种名为“痘神粉”的混合物,里头包含碾磨成粉的犀牛角、乌斯藏的雪虫、碾碎的玉和珍珠;后来她好像困在少阴的阶段,很可能要丧命,于是他又用了小剂量的砒霜。据克姆看疾病的发展并不像通常的天花,但船员还是照规矩祭拜了痘神,八艘大船上都依样设了神坛,在上面点香烧纸钱。

后来仪清总结她恢复健康的原因,说关键是因为身处开阔的海上。她的身体软软地躺在船上,随着涌浪起伏,仪清注意到她的呼吸和脉搏都跟上了涌浪的节奏,每次起伏四次呼吸和六次心跳,脉象也虚浮跳跃,一遍遍重复。与自然元素的这种融合是极有帮助的。另外带咸味的空气令她肺里充满了“气”,还让她的舌苔也没那么厚了。仪清甚至拿小勺喂她喝了几勺海水,淡水则是能喝多少喝多少,那是刚刚才从她家乡的河里接来的。于是她痊愈了,完全恢复健康,只后背和脖子上留下少许疤痕。

这期间他们一直在沿这座岛的海岸向南前进,每一天都更加惊奇,因为他们迄今没有走到岛的最南端。中途有一片海角看来像是转折点了,但经过它之后他们看见了几座被太阳炙烤的空旷小岛,而小岛背后又有陆地画出了向南的弧线。再往南,他们在海岸边看见了一些村庄,而且现在他们已经能识别出当地人蒸汽浴的神殿了。克姆命令舰队远离岸边,不过有一次他允许对方划来的独木舟靠近他们,他让蝴蝶尝试跟对方交谈,但他们听不懂她说话,她也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克姆傻头傻脑地模仿疾病和死亡的样子,当地人马上划船离开了。

现在他们航行时顶头有股从南方来的洋流,不过相当和缓,再说又一直有从西边刮来的风。这里总能捕到很多鱼,气候也温和。一天又一天,总是一模一样的完美循环。陆地再次向东退却,然后再次向南延伸,几乎快到赤道。他们经过一片由低矮岛屿构成的群岛,那里的锚地和水都很好,还有一种海鸟长了蓝色的脚。

最后他们来到一条陡峭上升的海岸线,远处有白

雪皑皑的巨大火山,类似富士山,不过比它大上一倍,或许还不止;它耸立在沿海陡峭的山脉背后直插云霄,而沿海的山就已经很高了。有了先前的一切,再加上这堆庞然大物,现在谁也没法再把这地方想成是岛屿了。

克姆问仪清:“你确定这里不是非洲?”

仪清并不确定。“也许。也许我们先前在北边遇到的那些人只不过是弗兰人的幸存者,退回到了原始人的狀态。也许这里是世界的西海岸,我们在夜里或者在雾中穿越了通往他们的中央海的入口。但我觉得应该不是。”

“那我们这是在哪儿?”

仪清拿出他们那张由许多长条构成的地图,把他认为目前所在的位置指给克姆看,他猜想的区域位于最远的标记点以东,在地图上完全一片空白。不过首先他指着西边最远的那一条说:“看,弗兰和非洲西岸是这个形状。穆斯林的制图师一贯是这么画的。而根据徐福的计算,世界的周长大约是七万五千里。如果他的想法没错,我们离非洲和弗兰还有一半路程,也许还不止。”“那也许他算错了。也许陆地占据的面积比他想

象的要大。或者也可能地球本身没那么大。”

“但他的算法是好的。我在去马鲁古群岛路上做了相同的测量,然后做了几何计算,我发现他是对的。”“可你看!”克姆指向面前山峦起伏的大地,“如果

这不是非洲,那又是哪儿?”

“一座岛,我猜是。大岛,在大海深处,从来没有船来过。另一个世界,像真实世界一样。与西边的世界相同的东边世界。”

“一座从来没有船来过的岛?而且也从来没人听说过?”克姆不信。

“还能是什么?”面对质疑,仪清固执己见,“我们之前还有谁可能抵达这里,并且还能回去告诉别人的?”

克姆:“而我们也还没回去呢。”

“正是。也没人能担保我们真能回去。也许徐福到了这儿,想回去又失败了。也许我们会找到他的后代,就在这片海岸上。”

“也许。”

他们靠近这片巨大的陆地,看见岸边有座城。与家乡的城市相比它也不算很大,但跟北边那些小村子比起来就十分了得。大部分地方都是泥巴的颜色,但城里和城市背后有些巨大的建筑,宽阔的房顶是整片整片闪闪发亮的金箔。这些显然不是米沃克人!

于是他们小心翼翼地靠近岸边,心里惊疑不定,船上的大炮全部装好弹药、准备发射。很多原始的小船被人拖在海滩上放着——跟有些船员在马鲁古群岛见过的捕鱼的独木舟很像,大多是前后两个船头,用捆在一起的芦苇造的,他们看了不禁吃惊。四下里都看不到枪炮、船帆、埠头或船坞,只有一个木码头似乎是漂在水面上,锚定在距海岸一段距离的地方。一边是黄金房顶的盛世繁华,一边是如此贫乏的海上设施,强烈的对比令

人不解。仪清道:“看来这国家起初应该是内陆王国。”

“瞧那些房子,算我们走运。”

“我猜如果汉朝没有覆亡,中国的沿海就会是这模样。”

奇怪的想法。但哪怕仅仅是提到中国,大家心里也觉得安慰。那之后他们就指着镇子里各种显眼的特征说“这东西跟占族的差不多”,或者“他们修的这个倒像兰卡”,如此等等。眼前的景象依然十分怪异,但不等看清岸上那些呆呆望着自己的人他们就已经明白,住在这座城里的是人类,而不是猴子或者小鸟。

也许这里的人能听懂蝴蝶说话。他们对此并没抱太大希望,但还是带她坐上最大的一只登陆小艇,来到离岸边不远的地方。众人把燧发枪和十字弓藏在座位底下,克姆则站在船头比画和平的手势,先前他就是靠它们赢得了米沃克人的信任。然后他又让蝴蝶用自己的母语好声好气地跟对方招呼,她照做不误,声音高昂清晰,很有穿透力。岸上的众人望着他们,其中有几个人戴着仿佛羽毛王冠似的帽子;他们朝小船上的人说了话,但那并非蝴蝶的语言,也不是任何一种他们曾经听过的语言。

克姆看看一部分人頭上那种繁复的头饰,觉得略有些军事的味道,于是他下令把船划到离岸稍远的地方,并且要手下人留神看有没有弓箭、长矛或别的什么武器。看这些人的样子,他总担心没准有埋伏。

不过根本没有发生这类事情。事实上,第二天当他们划船靠近时,一整队身穿格子外衣、头戴羽毛头饰的男人在海滩上匍匐拜倒。克姆惴惴不安地下令登陆,同时让手下留神麻烦。

一切顺利。双方借助手势交流、展开基本的语言速成课程,一切都好。只不过当地人似乎把蝴蝶当成了来访者的首领,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护身符或者女祭司之类;具体是什么无从知晓,但总之他们对她毕恭毕敬。站出来跟中国人用手势交流的主要是一个较年长的男人,他的头饰有一圈穗子从前额垂到眼睛上,还有某种徽章高高延伸到羽毛上方。双方的交流一直很友好,充

满了好奇和善意。对方拿来食物,是用某种扎实的面粉做成的糕,很能填饱肚子,此外还有一种可以煮来吃的大块茎,以及很淡的酸啤酒,当地人好像从来不喝别的。对方又送上一叠编织精美的毯子,又暖和又柔软,用的是一种羊的毛,看着像是绵羊和骆驼杂交的,不过很显然是一个完全不同的物种,不为真实的世界所知。

最终克姆放下戒备接受了对方的邀请,离开海滩去见当地的国王或者皇帝,他就住在城市背后,小山顶上那黄金铺顶的巨大宫殿里——当然那也可能是神庙。为出行做准备时,克姆心里依然有些不安,他意识到自己之所以答应纯粹是为了金子。他給一把短柄燧发枪装上弹药、塞入腋窝下的挎包里用外套遮住;他还指示仪清一旦发现情况不对就带人来救援。他们就这样出发了,克姆、蝴蝶和旗舰上一打最强壮的水手。一群穿格子外衣的当地人伴他们同行。

他们沿一条小路往上走,途中经过许多农田与房舍。田里的女人边走边纺毛线,小宝宝绑在木板上背在背上。她们的织机用绳子挂在树上,借此制造纺织所需的张力。格子图案似乎是唯一的花样,大多是黑色和棕黄色格子,有时也有黑色和红色。他们的农田是抬高的土丘,三角形,立在河边的湿地里。之前吃的块茎大概就是在这些土丘里种出来的。土丘像种水稻的田一样灌了水,但并不是稻田。一切都跟中国类似,却又并不相同。这里的金子似乎跟中国的铁一样常见,铁却反而踪迹全无。

坐落于城市上方的王宫非常宏伟,比北京的紫禁城还大,许许多多三角形建筑排成三角形图案,各种东西的排列都好似他们布料的花纹。王宫外的院子里,石头基座被刻成奇异的形态,飞禽和走兽混成一锅,什么颜色都有,克姆看着难受。他好奇这里塑造的奇特生物会不会真的生活在偏远的野外,又或者这些其实是当地人幻想的生物,就像中国人的龙和凤凰。他看到许多红铜,青铜和黄铜也有些,但主要还是金子。一排排站在王宫周围的卫兵手持长矛,矛尖是黄金,盾牌也是黄金打造;装饰效果很好,不过不太实用。他们的敌人肯定也没有铁。

进入王宫后他们被领进一个极宽敞的房间,一面墙朝庭院敞开,另外三面墙上覆盖着金丝细工。地上铺着毯子。当地人邀请克姆、蝴蝶和其他中国人坐在其中一张毯子上。

皇帝走进屋里。所有人都向他鞠躬,然后坐到地上。皇帝坐在访客旁边的一张格子布上,彬彬有礼地说了些什么。他四十岁上下,一口白牙,容貌英俊;前额宽大、颧骨高突、棕色的眼睛十分清亮,下巴削尖、鹰鼻显得很强势。他的王冠用黄金打造,小小的黄金人头挂在王冠上的洞里作为装饰,活像是挂在杭州城门上的海盗首级。

这一点同样令克姆不安,他把藏在外套下的短枪换个位置,暗中四下打量。并没有别的迹象令他生疑。当然在场的男人个个都面容冷厉,显然是国王的卫兵,一旦国王遭遇危险就会发难;但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了。再说有陌生人在场,谨慎提防似乎也很正常。

一个祭司走进来,他身披钴蓝色鸟羽制作的斗篷,替皇帝举行了某种仪式。接下来就是大摆筵席。吃的是一种像羔羊肉的肉,还有蔬菜和一些谷物熬的糊糊,克姆叫不出名字。喝的全是那种淡啤酒,此外就是一种特别辛辣的烈酒。最后克姆有了醉意,而且他看出手下人比自己醉得还厉害。宴会上的饮食蝴蝶一样也不喜欢,她只吃喝了很少一点。屋外的院子里有人打鼓、有人吹响芦苇做的笛子,男人们随音乐起舞,听起来倒像是朝鲜的乐师在演奏,克姆不由一惊。他寻思着这些人的祖先会不会是很久以前从朝鲜出发,被黑潮带着漂流至此。说不定这一整片土地的人都是最初寥寥几艘迷途海船的后裔,在许多朝代之前;真的,那音乐听着很像是来自过去的回声。可谁能说得准呢。等回到船上他会跟仪清说说这事。

太阳落山,克姆表示他们想要回船上去了。皇帝只是看着他,并朝披斗篷的祭司做个手势,然后就站起身来。

所有人都站起来,再次鞠躬。皇帝走出房间。

等他离开以后,克姆拉起蝴蝶的手,想要领着她从来路出去(虽说他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记得该怎么走)。然而卫兵拦住他们,黄金矛尖的长矛彼此交叉,那姿态就像他们之前的舞蹈一样带着典礼的味道。

克姆模仿勃然不悦的神情,这一点也不难;他又表示如果不让蝴蝶回船上她会生气和悲伤。但卫兵不为所动。

好吧。就是这样了。克姆诅咒自己竟跟着这么些怪人离开了海岸。他感觉到外套下的短枪。只有一发子弹。他只能寄望仪清前来营救。幸亏他坚持让医师留在船上,因为他认定组织营救一类的行动仪清是最佳人选。

夜里,俘虏们在毯子上挤成一团,卫兵站在四周把他们包围。卫兵并不睡觉,他们整夜从盖在格子外衣底下的挎包里拿出一种小小的叶片咀嚼,精神抖擞地守着俘虏。克姆环住蝴蝶,她像小猫一样蜷在他怀里。天很冷。克姆让其他人都围拢来,所有人挤一起,仅靠皮肤的接触或近旁的体温来保护她。

黎明时分皇帝回来,打扮得像只硕大的孔雀,也可以说像凤凰。随他一起来的有一群女人,胸口戴着黄金打造的圆锥,形状跟真正的乳房出奇地相似,乳头是红宝石。看见这些女人克姆心中升起荒谬的指望:也许他们不会有事的。然后披斗篷的高阶祭司跟在她们身后走进来,还有一个穿格子上衣、戴面具的人,他的头饰上垂挂着许多小小的黄金骷髅。毫无疑问,这人是他们的某种死神。他来处决我们,克姆心想,这个领悟震撼了他,令他进入到一种觉察力高度强化的状态。现在所有的金子都在太阳底下闪着白光,而他们走过的空间也增添了一重维度,更深邃、更坚实,还有那些身穿格子外衣的人,他们都像节庆时的魔鬼一样真切而鲜明。

人家领着他们走进黎明时分雾蒙蒙的水平光线里,往东、往山上走。一整天都在爬山,第二天也一样,克姆渐渐喘不匀气。偶尔走上一道山脊时他会回头看,一路往下看到大海:有纹理的蓝色平面,那么平整,那么

遥远,令他心生惊奇。他从未想过自己竟能来到比大海

高出这样多的地方,简直就像是飞在天上。然而往东看过去,前方还有更高的山,在山脉上有几处高点是巨大的白色火山口,就像超级富士山。

他们朝那些火山口攀登。对方并不吝惜食物,还给了他们一种明矾一样苦的茶;后来又有一次奏乐的仪式,仪式期间他们得到装在小袋子里的茶叶,就是头一天晚上卫兵们咀嚼的那种锯齿状的绿色叶子。叶子的味道也很苦,但它们很快就麻痹了嘴巴和喉咙,之后克姆感觉好多了。那是某种兴奋剂,就像茶和咖啡。他让蝴蝶和手下人也把自己拿到的叶子嚼了。一股稀薄的力量涌入他的神经,赋予他考虑逃跑所需的“气”。

指望仪清能穿过那座泥巴和黄金的城市跟过来似乎不切实际,但克姆还是忍不住抱着希望——一种热烈的企盼,每次看见蝴蝶的脸就会冒出头来。蝴蝶的脸上至今还没有怀疑或恐惧的阴影,对她来说最近的旅程本来就十分古怪,现在也不过是又一个阶段罢了。事实上她对这部分很感兴趣,这里有鸟喉咙似的缤纷色彩,还有那么多黄金和高山。他们已经爬得很高,但她似乎并没有受到影响。

现在白云经常都在他们脚下了,而克姆也渐渐明白了一件事:原来相较于他们在海平面呼吸的那种宝贵的、带盐分的空气,白云所在的高度空气更冷、也更难令人满足。有一次他捕捉到一丝大海的氣息,或许只不过是残留在他自己头发里的盐,而他那样的渴望它,就像渴望食物。因空气而饥渴!他想到这里有多高,不禁打个寒噤。

然而他们还没有停步。他们爬上一道白雪覆盖的山脊,小径被踩得实实的,路面变成一种闪光的白色东西。人家发给他们内侧有皮毛的柔软木底靴和更厚重的外衣,还有一种有洞的毯子,可以把头和胳膊伸出去,每张毯子都精心织出格子花纹,小方格里填着小人。给蝴蝶的那张毯子太长了,她好似穿着佛教尼姑的长袍,而且它的质地那样好,克姆突然害怕起来。他们一行里还有一个小孩,克姆觉得是个男孩,不过他拿不准;而那

个孩子也同样穿着上好的衣服,跟那披斗篷的祭司一样好。

他们来到一处营地。几块扁平的大石头放在雪上构成平台,他们在平台中间凹陷的坑里升起一大堆火,又在火堆周围竖起几间毡房。俘虏他们的人在毯子上舒舒服服安顿下来,先吃饭,然后像举行仪式似的喝了很多杯他们那种热茶,再加上啤酒和烈酒。之后他们用一个典礼来礼敬落日——太阳正落入大洋上方快速移动的云彩中。现在他们已经比云高出很多了,可是在东边却还有一座更高的大火山插入靛蓝的天空;日落后的片刻,它山腰的积雪闪出浓烈的粉红色。

那晚能把人冻僵。克姆又把蝴蝶搂在怀里,每次她稍稍一动,恐惧就会把他惊醒。有时女孩似乎连呼吸都停了,但她总是又重新开始呼吸。

黎明时他们被叫醒,还得到更多救命的热茶。之后他们吃了一顿养分充足的饱饭,再然后人家又发给他们用来咀嚼的绿色小叶子,只不过最后这一样是由那个装扮成处决之神的祭司发给他们的。

他们很早就启程从火山一侧往上爬,当时积雪的灰色山坡上,黎明的天空还泛着白。西边的大洋被云层

遮蔽,不过云正在消散,那一大片蓝色躺在很远很远的下方,看在克姆眼里就仿佛他的家乡或童年。

越往上就越冷,路也难走。脚下的雪脆生生的,闪光的冰碴嘎吱作响。光线亮极了,但其余的一切又都太暗:天空是蓝黑色,人的队列黯淡无光。

克姆眼里流泪,泪水冷冰冰地流到脸上和稀疏的灰胡子上。他继续跋涉,仔细地把脚落在自己身前那个卫兵的脚印里;同时他还用别扭的姿势把手朝后伸,拉着蝴蝶往前走。

过了许久,他已经有段时间不记得抬头看了,已经不再期待任何东西发生任何变化,但雪坡终于变缓。光秃秃的黑色岩石从雪里冒出头来,左右都有,前方尤其多,而且前面再也看不见更高的东西了。

这里的确就是峰顶:一大片嶙峋的岩石构成的荒地,支离的冻土混合着雪和冰。在这堆扭曲难看的物质的最高点有人用力插下了几根长杆,布做的飘带和小旗子拴在杆子上迎风飘扬,就像乌斯藏山里的景象。那么也许这些人来自乌斯藏也说不定。

披斗篷的祭司、处决之神和所有卫兵聚集到这些岩石脚下。卫兵拦住克姆,把两个孩子带到祭司身边。他后退几步,好像放弃了反抗,又像手冷似的把双手缩到毯子底下;当然手也是真的冷,它们像两块冰,摸索着燧发枪的枪柄。他扳开机头,把短枪从外套下抽出来,现在只有一层毯子遮在枪上。

那些人又拿了热茶给孩子们,两个孩子欣然接受。祭司和他的爪牙对着太阳唱起歌,克姆的眼睛已经半瞎了,鼓声重重敲响,仿佛他眼睛背后有血管在突突地跳,十分痛苦。他头痛欲裂,每样东西看起来都像是它自己的影子。

在他们下方,白雪皑皑的山脊上有些人影正迅速往上爬。他们穿着当地的毯子,但克姆觉得那像是仪清和他的手下。在那群人下方很远之外,另有一队人拖在后面追赶。

克姆的心脏早就在剧烈跳动,现在更是跟随仪式的鼓点在他体内翻滚。处决之神从雕刻精美的木头刀

鞘里抽出一把黄金匕首,用它割开了小男孩的喉咙。他用金碗接住鲜血,血在太阳下冒出蒸汽。伴随着鼓点、笛子和吟唱的祈祷,尸体被包裹在格子布料织成的柔软披风里,从两块大岩石之间的缝隙轻轻降到山下。

然后处决者和披斗篷的祭司转向蝴蝶,小女孩徒劳地挣扎、想要躲开。克姆从毯子底下抽出短枪、检查了燧石,接着双手握枪瞄准了处决之神。他喊了一声,然后屏住呼吸。几个卫兵朝他走来,处决之神也往他这边看。克姆扣扳机,短枪轰的一声巨响,浓烟绽放,顶得克姆退了两步。处决之神往后飞出去,落在一片雪上又滑了一段距离,喉咙上血流如注。黄金匕首从他松开的手里掉落。

周围的人全都目瞪口呆地盯着处决之神,他们不知道刚才是怎么回事。

克姆继续用枪指着他们,同时伸手到腰包里去摸火藥、撞针、弹丸和挡片。他就在他们面前重新装弹,期间厉声喊了一两声,每次都吓他们一跳。

短枪重新装填完毕,他瞄准了几个卫兵,他们纷纷后退。有些人跪下,另一些跌跌撞撞地跑开。他能看到仪清和他的水手艰难地爬上最后一段积雪的斜坡。披斗篷的祭司说了句什么,克姆对着他仔细瞄准,然后射击。

又一声爆炸的轰鸣,仿佛耳朵里打雷,缥缈的白烟也再次喷出。披斗篷的祭司往后飞出去,就好像被隐形的巨人打了一拳。他跌倒在地,躺在雪里挣扎扭动,血染红了斗篷。

克姆大步穿过白烟朝蝴蝶走去。他把她从抓着她的人手里抱起来,那些人像瘫痪了似的浑身颤抖。他抱着她走上下山的小径。她并不完全清醒,很可能刚才的茶里下了药。

他来到仪清面前,后者领着一队水手气喘吁吁地迎上来,所有人都带了燧发枪,短枪和长枪各一柄。“回船上,”克姆下令,“有人阻拦格杀勿论。”

下山实在比上山轻松太多,而这其实有些危险:感觉那么轻松,可同时他们又仍然头昏脑涨、几乎目不能视。他们太累了,脚下很容易打滑,而且越往下就越暖和,雪变软,被踩烂在脚下后更滑了。克姆抱着蝴蝶,所以看不清脚下的情形,他时常踉跄,有时还很厉害。不过只要有可能他手下的两个人就走到他两侧,每当他踩滑就抓着他的胳膊拉住他。尽管困难重重,但他们还是走得很快。

高山上有好几个村子,每当他们靠近时都会聚起一群人,这时克姆就会把蝴蝶交给手下,自己高举短枪让所有人都能看见。如果人群挡了他们的去路,他就射杀头饰最大的那个人。最叫人群害怕的似乎是射击的轰鸣,甚至胜过祭司和头人鲜血淋漓、突然倒地死去的景象。克姆猜想可能是因为这里原本就有类似的体系,地方上的首领也许经常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被皇帝的卫兵处死。

总之他们遇到的人似乎主要是被中国人对声音的控制吓得动弹不得。雷鸣,伴以即刻到来的死亡,就好像被闪电击中——在这些毫无遮蔽的山上这种事肯定经常发生,所以当地人对中国人掌握的力量也算有些概念:管子里的闪电。

最后克姆把蝴蝶交给手下,他自己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在队伍最前头。他不断重新装弹,只要射程范围内有人他就开枪。他感到内心升起一种奇异的狂喜,这些无知的原始人,竟会被一把枪吓得动弹不得。他感到自己对他们拥有生杀予夺的大权。他就是活生生的处决之神,他从他们中间走过,把他们当成切断了缚绳的提线木偶。

那天晚些时候他让队伍停下,从一个村子里抢了食物吃,然后又继续往下走直到夜幕降临。他们托庇于一处仓库歇脚,那是石墙木顶的大房子,布料、谷物和黄金一直堆到房椽上。大家都想尽可能多背黄金,送掉性命也不在乎,但克姆限制每个人只能拿一样,要么是首饰要么是一块圆形的金锭。“总有一天我们会回来,”他告诉他们,“到时候每个人都会腰缠万贯。”他为自己选的是一只黄金打造的蜂鸟鹰蛾。

他精疲力竭,但却很难躺下,甚至很难停下脚步。他坐在蝴蝶身边,半睡半醒地度过了噩梦般的休息时间,不等天亮就把大家叫醒继续往山下进发。所有人的枪都已经装上弹药准备好射击。

他们靠近了下方的海岸,渐渐看出显然有人趁夜跑去前头通风报信,警告底下的当地人山顶上发生了灾祸。一队战士把守住通往山下海滨大城的十字路口,他们随鼓点叫嚷,手中挥舞棍棒、盾牌、长矛和长枪。下山的中国人在人数上显然处于劣势,仪清带来的五十个人一步步靠近了四五百当地的武士。

“散开,”克姆命令手下,“径直朝他们大步走,边走边唱《再次醉倒大运河》。所有的枪都拿在身前,我一喊停就停下来瞄准领头的人——就是脑袋上羽毛最多的。我说放的时候所有人一起开火,然后重新装弹。装弹越快越好,但在我下令之前不要射击。如果我下令射 击,那就射击再重新装弹。”

于是他們就大步往下走,声嘶力竭地吼出那首古老的饮酒歌。然后他们停下来齐射,看燧发枪的效果会以为那是一排大炮:许多人被击中倒地、流血不止,幸存者惊慌失措、四散奔逃。

只那么一轮射击,海滨的城市就归他们了。他们很可以把它烧成白地,想拿走什么都行。但克姆命令大家继续用最大的嗓门高歌、同时尽快通过街道,直到他们抵达海滩,来到中国的登陆艇中间。他们安全了。甚至无须再次射击。

克姆走到仪清跟前握住他的手。“多谢,”他在所有人面前郑重道谢,“你救了我们的命。他们本来要把蝴蝶像羊羔一样拿来祭祀,再把我们剩下的人像苍蝇一样杀掉。”

克姆推断当地人很快会从枪带来的震惊中恢复,那之后就危险了,毕竟对方人多势众。即便现在人群也聚在安全的距离外观察他们。所以他先把蝴蝶和大多数手下人送回大船,然后同仪清和各船的军需官商议,看为了再次穿越大海回家他们还缺些什么。然后他率

领一支大军最后一次上岸,等各船向城市发射完大炮,他和手下人就直奔王宫。他们踏着自己的鼓点、再次边走边唱。抵达王宫后他们沿宫墙奔跑,抓住一群从对面的大门逃跑的祭司和女人。克姆射杀了一个祭司,又命人把剩下的捆起来。

之后他就站在祭司们跟前,用哑语比画自己的要求。他的脑袋仍然突突地痛,而杀戮带来的古怪愉悦感也依然让他飘飘然,他还注意到一件事:原来只靠比画就能传达一系列相当复杂的要求。他指指自己和手下,然后指指西边,又用一只手扇风送另一只手启航。他拿起一点食物和装在小袋子里的茶叶,示意他要这些东西,并表示这些东西要带到海滩上。他走到地位最高的人质跟前,模仿解开绳索挥手道别。如果他要的东西没有送到……他挨个用枪指着每一个人质。但只要东西送来,中国人就会释放所有人,驾船离开。

过程中的每一步他都用动作呈现,他直视人质的眼睛,说话很少,因为他断定语言只会让他们分心、影响他们的理解。然后他让手下放了抓到的所有女人,几个没戴头饰的男人也放了,还用清晰的指令要他们去拿他索要的东西。他从他们眼睛里看出他们完全明白自己应该要做什么。

那之后他押着人质回到海滩等待。当天下午,一条主路上出现许多负重的男人,驮在背上的包裹用绳子挂在前额上。他们把包裹放在沙滩上、鞠躬、退开,始终面朝着中国人。肉干、粗粮饼、小小的绿色叶片、黄金圆盘和饰品(虽说克姆并没有提出要这个)、毯子和一捆捆柔软的布料。所有这些东西在沙滩上摆开,克姆见了觉得自己活像是税吏,横征暴敛、冷酷无情。但同时他也松了一口气,因为他的力量是站不住脚的,它就仿佛某种魔法,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控制。不过最强烈的情绪是满足——回家必需的一切他们都有了。

他亲自替人质松绑,示意他们离开。他给了他们每个人一粒弹丸,合拢他们毫无反应的手指让他们把弹丸握住。“我们还会回来,”他对他们说,“我们,或者比我们更坏的人。”他花了片刻工夫琢磨,不知对方会不会染上天花,就像米沃克人一样;毕竟在王宫那晚他的手下睡了当地人的毯子。

这是无从知道的。当地人跌跌撞撞地走了,有些人紧紧抓着弹丸,有些人松手将弹丸扔下。他们的女人站在安全的距离外,见克姆遵守了用手语许下的诺言,她们都很开心。克姆命令手下上船。他们划桨回到大船上,离开了这座大山之岛。

经历了那一切之后,航行在大海上的感觉是那么熟悉、那么宁静。日子循环往复,他们跟随太阳往西走,永远往西。大多数的日子都是热烘烘的艳阳天。然后有一个月时间,云越积越多,又总在下午化作转瞬即逝的雷阵雨。那之后风总从东南吹来,他们航行起来变得很容易。对那座大岛的记忆渐渐变得像梦一样,或者像他们听过的关于修罗道的传说。要不是有蝴蝶在,他们很难相信自己竟真的做过那一切。

蝴蝶在旗舰上玩耍。她像小猴一般在帆缆中间荡来荡去。船上有好几百男人,但唯一的一个小女孩让一切都变得不同:他们的航行仿佛受到了神的祝福。其他的船都尽量靠近旗舰,希望能瞥见她的身影,或者有幸偶尔接待她。大多数水手都相信她是天妃娘娘,为了保护他们才与他们同行,所以回程才比出来时容易那么多。天气比之前平和,空气比之前温暖,鱼也多得很。他们三次经过小小的环状珊瑚礁,都是无人居住的荒岛,但却搞到了椰子和棕榈树芯,有一次还找到了淡水。在克姆看来最重要的是他们在往西行,回家,回到已知的世界。返程的感觉跟来时那样不同,很难相信两次进行的竟是相同的活动。很难相信仅仅方向不同就能造成这样大的差别!但事实就是如此。驶向初升的太阳、驶离他们自己的世界,那实在是不容易的。

航行,一天又一天。太阳从船尾升起,在船首落下,引他们不断前进。就连太阳也在帮助他们——或许是帮过了头——现在是一年中的第七月,天气热得像地狱;然后差不多一个月都没有风。他们向天妃祈祷,祈祷时有意不看蝴蝶。

她在帆缆中间玩耍,丝毫没有留心大家在偷眼看自己。现在她的中国话已经很流利,还把自己能记得的所有米沃克话全都教给了仪清。仪清把每个词都记录在他的字典里,想着今后再去那座新岛探险时也许能用上。他告诉克姆一个有趣的发现:通常他只是挑一个或几个发音最接近的中国表意文字来标注米沃克话的发音,并尽量准确地写下这个米沃克词的定义,毕竟他的消息来源不是那么可靠;但每当看到用来注音的表意文字,他当然免不了同时听见它们在中國话里的含义,于是整个米沃克语就变成了一组同音字、而中国话里本来就已经有许许多多同音字了。说起来中国话里的许多文学和宗教符号都完全仰赖同音字来获得形而上的关联,而同音现象又是完全偶然的。比方说一个月的第十天,十,就是石头的生日,石;一张画了白鹭和莲花的画,按照同音现象就代表“愿你的道路(鹭)永远节节高升(莲藕)”。同样的,一只猴子在另一只猴子背上的画就

可以读成“代代公侯”。而如今在仪清眼里,米沃克语的“回家”(读作“五鸭”)看起来就像五只鸭子,而米沃克语的“游泳”则是“彭祖”,那位活了八百岁的传奇人物。所以他会唱“五只鸭子游回家,一共只花八百年”,或者“我从这边跳下去,摇身一变成彭祖”,而蝴蝶就会尖着嗓子狂笑不止。此外两种语言在航海的词汇方面也有相似之处,仪清不禁怀疑,徐福东渡寻找仙山时毕竟抵达了瀛洲,就算没留下别的,也在当地留下了一些中国语言;甚至说不定米沃克人就是他那次出海留下的后裔呢。

有些人已经在谈论返回新大陆的事,通常都说要回南边的黄金国,他们想用武力征服它,把它的金子带回真实的世界。当然他们并不会说“我们去怎样怎样”,因为这样说话会招来厄运,所以他们只说“如果有人去怎样怎样”。其他人只是听着,把自己的心思藏在眼睛背后;他们知道如果蒙天妃恩准平安回家,任何东西都不可能引诱自己再次穿越大海。

然后风完全停了,他们陷在一大片水里,既没有云雨也没有风和洋流。就好像受了诅咒,说不定就是因为回去抢金子的信口开河。他们被烤得发晕。水里有鲨鱼,所以没法下水游泳降温,只能把一张大帆从两艘船

之间放下水里,等中间沉下去形成一块水塘。里头的水大概能到胸口,而且还热得很。克姆让蝴蝶先穿上直筒裙,然后就允许她跳下去玩水,因为拒绝她的心愿会惹来船员的惊愕和愤怒。结果她游泳跟水獭一样好。水手们把她当女神一样尊敬,她也的确是他们的女神;她呢,见他们像小男孩一样戏耍乐得哈哈大笑。能做点不同的事对大家都是一种释放,只可惜船帆受不住水泡和人在上面蹦跶,没多久就渐渐裂了。

所以玩水就只有那一次。

无风的停滞状态开始危及他们的性命。淡水会耗光,接着就是食物。或许仍然有难以察觉的洋流将他们继续带向西方,但仪清对此并不乐观。“更有可能是我们无意中漂进了某个环形大洋流的中央,就好像旋涡的中心。”他建议有可能的话就向南航行,进入到有风和洋流的位置。克姆同意他的意见,只不过并没有风可供航行。感觉很像是他们出航的第一个月,只不过少了黑潮。他们又一次讨论要不要将小船放下水去,划小船推动大船。但这些帆船实在太大,光靠划桨是不可能移动它们的,另外据仪清判断,船员已经脱水严重,这时候如果划船时手掌破皮会有危险。所以他们无路可走,只能清洁蒸馏器,把它们放在太阳底下整天运作,水桶里剩下的水则配给供应。同时给蝴蝶喝够水,不理她说什么要跟大家同甘共苦的话,就算整个舰队只剩最后一桶水,他们也会给她的。

情况越来越糟,以至于仪清建议留下暗黄的尿液,把它们混进剩下的水里。就在这时南边出现了黑云,很快大家就看出来,他们的麻烦马上要从水不够变成水太多。大风劲吹、乌云滚滚来到他们头顶、雨水瓢泼而下;水桶上架起漏斗,几乎立刻就接满了水。那之后就只剩咬牙硬挺、等待风暴结束。只有他们这样的大帆船才够高、够有韧劲,换了别的船遭遇如此的屠戮早就扛不住了。其实就连八大船也很勉强。在无风无雨期间,船身水面以上的部分本已经干到脱水,现在却在雨里鼓胀起来,崩断了许多聚拢船体的绳索和铆钉。于是挺过风暴就变成了顶着大雨疯狂奔忙,堵裂缝,修补立柱、桅杆和绳索。

这期间浪头越来越大,最终船身大起大落,好似从冒烟的大山上落下。大船从南到北不住摇晃,那节奏不可撼动,甚至显得大气磅礴。旗舰上的人会先被抛上小山,到顶时甲板上会出现一片白色的浮沫,那之后的片刻,地平线之间的所有混沌都落入他们眼中,此时他们大概能看到两三艘船,它们以不同的节奏起起伏伏,被大风远远吹进水色茫茫的黑暗中。大部分时间他们都有力无处使,只能咬牙蹲在舱房里,浑身精湿、心惊肉跳,而且因为风浪的咆哮连彼此说话都听不见。

风暴最猛烈时他们进入到风眼中,周围是一片怪异而不祥的平静,无序的海浪向各个方向泼溅,相互撞击并将一道道坚挺的白色水柱射向黑暗的空中;而在他们四周,低矮的黑云模糊了地平线。那么这是台风了,谁也没觉得奇怪。正如在阴阳的符号中那样,在狂风的中心也有平静的小点。风很快就会从对面折回来。

于是他们赶紧修修补补,因为已经熬过一半,他们就觉得自己理应能挺过全程,人总是如此。克姆的目光穿过昏暗的空气投向离他们最近的那艘船,它好像遇到了麻烦。船上的人围在船舷边,满心渴望地盯着蝴蝶,有些人甚至高声呼唤她的名字。无疑他们以为自己之所以陷入困境,就是因为她不在自己船上。船长朝克姆喊话,说为免船被掀翻,他们在风暴的后半段砍断了桅杆,等风暴过去以后,如果他们不见了,其他人应该去搜索他们。

然而等台风的另一侧袭来,旗舰上的情况也同样糟糕。一道出人意料的大浪害得蝴蝶从一个别扭的角度撞到一堵墙上,那之后人们的恐惧变得如有实质。其他的船也再看不见了。巨浪再次被风撕扯成白沫,而浪峰砸下来时就好像一心要把船弄沉。船舵从舵柱上折断,尽管他们试着将一根帆桁弄到侧面去替代船舵,但那之后船等于是废了,每次浪头打来都会狠狠击中船身一侧。大家拼命想办法控制方向、让船免于倾覆;有些人被甩出船舷外,有的被埋在索具底下。这期间仪清则在照料蝴蝶。他朝克姆喊话说她断了一只胳膊,好像还

断了几根肋骨。克姆看出她在用力喘气。他回去加入操舵的战斗中,最后他们终于把一块浮锚扔下海,很快船首就转过来顶着风了。这暂时救了他们,但即便海浪是从船首打过来也依然沉重,他们竭尽所能才保住舱门不被刮跑、舱室也没有灌满水。做这一切时大家都在为蝴蝶的安危心急如焚;船员愤怒地大喊,说她本应得到更好的照顾、说发生这种事是不可原谅的。克姆明白那是他的责任。

等他能稍微离开片刻,他就去了蝴蝶身边,那是在后甲板位置最高的舱房里,他恳求似的看着仪清,但后者不肯说话让他安心。她咳出带气泡的血,非常红,仪清不时往她嘴里插根管子,将堵塞喉咙的东西吸出来。“有条肋骨刺穿了肺,”他简单说着,视线片刻不离蝴蝶。这期间她一直很清醒,大大地睁着眼睛,虽然疼却安安静静。她只是问:“我怎么了?”仪清又从她喉咙里吸出一块血块,他把刚刚告诉克姆的话再说了一遍。她像狗一样喘气,又浅又快。

克姆回到甲板上水茫茫的混沌中。风浪并不比之前更猛,也许还稍微缓和了些。大大小小的问题有好几十个,都等着处理,他拼了命似的扑上去干起来。他喃喃自语,或者是在向众神怒吼,这并无区别,甲板上谁也听不见谁说话,除非是直接对着耳朵嚷嚷。“求你了,天妃,留下来!别抛弃我们!让我们回家去。我们回去告诉皇上,我们为他找到了什么。让那姑娘活下去。”他们挺过了风暴:但第二天蝴蝶死了。

只有三艘船找到彼此、重聚在平靜空无的海上。他们将蝴蝶的尸体装进成人的袍子里缝好,又拴了两块从山上的帝国带回来的金盘在袋子里,最后任它顺着船身滑入海浪中。所有人都在哭泣,连仪清也不例外,而克姆几乎念不出葬礼的祷文。有谁会听他们祈祷呢?他们经历了无数艰险,可最后海之女神却被风暴这种东西夺去性命,这怎么可能呢?可她的确死了,滑落浪涛中,被祭献给大海,正如岛上的那个小男孩被祭献给大山。太阳或海床,都是一样的。

“她为了救我们而死,”他简单说道,“她把自己的这一个化身献给了风暴之神,好让他放我们一条生路。现在我们必须继续前进,以此向她致敬。我们必须回家去。”

于是他们尽量修补大船,并挨过了又一个月的干渴。那是旅途中最漫长的一个月,是他们人生中最漫长的一个月。一切都不断出着毛病,无论船上还是他们体内。食物和淡水都不够,他们的脸和皮肤都开始生疮。他们几乎耗尽了所有的“气”,连剩下的一点点食物也难以下咽。

克姆的念头离开了他。他发现当念头离开,事情就会自己把自己做完。做事是不需要思考的。

有一天他想:帆太大升不起。另一天他想:比够了还多就是太多。太多就是更少。所以最少就是最多。他终于明白了道家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循道而行。吸气呼气。随海浪起伏。海不识船、船不识海。漂浮不需假他人之手。平衡中的平衡。坐下,无思。

海天相融。全然的蓝。没有人做事,也没有事被做了。航行自然发生。

于是乎,当大海被横渡,并无人在渡它。

有人抬头看,发现有座岛。原来是棉兰老,再往后是群岛的其他部分,台湾,以及内海所有熟悉的海岸线。仅存的三大船驶入南京,差不多正好是出发后的第二十个月。全城的人都大吃一惊,大家还以为他们已经葬身海底与徐福做伴去了。而回到家他们也很高兴,这是毫无疑问的,他们肚子里装了好多故事,等不及要告诉大家东边那座不可思议的巨大岛屿。

但每次克姆与手下的某个人视线相交,他都看到对方眼底的痛楚。

他还看出他们把她的死怪在他头上。所以他很乐意离开南京,随一队官员从大运河北上京城。他知道他的船员会分散到海岸南北,因为不见到彼此他们就不必去回忆;只有当许多年过去后,他们才会想要相聚,好让

自己可以重新记起:到那时痛苦的感觉已经变得十分遥远、十分微弱,他们反而会想要它回来,只为再次感受到他们真的做过那一切,感受生命中真的曾包含那一切。不过现在还不行,现在他们不可能不觉得自己失

败了。所以当克姆被领进紫禁城、带到万历皇帝面前,当他受到文武百官的称赞,当皇帝本人也显得饶有兴趣、还亲切地向他表示感谢,他只说了句:“大海被横渡,但无人有尺寸之功。”

万历皇帝点点头,手里把玩着他们带回的圆金锭,还有金箔打造的蜂鸟鹰蛾,它的羽毛和触须以最精妙的技巧描绘得栩栩如生。克姆盯着天子,想看到藏在他体内的玉帝的形象。克姆对他说:“那个遥远的国度迷失在了时间里,街道黄金铺地、宫殿的房顶也是黄金打造。陛下只需一个月就能征服它,将那片巨大的土地全部收入囊中,并带回它所有的珍宝。无尽的森林与皮

毛、绿松石和黄金,比如今世上所有的黄金加起来还要多。但即便如此,那片土地上最珍贵的宝物也已经遗失了。”

积雪的峰顶,耸立于黑暗的大地上。第一缕光泻出,刺目的光芒淹没一切。那一刻他本来可以成功的——一切都那么明亮,他本可以在那个瞬间一头撲进纯粹的白色中再也不回来,永远向外漂流进入“完满”中。解脱、解脱。你得经历过许多才会如此渴望解脱。

但那一刻过去了,而他身处中阴审判之厅那黑色的舞台地板上,在中国的这一侧,噩梦般拥挤的迷宫,无数个编了号的等级、法庭,还有许多官僚手握一张张名单,名单上的灵魂都要被遣返、去接受细致入微的拷打。在这地狱的官僚机构之上,照例有高台若隐若现,高台被各色各样的鬼神占据,它们把被判有罪的灵魂砍成几块、把碎片赶去地狱,或者去饿鬼道或畜生道开始新的一生。可怕的血光,仿佛平顶山一般高耸的台子,众神狂叫乱舞、颜色丰富得好似幻觉,祂们的剑挥舞在黑色的空气中闪出寒光。这是审判——一种非人的活动——不是人类的五十步笑百步,这些神是更高的权

威,是宇宙的创造者。不过说到底,也是他们把人类造得如此软弱、怯懦和残忍——所以人生才总有一种在劫难逃之感,一种骰子灌了铅的感觉。这些仅次于神的可悲生灵,他们有时也从自己人生的泥沼中捏出一点点愉悦与美善,但终究不免一次次被业力痛打。勇敢的一生、不曾屈服于厄运?下辈子投胎成狗!执拗的一生、无论如何都一直坚持?投胎成骡子、投胎成虫子。事情就是这样运作的。

克姆穿过薄雾大步走来,期间他心里想的就是这个。他越走越是火冒三丈,他在官吏中间横冲直撞,用他们自己的石板、名单和账本猛敲他们,直到他瞅见迦梨女神和她的宫廷,围成半个圆圈奚落蝴蝶、审判她——就好像那个淳朴的可怜灵魂真做了什么该受惩罚的事。比起蝴蝶,更该受罚的难道不是这些屠夫之神和他们无数个世代的恶行吗——他们的恶已经渗透到他们自己创造的这个宇宙的心脏中了!

克姆吼出无言的愤怒,他冲上前去,从六臂死亡女神的其中一只手里夺下一把剑,然后大力一挥将所有的胳膊齐齐斩断。剑刃十分锋利,断臂散落在地板上,边留血边扑腾——然后发生了一件事,令克姆惊愕到哑口无言:断臂抓着地板、手指伸缩,像螃蟹一样横着移动起来。更糟糕的是伤口虽然依旧血流如注,背后却长出了新的肩膀。克姆怒吼着将断臂踢下高台,然后转过身将迦梨拦腰斩成两段,根本不管自己迦提的其他成员都站在蝴蝶身旁,所有人都上蹿下跳,嘴里喊着“噢不,别那么干,克姆,别那么干,你不明白,你得照规矩来。”就连仪清他也不加理会,而仪清喊得比其他所有人都更大声:“把力气朝台子的支柱或者忘川水的瓶子使也好啊,稍微跟技术沾边的,别那么直接!”这期间迦梨的上半身用拳头支撑自己在台子上行走,而她的腰和腿也依旧直立不倒,只略有些踉跄。少了的一半各自从伤口长出来,就像蜗牛的触角。然后就有了两个迦梨朝他逼近,一打胳膊都挥舞着武器。

他跳下高台,重重落在宇宙的地板上。他迦提的成员也都跌到他身边,所有人都撞得呼痛。沈老板哀怨

道:“你真会惹麻烦。”

“事情不是那样运作的,”当大家一起气喘吁吁地跑进雾气中时,蝴蝶告诉他。“我见许多人试过。他们气得忍不住动手、把那些可恶的神砍倒,那些神确实活该

——可是神总会翻身起来,数量还更多了。这就是这个宇宙的一条业力法则,我的朋友。就好像阴阳守恒,或者动力守恒。我们生活的宇宙只由很少几条法则控制着,但主要的一条就是暴力增长暴力。”

“我不信,”克姆停下来挡住追赶他们的两个迦梨。他用力挥剑,砍掉了其中一个新迦梨的脑袋。很快另一个脑袋就长出来,脑袋在喷血的脖子上胀大,与黑皮肤的身体连成一体,新长出的脑袋上一口崭新的白牙大声嘲笑他,血红色的眼睛里燃着熊熊的火光。他看出自己惹下了大麻烦,他会被砍成碎片。因为他反抗这些荒唐不义的恐怖神祇,所以他会被砍成碎片、变成畜生回到世间,变成骡子、猴子或者残废的怪老头——

炼金术士

嬗变

事情是这样的,伟大炼金士的“红工”即将来到最高潮,那是最终的增值,将点金石投入发酵剂中,导致性质的转变——也就是说,从基本金属嬗变为黄金——这时

炼金士的女婿,一个名叫巴赫拉姆·布哈拉的小伙子,推搡着挤过人群,在撒马尔罕的市集上飞奔。他在最后的紧要关头出来替岳父跑腿,全不理会朋友们和债主们的招呼。“我不能停,”他朝他们喊道,“已经迟了!”

“迟迟没有还债!”迪文第说。他卖咖啡的小摊就缩在伊旺工坊旁的窄缝里。

“千真万确,”巴赫拉姆说归说,却还是停下来喝了杯咖啡,“总是迟到,但从不无聊。”

“卡立德把你支使得到处蹦跶。”

“还真蹦了,昨天。一个老大的鹈鹕嘴蒸馏器在沉淀期间裂开,东西全撒了,就在我身边——塞浦路斯的硫酸盐混着卤砂。”

“危险不?”

“噢,真主啊。有几滴溅在我裤子上,把布料都腐蚀了。那烟更够呛。我只好撒腿逃命呢!”

“你一向如此。”

“再真也没有了。险些把我肠子咳出来,眼泪流了

整晚。就跟喝你的咖啡一样。”

“给你喝的咖啡,我从来都拿渣滓做。”

“我知道,”巴赫拉姆一口喝干最后一点混有颗粒的液体,“那你明天来吗?”

“去看铅变成金子?准去。”

伊旺工坊的大部分空间都被砖砌的大熔炉占据,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气味和嘶嘶声:大火熊熊燃烧,榔头叮当作响,熔化的玻璃闪着光。伊旺正细心转动玻璃棒。巴赫拉姆跟玻璃工兼银匠问好:“卡立德想再要点狼。”

“卡立德永远都想再要点狼。”伊旺继续旋转滚烫的玻璃泡。他这人又高又宽,一张大脸,出生在乌斯藏,不过定居撒马尔罕已经很久了,跟卡立德来往最是密切不过。“这次他送钱来了吗?”

“当然没有。他说记他账上。”

伊旺噘噘嘴:“最近他各处佘的账可也太多了。”“明天过后一并付清。他刚刚完成了第七百七十七次蒸馏。”

伊旺放下手里的活儿,走到堆满箱子的墙边。他递给巴赫拉姆一个皮革小口袋,里面装着沉甸甸的鉛珠子。“黄金长在大地里,”他说,“就算伟大的拉齐亲自动手,也没法让坩埚里长出金子来。”

“卡立德有不同意见。再说拉齐生活在很久以前,我们现在的炉温他那时根本办不到。”

“也许。”伊旺并未信服,“叫他当心。”“当心别烧着自己?”

“当心可汗烧了他。”“你会去看吧?”

伊旺不情不愿地点点头。

演示的日子到了,伟大的卡立德·阿里·阿布·撒马尔罕竟流露出紧张的神色,而巴赫拉姆完全理解。布哈拉汗国的统治者是赛义德·阿卜杜勒·阿齐兹可汗,富可敌国,权势显赫,如果他决定支持卡立德的事业,一切都 会顺顺当当;不过可汗这个人,你是绝对不想害他失望的。就连他最亲近的谋士、他的财政官纳迪尔·迪万比吉,也不计任何代价避免惹他烦恼。举个例子,不久前纳迪尔主持在布哈拉东侧新修了一间驼队客栈,开业时可汗被请去主持。这位可汗天生就有点漫不经心,他恭喜他们修了这样好的伊斯兰学校。纳迪尔不仅没有当场纠正他,反而下令把整个设施都改造成了伊斯兰学校。赛义德·阿卜杜勒·阿齐兹就是这么一位可汗,而卡立德要在他面前演示如何转变金属的性质。光想一想巴赫拉姆就肚子抽筋、心跳飞快。虽说卡立德的口气跟往常一样严厉、不耐烦、自信满满,但巴赫拉姆看出他的脸色比平时苍白。

不过卡立德已经在这个项目上花了好多年,能搞到手的所有炼金术文本他全研究过,其中许多都是巴赫拉姆从印度的驼队客栈买来的,包括吉尔达基的《搜寻的终点》,贾比尔的《平衡之书》,以及他那本大家以为已经失传的《秘密中的秘密》,还有中国的《入真笺》。而且卡立德拥有设施齐备的工坊,其机械能力足以在高温条件下实现纯净度极高的蒸馏,炼金所需的七百七十七次蒸馏已经全部完成。两周前他宣布说最后的努力已经结出果实,现在他准备好要公开演示,而这样的场合当然必须请王家来见证。

所以巴赫拉姆才在卡立德的围院里忙得团团转。围院坐落在撒马尔罕的最北边,许多房舍杂乱无章地散落在泽拉夫善河岸,河水同时也为铸造厂和各种工坊提供能源。在卡立德家的围墙边,待烧的木炭堆得老高,围墙内有不少建筑,松散地环绕着中央的工作区——所谓中央工作区就是一片大院子,到处摆放着大缸和褪色的水浴锅。几种各不相同的臭气混合成一种刺鼻的气味,是卡立德这里独有的味道。卡立德有多重身份,包括汗国主要的火药制造师和冶金师,他靠这些脚踏实地的营生支撑自己最痴迷的兴趣:炼金。

巴赫拉姆穿梭在拥挤的设备中间,确保用来演示的区域准备就绪。开放式的车间里摆着一张张长桌,各式器械井然有序地摆满桌面;车间的墙上整整齐齐地挂着工具。最大的炼金炉热气腾腾,火烧得正旺。

可卡立德却不知哪儿去了。吹气工没见过他,巴赫拉姆的妻子、卡立德的女儿艾丝美因没见过他,围院后部的住房里似乎也没人。巴赫拉姆喊他没人答应,他开始怀疑卡立德是不是吓得逃了。

然后卡立德从他书房旁的图书室里走出来,整个围院只有这间屋子的门上有锁。

“你在这儿啊,”巴赫拉姆道,“走吧,父亲,现在就连拉齐和犹太女玛利亚也帮不了你了。时间到了,你得给世界看看真家伙,点石成金。”

卡立德不料会看见他,似乎吓了一跳。他略一点头,“我在做最后的准备。”他领着巴赫拉姆走进熔炉所在的棚子。河水驱动水车、带动风箱,把空气压进熊熊的炉火里。

可汗一行很晚才到,当时下午已近尾声。二十位骑手挟雷霆之势奔来,精美的服饰熠熠生辉,之后是五十头骆驼组成的队列;骆驼一路疾驰,嘴角泛出白沫。可汗骑的是自己的大白马,他下马步行穿过院子,纳迪尔·迪万比吉走在他身旁,宫廷的几位官员跟在二人身后。卡立德想做足礼数迎接可汗,还郑重其事地献上自己最宝贝的炼金书当作礼物,结果中途就被赛义德·阿卜杜勒·阿齐兹打断。“做给我们看,”可汗命令道,他接过书,瞧也没瞧一眼。

卡立德鞠躬。“我用的蒸馏器是这里这台,名字叫鹈鹕嘴蒸馏器。基本物质主要是煅烧的铅,外加少量水银。它们不断反复蒸馏,直到所有的物质都从鹈鹕嘴蒸馏器中过了七百七十七次。这时候狮之灵——唔,换比较世俗的说法就是金子——金子就在炼金炉的最高温下凝聚出来。所以我们就把狼倒入这个容器,再将它放进炼金炉,等待一小时,期间搅拌七次。”

“做给我们看。”细节显然让可汗觉得无聊。

卡立德不再啰唆,领众人进了熔炉所在的棚子,他的助手打开了炼金炉厚重的炉门。卡立德先把陶碗递给客人们查看,然后拿起火钳把灰色的馏出物倒进碗里,再把碗放在盘子上送进炼金炉的高热中。炉子上方的空气微微闪烁,赛义德·阿卜杜勒·阿齐兹的毛拉①念诵祷文,卡立德看着自己最准的钟的第二根指针。每过五分钟他就示意吹气工打开炉门取出盘子,而卡立德就拿长柄勺搅拌已经闪着橙色光芒的金属,七个七圈,搅完再送回火焰的高温中。在这一系列操作的最后几分钟,整个院子里只听得木炭燃烧的噼啪声。围观的人中许多都是镇上的熟人,个个大汗淋漓。大家眼巴巴看着钟滴答滴答走完了一小时的最后一分钟,那模样活像处在无言的出神狀态的苏菲人。或者像是高空的老鹰在审视下方的地面——联想到这个巴赫拉姆不禁有些心慌。

最后卡立德终于朝吹气工点点头,他亲手用大火钳把陶碗从盘子上夹起来,带到院子里一张专为做演示而腾空的桌子上放下。“伟大的可汗,现在我们倒出渣滓,”他一面搅动,一面将熔化的铅倒在桌上一块筒状的石头里。“而在底部我们将看到——啊……”

他微笑着用袖子抹抹前额,挥手指指陶碗:“就算熔化了它也晃人眼睛。”

碗底的液体是一种更深的红色。卡立德拿把小铲子,小心翼翼地刮去表面上残留的渣滓,最后碗底只剩一块液体黄金在慢慢变凉。

“我们可以趁它还软把它倒进模具里,”卡立德显得很满意,但并不张扬。“看来也许有十盎司左右。也就是说全部原料重量的七分之一,正如预料。”

赛义德·阿卜杜勒·阿齐兹的脸像金子一样亮起来。他转头去看自己的秘书纳迪尔·迪万比吉,后者正仔细打量陶碗。

纳迪尔面无表情,挥手示意可汗的一个卫兵上前。其他卫兵窸窸窣窣地走到炼金士那帮人身后。他们的长矛依然指着天,但现在全都立正站直了。

纳迪尔命令卫队长:“没收所有器具。”

三个大兵帮他收缴了操作中用到的所有工具,连那巨大的鹈鹕嘴蒸馏器也包括在内。等东西全部到手,纳迪尔就走到一个卫兵跟前,拿过卡立德用来搅拌金属溶

液的長柄勺。他突然把勺子朝桌子狠狠砸下去。它发出铃铛一样当的一声。他看看赛义德·阿卜杜勒·阿齐

兹,后者满脸不解地回望自己的秘书。纳迪尔朝一个拿长矛的卫兵点头示意,然后把长柄勺放到桌上。

“砍断。”

长矛用力斩下,长柄勺被切开,正好就在勺柄最底端、勺头上方。纳迪尔拿起勺柄和勺头查看,又把它们递给可汗。

“看——柄是中空的。金子藏在勺柄内的管道里,他搅拌时金子被高温熔化、滑出来混进碗里的铅。然后他继续搅拌,金子就到了碗底。”

巴赫拉姆惊呆了,他看一眼卡立德,看出事实果真如此。岳父的脸惨白,也不再出汗了。已经与死人无异。

可汗发出无言的咆哮,他冲到卡立德面前,用卡立德献上的书把他打翻在地。他继续用书打他,卡立德毫不反抗。

“抓起来!”赛义德·阿卜杜勒·阿齐兹朝卫兵大喊一声。卫兵们抓住卡立德的胳膊,根本不容他自己站直,

直接从灰尘里拖走,最后扔到一匹骆驼背上。一分钟之内他们就全部离开了围院,留下满院烟火、尘土和不断回荡的吵嚷声。

可汗的仁慈

这样一出闹剧过后,谁也不指望可汗能饶过卡立德不死。卡立德的妻子菲德瓦已经开始哀悼,女儿艾丝美因也痛不欲生。院子里的工作全停了。空旷的工坊生出奇异的寂静,巴赫拉姆在其中坐立难安,等着别人传话让他们去给卡立德收尸。他意识到自己所学的知识并不够管好围院。

终于消息来了,命令他们去观刑。伊旺陪巴赫拉姆一道前往布哈拉的王宫。伊旺又伤心又烦躁。“他要是那么缺钱,怎么不来找我。我本来可以帮他的。”

巴赫拉姆听了有些吃惊,因为伊旺的店只不过是市集墙上的一个洞罢了,也没觉得生意有多兴隆。不过他什么也没说。说到底巴赫拉姆是很爱岳父的,此刻他满心漆黑的悲恸,没什么余力去琢磨伊旺的经济状况。一个亲近的人即将惨死,那是他妻子的父亲——她会伤心欲绝好几个月,也许好几年——而且还是那么一个活力四射的人:这前景占据了他的所有心思,忧惧之下他直犯恶心。

第二天他们抵达了布哈拉。城市在夏日的热气中微微闪动,清真寺深蓝和青绿的穹顶盖在满城棕色和沙色的建筑上方。伊旺指向一座宣礼塔。“死亡之塔,”他说出它的名字,“他们多半会把他从上面扔下来。”

巴赫拉姆越发觉得反胃了。两人从东门进城,一路来到王宫。伊旺跟卫兵解释了他们的来意。巴赫拉姆不知道人家会不会把他俩也抓起来,当成同谋杀掉。这点他之前可没想到。于是他一面跟着人家走进朝王宫内部一间敞开的房间,一面发起抖来。

没多久纳迪尔·迪万比吉就到了,他用一贯的平稳目光打量两人。纳迪尔个子不高,仪态优雅,有着黑色的山羊胡和浅蓝色的眼睛;他本人也是赛义德,而且十

分富有。

“据说你是跟卡立德比肩的伟大炼金士,”纳迪尔突然对伊旺发话,大出两人意料,“你相信哲人石、相信点石成金和所谓的红工吗?基本的金属真能被转化成黄金吗?”

伊旺清清喉咙。“不好说,阁下。我本人做不到,宣称自己能行的那些专家又从没详细记录过自己是如何做的。反正他们写的方子我是没法用。”

“用,”纳迪尔重复道,“这个词我想着重强调。你和卡立德这样的人拥有可汗用得上的知识。实际的东西,比如威力更可靠的火药。或者更好的冶金技术,或者更有效的药物。这些东西可能在世上带来真正的优势。将能力浪费在欺诈上……难怪可汗如此气恼。”

伊旺垂下眼睛点点头。

“這件事我跟可汗谈了很久。我提醒他卡立德作为盔甲制作师和炼金士的杰出成就,还有他过去身为武器大师的贡献,以及其他许多他曾替可汗效劳的地方,最后我们睿智的可汗决定网开一面。穆罕默德本人想必也会赞同这样的仁慈。”

伊旺抬起眼睛。

“可汗会允许他活下去,如果他保证在真实的东西上替汗国出力。”

“我确信他会同意的,”伊旺说,“可汗实在仁慈。”“是的。当然,按照律法规定,因为偷窃,他的右手

要砍掉。不过考虑到他的罪行如何无耻,这惩罚已经十分轻微了。他自己也承认的。”

那天是周五,惩罚会当天傍晚执行,也就是休市之后、礼拜之前,地点在布哈拉的大广场、城中央的水池旁。一大群人跑来围观,个个兴高采烈。卡立德跟在卫兵身后走出王宫,像庆祝斋月似的穿着白袍。许多布哈拉人大声辱骂卡立德,因为他是贼,也因为他是撒马尔罕人。

他跪在赛义德·阿卜杜勒·阿齐兹面前,后者宣讲了安拉的仁慈、他自己的仁慈以及纳迪尔·迪万比吉的仁

慈,因为是纳迪尔进言饶恕这个犯下无耻欺诈罪的恶棍。卡立德的胳膊被牢牢绑在行刑人的板子上,远远看去就像小鸟瘦巴巴的腿和爪子。然后一个士兵将大斧头高举过头、旋即落在卡立德的手腕上。卡立德的手从板子上滚落,鲜血喷到沙地上。围观的人高声欢呼。卡立德向一侧歪倒,当兵的扶住他,其中一个人从火炉上的罐子里舀出滚烫的沥青,用一根短棍将那黑乎乎的东西糊在断肢的尽头。

巴赫拉姆和伊旺把他平放在伊旺牛车的车厢里带回撒马尔罕。牛车是伊旺自己造的,用来搬运骆驼驮不动的金属和玻璃。两座城市之间的道路尘土飞扬,那是几个世纪里往来的骆驼从大地里踩出来的宽大土路,颠簸得要命。每回遇到坑洼和突起,木头大轮子都要蹦起来,而卡立德就在车厢里呻吟。他半是清醒半是迷糊,呼吸粗重,烧伤的右腕握在左手里,毫无生气。

伊旺灌他喝了一种掺鸦片的药剂,如果不是听到他呻吟,他倒像是睡着了。

巴赫拉姆盯着刚刚截断的手腕,又是恶心又是着迷。他看见岳父用左手紧抓着右腕,就对伊旺说:“今后他得用左手吃饭了。做什么都得用左手。他一辈子都会是不洁的。”

“那种洁净并不重要。”

夜幕降临时他们仍在路上,所以只能在路边睡觉。巴赫拉姆坐在卡立德身旁,想让他喝点伊旺煮的汤。“来吧,父亲。来吧,老头子。吃点东西你会感觉好些。等你感觉好些就会没事了。”但卡立德只是呻吟着翻来覆去。在黑暗中,在星星织成的巨网里,巴赫拉姆觉得好像一切都毁了。

惩罚的效果

然而卡立德似乎并不这么看,他恢复了。他向巴赫拉姆和伊旺吹嘘自己受刑时的表现:“我从头到尾都没跟他们说过半个字,而且我在牢里就预先测验了自己的极限,看我能屏息多久不晕过去。所以等时候快到了我

就屏住呼吸,而且我把时间掐得特别准,所以斧头砍下来时我反正也差不多晕过去了。我什么都没感觉到。根本不记得了。”

“我们记得。”伊旺皱眉。

卡立德尖刻地说:“遭罪的总归是我。”

“行吧。等他们砍你脑袋的时候,你还可以再用这一招。你还可以教教我们,等他们把我们扔下死亡之塔的时候好用。”

卡立德瞪眼看他。“你在生我气,原来如此。”他语气凶狠,又显得很受伤。

伊旺说:“你本来可能把我们全都害死,下这样的命令赛义德·阿卜杜勒根本不会犹豫。多亏纳迪尔·迪万比吉,不然真可能会这样。你该跟我讲的。跟巴赫拉姆,跟我。我们本来可以帮你。”

“再说你怎么会惹出这么大的乱子?”伊旺的责备替巴赫拉姆壮了胆,“这儿的工作肯定替你赚了很多钱。”卡立德叹口气,断肢挠挠半秃的头顶。他起身走到

上锁的柜子前,开锁从里面取出一本书和一个盒子。“这是两年前从印度驼队客栈买到的,”他给他们看

那本书陈旧的纸张,“犹太女玛利亚的作品,非常伟大的炼金士。非常古老。我以为她的点金配方十分可信。只需要正确的熔炉,还有许多的硫黄和水银就成。所以我为这本书和准备工作花了一大笔钱。而一旦欠下亚美尼亚人的债,情况只会越来越糟。在那之后,为了还他们的金子,我就非搞出金子不可了。”他满脸厌恶地耸耸肩。

“你早该跟我们说。”伊旺还是那句话。他边说边浏览旧书。

“去驼队客栈做买卖,你应该交给我出面,”巴赫拉姆补充道,“他们知道你真心想要,而我什么也不懂。买不买都无所谓才能做成好买卖。”

卡立德皱眉。

伊旺敲敲书页:“这不过是炒亚里士多德的冷饭。那人你是不能信的,根本没什么有用的话能告诉给你。我读过从巴格达和塞维利亚流传出来的译本,据我判

断,他错的时候比对的时候多。”

卡立德愤然嚷道:“你什么意思?”就连巴赫拉姆都知道亚里士多德是最有智慧的古人,一切炼金士的至高权威。

“你倒说说他哪里没说错,”伊旺不屑一顾,“中国最无能的赤脚医生也比亚里士多德懂得多。他以为心脏负责思考,他不知道心脏是泵血的——他对脾脏和经脉一无所知,而且对脉搏和舌苔也没提过半个字。他确实解剖过不少动物,但据我所知从没解剖过人。随便哪个聚礼日跟我去市集,我就可以给你指出他说错的五件事。”

卡立德皱眉道:“你读过法鲁迪的《亚里士多德与柏拉图之间的和谐》吗?”

“读过,不过那是一种根本不可能造就的和谐。法鲁迪之所以尝试,只不过是因为他没读过亚里士多德的

《生物学》。如果他了解那本著作,他就会看出对于亚里士多德来说,一切都永远是物质的。他说四种元素全都试图去往自己该待的层次,而在尝试的过程中,我们的世界随之产生。显然事情没那么简单。”他抬手指指周围的一切,飘着灰尘的明亮日光和卡立德店里的叮当声,磨子、为偌大的高炉提供能量的水车、噪音和动作。“柏拉图主义者明白这个。他们知道一切都是数学。事物是按数字发生的。他们其实应该被称作毕达哥拉斯主义者,这样更准确。他们就像佛教徒,因为对他们来说世界是活生生的。而且,显然的确如此。万物的伟大造物。在亚里士多德和伊本·拉希德那里,世界更像是坏了的时钟。”

卡立德低声嘟囔,不过他没什么立场反驳。他的哲学也跟他的手一起被砍没了。

他经常觉得痛,于是就抽印度大麻、喝伊旺的鸦片水,靠它们麻痹疼痛;这同时也麻痹了他的才智,于是他的精气神也都麻痹了。他没法再跳上跳下,教小伙子们如何正确使用各种机器;他没法跟人握手,也不能跟人同桌吃饭,因为他只剩下了不洁的那只手。他这辈子都永远是不洁的了,而那正是惩罚的一部分。

他意识到了这件事,同时他对哲学和炼金术的追求也全部粉碎了,一段时间过后他终于体会到这一切的苦果,于是就被抛入一种忧郁的心境中。早上他很晚才离开睡房,然后就沉着脸在工坊里闲逛,周围有那么多活动,他却只是看着;与过去相比,现在的他只是幽灵般的影子。一切工作都在继续,跟之前没什么两样。巨大的磨子被水流推动,为捣锤和高炉的风箱提供能量。工人们在晨礼后就直接来了工坊,先在记录工时的单子上画下记号,然后就四散到围院各处,铲盐、筛硝石,还有其他一百种卡立德的事业必需的活儿。监工的是一群老技师,最早就是他们帮卡立德组织起各种工作。

但这一切都是已知的,是已经获得的成就,只需按部就班,它們对卡立德不再有任何意义。他有时毫无目的地闲逛,有时坐在书房里,被自己的藏品环绕,活像是断了一边翅膀的喜鹊蹲在巢里。他会睁着眼睛发呆,一连好几个钟头,或者翻看手稿——拉兹德、贾杜齐和贾米,天晓得他在看什么。他会用手指戳一戳那些曾经令他无比着迷的奇妙物品——一块表面有麻点的珊瑚、独角兽的角、印度的古币,象牙和兽角做的嵌套多边形、镂刻金叶的犀牛角高脚酒杯,石化的贝壳、老虎的腿骨、老虎的金像,用某种无法辨别的黑色材料制作的弥勒佛像,日本的根付、失落的法兰克文明的叉子和十字架

——所有这些物品,过去它们曾带给他无上的快乐,他提起它们一说就是好几个钟头,常惹得客人心里生厌,但现在它们似乎只叫他烦躁。他照旧坐在宝藏中间,但过去巴赫拉姆总觉得他是在狩猎,寻找相似之处、揣摩、假设,如今却只是坐着。巴赫拉姆这才明白这些东西对他多么重要。

他的情绪越来越阴沉,于是巴赫拉姆去了列吉斯坦的苏菲派里巴特,去向负责那处地方的苏菲大师阿里求教。“莫拉纳,他受到的惩罚比他最初以为的还厉害。他已经不是原来的他了。”

“他还是同一个灵魂,”阿里说,“你只不过是看到了他的另外一面。每个人内在都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核心,哪怕是天使吉布伊来也不可能想知道就知道。现

在听我说,智力是由感官推导而出的,而感官来自肉身,它们是有限的。因此智力也是有限的,它永远不可能真正了解现实,因为现实是无限和永恒的。卡立德想凭他的智力去了解现实,他不可能做到。现在他明白了这一点,于是心情沮丧。智力并不具备真正的内在勇气,你看,一旦受到威胁它便急忙逃进了洞里。但爱却是神圣的。它来自无限的维度,真主将它当作礼物托付给我们的心。爱里是没有算计的。‘真主爱你是唯一可能的句子!所以你必须跟随爱才能进入你岳父的心。爱是牡蛎里的珍珠,它生活在大海中,而智力却生活在海岸上,也不懂游泳。把牡蛎带上来,将珍珠缝在你的衣袖上,让所有人看到。它会将勇气带给智力。爱是国王,它必须拯救那怯懦的奴隶。你明白吗?”

“我想我明白了。”

“你必须真诚而开放,你的爱必须像闪电本身一样明亮!然后他内在的意识或许就能看见它,并在眨眼间被从它亲手造就的桎梏中解救。去吧,感受爱流遍你全身,并流向他。”

巴赫拉姆尝试这一策略。跟艾丝美因一起在床上醒来,他感到爱在体内升起,对妻子和她美丽身体的爱,而她的父亲毕竟就是那个他如此喜爱的、断了手的老头子。他全身心沉浸在爱中,然后走入工坊,或者去到镇上,感受皮肤上春日清凉的空气。水池周围的树带着满身灰尘、闪着光,就好像活生生的巨大珠宝;云朵浓烈的白色突显出天空的湛蓝,而天空的色调又在下方清真寺穹顶那青绿与钴蓝的瓦片里找到了回音。位于世界核心的美丽镇子迎来美丽的早晨,市集里照旧充斥着混沌的声音与色彩,人的所有互动尽收眼底,然而却如蚁丘一般毫无意义,除非将爱注入其中。所有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生命中所爱之人,日复一日,至少巴赫拉姆是这么觉得的:在那些早晨,当他越来越多地承担起本该卡立德完成的任务,也在那些夜里,当艾丝美因将他拥入怀中。

但他似乎无法把自己领悟到的东西传递给卡立德。对高昂的兴致,老头一贯报以恶狠狠的咆哮,爱就

更不必说了。但凡有人对他表示关爱他就不耐烦,不仅是对巴赫拉姆如此,也这样对他的妻子菲德瓦、对艾丝美因、对外孙法齐和莱拉,以及所有其他人。阳光下,忙碌的工坊用响亮的敲打声和各种气味将他们包裹,按照卡立德过去建立的方案,金工和火药制造的工作一一开展,就好像一支喧嚣的群舞,而巴赫拉姆会用手势将这一切囊括在内:“爱充盈这一切,如此饱满!”而卡立德则会咆哮:“闭嘴!别犯傻!”

有一天他砰一声关上书房的门,独手里拿着两本古旧的炼金术文本,把它们扔进了炼金炉熊熊燃烧的炉膛里。巴赫拉姆惊叫一声要他住手。“纯粹是胡说八道,”他愤愤道,“别挡路,我要把它们全烧了。”

“可是为什么?”巴赫拉姆嚷道,“这些都是你的书啊!为什么?为什么?為什么?”

卡立德单手拈起一块沾满灰尘的朱砂,拿到巴赫拉

姆面前摇晃。“为什么?我来告诉你为什么!看这个!

所有伟大的炼金士,从贾比尔到拉齐到伊本·西那,一致

同意说一切金属都是由硫黄和水银按不同比例混合得来的。伊旺说中国和印度的炼金士也这么想。但当我们混合硫黄和水银——我们所能制造的最纯净的硫黄和水银——得到的就是这个而已:朱砂!这是怎么回事?大多数炼金士根本不提这个问题,真正提到的少数人则说他们指的不是我们通常称作硫黄和水银的东西,而是更纯净的干与湿的元素,它们就好像硫黄和水银,但是更精微!哈!”他把那块朱砂朝院子对面的河里扔,“这有什么用?到底又为什么管它们叫硫黄和水银?为什么还要相信他们说的半个字?”他朝书房、炼金工坊和院子各处散落的所有仪器挥动断肢,“全是垃圾。我们什么也不知道。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

“好吧,父亲,也许确实如此,但也别烧书啊!里面有些东西也许有用呢,你得去分辨。再说它们可贵了。”

卡立德只是咆哮,并且发出啐唾沫的声音。

下回伊旺进城来,巴赫拉姆就把这次的事件说给他听。“他烧了好多书。我根本劝不住。我想让他看到爱

充盈一切,可他就是看不见。”

大块头乌斯藏人像骆驼一样把气从嘴唇喷出去。“那法子对卡立德是绝对行不通的,”他说,“充满爱对你很容易,你年轻,又四肢俱全。卡立德老了,只剩一只手,他失去了平衡,阴阳不调。爱跟这个一点关系也没有。”伊旺可不是苏菲派。

巴赫拉姆叹气。“好吧,那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得帮帮我,伊旺。他会烧掉所有的书、毁掉所有仪器,那之后天晓得他会怎样。”

伊旺嘟囔了一句听不清的话。“什么?”

“我想想。给我点时间。”

“没多少时间了。下一步他就会砸掉所有设备。”

亚里士多德错了

就在第二天,卡立德吩咐铁匠的学徒把炼金工坊里的一切都搬到院子里准备毁掉。他看着那许许多多东西在阳光下抖落灰尘,脸上有种阴沉而疯狂的表情。沙浴池、水浴池、沉淀炉、蒸馏器、葫芦形蒸馏器、烧瓶、蒸馏罐、带两个甚至三个喷嘴的蒸馏罐,全都立在沧桑的尘埃下。最大的蒸馏罐最后一次使用是为了蒸馏玫瑰水,看见它,卡立德冷哼一声:“那是我们唯一能用的东西。这么一大堆,而我们就弄出了玫瑰水。”

研钵和钵杵、小玻璃瓶、烧瓶、盆和烧杯、玻璃结晶器、水罐、大锅、烛灯、轻油油灯、火盆、铲子、火钳、长柄勺、大剪刀、榔头、梨状升华器、漏斗、各种透镜,还有用毛发、棉布和亚麻布制作的滤网:终于全都搬出来放在太阳底下。卡立德挥手要它们全部消失:“全烧了,不能烧的就打碎了扔河里。”

可伊旺这时候来了,还带来一个玻璃和白银制作的小机械。见了这堆东西他皱起眉头。“其中一些至少可以卖掉,”他对卡立德说,“你不是还欠着债吗?”

“我不在乎,”卡立德说,“我拒绝出售谎言。”

“撒谎的不是仪器,”伊旺说,“有几样东西可能很有

用呢。”

卡立德恶狠狠地瞪着他,伊旺决定改变话题。他举起自己的机械吸引卡立德的注意。“我给你带来一个能彻底驳倒亚里士多德的小玩具。”

卡立德吃了一惊,他仔细查看一番。只见两个铁球放置在一个支架上,在巴赫拉姆看来倒像是带杵锤的水车,迷你版。

“水倒进这里会给摇轴增重,这里,然后这两扇门其实是一扇,同时打开。一侧不可能先于另一侧开启,瞧见了?”

“当然。”

“对,一目了然。不过你想想,亚里士多德说较重的物质下落速度会比较轻的快,因为它想要与大地会合的偏好更强烈。但是你看,这里有两个铁球,一大一小,一重一轻。把它们放在两扇门上,用水平仪把仪器放平,放在你外墙高处,从那里到地面有足够的距离。宣礼塔会比较好,死亡之塔就更好了,但就连你的墙也一样行。”

他们照他的建议做了,卡立德慢吞吞地爬上梯子去检查仪器有没有放置妥当。

“現在,把水倒进漏斗,然后看着。”

水渐渐充满下方的盆子,最后两扇门突然打开。两个球落下。同时着地。

“嚯,”卡立德说。他吃力地爬下梯子去捡球,准备再试一次。他先在手里把两个球掂了掂,甚至还用天平测了准确的重量。

“瞧见了?”伊旺说,“用大小不一的球或者大小相同的球都行,跟大小没关系。一切都是以相同的速率下落,除非太轻太大的东西,比如羽毛,那种东西会慢慢飘落。”

卡立德又试了一次。

伊旺说:“亚里士多德算完了。”

“这个么,”卡立德看着铁球,然后用左手把它们抛起来,“也可能他在这件事上错了,其他事却是对的。”

“无疑是这样。但要我说,他说的一切都得检查,并

且与沈括和拉齐的说法、与印度人的说法相比较。在白昼的阳光下验证真伪。”

卡立德点头:“我承认,我也有些问题想弄个明白。”伊旺指着院子里的炼金设备:“这也一樣适用于它

们——你可以检验它们,看它们是否有用。”

卡立德皱眉,伊旺的注意力回到铁球上。两个人用那装置放了好些不同的东西落地,期间一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你看,肯定有什么东西把它们带下来的,”中途有一次卡立德这么说道,“带下来、逼下来、吸引下来,随你怎么说。”

“当然,”伊旺说,“事情发生总有原因。彼此的吸引必然是由某个动因导致,遵循特定的法则。至于那个动因可能是什么嘛……”

“但这一点用在任何东西上都是真的,”卡立德喃喃道,“我们什么也不知道,说到底。我们生活在黑暗中。”

伊旺道:“有太多彼此关联的因素。”

卡立德点点头,手里掂着一块雕刻了花纹的铁木,“不过我是受够了。”

“那么我们就来尝试一下。你做了这个、然后得到那个。看起来像是因果的链条。可以描述为逻辑序列,甚至描述为数学活动。于是你就可以说,现实是如此彰显的。而不必花太多心思去定义那到底是哪种力量。”

“也许那力量就是爱,”巴赫拉姆提供自己的见解,“就像人与人之间的吸引,延伸到万事万物中。”

伊旺微微一笑:“这倒的确能解释男人的那话儿是怎么立起来的。”

巴赫拉姆哈哈大笑,但卡立德只是说:“玩笑话。我刚刚说的那东西跟爱绝不会有半点相似。它就像天空的星星一样永远待在自己的位置上,恒久不变,一种物理的力量。”

“苏菲人说爱就是一种力量,充盈一切、推动一切。”“苏菲人,”卡立德轻蔑地说,“要是我想知道世界如

何运转,我绝不会想到要去问他们。他们做着爱的白日梦,喝好多葡萄酒,还转圈圈。呸!苏菲派出现之前伊

斯兰本来是一种智力的训练,研究世界本来的样子,我们有伊本·西那、伊本·拉希德和伊本·赫勒敦,还有所有其他人,然后苏菲派冒出来,自那时起就再也没有出过半个穆斯林哲学家或者穆斯林学者,我们对世界的理解再也没有半点进步。”

“他们当然促进了对世界的理解,”巴赫拉姆说,“他们清楚地展示出爱在世界上是多么重要。”

“爱,噢没错,一切都是爱,真主是爱。可如果一切都是爱,而且所有人都与安拉一体,那他们干吗还非要每天喝得烂醉?”

伊旺哈哈大笑,巴赫拉姆说:“他们并没有,你知道的。”

“当然有!他们那破地方挤满了来找乐子的难兄难弟,而伊斯兰学校却越来越空,可汗们拨给学校的钱也越来越少,于是到了1020年我们还在为古代法兰克人的观点争论不休,根本不知道万物为什么是如此运作的。我们什么也不知道!一无所知!”

伊旺说:“我们得从小处着手。”

“我们不能从小处着手!一切都是彼此关联的!”“好吧,那我们就需要分离出一组能看见和控制的

行为,然后去研究它,看能否理解它,再以此为出发点向前推进。类似于这个下落,就只是最最简单的动作。如果我们理解了动作,我们就可以去研究它在其他东西里的呈现。”

卡立德思忖半晌,他终于不再将各种东西往那设备里扔。

“跟我来,”伊旺说,“有样叫我好奇的东西想让你看。”

他们跟着他来到安置大熔炉的工坊。“看看现在你是如何得到如此滚烫的火。你的水排驱动风箱飞快运转,它的速度任何吹气工都望尘莫及,火焰的温度也相应升高了。现在想想看,亚里士多德说火是困在木头里、又被热气释放的。也许是这样吧,可为什么更多的空气会让火烧得更烫呢?为什么野火借了风势会烧得那样厉害?这是否意味着空气对于火是必不可少的?

我们能找出答案吗?如果我们造一个房间,不用风箱往里吹气,反而用风箱把空气弄出来,火会燃烧得比较弱吗?”

卡立德道:“从房间里吸出空气?”

“对。设计一个阀门,允许空气离开但不允许它再次进入。把里面原有的空气泵出来,然后阻止别的空气进去填补。”

“有意思!可是到那时房间里剩下的是什么呢?”伊旺耸耸肩。“我不知道。虚空?也许是世界肇始

時的虚空的一块碎片?这问题你去问喇嘛吧,或者你们的苏菲派。或者亚里士多德。或者干脆就造间玻璃房子,然后往里看。”

“我会的。”卡立德说。

“而且运动是最容易研究的,”伊旺说,“研究运动我们可以尝试各种各样的东西。我们可以给大地对万物的这种吸引计时。我们可以看看山上和谷底的速度是不是相同。东西下落的途中速度会越来越快,这或许也是可以测量的。就连光或许也可以测量。反正折射角是常量,我测过了。”

卡立德边听边点头,“先弄这个反向的风箱,排空房间里的空气。虽说肯定最后也不会得到真正的虚空。在这个世界上‘无是不可能的,我觉得。里面还是会有点什么,某种比空气更稀薄的东西。”

“又是亚里士多德,”伊旺道,“‘大自然憎恶虚空。可要是事实并非如此呢?只有试过我们才会知道。”

卡立德点头。要是他失去了一只手,现在肯定已经兴奋地搓起手来。

三个人走到外面的水排处。一条运河水流湍急,水面在晨光下闪闪发亮。水驱动一台磨,磨通过齿轮与几个轴相连,轴又推动一堆加工金属的大锤和捣杵,最后还旋转风箱的手柄为炉子鼓风。这地方十分嘈杂,周围充斥着各种声音:水从高处落下、石头被敲打、炉火熊熊燃烧、空气被火燎;所有的元素都在激烈地嬗变,刺痛了他们的耳朵,还在空气中留下一种烧焦的气味。卡立德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水排。这是他的成就,是他将所有

工匠的技艺结合起来,最后得到这么一台复杂的大机器,威力巨大,人或马都望尘莫及。巴赫拉姆心想,正是由于卡立德所做的一切,他们成了世界历史上最强大的人。然而卡立德只是一挥手,将这一切都抛开。他想要的是理解它背后的原理。

他领着另外两人回到工坊。“我们需要你来吹玻璃,还有我的皮匠和铁匠,”他说,“你提到的阀门或许可以用羊肠子来做。”

“恐怕还得更结实才行,”伊旺说,“某种金属门,由虚空的吸力压进皮革垫圈里。”

“对。”

这个瓶子里没有精灵

卡立德让手下的工匠干起来,伊旺负责吹玻璃,几周之后他们就有了一个分成两部分的机械装置:一个要被排空的厚实玻璃球,以及排空它的大功率泵。制造过程中经历了无数次破裂、渗漏、阀门故障;但围院的那些老技师真是天才,他们专攻出错的点,最后得到五个不同版本的设备,彼此类似,而且都很沉。泵的体积巨大,严丝合缝地装配在专为它新造的柱塞、管子和阀门上;玻璃球做成了厚实的长颈瓶,颈部比瓶身更厚,内侧还有把手,可以挂各种东西,好观察球里的空气排空后它们会有什么反应。等解决了渗漏的问题后,他们又得造一台齿条齿轮传动的装置,它能对泵施加足够的力,以便排空玻璃球里最后残余的气体。伊旺建议不要形成太完美的真空,免得最后把泵、围院甚至整个世界都给吸进去,就好像精灵返回装自己的瓶子那时候。说这话时伊旺照例面无表情,谁也看不出他到底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等几台机械运转得都比较可靠了(偶尔还是有某一台碎了玻璃或者破了阀门),他们就将其中一台固定在木头框架上。卡立德开始一系列试验,把各种物体置入玻璃球、泵出空气、看有什么结果。大家也好奇空气被挪走后球里所剩的东西是什么性质,但如今卡立德拒绝

讨论一切与此相关的哲学问题。“咱们就看看会发生什么,”他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他在设备旁放了好些空白的大账本,每次试验他都用自己最精准的时钟计时,然后他或者他的书记员就把所有细节全部记录下来。

接下来的几周他深入了解这设备、做了各种不同的尝试,然后他请伊旺和巴赫拉姆安排一个小派对,从列吉斯坦的各所伊斯兰学校邀请几位卡迪和老师,尤其是谢尔·多尔伊斯兰学校的数学家和天文学家,因为后者已经在探讨古希腊和经典哈里发时期,关于物理现实的观点。到了约定的那天,受邀的客人全部聚集到卡立德书房旁那间没有墙的工坊,卡立德就向他们介绍设备,描述它如何运行,并把大家都能看见的东西一一指出:他在玻璃球里挂了一面闹钟,闹钟系在一小截丝线尽头,可以自由摆动。卡立德左臂使劲发力,用曲柄将齿轮齿条装置的活塞向下压了二十次。他又解释说闹钟设定在下午的第六个小时响起,就在撒马尔罕最北边的宣礼塔唱过傍晚的祷词后不久。

“为了确保闹钟的确在响,”卡立德说,“我们把铃锤暴露出来了,这样你们就能看到它在敲铃。等我们看过最初的结果之后,我还会一点一点将空气重新注入玻璃球,这样你们可以亲耳听到效果。”

他说话时冷淡而直接,既没有大肆渲染也没有念诵咒文。巴赫拉姆看出他想远离炼金士那种装腔作势的魔法师风格。他上一回的灾难——他的欺诈——想必就在他心头,也在其他所有人心头。反正他只是朝闹钟挥了挥手,看着后者稳步走向六点。

然而钟开始在线的尽头打转,铃锤明明白白地在两个小铜铃之间来回敲打,却没有声音从玻璃里传出来。卡立德打个手势:“你们可能以为是玻璃本身阻挡了声音,但等我把空气放回长颈瓶,你们就会明白并非如此。首先我请你们把耳朵贴在玻璃上,以便确认确实没有声音。”

他们一个个都照做了。然后卡立德拧开一个旋塞、打开了嵌入长颈瓶一侧的阀门,于是大家都听见了空气渗入发出的短暂的嘶嘶声,闹钟敲铃的沉闷声音加入进

来,而且很快就越来越响亮,最后闹钟好像是在隔壁房间响铃似的。

卡立德评论道:“看来声音要靠空气才能传播。”来自伊斯兰学校的客人们急不可耐,他们想要查看

整个装置、讨论它在各种试验中的应用,他们还推想了空气被泵出后,球里剩下的是什么东西,或者是什么也没有。卡立德坚定地拒绝讨论这一问题,他情愿谈谈这次的演示可能指向声音及其传播的哪些性质。

“回声可能以另一种方式阐明这一问题,”一位卡迪说。他和其他所有客人一样,眼睛发亮、又是满意又是好奇,“某种东西击打空气、推动空气,而声音就是一种从空气中穿过的冲击波,就像水上的水波。它们会弹回来,就好像水波撞上墙以后也会弹回来。这一动作要越过中间间隔的空间是需要时间的,于是就有了回声。”

巴赫拉姆说:“借助有回声的悬崖我们也许就能测出声音的速度。”

“声音的速度!”伊旺道,“好极了!”

“主意棒极了,巴赫拉姆。”卡立德说。他看看书记员,确保对方把他们做的、说的全部记录下来。他把旋塞完全拧开、取下,所有人都清楚听到了吵闹的铃声,然后他伸手进去把它关掉。之前铃锤的声音竟那样安静,想想都奇怪。他用右手的手腕搓搓头皮。“我在想,”他说,“用同样的原理,我们是不是也能测出光的速度。”

巴赫拉姆问:“光怎么回荡呢?”

“这个嘛,如果它瞄准远方的一面镜子,比方说……掀开盖在油灯上的布、远处的镜子、读数非常精准的时钟,或者能启动和停止的计时器就更好了……”

伊旺在摇头。“镜子必须非常远,记录的人才有足够的时间来确定中间间隔了多久。可如此一来油灯的光又看不见了,除非镜子能摆成完美的角度。”

“用一个人充当镜子,”巴赫拉姆提议,“等站在远处小山上的人看见第一盏油灯的光,他就亮出自己的油灯,站在第一个人身旁的人就记录下第二束光出现的时间。”

“妙极了。”好几个人同时说。伊旺添上一句:“可能

还是太快。”

“这要做了才知道,”卡立德兴高采烈,“一场演示就能澄清。”

这时艾丝美因和菲德瓦推来装了冰饮的小车,进行伊旺所谓的“冰冻果汁演示”。大家都围上去,开心地交谈,伊旺说起了喜马拉雅山高处渡鸦单薄的叫声,因为那里的空气本身也很单薄,诸如此类。

可汗面对虚空

就这样,伊旺将卡立德带出了阴沉的忧郁,而巴赫拉姆也看出伊旺处理此事极有智慧。现在每天卡立德都一早就起来,忙不迭要做各种事。围院的生意被交给巴赫拉姆、菲德瓦和负责各工坊的老手;如果大家拿这些事来问他,卡立德总是心不在焉、毫无兴趣。他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构思、计划、实践和记录他的演示,先是虚空泵,之后還有其他设备和现象。黎明万籁俱寂时,他们去了西边高大的城墙,两块木块啪一声互相撞击,再记录下回声出现的时间,他们又用一根三分之一里长的绳子测量了距离。伊旺负责计算,很快他宣布说声音的速度大约是每小时两千里,所有人都为之惊叹。“比最快的马还快上五十倍左右。”卡立德说,他看着伊旺的数字开心极了。

伊旺预测道:“而光的速度还会更快。”“我们会弄明白的。”

这期间伊旺一直在琢磨数字。“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声音在行进途中是否会减速。或者是否加速。不过我推测如果速度确实发生变化,那应该是减慢,因为空气会阻挡冲击。”

“距离越远喧闹声就越弱,”巴赫拉姆指出,“也许声音不是变慢,而是变弱。”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卡立德问,然后他和伊旺就热火朝天地讨论起声音、运动、因果和远距离相互作用。很快巴赫拉姆就跟不上了,因为他并非哲学家,而卡立德其实也不喜欢这种带形而上学性质的讨论,最后

他用最近一贯的方法下结论:“我们测试一下。”

伊旺很随和,他一面反刍自己的数字一面说:“我们需要一位数学家,不但要能处理恒定的速度,还要能处理变化的速度。也不知印度人是不是考虑过这件事。”他常说印度的数学家是世上最先进的,远远领先中国人。卡立德早就允许伊旺随意翻看自己书房里的数学书,伊旺会一连好几个小时待在书房阅读,或者用粉笔在板子上留下晦涩的算式和图画。

虚空泵的消息传开了,伊斯兰学校里对此感兴趣的人经常跟他们碰头,通常都是教授数学和自然哲学的老师。每逢这类会面大家通常都争论不休,不过每个人都恪守伊斯蘭学校用于神学辩论的那种正式而浮夸的辩论风格。

同时呢,印度的驼队客栈常有售书人投宿,这些人会把巴赫拉姆叫去看自己的货品——古老的卷轴、皮革或木头封皮的书、一箱箱散落的书页。“老单手肯定会对婆罗摩笈多关于地球大小的说法感兴趣的,我跟你保证。”他们会咧嘴笑着信口开河,因为他们知道巴赫拉姆根本不懂如何判断。

“这一本是失落的法兰克人的知识合集,来自阿基米德和欧几里得。”

巴赫拉姆会一页页翻过去,就好像自己懂得分辨似的。他买书通常都是看厚度和古老程度,以及数字出现的频率,尤其是印度数字,或者看有没有很多只有伊旺能解读的乌斯藏符号。如果他觉得卡立德和伊旺可能会感兴趣,他就凭借基于无知的坚定跟对方讨价还价:“看这东西,也不是阿拉伯语也不是印度、波斯或者梵文,这种字母我都没见过!你让卡立德怎么看得懂?”

“噢,可这是德干来的,全世界的佛教徒都懂,你那位伊旺见了肯定高兴!”

或者“这是锡克教的字母,他们的最后一位古鲁替他们发明的,跟梵文很像,而这语言是旁遮普语的一种形式”如此等等。巴赫拉姆会带着自己发现的宝贝回家,因为花了真金白银买了自己看不懂的旧书卷而惴惴不安。而卡立德和伊旺会检查一番,有时他们像秃鹫一

样一页页翻看,赞美巴赫拉姆的判断力和讨价还价的本领;有时卡立德会骂他是笨蛋,而伊旺则瞪眼看着他,为

光看纳迪尔脸上的表情,谁也猜不透他是不是开玩

笑。

了他竟分辨不出满是特拉凡科海运收据的账本而惊叹不已(就是那本所有佛教徒都能看懂的德干抄本)。

新机械还吸引来另外一些人,他们就没那么受欢迎了。有天上午,纳迪尔·迪万比吉带着可汗的卫兵出现在门口。卡立德的仆人帕克斯塔阔引他们穿过围院,卡立德命人送咖啡到书房,并始终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不动声色和殷勤好客。

纳迪尔极是友好,不过很快就说到了正题。“当初我向可汗陈情饶了你的性命,理由是你是伟大的学者、哲学家和炼金士,汗国的资源,撒马尔罕伟大荣耀的一粒珍宝。”

卡立德盯着咖啡杯,满心不自在地点点头。他竖起一根手指又很快放下,就好像在说“够了”,然后他喃喃道:“我对阁下感激不尽。”

“是的。现在看来很明显,我为你陈情是正确的,因为我们得到消息,你进行了各种活动,还有新奇的科学研究。”

卡立德抬头看对方是不是在嘲弄自己,而纳迪尔抬起手掌表明诚意。卡立德再次垂下眼睛。

“但我来是为了提醒你,所有这些迷人的试验都发生在一个危险的世界里。汗国位于全世界所有商路的中心,四面八方都有军队。可汗对于保护臣民免遭攻击十分关切,然而我们却听说现在有一种火炮,能在一周甚至更短的时间里摧毁我们的城墙。可汗希望你来帮他解决这个麻烦。他确信你会很乐意将你学识的一小部分成果献给他,帮助他守护汗国。”

“我所有的试验都属于可汗,”卡立德满脸肃穆,“我的一呼一吸都属于可汗。”

纳迪尔点头承认这一真理。“然而那个在空气中制造虚空的泵,你却没有邀请他观看演示。”

“我没想到他会对这样一件小事感兴趣。”“可汗对一切都感兴趣。”

“我们很乐意将虚空泵展示给他看。”

“好。承你盛情。不过也别忘了他还希望得到大炮方面的具体协助,以及防御大炮的协助。”

卡立德点头:“我们必然遵从他的心愿,阁下。”

纳迪尔离开后,卡立德怏怏不乐、满腹牢骚。“对一切都感兴趣!他说这话怎么能不笑出声的!”可说归说,他还是派仆人送去了正式的邀请函,请可汗前来见证新机械。在可汗到来之前,他还让整个围院都忙得团团转,想设计出新的演示来打动对方。

到了那一天,赛义德·阿卜杜勒·阿齐兹带着扈从抵达。这次用来装真空的球变成了两个半球,两个半球以榫卯結合,严丝合缝;在空气泵出去之前先在两个半球之间垫了薄薄一片浸油的皮垫圈,此外球身上还有厚实的钢环,可以拴绳子。

赛义德·阿卜杜勒坐在坐垫上,仔细检查了两个半球。卡立德解释道:“等空气被移除,两个半球将以巨大的力量黏附在一起。”他把两个半球合起来、拉开;再合起来,然后将泵拧到留了洞的那个半球上,又示意帕克斯塔阔摇动摇杆往复十次。然后他将设备带给可汗,邀请他尝试将两个半球拉开。

拉不开。可汗满脸无聊。卡立德将球拿去围院中心的院子,两队各三匹马等在那里。马身上套着用来拖拽重物的挽具,分别勾住了球的两侧,然后马被牵开,直到球悬在两队马之间的空中。两队马始终背对背,等它们站稳之后,牵马的男孩子就扬鞭打马。两队马都想往前跑,它们哧哧喷气,又是拉又是跳;它们向侧面打滑、挣扎着变换角度。颤抖的绳子始终保持水平,白色的圆球一直悬在绳子上,但就是拉不开。两队马都尝试过冲锋,结果却只是踉跄着被死死拽住。

可汗饶有兴趣地看着马,对圆球却好像视而不见。这么拉了几分钟之后,卡立德让人止住马,他把球解下来带到可汗和纳迪尔一行人跟前。等他拧开旋塞,空气嘶嘶地回到球里,两个半球轻松分开,就好像是两瓣橙

子。卡立德剥下压扁的皮垫圈。“请看,”他说,“有一种力量将两个半球如此有力地合在一起,那就是空气的力量,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虚空的拉力。”

可汗起身准备离开,他的侍从也跟着站起来。他简直好像要睡着了。“所以呢?”他说。“我想把敌人炸开,不是把他们合起来。”他把手一挥就走了。

夜之内、光之内

时钟。除非能更准确地测量时间,否则不可能取得进展。”

听了这话伊旺从嘴唇喷出一大口气,“我们需要更多的理解。”

“对,对,当然。这么个悲惨的世界,谁会质疑我们需要更多理解呢。但现在我们得知道闪光粉要多长时间才能点燃引线,而这件事古往今来的一切智慧都无能为力。”

可汗的冷淡反应让巴赫拉姆忧心忡忡。他对令学者们着迷的装置完全没兴趣,反而命令他们创造某种新武器或者加固城墙的新办法,某种有史以来所有造兵器的匠人苦苦寻觅而未果的东西。而如果他们失败,可能面临的惩罚实在太容易想象了。卡立德失去的那只手以它自己特有的那种虚空嘲弄着他们。卡立德会盯着手腕的尽头说:“总有一天我全身都会像你一样。”

不过现在他只是环视围院。“叫帕克斯塔阔去跟纳迪尔要测试用的新火炮。每种重量要三台,还有各种火药和炮弹。”

“火药我们有。”巴赫拉姆说。

“我知道。”卡立德给他一个令人畏缩的瞪视,“我想看看除了我们做的东西,他们还有哪些别的。”

之后的几天他重新走遍了围院里的所有老建筑,那些都是他当初和五金商人一起修起来的,在他们刚刚开始替可汗制造枪炮和火药的时候。当时他和他手下的工人还不曾使用中国人的系统——把水车的动力与熔炉连接、制造第一批河水驱动的高炉、解放一大批年轻的吹气工去干别的——那时的一切都又小又原始,铁更脆,他们制造的一切都更粗糙、更笨重,连建筑本身也是如此。现在呢,水车的传动装置携河水的全部威力呼呼转动,力量倾泻入风箱中,发出火焰般的咆哮。化工池在太阳底下冒着柠檬黄和青柠绿的蒸汽,吹气工在装箱、驱赶骆驼、将小山一样高的一堆堆木炭搬到院子各处。看着这一切卡立德摇了摇头,又比画了一个新手势:用他的幽灵手一扫、再往下一按。“我们需要更好的

每到一天结束,巨大的围院就安静下来,只剩下运河上水磨的碾磨声。宿在围院的工人去洗漱、吃饭、做当天最后一次礼拜,然后就去位于围院靠河一侧的寓所睡觉。住在镇上的工人则各自回家。

巴赫拉姆会全身瘫软躺倒在艾丝美因身旁,他俩的床在房间一头,两个孩子法齐和莱拉睡在房间对面。大多数时候脑袋刚沾上枕头的丝线他就睡过去了。精疲力竭,幸福的沉睡。

不过他和艾丝美因常在午夜过后醒来,有时候他们会躺在床上呼吸、抚摸彼此、悄声说话,通常这时的对话都很短,支离破碎,但另外一些时候却会变成两人之间最长、最深刻的交谈。另外艾丝美因每天都被孩子们耗尽了的精力,所以如果两人要做爱,那也必定是在午夜时分,在这幸福的清凉与安静中。

之后巴赫拉姆可能会起身在围院里走走,他一边感受着爱情的余韵在体内律动,一边注视围院在月光下的样子,也检查是否一切安好。这种时候他通常都会看到卡立德书房里亮着油灯,他会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发现卡立德枕着一本书打瞌睡,或者在书写台上用左手写下潦草的字迹,又或者斜靠在长榻上跟伊旺低声交谈,两人都拿着水烟筒,笼罩在印度大麻的甜香中。如果有伊旺在,而且两个人似乎都醒着,巴赫拉姆有时也会进去跟他们待一会儿,直到他又犯起瞌睡、回到艾丝美因身边。卡立德和伊旺可能会说起运动的本质,或者视觉的本质,有时边说还边拿伊旺的镜片来看。卡立德的观点是,视觉就是眼睛接收物体的小印象或者小画面,这些

是通过空气传给眼睛的。他找到很多持相同观点的古代哲学家,从中国人到法兰克人都有,他们管这些小图像叫“爱多拉”或“幻影”,“种”或“意像”,“偶像”或“幻

觉”,“形式”或“意图”,“激情”或“动因之比拟”,甚至“哲学家的影子”。最后这个名字让伊旺微笑。他自己则相信眼睛发送出一种液体的投射,速度像光本身一样快,然后又像回声一样返回眼睛,原封不动地带回物体的轮廓和颜色。

巴赫拉姆坚称这些说法通通不足以解释视力。他会说视力不可能用光学解释,因为视觉是一种属灵的东西。另外两个人听他说完,然后卡立德摇摇头。“也许光学不能完全解释它,但要开始形成解释,光学是必须的。它是这一现象中能够被测试的部分,你瞧,也能够用数学加以描述,如果我们够聪明的话。”

可汗的大炮送到了,卡立德每天都花一部分时间去到河湾上方的峭壁,跟贾里勒和帕克斯塔阔两个老头子一起试射;不过绝大部分时间他还是在思考光学,并跟伊旺提议各种测试方法。伊旺回自己的工坊吹玻璃,他造出了侧面切割的厚玻璃球、凹面镜和凸面鏡、完美打磨的大三角杆,对伊旺而言这些物品几乎就像宗教崇拜的对象。下午他会和卡立德一起关在书房里。他们在朝南的墙上凿了一个小洞,放进一丝光线,又把三棱镜放在洞上,于是一道笔直的彩虹就照耀在墙上或者他们立起的屏幕上。伊旺说有七种颜色,卡立德说六种,因为他说伊旺的紫色和薰衣草色是同一种颜色的两个部分。他们对看见的每一样东西都展开无休无止的争论,至少刚开始时如此。伊旺绘制出彩虹各颜色排列的示意图,标明了每一束颜色穿过透镜时曲折的角度。他们还把玻璃球举在光前,并奇怪为什么光线在球里不像在三棱镜里一样分解,毕竟大家都看得出来,当天空中充满迷你的透明小球,也就是说雨滴,当它们被下午低角度的光线射中,暴雨过去后就会有彩虹高悬在撒马尔罕东边。许多次猛烈的风暴席卷城市后,巴赫拉姆都会和两个老头来到屋外,那时的彩虹真是美不胜收。经常都是双虹,颜色较浅的彩虹架在较鲜艳的彩虹上方——有

时甚至会有第三道更微弱的彩虹出现在二者之上。最后伊旺计算出了一套折射定律,他向卡立德保证说足以解释所有的颜色。“主虹是光线进入雨滴时发生折射形成的:在雨滴背面发生内反射,然后离开雨滴时再次折射。附虹是光线在雨滴里反射两次或三次产生的。现在你看,每种颜色都有自己的折射率,因此当它们在雨滴内弹射时,就是与其他颜色分离,而且每次看在眼睛里都是正确的顺序,不过在附虹里是倒过来的,因为多弹射一次就让它上下颠倒了,就像这幅图里画的,瞧见了?”

“那么如果雨滴是结晶体就不会有彩虹了。”

“没错,是的。那是雪。如果只有反射,天空也许会到处闪烁白光,就好像满天都是镜子。有时在暴风雪期间就能见到这种现象。但雨滴是圆形,也就意味着入射角在零到九十度之间稳定地变化,而这就将不同的光束展开给站在这里的观察者,这个人永远必须站在与射入的阳光成四十到四十二度的地方。当角度在五十度半到五十四度半之间时则出现第二道彩虹。看,几何学预测了角度,我们又在室外进行了测量——用上了巴赫拉姆在中国驼队客栈替你找到的这个奇妙的望天镜——而它证实了数学的预测,手能拿多稳就有多准确!”

“唔,当然,”卡立德道,“但那是循环论证。你通过观察三棱镜得出了入射角,然后又靠更多的观察证实了天空中的角度。”

“但一个是墙上的颜色,另一个是天上的彩虹啊!”“天上如何,地下就如何。”这句话对于炼金士当然

是不言自明的真理,因此卡立德的评论里带出一丝阴暗的调子。

西边的云遮住了太阳,眼前的彩虹黯淡下来。不过两个老头并没发觉,他们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讨论中。只剩巴赫拉姆一人还在欣赏横跨天空的明丽色彩,这是安拉的礼物,表明他再也不会用洪水淹没世界。两个老头拿手指猛戳伊旺的黑板和卡立德的望天镜。

“它要离开了。”巴赫拉姆说。闻言两人抬起头,因为被打断而有些不耐烦。之前彩虹很明亮的时候,它下

方的天空明显比它上方的天空颜色要浅;现在内外两侧又变回了相同的石青色。

彩虹离开了世界,三个男人啪嗒啪嗒地走回围院。卡立德经常一脚踩在积水里,每走一步他都更高兴一点。走路时他也仍然盯着伊旺的黑板。

“啊——啊——好吧。我必须承认,这跟欧几里得的论证一样干净利落。两次折射,两次或三次反射——雨和太阳,观察者——然后就成了!彩虹!”

“还有光线本身,可以被分割成色带,”伊旺沉吟道,“一同从太阳里出来。那么的明亮!而一旦它撞上任何东西,它就从那东西上弹开并进入眼睛,如果现场有能看见它的眼睛的话,而且无论是看见色带的哪一部分,唔,这是怎么运作的呢……难道世界的各种表面全都是各式各样的圆面吗,如果你能从足够近的地方去看,就会发现它们都是圆形吗……”

“真是奇妙,东西的颜色始终一样,倒不会你一动就变了。”巴赫拉姆说。另外两人安静下来,最后卡立德开始大笑。

“又一个迷!安拉保佑我们!一个接一个呈现在我们面前,永远不停,直到我们与真主成为一体。”

这个念头似乎令他非常开心。

他在围院里设了一间专用的暗室,每个面都贴了木板挂了帘子,最后比他的书房暗了許多。朝东的墙上开了几道缝,能射入一小束一小束的阳光,平时用遮光板挡住。很多个早晨他都跟助手们来到暗室,跑进跑出,安排这样那样的演示。其中一个演示他特别满意,于是专门请了谢尔·多尔伊斯兰学校的学者来见证,因为它干净利落地驳倒了伊本·拉希德的看法——他认为白光是一个整体,而三棱镜制造出的多种颜色是玻璃产生的效果。卡立德的论证是,假如事实果真如此,那么经过两次曲折的光线就会两次改变颜色。他们做了一项测试,卡立德的助手让阳光从墙上通过,并让第一块三棱镜产生的颜色阵列展开在屋子中央的屏幕上。卡立德亲自打开屏幕上的一个开口,它非常之小,只容小小彩虹的红色部分通过。红光随后射入挂了帘子的大柜子

里,进入柜子后它立刻就遇到另一块三棱镜,将它透向放在柜子里的另一块屏幕。

“那么,如果是折射的曲折本身引起了颜色的改变,那么红色光束在第二次折射后必然会再次改变颜色。但是大家看:它仍然是红色。每一种颜色第二次穿过三棱镜后都保持原状。”他缓缓将开口移动到每种颜色前方,借此证明自己的观点。他的客人们挤在柜子的门前仔细检查试验结果。

其中一个问:“这意味着什么呢?”

“啊,这一点就得你们来帮我了,或者问问伊旺。我自己并不是哲学家。但我认为它证明了颜色并非只关乎曲折本身。我认为它表明阳光,或者你愿意的话也可以说白光,或者全光,或者就简单说阳光,它是由所有单个的颜色一齐移动构成的。”

观众们纷纷点头。卡立德命人打开门,大家眨着眼睛回到太阳底下去喝咖啡吃蛋糕。

“真是妙极了,”谢尔·多尔的资深数学家扎哈尔说,“照亮了很多东西,可以说是。不过据你想,关于光它告诉了我们什么呢?光是什么?”

卡立德耸耸肩。“真主知道,凡人可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我们阐明了光的某些行为,是的,阐明。而那行为带有部分几何的特征。它似乎是由数字规范的,你们瞧。正如世界上的许多其他事物。安拉似乎喜欢数学家,你自己也经常这么说,扎哈尔。至于光的实质,多么不可思议的奥秘啊!它行动迅速,我们不知道究竟有多迅速;要是能想办法弄清楚就好了。而且它还有热度,这我们通过太阳就能知道。而且它还能穿过虚空,假如在这个世界上的确存在虚空这种东西的话,总之声音无法穿过的它却可以。也许印度人的想法是正确的,在土、火、气和水之外的确还有另一种元素,一种极其精微、人眼看不见的以太,它彻底充盈了宇宙,是一切活动的介质。也许是极小的小球,撞上任何东西都会弹开,就像镜子里一样,不过通常没那么直接。当它撞上不同的东西,就会有一种特定的色带被反射进眼睛里。也许。”他耸耸肩,“奥秘。”

伊斯兰学校参与进来

颜色的演示在各伊斯兰学校都引起了许多探讨与辩论,而卡立德在这一时期学会了一件事:绝不以强硬的态度谈及引发现象的原因,也绝不谈论安拉的意愿、不谈论现实的性质的其他方面,免得侵入伊斯兰学校学者们的地盘。他就只说:“安拉赋予我们智力,好让我们能更好地理解他的事工多么荣耀”或者“世界经常是以数学的方式运作的。安拉爱数字,爱春季的蚊虫,也爱美。”

每次离开时,学者们要么兴味盎然,要么心烦意乱,总之都处于哲学的骚动中。在列吉斯坦广场和城里其他地方的伊斯兰学校、在城外兀鲁伯的老观象台,大家忙着对各种物理现象进行演示的行为,一时蔚然成风。除了卡立德也还有别的工坊能制作日渐复杂的新机器、新设备,比方说谢尔·多尔伊斯兰学校的数学家就拿出一个奇妙的新型水银尺,吸引了大家的兴趣。结构很简单——碗里装上水银,一根细管子也装上水银,管子顶部密封、底部敞开,插入碗里的液体中。管子里的水银会下落一段距离,又一次在管子顶部与管子里的水银面之间制造出那神秘的虚空;但管子剩下的部分依然被水银柱充满。谢尔·多尔的数学家断言是世上空气的重量对碗里的水银施加了足够的下压力,这才使得管子里的水银没有一路完全落入碗里。另一些人坚持说这是因为管子顶端的虚空不愿意增大。后来他们听了伊旺的建议,把设备带到了雪山顶,那是在泽拉夫善山脉里,所有人都看见管子里的水银高度降低了,可以推断这是因为空气下压的重量较小,毕竟那里比城里要高出两三千掌。这对卡立德先前关于空气重量的论断是很有力的支持,同时也驳斥了亚里士多德、法拉比和其他亚里士多德派的阿拉伯人,这些人一直宣称四种元素都想要留在自己恰当的位置上,或高或低。对这种说法卡立德毫不掩饰地嗤之以鼻,至少在私底下是如此。“就好像石头或者风也能像人一样想要去到这里或者那里。无稽之

谈,又是循环定义。‘东西落下是因为它们想要落下,就好像它们会想似的。东西落下是因为它们落下,仅此而已。这没什么不好,谁也不知道东西为什么往下落,反正我可不知道,这是一个伟大的奥秘。所有的远距离相互作用都是奥秘。但首先我们必须承认它们是奥秘,我们必须将奥秘识别成奥秘,然后以此为起点,演示发生了什么,再看看它能否将我们引向关于如何发生或者为什么发生的思考。”

苏菲派的学者仍然倾向于从每一次的演示之外推导出宇宙的终极本质,而喜欢数学的人则为演示结果中纯数字的方面着迷,为个中揭示出的世界的几何形态着迷。这些思路和其他思路结合,引起了各種活动的大爆发,试验、讨论、私下里在石板上演算数学公式,以及动手制作新的或改进的设备。有些日子巴赫拉姆仿佛觉得这些探索活动遍布整个撒马尔罕:卡立德的和其他人的围院工坊、伊斯兰学校、里巴特、市集、咖啡摊、驼队客栈,而从驼队客栈商人们会将消息带到整个世界……真是美妙极了。

满箱智慧

在城西的城墙之外、老丝绸之路通往布哈拉的位置,亚美尼亚人静静待在自己小小的驼队客栈里,隔壁就是印度人喧嚣的大驼队客栈。暮色四合,亚美尼亚人在火盆上烹煮食物。他们的女人露着头,眼神大胆,用他们自己的语言大声说笑。亚美尼亚人是出色的商人,可也相当孤僻。他们只交易最昂贵的货物,而且似乎知晓任何地方发生的任何事。在所有经商的民族里,他们最富有、最有权势。他们在高加索有一片小小的故土,大多数人都定期回去,这点不同于犹太人、聂斯托利教徒和卓特人;而且他们是穆斯林,大部分人是,这让他们在伊斯兰世界拥有了巨大的优势——也就是说整个世界,除开中国和德干以下的印度。有谣言说他们只是假扮穆斯林,私心里其实一直还是基督徒,不过巴赫拉姆觉得这像是那些嫉妒他们的商人在背后捅刀子,多半就

是那些滑头的卓特人。卓特人老早就被从印度驱逐(也有人说是从埃及),如今满世界漂泊,无家可归,而亚美尼亚人却在利润最丰厚的市场和产品中占了有利位置,卓特人自然不乐意。

巴赫拉姆信步走在亚美尼亚人的火堆和油灯间,不时停步跟熟人聊几句,也接受人家的邀请喝口葡萄酒,最后一个老头把书商曼图尼指给他。曼图尼比指路的老头还要老,他是个干瘪的驼背小男人,戴的眼镜让他的眼睛好像有柠檬那么大。他只懂最基本的土耳其语,口音也很重,巴赫拉姆改说波斯话,曼图尼点头表示感激。老头指指地上的一个木头箱子,里面满满当当都是他在法兰克斯坦替卡立德找的书。他有些发愁,“你搬得动吗?”

“当然,”巴赫拉姆说。不过他也有自己要愁的事,“这要多少钱?”

“哦,不用,已经付过了。卡立德先给了经费才让我去的,否则我也买不起。它们来自大马士革一处出售的产业,那是个非常古老的炼金士家族,最后的继承人当了隐修士,没有生育,所以家族也就走到头了。看这儿,佐西姆斯的《论器械与熔炉》,两年前才印刷的,给你的。剩下的我都按写作年代排好了,看见了吧,这里是贾比尔的《完满大全》,还有他的《修正十书》,看,还有

《造物的秘密》。”

那是用羊皮装订的老大一册。“作者是希腊人阿波罗尼奥斯。其中一章是传说中的《翠玉录》,只不过他们不晓得。《翠玉录》原本是先知易卜拉欣的妻子撒莱在希伯伦附近的山洞里找到的,时间是在大洪水之后不久。它被刻在翡翠石板上,撒莱发现它紧紧握在已经变成木乃伊的尸体手中,那木乃伊是三倍伟大的赫尔墨斯,炼金术之父。写书用的是腓尼基文字。不过我得承认,我也读到过别的说法,说它是亚历山大大帝发现的。反正就是它了,巴格达哈里发时代的阿拉伯语译本。”

“好吧。”巴赫拉姆说。他不大确定卡立德对这种东西是不是还有兴趣。

“这里头还有《古今不朽者全传》,跟题目比起来倒

是挺薄,还有《智慧宝箱》,是一个法兰克人写的,人称英国人巴塞洛缪,《物之属性》,还有《太阳写给新月的书信》,还有《毒药书》,也许用得上,《大宝藏》和《三种相似》,是用中文写的——”

“这个伊旺能读懂,”巴赫拉姆说,“谢谢你。”他试着搬起箱子。里头就好像装满了石头,害得他踉踉跄跄。

“你确信你能顺利把它带回城里?”

“我没问题。我把它们都拿给卡立德,伊旺在他那儿有间屋子干自己的工作。再次感谢。我敢说伊旺会来找你,跟你聊聊这些书,卡立德也可能会来。你准备在撒马尔罕待多久?”

“再一个月,不会更久了。”“他们会来找你聊的。”

巴赫拉姆把箱子顶在头顶迈开步子。他不时停下来让脑袋歇息片刻,并继续喝酒鼓舞自己。回到围院时已经很晚了,他也已经累得头晕眼花,不过卡立德书房里还亮着灯。巴赫拉姆发现老头在房里读书,就得意扬扬地松手让箱子落到他跟前。

“又有读的了。”说着他便瘫倒在椅子里。

炼金术的终结

看了巴赫拉姆醉醺醺的样子,卡立德摇摇头,然后他一面吹口哨、哼歌,一面翻看箱子里的东西。看了一会儿他说:“老一套的废物。”他抽出一本翻开。“啊,”他说,“法兰克人的文本,由拿萨拉的伊本·拉比从拉丁文译成阿拉伯文。原作者是英国人巴塞洛缪,写于六世纪的某个时候。我们来看看他有什么要说的,唔,唔……”他阅读时用左手食指引领眼睛,在书页上快速追逐。“什么!那根本就是伊本·西那的原话!……这也是!”他抬头看巴赫拉姆,“关于炼金术的章节是直接从伊本·西那的书里抄的!”

他继续往下读,不时发出短促的笑声,声音里并无喜悦之意。“听这个!‘汞,也就是水银,‘汞之优点与力量如此之大,以至若汝将一百磅重之石置于两磅重之汞

上,汞依然能承受此重量。”“什么?”

“你何曾听过这样的胡说八道。如果他非得提到具体的重量不可,那他至少得先弄明白吧。”

他继续读下去。“啊,”过了一会儿他说,“这里他直接引用了伊本·西那。‘玻璃,正如阿维森纳所言,玻璃之于石头中间,就如小丑之于人中间,因其能吸取各种颜色与颜料。说这话的正好是个玻璃镜子一样只会学舌的人……哈……看,这里有个故事,简直就像在说我们的赛义德·阿卜杜勒·阿齐兹。‘很久以前,有一个人做出柔韧易弯的玻璃,可以用铁锤敲打塑形,他将此玻璃制作的小瓶子带到提比略皇帝面前,把瓶子扔到地上,它并未碎裂,而是弯曲折叠。而他又用一把铁锤将它修复如初,我们非得跟伊旺要这种玻璃不可!‘后来皇帝命人砍了他的头,免得这门手艺为人所知。如若不然黄金就会贱如黏土,而其他一切金属也将失去价值。无疑的,如若玻璃器皿不再易碎,它们的价值必将超过黄金的器皿,这想法倒是有趣。我猜在他那个时代玻璃大概很稀罕吧。”他站起来伸个懒腰,又叹口气,“不过提比略这种人倒是永远不会少。”

剩下的书他大多飞快地翻一遍就扔回箱子里。他倒的确把《翠玉录》一页一页看完了,还找了伊旺帮忙,稍后又找了谢尔·多尔的几位数学家。书里有些地方包含了可以实实在在用在工坊或外面世界的建议,卡立德让他们帮忙把这类句子挨个测试。最后大家一致认为绝大多数都是虚假信息,剩下的部分倒是实话,但基本只是对冶金或自然行为的普通观察,再琐碎不过了。

巴赫拉姆本以為卡立德会大失所望,可等一切验证完毕,他却好似对结果十分满意,甚至像是放了心。巴赫拉姆突然懂了:要是真的发生了什么魔法事件,卡立德才会震惊呢,而且是又震惊又失望。因为如今他假定大自然中必定存在某种秩序,而魔法会令这秩序变得毫无规律、无法设想。所以他带着冷酷的满足感,看着所有测试一一失败,然后他就把包含着三倍伟大的赫尔墨斯智慧的古书放到高高的书架上,让它跟它的兄弟们待

在一起,从此不再理会。那之后他唯一关心的就是自己的空白书页,每次演示后他立刻就开始记录,在漫漫长夜里把它们写满。他的笔记翻开摆得到处都是,通常都是在他书房的桌面和地板上。一个寒冷的夜里,巴赫拉姆出了房门在围院里转悠,他走进卡立德的书房,发现老头在长椅上睡着了。他拉过一张毯子盖在老头身上,又掐灭了大多数油灯,只留下一盏继续燃烧。他看看打开在地板上的大书。卡立德左手的字迹十分潦草,几乎无法辨认,那是他私人的密码,不过那些小小的素描倒是很好看,一种粗犷的好看:眼球的横截面、大车、光束、飞行中的炮弹、小鸟的翅膀、传动系统、各色大马士革钢的清单、炼金炉的内部、温度计、高度计、各式各样的时钟、线条画的小人在拿剑对打或者像椴树种子一样悬挂在巨大的螺旋上、噩梦般的可怕面孔从纸上瞅着你,还有或匍匐或人立的老虎在朝空隙处的潦草字迹咆哮。

太冷了,巴赫拉姆无意继续看下去。他瞅瞅熟睡的老头,他的岳父,这人脑子里挤满了多少念头啊。生命中伴随我们左右的人多么奇怪。他摇摇晃晃地回到床上、回到艾丝美因温暖的怀抱中。

光的速度

卡立德做了许多光通过三棱镜的试验,他又开始琢磨光的速度问题;尽管纳迪尔和手下爪牙经常来访,他成天挂在嘴边的却只是如何测定光速。最后他安排了一次测试。他们要分成两队,分别拿上油灯出发。卡立德那队人会带上走时最准的时钟,经过改良以后,压下一根杠杆时钟就会立刻停止。他们预先已经试验过,在新月的夜晚,最大的油灯的光可以在阿夫拉西阿卜小山的山顶被河谷对岸夏米亚纳山脊的人看见,直线距离大约十里。如果改用篝火拿毯子遮挡、掀开,无疑还能延长最大可见距离,但卡立德觉得没有必要。

于是下一次新月时他们就在午夜时分出发了,巴赫拉姆跟卡立德、帕克斯塔阔和几个仆人一起去阿夫拉西阿卜小山,伊旺、贾里勒和另外几个仆人去夏米亚纳山

脊。油灯有门,他们测过门顺着上油的沟槽落下的速度,这是他们能想到的最接近即时反应的办法了。卡立德小组露出灯光、同时开始计时,等伊旺小组看见灯光他们就打开自己的油灯,然后卡立德小组看见对面的光就把钟停下。简单明了。

去阿夫拉西阿卜小山要走很远,先过东边的旧桥,再沿小径往上穿过古城阿夫拉西阿卜的废墟。废墟在星光下隐约可见,夜晚干燥的空气微微带着马鞭草、迷迭香和薄荷的幽香。卡立德兴致勃勃,每次演示前他都这样。他看见帕克斯塔阔和几个仆人从酒囊里大口喝酒,就说:“你们吸得比我们的虚空泵还狠,当心,要是把佛教说的虚空吸到世界里来,我们全都得掉进你们的酒囊里。”

山的顶部是一块平地,没有树,在星空下漆黑一片。他们站在那里等伊旺一行抵达。从夏米亚纳看过来,阿夫拉西阿卜小山的山峰背后衬着吉扎克山脉,所以伊旺在阿夫拉西阿卜顶上只会看到吉扎克山那一大片空荡荡的黑色,看不到星星也就不会把自己搞糊涂。他们在山顶上放置了标记杆,面朝伊旺他们的方

位。卡立德急不可耐地哼哼两声,他说:“咱们瞧瞧他们到了没有。”

巴赫拉姆面朝夏米亚纳山脊的方向,让油灯盒的小门落下,然后将油灯前后摇晃。片刻之后他们看到了伊旺油灯的黄光,就在山脊那条黑线的下方一点点,毫无问题。“好,”卡立德道。“现在遮起来。”巴赫拉姆拉上小门,伊旺的油灯也暗下去。

巴赫拉姆站在卡立德左手边。时钟和油灯被放到折叠桌上,并且二者都连着同一个支架,只需一个动作,油灯的门就会开启,时钟的指针同时开始走动。卡立德将食指放在停止时钟的拉环上,然后喃喃说道:“现在。”巴赫拉姆的心脏莫名其妙地狂跳不止,他把支架上的拉环往下一拨,就在同一时刻伊旺油灯的光线出现在夏米亚纳山脊上。卡立德吃了一惊,他骂骂咧咧地停下时钟。“安拉保佑我们!”他嚷道,“我还没准备好。再来。”

他们事先约定好总共试二十次,所以巴赫拉姆只是

点点头。卡立德借助另一盏遮了光的油灯检查了时钟,让帕克斯塔阔记录下时间:二又三分之一拍。

他们又试了一次,跟上一次一样,巴赫拉姆打开自己油灯的瞬间,伊旺的灯光就亮起来了。等卡立德适应了双方交流的速度以后,每次试验得到的时间都在一拍以内。巴赫拉姆觉得自己打开的好像是河谷对面的油灯,伊旺的动作真是快到惊人,更不必说光的速度了。有一次他甚至假装开门,手指轻轻往下按了一点又停下来,想看看有没有可能乌斯藏人对他用了读心术。

“好了,”第二十次试验后卡立德说,“幸亏我们只做二十次。越做越熟,再多就该在打开我们的灯之前看见他们的灯了。”

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试验进行期间,卡立德暴躁得很,但现在他看起来心满意足,于是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他们下山往城里走,一路高声交谈,还从酒囊里喝酒,就连卡立德也喝了——如今他很少喝酒,雖说这曾经是他寻欢作乐的最主要途径。之前他们在围院测试过自己的反应速度,因此知道试验的速度与在围院时相当,有时还更快。“如果我们排除第一次试验的结果,再把剩下的取平均值,得到的速度差不多就是我们所用的程序本身的速度。”

巴赫拉姆道:“光肯定是瞬时的。”

“瞬时运动?无限的速度?我觉得伊旺绝不会同意这么个点子,至少单凭这一次演示别想说服他。”

“你怎么想?”

“我?我想我们需要把距离再拉开。不过我们已经展示出光的速度很快,这点毫无疑问。”

他们来到阿夫拉西阿卜废墟,走上古城南北向的主路,穿过空荡荡的废墟朝桥那边走。前面的仆人加快了脚步,把卡立德和巴赫拉姆留在身后。

卡立德哼着没调子的小曲,巴赫拉姆听了不由联想到老头写满东西的笔记本。他问:“怎么你最近这么开心呢,父亲?”

卡立德吃惊地看着他,“我?我并不开心。”“你开心的!”

卡立德哈哈笑。“我的巴赫拉姆,你的灵魂真是单纯。”

他突然把右腕的斷肢一挥,直送到巴赫拉姆鼻子底

下。

“看这个,小子。看这个!有了它我怎么还可能开心?当然不可能。这是耻辱,是我所有的愚蠢和贪婪,就在光天化日底下,让所有人都能看到、都能记起,日复一日。安拉智慧无边,就连他的惩罚也一样。我这一生是永远蒙羞了,再也不可能恢复。再也不能洁净地进餐、再也不能洁净地清洁自己、再也不能在夜里抚摸菲德瓦的秀发。那一生已经结束了。而且全都是因为恐惧,还有骄傲。我当然感到羞耻,我当然感到愤怒——对纳迪尔、对可汗、对我自己、对安拉,没错,对安拉也一样愤怒!对你们所有人!我会永远愤怒,永远!”

“啊?”巴赫拉姆大为震惊。

两人默默走了一会儿,穿过洒满星光的废墟。

卡立德叹口气,“但是你瞧,年轻人——即便发生了刚刚说的一切——我又该怎么办呢,呃?我才五十岁,在安拉带走我之前还剩了些时间,我总得填满这段时间。再说尽管发生了那一切,我也仍然留着我的骄傲。而且大家当然都在看我。我曾经很有声望,而人们是乐意看见我从云端跌落的,他们当然乐意了,而且他们一直还在看着!所以接下来我要给他们什么样的故事?因为我们对于其他人而言就是这个,小子,我们是他们闲话的谈资。文明不过如此,一个碾磨出流言蜚语的大磨子。所以我的故事可以是一个爬得高跌得重的人,精神被打垮了,像狗一样爬到洞里躲起来一心等死。或者我的故事也可以是一个爬得高跌得重的人,不服气又爬起来,朝一个新的方向走去。一个永不回头的人,一个永远不让暴众称心如意的人。而这就是我要塞进他们喉咙里的故事。要是他们想从我这里得到别的故事,他们大可以见他娘的鬼去。我是老虎,小子,在过去的有一世里我曾经是老虎,肯定是的,我总是梦到自己潜行在树木间猎捕各种东西。现在我把我的老虎套在我的战车上,咱们这就上路!”他左手往前滑动,仿佛要飞掠

前方的城市,“这就是关键,年轻人,你必须把你的老虎套在你的战车上。”

巴赫拉姆点点头:“就好像要做的演示。”

“对!对!”卡立德停下脚步,指指天上的闪闪星光,“而且最棒的就是这个,小子,最不可思议的就是这个,因为这一切鬼东西都那么的有趣!它不只是用来消磨时间的东西,或者用来逃避这个的东西,”又挥挥断肢,“它是唯一重要的东西!我意思是,我们为什么在这儿,年轻人?我们为什么在这儿?”

“为了制造更多的爱。”

“好吧,就算是吧。但我们怎样才能最好地爱安拉给我们的这个世界?通过了解它!它就在这里,一个整体,每天早上都是美的,而我们却制造出可汗和哈里发之流、把世界摁进尘土里。真荒唐。但是如果你尝试去理解万物,如果你看着世界说,为什么会发生这个,为什么东西会落下,为什么太阳会每天升起照耀我们、还温暖了空气并将绿色注满树叶——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安拉用了什么法则来制造这美丽的世界?——这时一切就得以转化。真主会看见你欣赏世界。而就算祂看不见,就算你最终也没弄懂任何事,就算根本不可能弄懂任何事,你仍然可以尝试。”

“而你学到了很多。”巴赫拉姆说。

“不算多,一点也不多。但既然手头有伊旺这样的数学家,我们也许可以弄明白几样简单的事,或者稍微开个头再传递给其他人。这是真主真正的事工,巴赫拉姆。真主给我们这个世界不是让我们傻站着像骆驼一样嚼吃的。穆罕默德亲口说过,‘学问虽远在中国亦当求之!而现在有了伊旺,我们等于是把中国带到了身边。一切都更有趣了。”

“所以你确实是开心的,看见了吧?我一点也没说错。”

“开心也愤怒。开心地愤怒着。所有的一切,同时发生。这就是人生,小子。你不断充盈,直到有一天撑破,安拉就带你走,稍后将你的灵魂送去另一生。就是这样,一切都不断变得更加充盈。”

镇子边缘有一只早起的公鸡开始打鸣。东边的天上星星一眨一眨地退场。仆人们率先抵达围院,打开了大门;但卡立德停在门外,他站在大堆大堆的木炭中间四下打量,一望可知十分满意。他静静地说:“伊旺来了。”

大个子乌斯藏人像熊一样耷拉着肩膀走过来,虽然疲惫却咧嘴笑着。

“如何?”他问。

卡立德承认:“太快了,测不出。”伊旺哼了一声。

卡立德把酒囊递给对方,伊旺喝了一大口。“光,”他说,“还有什么可说的?”

东方的天空正被这神秘的物质充满;物质,或者性质。伊旺左右摇摆,活像跟着音乐跳舞的熊,巴赫拉姆从没见他这么高兴。两个老头都很享受这晚的工作。伊旺那队人整晚小意外不断,他们喝酒、迷路、掉进沟里、唱歌、把别的光误当成卡立德的油灯,然后在测试期间他们根本不知道阿夫拉西阿卜山上测得的时间是什么样的,这种无知的感觉让他们觉得很滑稽。他们全成了傻乎乎的调皮鬼。

但伊旺的好心情并非源于这次探险——而是源于他内心的某种思路。借用苏菲人的说法,他就好像被施了法。他用自己的母语嘟嘟囔囔,从胸膛深处哼起小曲。仆人们开始为黎明的到来唱歌。

他对卡立德和巴赫拉姆说:“从山脊下来时,我走着走着就睡过去了,我脑子里想着你的演示,这些想法把我抛入了一片幻象中。我想到你的光,在山谷对面的黑暗中闪烁,我心想,如果我能同时看到所有的时刻,世界在星星中行进的每一个与众不同的时刻、每一刻都与其他时刻略有不同……如果我像穿过空间里的每一刻,就像穿过不同房间一样,我就能绘制出世界运行的轨迹。照这么想,我走下山脊的每一步都好像是一个独立的世界,由那一步的世界构成的一小片永恒。于是我就这样一步步从一个世界走向另一个世界,我走在黑暗里,从

头到尾都没看见过脚下的地面。这时我觉得如果每次落脚的地点都有一个数字来代表它,那么我可以在上一步与下一步之间画一条线,整个山脊都能由此被揭示出来。黑暗中我们盲目落下的脚步本能地知道该落在哪里,而对于终极真理我们自己也是同样的盲目,但即便如此,我们仍然可以通过有规律的碰触去领会整体。然后我们就可以说,那里存在的就是这个,或者那个,并且信任两步之间并没有大石头或者大坑存在,于是山脊的整个形状都会为我们所知。每一步我都在从一个世界走向另一个世界。”

他看着卡立德问:“你明白我意思吗?”

“也许,”卡立德说,“你提议用数字来跟踪动作。”“对,同时也跟踪动作中的动作,速度的变化,你知

道,既然存在抵抗或鼓励,那么在这个世界里速度必然永远都是变化的。”

“空气的抵抗,”卡立德惬意极了,“我们生活在空气构成的大海的海底。空气有重量,正如水银尺所示。它朝我们压下来。它将太阳的光束带给我们。”

“还温暖我们。”巴赫拉姆补充道。

太阳从东边的远山背后跳出来,巴赫拉姆说:“一切赞美与感激都归安拉,为了这壮美的太阳,在这世上它正是祂无限大爱的显现。”

“那么,”卡立德打了一个老大的呵欠,“上床睡觉。”

演示飞行轨迹

不过最终他们的各种活动再次招来了纳迪尔·迪万比吉,这当然是难免的。这回巴赫拉姆正在市集,肩上扛着口袋要去买西瓜、橙子、鸡和绳子。纳迪尔带着自己的私人卫兵从天而降,这样的相遇巴赫拉姆很难当成是巧合。

“幸会,巴赫拉姆。听说你最近很忙。”

“一直如此,阁下。”巴赫拉姆急忙低头。两个卫兵像老鹰一样打量着他,他们都穿着盔甲,手里拿着长枪管的火枪。

“而这么些有益的活动,想必许多都是为了赛义德·阿卜杜勒·阿齐兹可汗和撒马尔罕的荣耀?”

“当然,阁下。”

“跟我讲讲,”纳迪尔说,“替我列张清单,再告诉我每一项的进展如何。”

巴赫拉姆心惊胆战、直咽唾沫。纳迪尔之所以要来公共场合逮他,当然是因为从巴赫拉姆身上套消息比对付卡立德或者伊旺更容易,另外在大庭广众之下巴赫拉姆也更可能乱了阵脚、想不出话来搪塞。

于是巴赫拉姆皱起眉头,努力显出严肃认真但又蠢头蠢腦的样子,而此时此刻他离蠢头蠢脑确实也并不很远。“他们做的很多事我都不明白,阁下。不过大体上好像都是关于武器和防御工事的。”

纳迪尔点点头,巴赫拉姆指指一旁的西瓜市场,“您介意吗?”

“一点也不。”纳迪尔跟着他走进去。

于是巴赫拉姆走到卖蜂蜜和甜瓜的摊子跟前,挑了几个瓜放在秤上。有纳迪尔·迪万比吉和他的卫兵一起进店,他今天准能做笔好买卖!

“武器方面,”巴赫拉姆跟闷闷不乐的贩子指了几个红瓜,边指边临时瞎编,“我们在想办法强化炮筒的金属,让它们更轻又更结实。然后我们还进行了许多试验,用不同的火药和火器测试不同条件下炮弹的飞行,您知道,并把结果记录下来研究,以便发射的时候可以确定射出的炮弹具体会落在哪里。”

纳迪尔说:“这倒的确很有用。他们成功了吗?”“他们正在尝试,阁下。”

“防御工事呢?”

“加固墙体。”巴赫拉姆简单说道。他这样信口开河乱打包票,等卡立德听说了准要大发雷霆,但他实在看不出还有什么好办法能脱身。他只能含糊其词,然后尽量往好处想。

“当然,”纳迪尔说,“有劳你们安排,来一次你们那种著名的演示,让宫廷也受一受熏陶。”他直视巴赫拉姆的眼睛,借此强调刚才的邀请不是随口说着玩的,“尽

快。”

“当然,阁下。”

“要能吸引可汗的注意力,能讓他觉得兴奋。”“当然。”

纳迪尔朝自己的手下晃晃手指,于是他们就穿过市集离开了,在身后拥挤的人群里留下一道打旋的尾迹。

巴赫拉姆深吸一口气,抹一把额头上的汗。“嘿,你。”他厉声朝卖家喊道,对方正偷偷从秤上搬下一个西瓜。

那人说:“不公平。”

“的确,”巴赫拉姆道,“不过说好了就得算数。”

卖家无从抵赖,事实上,等巴赫拉姆第二次叹气时,对方咧开胡子底下的嘴巴笑起来了。

巴赫拉姆回到围院,跟卡立德报告了刚才发生的事;不出巴赫拉姆所料,岳父听了满脸怒容。他左手拿一把带齿的小银叉,恶狠狠地从碗里插出一块块兔肉,默默吃完了剩下的晚饭。然后他放下叉子拿餐巾擦脸、费力地站起身。“来我书房,跟我讲讲你具体跟他说了什么。”

巴赫拉姆尽量原样复述先前的对话,这期间卡立德一直在转一个皮球,他想在上面画世界地图的。皮球的大部分区域留白,因为他对自己研究过的众多中国制图师都不以为然——在中国人的地图上,他们的黄金岛漂浮在日本东面的大洋上,但每个人给出的位置都不尽相同。巴赫拉姆说完后他叹了口气。“你干得不错,”他说,“你的承诺很含糊,而且思路也是好的。基本上我们可以直接照你说的方向去做,甚至有可能搞清楚一些我们本来就想知道的问题。”

巴赫拉姆说:“更多试验。”

“对。”想到试验卡立德立刻面露喜色。

接下来的几周时间,围院里喧闹的活动转向新的方向。卡立德拿出他跟纳迪尔要来的所有火炮,大炮响亮的轰鸣充斥了他们的每一天。卡立德、伊旺、巴赫拉姆和工坊的火药师傅去了城市西边的平原试射这些大家

伙。在平原他们很容易就能找回炮弹,虽说炮弹很少击中自己瞄准的目标。

卡立德嘟嘟囔囔地拾起一根绳子,用它把火炮拉回标记的位置。“我在想我们是不是可以用木桩把炮固定在地上,”他说,“粗绳、粗木桩……说不定能让炮弹飞得更远。”

“可以试试。”

他们试过了各种东西。一天结束时他们的耳朵里会充满嗡嗡的回响,卡立德最后干脆拿棉花球把耳朵塞起来,虽说用处不大,但聊胜于无。

渐渐地,炮弹的飞行吸引了伊旺的所有心思。他和卡立德探讨各种数学公式和图表,巴赫拉姆一点也看不明白。巴赫拉姆觉得他们好像把做这些事的目的给忘了,只把火炮当成可以演示运动、速度和速度变化的普通机械。

但很快纳迪尔带来了消息。可汗和他的廷臣将在第二天到访,来见证他们的进展和新发现。

卡立德一宿没睡,他待在书房把可以做的演示列了个单子。第二天中午所有人都聚集到泽拉夫善河边阳光普照的平原上。一个大亭子竖起来,以便可汗在观看期间可以休息。

可汗躺在铺满丝绸的长榻上,一边拿勺子吃冰饮一边跟年轻的情妇说话,并没有多少精力分给演示。但纳迪尔站在火炮旁,把一切都看了个仔细,每次发射后还拿出塞耳朵的棉花跟卡立德提问。

“至于防御工事,”期间有一次卡立德这样回答道,“这是老问题了,法兰克人死之前已经有了解决办法。炮弹无坚不摧。”他让手下人朝他们之前用水泥砌好的一堵石墙发射火炮。炮弹干净利落地把墙轰成了碎片,可汗一行大声欢呼,虽说保护撒马尔罕和布哈拉的其实都是类似的砂岩城墙。

“现在来看看,”卡立德说,“同样大小的炮弹、装上同样多的火药、用同一门炮发射,看它击中下一个目标会怎样。”

下一个目标是一个土堆,卡立德手下那些曾經的吹

气工费了老大劲才挖出来的。大炮发射,刺鼻的浓烟散去,土堆岿然不动,只中心有一点点勉强可见的伤痕。

“炮弹伤不了它,就只是陷入泥里被吞掉而已。对这样一堵墙一百枚炮弹也无能为力。它们只会变成墙的一部分。”

可汗听了并不觉得可乐。“你建议我们在整个撒马尔罕周围堆泥巴?不可能!太丑了!其他可汗和埃米尔会嘲笑我们的。我们不能像蚂蚁一样住在蚁丘里!”卡立德维持着礼貌、面无表情,他转头去看纳迪尔。

“下一项?”纳迪尔说。

“当然。现在看这里,我们已经确认在大炮能够将炮弹送出的距离上,它是不可能笔直飞行的。炮弹会在空中翻滚,并且可能朝任何方向旋转,事实也的确如此。”

“想必空气总不会对铁形成显著的抵抗吧。”纳迪尔抬手一拂借此说明自己的观点。

“只是一点点抵抗,这是真的,但想想看,炮弹要穿过的空气有两里多呢。把空气想象成稀释的水,它肯定是有影响的。换成同样大小的轻巧木球会看得更明白些,而且用手抛出,这样速度比较慢,能看清它们的动作。我们会把木球抛进风里,然后就能看到木球如何飘向不同方向。”

巴赫拉姆和帕克斯塔阔用手掌把轻盈的木球抛出去,它们像蝙蝠一样在风里转向。

“可这也太荒唐了!”可汗道,“炮弹要重得多,它们切开风就像小刀切开黄油!”

卡立德点点头,“千真万确,伟大的可汗。我们用木球只是为了夸大这种必然会作用于任何物体的效果,哪怕是像铅一样重。”

“或者黄金。”赛义德·阿卜杜勒·阿齐兹玩笑道。“或者黄金。这种情形下炮弹只会稍微转向,但在

经过了它们射出的漫长距离后,方向的改变就变得极为显著。现在看,如果抛球时加了旋转木球又会如何飞行。”

巴赫拉姆和帕克斯塔阔再次抛出香脂木球,离手前

指尖一拉令其旋转。虽说有几个木球在飞行途中画出弧线,但比起用手掌抛的球它们还是飞得更远、更快。巴赫拉姆一连五次击中了一个箭靶,心里分外得意。

“旋转稳定了风中的飞行,”卡立德解释道,“当然它们仍然被风推动,这是无法避免的。但它们不再像先前那样,某个面迎上风以后就乱窜。给箭装上羽毛让箭旋转也是同样的道理。”

可汗狂笑:“所以你建议给炮弹装羽毛?”

“不完全是,大人,不过也算是。为了获得相同的旋转,我们尝试了两种办法,一种是在炮弹上刻沟槽,但这就意味着炮弹飞行的距离大大缩短。第二个办法是把沟槽刻进炮筒内壁。在炮筒内壁刻出一道长螺旋,只比整个炮筒的长度短一圈,甚至更少。这样炮弹离开大炮时就能旋转了。”

卡立德让人拉来一门较小的大炮。一枚炮弹用它发射,等在一旁的帮手找到射出的炮弹,插一面红旗标记位置。它比更大的那门炮射得更远,不过也没远太多。

“这样一来改进的更多是精准度,距离提高不大,”卡立德解释道,“炮弹会一直保持既定方向。我们正在总结数学表格,借此可以根据种类和重量选择火药,再结合炮弹的重量,这么一来就永远能准确地把炮弹射到想射的地方,当然我指的是使用同一门火炮。”

“有趣。”纳迪尔说。

赛义德·阿卜杜勒·阿齐兹可汗把纳迪尔叫到身边。“我们这就回宫里去了。”他说着就领侍从们上了马。“不过还不够有趣,”纳迪尔对卡立德说,“继续尝

试。”

送给可汗的更好的礼物

“我猜我该给可汗新做一套大马士革钢的盔甲,”事后卡立德说,“要好看的。”

伊旺咧嘴笑:“你会做?”

“当然。不过就是水纹钢,没什么神秘的。坩埚装

料是一種名叫乌兹钢的海绵铁,跟木头一起锻造成铁片,木头会烧成灰融入其中,还会带来一点水。把一些坩埚放进熔炉里,等熔化时,它们的成分就进入了熔化的铸铁,这时的温度要低于两种元素完全熔合的温度。这样得到的钢再选一种矿物硫酸盐进行蚀刻,最后就能得到不同的花纹和颜色,端看你用了哪种硫酸盐,或者哪种乌兹钢、哪种温度。这把刀的刀刃”——他起身取下一把刀身厚实的小弯刀,象牙手柄,刀刃上覆盖着密实的纹路,是白色和深灰色的交叉影线——“就是很好的例子,这种蚀刻被称作‘穆罕默德梯。波斯的手艺,据说出自炼金士君迪沙浦尔的锻炉。他们说这里头包含了炼金术。”他闭上嘴耸耸肩。

“而你认为可汗……”

“如果我们系统地调整乌兹钢的成分、铁饼的结构、温度、蚀刻溶液,那么肯定能得到新的纹路。我用加了很多木灰的钢搞出的涡状花纹我觉得就不错。”

沉默越拉越长。很明显,卡立德并不开心。

巴赫拉姆说:“你可以把这当成一系列的测试。”“我永远如此,”卡立德不耐烦道,“但这一回不管怎

么做,你都对它们的成因一无所知。太多材料、太多物质和行动,全都混在一起。我猜一切都发生在某个小到看不见的层次。铸造后得到的裂痕看起来像是破裂后的晶体结构。发生的一切都很有趣,但原因是无从知道的,也没法提前预测。而有用的演示关键就在这里,你瞧。它会告诉你一件具体的事。它会解答一个问题。”巴赫拉姆提议说:“我们可以尝试问一些钢铁铸造

能够回答的问题。”

卡立德点点头,他依然不满意,不过他还是瞟了伊旺一眼。看对方对此做何感想。

伊旺认为理论上讲主意不错,但实际操作起来,他自己也实在想不出关于制作过程的任何问题。他们知道熔炉需要多烫、要加进什么样的矿石、木头和水、要混合多长时间、最后得到的钢硬度如何。实践方面的所有问题早就有了答案,自从人们在大马士革锻造大马士革钢那时候起。关于成因的那些更基本的问题倒还有待

解答,但却很难构想。巴赫拉姆也苦思冥想,结果一个点子都没想出来。而好主意还是他的专长呢,至少别人一直是这么说的。

卡立德忙着解决这个问题,伊旺则一头扎进了数学里,就连吹玻璃和打造银器也不管了。这些工作他大多扔给了新来的学徒,几个高大憔悴的乌斯藏青年;他们是不久之前突然出现的,也没个解释。伊旺一心扑在他的印地语书和他的古藏语卷轴上,用粉笔在黑板上涂抹,然后又把笔记添进用于保存的纸上:墨水画的简图、印地语的数字符号、中文藏文或梵文的符号或字母;他的专属语言和专属字母表,至少巴赫拉姆这么觉得。看来似乎毫无用处,想起来则叫人困扰,因为那些纸张似乎放射出一种触手可及的力量,像是魔法,或者也可能仅仅是疯狂。所有的异域思想,被排列在由数字和表意文字组成的六角形图案中;在巴赫拉姆眼中,市集里伊旺的小店仿佛成了魔法师的阴暗巢穴,正伸出手指轻抚现实的褶边……

伊旺亲手拂开了这些蜘蛛网。他来到卡立德的围院,与卡立德、谢尔·多尔学校的扎哈尔和塔兹一起坐到阳光下,巴赫拉姆站在他们背后从他们肩头往下瞅。伊旺勾勒出一幅行动的数学图景,他管它叫速度的速度。“一切都在移动,”他说,“这是业力。地球绕太阳旋

转,太阳在星辰间旅行,星星自己也在旅行。不过眼下为了研究和演示的缘故,我们假定有一个恒定不动的界。也许宇宙就包含在这样一片静止不动的虚空中,但这无关紧要;在我们的研究里这些纯粹是数学的维度,我们可以将其标记为竖直和水平两个方向,像这样,或者如果你们想要一个三维世界的话,就标记为长、宽和高。不过为求简单,我们就从二维开始。那么移动的物体,比方说炮弹,可以用这两个维度来衡量。多高或多低、多左或多右。就好像置于地图上。不过呢,水平的维度也可以用来标记经过的时间,而竖线就是一个单一方向的运动。这样就会形成弧线,代表物体从空中经过的情形。然后,画线与弧线形成正切,这些线就指向速

度的速度。于是你就测量出自己能测量的部分,把测量数据记下来,就好像穿过一栋房子里的不同房间,每间房都有不同的体积,就像烧瓶,完全取决于房子多宽和多高。放在这里也就是说,多远,用了多长时间。运动的量,你们明白了吗?一蒲式耳的运动、一打兰的运动。”

卡立德说:“炮弹的飞行可以被精确描述。”

“对。比大多数东西都更容易,因为炮弹沿着单一的一条线飞行。虽然是一条弧线,但毕竟不像比方说天上的老鹰,或者每天出门办事的人的固定路线。描述那东西的数学可就……”伊旺迷失在思绪里,又猛一晃头回到他们中间,“我刚刚在说什么来着?”

“炮弹。”

“啊。测量它们大有可能,没错。”

“意思是如果你知道炮弹从炮口离开时的速度,以及炮筒的角度……”

“你就能相当准确地预测它会落到哪里,没错。”“我们应该私下告诉纳迪尔。”

卡立德算出一组计算炮火的数据表,上面用精巧的弧线描绘出炮弹的飞行轨迹,此外还有一本乌斯藏小书,里面写满伊旺仔细研究的数值。这些东西被放在一个雕工精美的铁木匣子里,表面镶嵌了白银、绿松石和天青石。匣子被带到布哈拉的汗国,一起送去的还有送给可汗的大马士革钢胸甲。胸甲美丽非凡,中央的三角形钢板是由白色和灰色构成的夸张漩涡,又用硫酸和其他腐蚀剂进行处理,浅浅地蚀刻出颗粒纹路。卡立德管这花纹叫“泽拉夫善涡流”,而它确实也像是河里那个停驻在原地的旋涡,每回水位升高时它就打着旋从达哥比特桥的桥墩下出来。这是巴赫拉姆见过的最帅气的金属制品,他觉得有了它,再加上装满伊旺数学的漂亮匣子,这组礼物一定能打动赛义德·阿卜杜勒·阿齐兹。

觐见时他和卡立德穿上了各自最精美的衣裳,伊旺也换上乌斯藏和尚的黑红袍子和锥形翼帽,活脱脱是最高阶的大喇嘛。于是巴赫拉姆觉得呈上礼物的人跟礼物一样令人赞叹。不过等到了列吉斯坦、来到蒂拉·卡

里伊斯兰学校黄金覆盖的巨大拱顶下,他就觉得自己没那么威风了。等进入宫廷后他甚至觉得自己相当普通,乃至于寒酸,就好像他们是假扮廷臣的小孩子,或者干脆就是乡下土包子。

不过可汗对胸甲极其满意,大大赞扬了卡立德的手艺,甚至直接把它套在自己华美的衣服上再也沒脱下。他们呈上的匣子他也欣赏了许久,匣子里的纸他递给了纳迪尔。

又过了片刻,可汗就让他们退下了,纳迪尔领着他们去了蒂拉·卡里花园。他一面翻看,一面表示这些图表十分有趣,他还想再多了解一点;不过与此同时可汗的军械师傅禀报说他们在炮筒内侧刻了螺纹,结果其中一门炮发射时爆炸了,剩下的则远未达到射程。所以纳迪尔希望卡立德去拜访军械师傅,跟他们讲讲该怎么办。

卡立德很随和地点头答应,但巴赫拉姆能从他眼睛里看出他的真实想法:他们又要占据他的时间,不让他做他想做的事。纳迪尔并没有看出什么不对,虽然他也在仔细观察卡立德的表情。事实上他高高兴兴地接着往下说,说可汗多么欣赏卡立德了不起的智慧和手艺,说汗国以及整个伊斯兰世界的所有人都会感激卡立德,因为现在看来他的努力很可能帮大家阻挡中国人继续蚕食伊斯兰世界的脚步——据说中国人已经在从自己帝国的西疆进军伊斯兰了。卡立德礼貌地点头,然后纳迪尔让他们退下了。

他们沿河往回走,卡立德发起脾气:“这一趟根本毫无成果。”

“还不一定。”伊旺说,巴赫拉姆点头赞同。

“一定的。可汗是个……”他叹口气,“而纳迪尔显然拿我们当他的仆人。”

伊旺提醒他道:“我们都是可汗的仆人。”这下卡立德无话可说了。

他们回撒马尔罕的路上经过了阿夫拉西阿卜的古老废墟,巴赫拉姆说:“要是我们能再有粟特人的那些国王就好了。”

卡立德摇头。“这些不是粟特国王的废墟,而是马尔康达的废墟,它曾经立在阿夫拉西阿卜山前。亚历山大大帝说它是自己征服的最美的城市。”

“看它现在。”巴赫拉姆说。蒙尘的基座、破碎的石墙……

伊旺道:“总有一天撒马尔罕也会如此。”

卡立德怒道:“所以被纳迪尔呼来喝去也没关系了?”

“啊,那也一样会过去的。”伊旺说。

空中的珠宝

纳迪尔越来越多地占据卡立德的时间,而卡立德则变得十分暴躁。有一次他去见纳迪尔,建议在布哈拉和撒马尔罕两座城市底下建造完整的排水系统,排出城里淤积成池的大量污水——布哈拉的情形尤其糟糕。这么一来水就不会发臭,蚊子的数量会下降,包括瘟疫在内的疾病都会减少,尤其考虑到印度来的驼队报告说,瘟疫正在侵袭信德的部分地区。卡立德建议每当听到此类消息都将所有旅行者隔离在城外,来自疫区的驼队也要让它们推迟行程,以确保没有染病。为了净化而推迟,类似斋月的灵性净化。

但纳迪尔对这些点子全都充耳不闻。地下管道系统,虽说在蒙古人入侵前的波斯相当普遍,如今要考虑它却是太过昂贵了。他们跟卡立德要求的是军事上的协助,跟医学没关系。纳迪尔根本不信他对医学有任何了解。

于是卡立德回到围院,让所有人都围着可汗的大炮转。他把火炮的方方面面都当成试验,但并不去探寻他所谓的主要动因,只偶尔在研究运动时除外。他跟伊旺一起想办法提高金属强度,又用上伊旺的数学去研究炮弹的飞行,还试了好些办法想让炮弹在飞行期间能稳定旋转。

做这一切时他都不情不愿,只有在下午午睡和吃过

酸奶后,或者在傍晚吸过水烟以后,他才会恢复平静,继续研究自己的肥皂泡和三棱镜、空气泵和水银尺。“如果你能称出空气的重量,你理所应当也能测量热度,很高的温度,远不止我们用烫伤的水泡和哎哟喊痛的声音所能分辨的那么一点点。”

纳迪尔每月一次派手下人来打听卡立德最新的研究,时不时还亲自造访;他从不提前通知,每次都害得围院里鸡飞狗跳,活像是大水漫了蚁丘。卡立德一贯彬彬有礼,但私下跟巴赫拉姆一起时却牢骚满腹。他讨厌纳迪尔每月要求新消息,尤其他们又没什么消息可给。他抱怨说:“好不容易菲德瓦停经,我还以为从此就能躲开月亮的诅咒了。”

讽刺的是,这些不受欢迎的拜访同时也让他失去了伊斯兰学校的同盟,因为人家误以为他得了财政官的欢心,而他又不能冒险把真实情况说给别人知道。于是乎他就经常受到冷眼,在市集和清真寺也常遭人慢待,而相应的又有许多人跑来阿谀逢迎。他难免心情烦躁,事实上有时候他烦躁极了,简直要大发雷霆。“一点点权势,然后你就能看出人有多糟糕。”

巴赫拉姆生怕他会落回阴沉的忧郁中,他到驼队客栈搜刮可能让他开心的东西,尤其经常拜访印度人和亚美尼亚人,此外还有中国人。他带回了书籍、罗盘、时钟和一个奇特的嵌套星盘,星盘上六个行星各自占据着多边形的轨道,而且越往外越简单。于是水星是在一个十边形里运行,金星在一个刚好能包住十边形的九边形里运行,地球是九边形之外的八边形,以此类推直到土星,它运行的轨迹是一个大方块。这东西让卡立德大吃一惊,还引得他整晚跟伊旺和扎哈尔讨论行星如何绕行太阳。

對天文学的新兴趣很快超越了其他一切,等伊旺带来一个他在自己工坊制作的奇怪装置,卡立德的兴趣就变成了激情。那是一根长长的中空银管,只在两头有两块玻璃镜面。透过管子看出去,各种东西都好像变近了,细节也更清晰。

卡立德一边往外看一边质问道:“这是怎么起作用

的?”他脸上的惊奇活像是来到市集的小狗,那么纯粹,那么滑稽。巴赫拉姆见了十分开心。

伊旺也拿不准:“也许是像三棱镜一样?”

卡立德摇头。“不是说东西看起来更大了,或者更近了,而是你能看到那么多细节!怎么可能?”

“细节必然是一直存在于光里的,”伊旺说,“而眼睛的威力只够识别出它的一部分。我承认我也很吃惊,不过想想看,人的眼睛随岁数增加而越来越虚弱,看近处的东西尤其如此。我知道我的眼睛是这样。我最早做的镜片是用来当眼镜使的,你知道,一只眼睛一片,装在框里。但这次装配一副眼镜时,我把两片镜片叠起来看了看。”他咧嘴一笑,模仿自己提到的动作,“说实话,我等不及要让你们俩确认你们也看到了我所看到的东西。我简直不太敢相信我自己的眼睛。”

卡立德又一次往那东西里瞅。

于是他们就拿它看各种东西。远处的山脊,飞鸟,接近中的驼队。他们把镜子给纳迪尔看,后者一眼就看出了它的军事价值。他们做了一个表面嵌石榴石的,由纳迪尔转交给可汗,消息传回说可汗很满意。当然这并没能帮卡立德的围院摆脱汗国的人,恰恰相反,纳迪尔状似随意地提到大家都很期待,想知道卡立德工坊接下来还有什么了不起的进展,因为据说中国人最近很不消停,天晓得这种事会发展成什么样。

“永远没完没了,”纳迪尔走后卡立德抱怨道,“就像绞索,每动一动就缠得更紧些。”

“把你的发现分成小块喂给他,”伊旺提议,“看起来就显得更多了。”

卡立德听了他的建议,这为他争取到一点时间。他们研究各种似乎能够在战场上帮助可汗军队的东西,卡立德自己的兴趣只能靠边站;那些跟万物的主要动因有关的活动,通常只在夜里他才纵容自己沉浸其中。夜里他们会把新造的侦探镜对准星星,那个月晚些时候还对准了月亮,结果发现月亮是个遍布岩石与高山的荒凉世界,表面还有数不清的环形坑,就好像被某个超级皇帝的火炮射中了似的。然后有天夜里他们通过侦探镜看

了木星,那晚可真是难忘。卡立德说:“真主在上,它显然也是一个世界,有不同的纬度带——而且看啊,它附近那三颗星,它们比星星还亮。有没有可能是木星的月亮?”

有可能。它们围绕木星快速移动,而且靠木星越近的速度越快,正像是围绕太阳运行的行星。很快卡立德和伊旺就看到了第四颗,并描绘出了所有四颗星的轨道,这么一来第一次看的人就可以先看图,为这一景象做好准备。他们把这一切都编进一本书,又当成礼物呈给可汗——这礼物没有军事价值,但他们用可汗最年长的四个妃子为月亮命名,而他显然十分满意。据说他当时说:“空中的珠宝!属于我的!”

那个陌生人是谁

城里有些派系不喜欢他们。巴赫拉姆走过列吉斯坦,他看出人们在打量自己,有些人看到自己经过就开始或结束谈话,于是他明白不管自己的举止多么无害,他也已经是一个小团体或者派系的一部分了。他跟卡立德是亲戚,卡立德与伊旺和扎哈尔是盟友,他们大家一起构成了纳迪尔·迪万比吉的权势的一部分,因此他们也就成了纳迪尔的盟友。虽说他们是被逼的,就好像造纸时被压榨的纸浆;虽说他们恨他。撒马尔罕还有许多其他人也憎恨纳迪尔,无疑恨得比卡立德还厉害,因为卡立德毕竟还受他保护,而这些其他人却是他的敌人:被他处死、监禁或流放的对手的亲人,或者早先许多次宫廷斗争中败北的人。可汗还有许多其他顾问——廷臣、将领、宫廷里的亲戚——所有人都无比看重从可汗身上分得的那一份关注,同时也嫉妒纳迪尔对可汗的巨大影响力。巴赫拉姆不时听到谣言,说宫廷里又发生了针对纳迪尔的密谋,但细节从来不得而知。他们与纳迪尔之间这种非自愿的关系竟还要在别的地方给他们招来麻烦,巴赫拉姆觉得实在太不公平,跟纳迪尔的关系本身就已经够烦人了。

有一天,藏在暗处的敌人突然化身成实实在在的麻

烦出现在他们面前。巴赫拉姆去拜访伊旺,结果两个巴赫拉姆从没见过的卡迪出现在乌斯藏人店铺的门口,背后还跟了两个可汗的卫兵,外加蒂拉·卡里伊斯兰学校的一小群乌理玛。他们要求伊旺出示纳税的收据。

伊旺一如既往地心平气和:“我不是吉玛。”

吉玛,或者说立约之人,是指那些出生和生活在汗国的非信徒,他们必须缴纳一种专门的税。伊斯兰是正义的宗教,所有穆斯林在真主和律法面前一律平等;不过在那些较低等的人中间——女人、奴隶和吉玛——只有吉玛可以改变自己的地位,他们只需下定决心皈依真正的信仰就行。的确,过去曾有些年代,伊斯兰对异教徒的态度是“要么圣书要么利剑”,而且只有圣书的子民

——犹太人、琐罗亚斯德教徒、基督徒和萨巴人——被允许保留自己的信仰,假如他们非要坚持的话。如今各种各样的异教徒都被允许继续信仰各自的宗教,只要他们跟卡迪登记,并且如数缴纳每年的吉玛税。

这事很清楚,也很常见。但自从什叶派的萨非王朝登上伊朗的宝座,吉玛的法律地位就恶化了——在伊朗尤其明显,那里的什叶派毛拉对纯净十分执着;但在伊朗东边的各汗国也一样,至少有时候是这样。说到底这其实取决于当权者的判断。伊旺有一次就评价说,不确定性本身也是这个税的一部分。

一个卡迪吃惊地问:“你不是吉玛?”

“不是,我来自乌斯藏。我是穆斯塔米。”

穆斯塔米是外国来的访客,被允许在一段时间内居住在穆斯林的土地上。

“你有安曼吗?”“有。”

这是指颁发给穆斯塔米的安全通行许可,每年一次由汗国审核延期。于是伊旺从后屋拿出一张羊皮纸给卡迪看。文件底部有好几个封蜡章。卡迪们仔细检查一番。

“他已经在这儿八年了!”其中一个抱怨道,“超过了律法许可的时间。”

伊旺聳耸肩,不为所动,“延期是今年春天授予的。”

沉闷的气氛笼罩了整个屋子,那些人再次检查文件上的印章。

有人注意到一点:“穆斯塔米是不允许拥有产业的。”

“这间店是你买的?”领头的卡迪又吃了一惊。“不是,”伊旺说,“自然不是。租的而已。”

“按月?”

“按年租赁。在我的安曼延期之后。”“你来自哪里?”

“乌斯藏。”

“你在那儿有房子吗?”“是的。在伊旺。”

“家人?”

“兄弟姊妹。没有妻子孩子。”“那么你的房子谁在住?”

“我妹妹。”

“你什么时候回去?”停顿。“我不知道。”

“你意思是你没准备返回乌斯藏。”

“不,我准备要回去。不过——生意一直很好。我妹妹寄来生银,我把银子打成各种东西。这里是撒马尔罕。”

“生意永远都会很好!所以你有什么理由走呢?你应该是吉玛,你在这里常住,你是可汗治下不信教的臣民。”

伊旺耸耸肩,又指指文件。巴赫拉姆意识到这也是纳迪尔带给汗国的,从伊斯兰的心脏深处带来的:法律就是法律。无论吉玛还是穆斯塔米都受契约保护,只是方式不同。

一个卡迪愤然道:“他甚至不是圣书中的子民。”“我们乌斯藏也有很多书。”伊旺平静地说,就好像

他误解了对方的意思。

卡迪们觉得受了侮辱。“你信什么宗教?”“我是佛教徒。”

“那么你不信安拉,你不向安拉祈祷。”

伊旺没回答。

“佛教是多神论,”其中一个说,“就像穆罕默德在阿拉伯半岛劝服的那些异教徒。”

巴赫拉姆走到他们跟前。“‘对于宗教,绝无强迫,”他激动地背诵道,“‘我不崇拜你们所崇拜的,你们也不崇拜我所崇拜的。这是《古兰经》告诉我们的!”

来人冷冷地瞪着他。

其中一个说:“你难道不是穆斯林?”

“我当然是!要是你知道谢尔·多尔的清真寺,你就知道我是!我从没在那儿见过你——你每个聚礼日是在哪里祈祷的?”

现在卡迪也怒了:“蒂拉·卡里清真寺。”

有意思,因为蒂拉·卡里伊斯兰学校是什叶派的学术中心,正好是反对纳迪尔的。

“‘无信仰的人都是同一宗教。”这是神学家所谓的以圣言反驳。

“只有迪伽拉兹才有资格对律法提出意见,”巴赫拉姆厉声驳斥。迪伽拉兹是指没有利益牵扯的穆斯林,说话时不带不满与恶意,“你不合格。”

“你也一样,年轻人。”

“你们来的这里!谁派你们来的?你们挑战安曼之法,谁给你们的权力?出去!你們根本不知道这个人为撒马尔罕做了多少事!你们这是在攻击可汗本人,你们这是在攻击伊斯兰!出去!”

卡迪们并没有动弹,但他们的眼神变了,里面多了防备。领头的人说:“明年春天我们再谈。”说着瞟了一眼伊旺的安曼。他把手一挥,动作跟可汗一模一样,然后他就领着其他人出了门,走进市集狭窄的街道。

两个朋友默默站在店里许久,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对方。

最后伊旺叹口气。“关于人在伊斯兰世界应该受到何种待遇,穆罕默德不是早就订立了律法吗?”

“律法是真主定下的。穆罕默德只是传达。”

“所有自由人在律法面前一律平等。女人、儿童、奴

隶和不信教者在律法面前则次一等。”

“平等,但他们各有不同的权利,都受律法保护。”“只不过权利不如穆斯林的自由人那么多。”

“他们没那么强壮,所以他们的权利也不那么多。他们都要由维护真主律法的穆斯林自由人来保护。”

伊旺紧抿着嘴唇,最后他說:“神是移动在万物中的力量。是万物移动时所采取的形态。”

“神是穿越世界万物的大爱,”巴赫拉姆附和道,“苏菲人这么说的。”

伊旺点头,“神是数学家。非常伟大而细腻的数学家。神的数学与我们的数学相比,就好像我们的身体之于你们围院那些粗糙的熔炉和蒸馏器。”

“那么你同意有神存在了?我以为佛陀否认有任何神。”

“我不知道。我猜有些佛教徒会这么说吧,说万物都是从虚空中迸发。就我自己而言我不知道。如果包裹眼前一切的只不过是虚空,那么数学又来自哪里?我总觉得它应该是某种能思考的东西创造的。”

听伊旺这么说巴赫拉姆有些吃惊,同时他也不大确定这话是否真诚,毕竟刚刚才有蒂拉·卡里的卡迪来闹事。不过想想也理所当然,因为很显然,如此繁复而壮丽的世界不可能凭空出现,它必定是由某位伟大而慈爱的大神创造的。

最后巴赫拉姆说:“你该来苏菲派的集会,听听我在那里的老师讲什么。”想到大个子乌斯藏人来到他们团体中的画面,巴赫拉姆不禁微微一笑,不过他们的老师多半是会乐意的。

巴赫拉姆取道西边的驼队客栈回围院,印度来的商人在那里扎营,空气中满是烧香和煮奶茶的味道。巴赫拉姆替卡立德买了香水和几袋煅烧的矿物,这时他看到了朵尔,来自拉达克的一个熟人,于是他就过去坐下跟对方一起喝茶,然后又喝蒸馏的烈酒。巴赫拉姆看看商人托盘里的香料和他的青铜小像,他指指那些细节丰富的小雕像。“这些是你们的神吗?”

朵尔看着他,又是吃惊又是好笑,“有些是神,对。这是湿婆——这是迦梨,毁灭者——这是象鼻神伽内什。”

“大象神?”

“这是我们所描绘的他的样子。他们还有其他形态。”

“可是大象?”

“你见过大象吗?”“没有。”

“它们很是震撼人心。”“我知道它们很大。”“不仅仅是大。”

巴赫拉姆抿口茶。“我觉得伊旺可能会皈依伊斯兰。”

“他的安曼遇到麻烦了?”

看到巴赫拉姆的表情,朵尔哈哈大笑,又劝他从装蒸馏酒的罐子里再喝点。

巴赫拉姆遵从主人的好意,然后又回到刚才的问题。“你觉得人有可能改变信仰吗?”

“许多人都做过。”

“你能吗?你能说‘只有唯一的真神吗?”他指指那些小像。

朵尔微笑,“他们都是梵的各种面相,你知道。在那一切背后是大神梵天,在他之中万物合一。”

“也就是说伊旺有可能这么想。说不定他本来就已经相信有一位伟大的真神,众神之神。”

“有可能。神以不同的方式示现给不同的人。”巴赫拉姆叹气。

坏空气

巴赫拉姆走进围院大门,准备去找卡立德,告诉他伊旺的事,这时化学工棚的门突然被撞开,里面的人蜂拥而出,大喊大叫的卡立德和一片浓密的黄烟追在他们身后。巴赫拉姆转身往家跑,想带上艾丝美因和孩子们

一起逃,不过他们已经来到室外跑起来了,于是他便跟着他们出了大门。每个人都在尖叫,然后,当黄色的云朝他们落下,他们就扑倒在地,像耗子一样往前爬,一路咳嗽、干呕、吐唾沫和哭喊。他们滚下小山坡,喉咙和眼睛火辣辣的痛,肺部也被有毒的黄云散发的腐蚀性恶臭灼烧。大多数人都学着卡立德的样用力把头插进水里,只不时抬头浅浅地吸几口气就又低头入水。

黄云终于散去,卡立德稍微恢复精神,马上开始骂骂咧咧。

“那是什么东西?”巴赫拉姆还在咳嗽。

“一坩埚的酸炸了。我们本来在测试的。”“测试什么?”

卡立德没回答。渐渐的,大家脆弱的薄膜组织不再被腐蚀性物质烧得火烧火燎,工人们身上湿漉漉、满脸不高兴,三三两两拖拉着步子回了围院。卡立德派一部分人清理工棚,巴赫拉姆则跟着他去了书房。卡立德在书房里换衣服、洗脸,然后开始往自己的大书里记笔记,写的应该就是刚才那场失败的试验。

只不过那并非完全失败,反正听过卡立德的喃喃自语之后,巴赫拉姆觉得不像。

“你刚才本来想做什么来着?”

卡立德没有直接回答。“我觉得肯定存在不同类型的空气,这似乎是确定无疑的,”他转而说,“不同的成分,也许是,就好像金属。只不过全都不能被眼睛所见。有时候我们能闻出不一样。而且有些能杀人,比如井底的空气。在这些情形底下并不是说没有空气,而是坏空气,或者坏的是空气的一部分。最重要的部分,无疑是。不同的蒸馏、不同的燃烧……你可以把火拨旺或者压低……总之我想着把盐卤、硝石和硫黄混合应该能制造出一种不同的空气。而且也确实如此,只不过太多、太快。就像爆炸。而且显然有毒。”他不自在似的咳嗽两声,“就好像中国炼丹的配方,叫什么万人敌的,伊旺说意思是‘众生杀手。我猜我可以把这种反应给纳迪尔看,并且建议把它用作武器。说不定能用它杀死一整支军队。”

两人默默地思考着这个念头,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这个么,”巴赫拉姆说,“也许能帮纳迪尔稳固他在

可汗心目中的地位。”

他讲出自己在伊旺店里目睹的一切。

“所以说你认为纳迪尔在宫廷里遇到了麻烦?”“是的。”

“而且你认为伊旺可能会皈依伊斯兰?”“他似乎在打听这件事。”

卡立德哈哈大笑,然后痛苦地咳嗽。“真要那样可是怪事。”

“谁都不喜欢被嘲笑。”

“我倒觉得伊旺不会介意。”

“你知道那是他家鄉的名字吗,伊旺?”“不知道。是吗?”

“是的。反正听他的意思应该是。”卡立德耸耸肩。

“也就是说我们不知道他的真名。”

又耸耸肩。“我们谁也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名字。”

爱这世界的广大

秋收来了又去了,冬天来临,东边的山隘将无法通行,驼队客栈都空了。伊旺出现在苏菲的里巴特,让巴赫拉姆的日子变得充实。他会坐在屋子后边,认真听白发苍苍的阿里老师所说的每一个字,自己则很少开口,偶尔开口也只是问一些最简单的问题,通常都是这个或那个词的含义。在苏菲的术语中有很多阿拉伯语和波斯语词汇,尽管伊旺的粟特-土耳其语很不错,有关宗教的术语他却稀里糊涂。最后老师送给伊旺一本安萨里编纂的苏菲技术术语辞典,或者说“伊斯提拉哈”,题名是《一百种场与休憩之地》,辞典有一篇引言,最后一句话是这么说的:“苏菲人灵性状态的真正本质,人的措辞不足以描述它:尽管如此,体验过那些状态的人却完全理解这些措辞。”

据巴赫拉姆看,伊旺遇到的麻烦主要就来自这里:

他没有体验过人家描述的那些状态。

“很有可能,”巴赫拉姆这么说时,伊旺表示同意,“不过我要怎么做才能达到这些状态?”

“靠爱,”巴赫拉姆会这么说,“你必须爱存在的一切,尤其是人。你会明白的,是爱在移动一切。”

伊旺噘起嘴唇。“有爱就有恨,”他会这么说,“它们是同一种过度的感情的两面。用慈悲代替爱,我觉得这样最好。慈悲是没有不好的对立面的。”

巴赫拉姆提议:“漠然?”

伊旺会点头,用心琢磨,不过巴赫拉姆怀疑他也许永远无法得到正确的观点。就巴赫拉姆自己而言,他爱的源泉,就仿佛春天山里喷涌的自流井,是他对妻子和孩子的爱,然后是对安拉的爱,他蒙了安拉的许可,才得以生活在这些美丽的灵魂中间度过一生——不单是妻子和两个孩子,还有卡立德、菲德瓦和他们所有的亲人,以及围院、清真寺、里巴特、谢尔·多尔的大家,实在的还有整个撒马尔罕以及广大的世界,当他真正去体会时就是如此。伊旺却没有这样一个起点,据巴赫拉姆所知,他不曾成家,也没有孩子,再加上他又是不信神的异教徒。他生命中就连更具体的爱也没有,又怎么可能感受到那弥漫在宇宙中的更笼统的爱呢?

对此阿里会说:“比智力更伟大的心并非在胸膛中跳动的心。”关键在于要将他的心朝神敞开,首先让爱从神那里出现。伊旺在有些方面已经做得很好,他懂得如何让自己平静,在安静的时候他也能关注世界。有时他在店里的长榻上过夜,然后在黎明时来围院,静静坐在屋外。他这样坐着时,巴赫拉姆有一两次也出来坐下,在一个无风的日子,纯金色的天空带给他灵感,他背诵了鲁米的诗句:

心之屋变得多么安静!心是温暖的家园,

它容纳了世界。

伊旺一直没有应声,直到太阳跃过东边的山脊、用

仿佛涂了黄油的光线淹没山谷。而且他的回答也只是:“也不知道世界是不是真像婆罗摩笈多说的那么大。”

“他说世界是个圆球,对吧?”

“是的,当然。在大草原上你就能看出来,当驼队的头首先出现在地平线上。我们身在一个大球的表面。”

“神的心。”

没有回答,只是晃动脑袋,意思是说伊旺并不赞同,但也不想反对。巴赫拉姆打消了先前的念头,转而问起印度人对大地面积的估算,因为此刻伊旺的兴趣显然在这里。

“婆罗摩笈多注意到在一年中的某一天,阳光笔直地射下德干的一口井,于是他就安排第二年去到那地方以北一千尤干达处;他测量了影子的角度,并利用球面几何计算出那一千尤干达的弧线是占一个圆的百分之几。非常简单,也非常有趣。”

巴赫拉姆点点头,无疑的确如此,但他们一生里只会看到那么多尤干达的很小一部分,而此时此地,伊旺就需要灵性的光照,或者——需要爱。巴赫拉姆邀请他跟自己的家人一起用餐,看艾丝美因如何上菜,如何教孩子们守规矩。孩子们本身就是一件乐事,他们在奔跑途中停下,不耐烦地听艾丝美因教训,脸上水汪汪的眼睛那么大。他们在围院跑来跑去也是一件乐事。对这一切伊旺都点头。他告訴巴赫拉姆:“你很幸运。”

“我们都很幸运。”巴赫拉姆回答道,而伊旺也同意他。

女神与律法

除开新近开始的宗教学习之外,伊旺也继续与卡立德一起探索与试验。两人把大部分精力都贡献给了纳迪尔和可汗的项目。他们发明了使用镜子和望远镜的远程信号系统,供军队使用;他们还浇铸了体型更大的大炮,还有巨型拖车,用马队或骆驼队将它们从一个战场运到下一个。

“要是想把它们运来运去,我们就需要车路。”这是

伊旺的观察。就连伟大的丝绸之路都不够用,在大部分路段它就只是骆驼走的小径罢了。

他们私下里继续研究事物的动因,最新的项目是一个粗糙的显微镜,它能放大单靠眼睛没法看见的小东西。设备是兀鲁伯伊斯兰学校的天文学家设计的,它只能聚焦很窄的一片空气,所以压在两片玻璃之间的半透明物质最合适;照明则是用镜子反射阳光,从下往上照。然后新的世界出现了,就在他们手指下。

三人花了好多个小时透过显微镜看池水,结果发现里面满是长着奇怪关节的生物,全都在游来游去。他们还看了半透明的石头、木头和骨头薄片,以及他们自己的血——后者充满一团团的小东西,跟池水里的动物像得吓人。

“世界就这么越变越小,”卡立德赞叹不已,“如果能给我们血里的那些小东西抽血,再把它放在更强力的镜片底下,我毫不怀疑它们的血里也会和我们的一样包含许多微小的动物;而那些动物也一样,一直小到……”他的声音低下去,敬畏之情让他面露恍惚。巴赫拉姆从没见他这样高兴。

“很可能有一个可能存在的最小限度,”伊旺讲求实际,“古希腊人假定如此。终极微粒,其余一切都是由它们构成。无疑非常之小,我们永远看不见。”

卡立德皱眉。“这不过是开了个头,人们肯定会造出更强大的镜片。然后谁知道会怎样。也许我们终于能够理解金属的构成,并促成嬗变。”

“也许,”伊旺承认。他往镜片里瞅,自顾自地哼着歌,“至少花岗岩里的小晶体是看得很清楚了。”

卡立德点点头,往自己的笔记本里写了些记录。他转回去看看玻璃,然后把看见的形状画在纸上。他说:“极小与极大。”

“这些镜片是真主赠予的伟大礼物,”巴赫拉姆道,“提醒我们一切都是同一个世界。同一种本质,万物都被结构渗透,但仍然是一,从大到小。”

卡立德点点头,“所以星星也许支配着我们。或许星星也是动物,就像这些生物一样,只不过我们还没能

好好看清它们。”

伊旺摇头。“一切都是一,是的。这好像越来越明显了。但肯定不全是动物。也许星星不像这些小东西,而更像是岩石。”

“星星是火。”

“岩石、火——反正不是动物。”“但都是一。”巴赫拉姆坚持道。

两个老头点头称是。卡立德显得坚定,伊旺则显得迟疑,而且喉咙里还低声哼着歌。

自那天之后,巴赫拉姆觉得伊旺好像总在哼歌。他来围院加入卡立德的演示、跟巴赫拉姆去里巴特听阿里的讲座,还有每次巴赫拉姆去他店里找他,那时他要么在摆弄数字,要么在噼噼啪啪拨弄中国的算盘,而所有这些时候他总是心不在焉、总在哼歌。每逢聚礼日他都去清真寺,他会站在门外听里面的人祈祷和读经,会面朝麦加对着太阳眨眼,但他从不跪下或拜倒或祈祷;而且他总在哼歌。

巴赫拉姆觉得他不应该皈依,哪怕他不得不回乌斯藏一段时间再回来;巴赫拉姆觉得他显然不是穆斯林,所以皈依是不对的。

事实上,几个星期过去,他反而好像越来越奇怪、越来越陌生;他更像是不信真主的人了。他会独自舉行小小的演示,类似于对光献祭,或者是对磁力、对虚空或重力。如假包换的炼金士,不过却是比苏菲派更奇特的东方传统,就好像他不单回转到佛教,而且还往回走得更远,回到了乌斯藏更古老的宗教,伊旺说是叫苯教。

那年冬天,他有时会跟巴赫拉姆一起坐在自己店里的炉火跟前;他会伸直双手取暖,手指从手套尽头冒出来,就好像他的小宝宝。他会用一根长杆烟枪吸印度大麻,偶尔也递给巴赫拉姆吸一口,最后两个人就坐在那里,望着木炭的轻烟在滚烫的橙色上方起舞。有天夜里,暴风雪正紧,伊旺出门去取些柴火,巴赫拉姆瞥见点动静,扭头一看,竟见一个中国老妇人坐在火炉旁。对方穿着红裙,头发往后在头顶梳成髻子。巴赫拉姆惊得

一跳,老妇人转头看他,而他看见她黑色的眼睛里满是星星。他当即从板凳上掉下来,等他摸索着爬起来她已经不见了。伊旺回到屋里,巴赫拉姆跟他形容了她的模样,伊旺耸耸肩羞涩地笑笑:

“城里的这个街区有许多老妇人。这是穷人住的地方,其中有些是寡妇,只能留在过世的丈夫的店里,睡在地板上,还得靠新店主好心容忍才行,而且想尽办法才能不饿肚子。”

“可那红裙子——她的脸——她的眼睛!”

“其实听你说的倒像是灶神。她会在壁炉旁现身,如果你走运的话。”

“我再也不抽你的大麻了。”

伊旺哈哈大笑:“说不抽就不抽,要真这么容易就好了!”

又有一个霜冻的夜晚,那是几周之后,伊旺敲响围院的大门,进门时兴奋得要命——换个人这样大家多半会以为他是喝醉了——就像着了魔似的。

“看!”他抓住卡立德截短的手臂把老头拖进书房,“看,我终于弄明白了。”

“哲人石?”

“不不!才不是那么琐碎的东西!是那条法则,一切其他法则之上的法则。一个等式。看这儿。”

他拿出石板,用粉笔飞快地写写画画,用的是他和卡立德约定的炼金术符号,用来标记在不同情形下会改变的量。

“天上如何,地下就如何,巴赫拉姆不是一直这么说吗。每样东西都被其他所有东西吸引,吸引的程度是精准确定的。将彼此吸引的两个物体的重量相乘,除以它们之间的距离的平方——再乘以可能存在的远离中心体的速度,就得到了吸引力。这儿——拿绕太阳运转的行星的轨道试试,全都行得通。它们绕太阳运行画出椭圆,因为它们全部彼此吸引,同时又被太阳往下拉,所以太阳坐落在椭圆的一个焦点上,而其他所有的相互吸引则构成另一个焦点。”他边说边飞快地画图,巴赫拉姆从没见他这样激动,“这就解释了在兀鲁伯观测到的不一

致之处。行星是这样,位于各自星座中的恒星无疑也是这样,以及从地面飞过的炮弹,还有池水或者我们血液里的那些小生物!”

卡立德一直在点头。“重力的力量,以数学描绘。”“对。”

“吸引力与距离的平方成反比。”“是的。”

“而它作用于一切事物。”“我觉得是。”

“光呢?”

“不知道。光本身包含的物质肯定非常少,如果它确实含有物质的话。但它所具有的物质是会被所有其他物质吸引的。物质吸引物质。”

“但这个,”卡立德说,“就又是远距离的作用了。”“对。”伊旺咧开嘴,“你所谓宇宙之灵,也许。通过

某种我们不知道的介质起作用。重力、磁力、闪电,都是如此。”

“某种不可见的火。”

“也可能它之于火,就好像最微小的生物之于我们。某种精微的力量。同时任何东西都无从逃避。一切都有它。我们全都生活在它之中。”

“存在于一切中的、活动的灵。”“就像爱。”巴赫拉姆插嘴说。

“对,就像爱,”这回伊旺终于表示同意,“相似之处在于若没有它,地球上的一切都会死。什么也不会彼此吸引或排斥、或循环、或改变形态、或以任何方式生活,只会躺在原地,冰冷,死气沉沉。”

然后他微笑起来,接着又变成咧嘴大笑,平整光亮的脸颊凹下去,露出深深的皱纹,马牙一样大的牙齿闪闪发亮:“就是如此!必定如此,你们看见没有?一切都在动——全都是活生生的。而力量的作用正好与物体之间的距离成反比。”

卡立德开口说:“我在想这是不是能帮我们把铅

——”

但另外两个人截断了他的话:“把铅嬗变成金子!

把铅嬗变成金子!”他们大声笑话他。

“一切都已经是金子了,”巴赫拉姆说,而伊旺的眼睛突然亮了,就好像女灶神充盈了他。他把巴赫拉姆拉过去,笨手笨脚地给了对方一个毛茸茸、湿乎乎的拥抱,而且又哼起歌来了。

“你是个好人,巴赫拉姆。很好的好人。听着,如果我相信你的爱,我能留下吗?如果我相信重力和爱,以及万物的合一,你会觉得这亵渎了神灵吗?”

理论不应用就会惹麻烦

巴赫拉姆的生活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忙碌,围院的其他人也一样。卡立德和伊旺继续争论伊旺的伟大猜想,争论它可能的意义;同时他们还进行各种各样的演示,要么是为了测试它,要么为了探究与它相关的问题。但他们的研究对巴赫拉姆的锻造工作毫无助益。巴赫拉姆需要制造更强韧的钢和威力更大的火炮,而两位探索者的论据却深奥难解,又几乎全是数学,想把它们应用到日常的工作中实在太困难,或者根本不可能。可汗的想法是越大越好,而他听说中国皇帝新造了大炮,相形之下,七世纪大瘟疫时陷于拜占庭的那些古代巨炮也变成了小矮子。巴赫拉姆想造出与遥传中的大炮比肩的東西,结果发现它们难以铸造、难以搬动,而且发射时也容易开裂。卡立德和伊旺都给了建议,但通通不见效,于是巴赫拉姆只能回到冶金师傅过去几世纪一直用的老办法:试错。他不断回到相同的思路上,要是他能让铁水够烫、要是他能把原材料的比例调到刚刚好,那么造火炮的金属就会更强韧了。所以问题就在于要增强河水传递给高炉的能量,在于达到极高的温度令熔化的金属变得白炽,亮到刺眼生疼。卡立德和伊旺在黄昏时观察这景象,然后一直争论到天明,想知道通过热从铁里释放的刺目亮光到底源自什么。

这一切都很好,但不管他们往炭火里鼓进多少空气,哪怕铁变得像太阳一样白,像水一样成了液体,甚至比水还要稀,但最后造出的大炮还是跟过去一样容易破

裂。而纳迪尔会出现,事先从不通知,却对他们最新的进展全部一清二楚。很显然围院里有他的奸细,而他也并不怕被巴赫拉姆知道。或者还愿意教他知道。反正他会出现,面露不快。他的表情仿佛在说:再来,快点!——尽管他嘴上是在安慰他们,说他完全相信他们尽了全力,说可汗对飞行轨迹表很满意。他会说:“数学阻挡中国人入侵的力量给可汗留下了深刻印象。”而巴赫拉姆会闷闷不乐地点头,表示尽管卡立德刻意回避,他自己反正是听懂了对方的意思。而且他也会按捺住自己,不为明年春天伊旺的安曼去向纳迪尔寻求保证,因为他觉得还是换个更好的时机再去依仗纳迪尔的善意比较好。于是他就回到工坊,继续尝试别的点子。

新金属、新王朝、新宗教

在巴赫拉姆的实际工作中,他渐渐对一种灰色的金属发生了兴趣。它表面看着像铅,内部又像锡。水银里显然有很多硫黄——如果关于金属的这种描述的确可信的话——而它实在缺乏明显的特征,起初几乎没有引起注意。但后来做了许多小演示和小试验,结果发现它不像铁那么脆,又比金子更有延展性,简而言之,是一种拉齐和伊本·西那都不曾提到过的金属。这念头想想都奇怪。一种新金属!而且它跟铁混合会形成一种钢,看来似乎很适合作炮筒的原料。

“怎么可能有新的金属呢?”巴赫拉姆问卡立德和伊旺,“而且该叫它什么?我总不能老叫它‘那灰色玩意儿。”

“不是新的,”伊旺说。“它一直都跟其他金属一起存在着,但现在我们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炉温,所以它就表达出来了。”

卡立德管它叫“铅金”,只是玩笑话,但因为没有别的名字可用,这个名字就沿用下来。现在每次他们提炼一种发蓝的铜矿都能得到这种金属,它成了他们兵工厂的一部分。

日子在亢奋的工作中一天天过去。东边打仗的传闻增加了。据说蛮族再次冲破了中国的长城,腐朽的明王朝被拉下马,庞大的国家完全陷入暴力的骚动中,而且乱局正在往外扩散。这次的蛮族并非来自蒙古,而是来自满洲里,中国的东北。据说他们是有史以来最能征善战的武士,很可能会征服并摧毁自己前进道路上的一切,包括伊斯兰文明在内,除非有人做点什么,使得抵御他们成为可能。

这就是市集里人们的说法,纳迪尔也一样,他用自己那种更为迂回的方式确认了的确有事情发生。然后冬天过去,又到了发动军事战役的时间,而危机感也随之增强。春天是属于战争和疫病的,按照伊旺的说法,它们是六臂死神最大的两条手臂。

巴赫拉姆在不断的工作中度过了这几个月,他心里总有一种感觉,好像巨大的雷暴就笼罩在东边的地平线上,抬头就能看到,而且移动时与当季的风方向相反:它退向他们这里,预示灾难即将来临。如此痛苦的紧迫感令他更加珍视自己的小家庭,也更珍视围院里更大的家族式生活。他的一双儿女跑来跑去,或者在祈祷时坐立不安,艾丝美因替他们打理衣裳,从来都无可指摘,而且他们也是最最礼貌不过的,只除了被惹恼的时候——两个孩子都有易怒的倾向,其程度令父母双方都十分惊讶,这是两人深夜交谈时一个主要的话题。他们夜里醒来,艾丝美因出屋小解,然后回来再次脱下长裙,月光下她的胸部就仿佛银色的雨滴洒落在肋骨上。巴赫拉姆托起它们替它们取暖,这时整个世界都昏昏欲睡,此时的性事是日常生活中一个无比美好的空间,睡眠的拯救者,身体的梦,远比一天中其他任何部分都更溫暖、更有爱。没错,每天的日子都很难,有些日子,天亮后他竟无法相信夜里的美好真的发生过,他和艾丝美因,穿着和举止都那么一丝不苟,艾丝美因监督女人干活比卡立德最独裁的时候还要凶,而且她也不跟巴赫拉姆说话,甚至也不看他,除非是一脸公事公办的样子,这当然是非常恰当和正确的;然而深夜在床上时,她却会和他一起进入到狂喜与激情的世界,真是难以置信。午后巴赫拉姆会看着她心想:爱改变一切。毕竟他们全都不过是动物,真主造他们跟造猴子也没差太多,所以为什么女人的胸部不应该好像母牛的乳房一样呢,像母牛的乳房一样,在她俯身干活时毫无美感地吊在身前晃荡。然而爱将它们变成了最最美丽的球体,而这一点适用于整个世界。爱能对一切施以魔法,也只有爱能拯救他们。

卡立德在为新的“铅金”寻找出处,他从过去的老书里挑了些信息比较丰富的出来读,结果被贾比尔·伊本·哈扬的古代经典《物性大典》中的一个段落吸引。书的写作年代是圣战最初的几年,贾比尔列出了七种金属,即金、银、铅、锡、铜、铁和哈什尼——意思是“中国铁”,暗灰色,打磨后呈银色,中国人自己管它叫白铜。贾比尔说中国人用它造镜子,看了可以治疗眼疾。卡立德自己的眼睛一年比一年差,于是马上用他们自己的铅金造了一面小镜子,想看看有没有效果。贾比尔还表示说哈什尼做成的铃铛尤其悦耳,于是卡立德就让人把手头剩下的铅金铸造成铃铛,看看音色是不是真的特别优美,这也可能有助于确认这一金属的身份。大家一致认为铃声十分动听,但看了它做的镜子卡立德的眼睛却没什么好转。

“就叫它哈什尼吧,”卡立德叹口气,“谁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但他继续尝试各种演示,无数个夜晚他一夜无眠到天明,为每次试验都写下厚厚的评论。他和伊旺坚持不懈地研究。卡立德指挥巴赫拉姆、帕克斯塔阔、贾里勒和工坊其他老资格的匠人制造了新的望远镜、显微镜、压力计和泵。冶金的技术与制作机械的手艺在围院里结合起来,赋予他们创造新东西的巨大力量;只要他们能想象某种东西,就能造出大致相似的第一个样品。每次老匠人把模子和工具做得更精确,误差就能调得更低,就这样他们在各个领域不断进步,从精巧的时钟到威力巨大的水车或炮筒,样样都能改良。卡立德拆解了一台波斯的地毯制作设备,并研究所有的金属小零件,然后他告诉伊旺说,可以把它跟一套齿条齿轮连在一

起,再用塑成字母形状的印章取代机器上的穿线器,印章排列起来、沾墨之后挤压在纸上,这样就能一次写出一整页书,而且想重复多少遍都可以,然后书就会变得像炮弹一样寻常了。伊旺听了哈哈大笑,他说乌斯藏的喇嘛早就在刻类似的墨块,不过卡立德的点子更棒。

与此同时,伊旺继续研究他关心的数学问题。有一次他对巴赫拉姆说:“这些东西根本只有神才能想到,尤其还将它们具现为世界!哪怕我们只是勾勒出其中的百万分之一,我们也可能会了解到许多许多东西,超过有史以来任何有知觉的存在,并且清楚地看到神圣的心智。”

巴赫拉姆不太有把握似的点点头。现在他已经知道他不想让伊旺皈依伊斯兰,因为皈依无论对真主还是对伊旺似乎都是虚伪的。他知道自己这么想很自私,而且也知道这事真主会处理的。说实话他似乎已经处理好了,因为聚礼日伊旺不再出现在清真寺,也不再去里巴特听宗教研究。真主或伊旺赞同巴赫拉姆的观点,或者二者都赞同他。信仰是不可假装的,也不可用于世俗的目的。

龙咬世界

最近巴赫拉姆去驼队客栈时,总会听说东方又传来许多令人不安的故事。局势一片混乱,中国新兴的满洲王朝有意向外扩张;新的满洲皇帝篡夺了明朝的天下,但对自己征服的这个老迈衰微的帝国并不满意,他下定决心要以战争令帝国复兴。他要将自己的战果延伸到南边种植水稻的富裕王国,安南、暹罗和缅甸,还要再加上世界中央那些干燥缺水的荒漠,也就是将中国与伊斯兰世界分隔开的沙漠与群山、丝绸之路穿过的地带。跨越那片荒漠后他们就会突入印度,那里有伊斯兰的汗国和萨非王朝。驼队客栈里的消息是叶尔羌和喀什噶尔已经被攻克——这话很容易相信,因为过去几十年里守卫那两处地方的,就只有明朝戍边部队的极少数残余和当地的土匪军阀。在那些荒漠与布哈拉汗国之间仅仅

隔着塔里木盆地和拔汗那山,丝绸之路在两三个点上穿过那些地方,而驼队能走的地方,军队的旗帜自然也能跟过来。

那之后不久,事情就成真了。消息传来,满洲人的旗帜插上了吐尔尕特山口,它是一个丝绸之路的高点,位于塔什干和塔克拉玛干之间。如此一来,至少东边来的驼队会中断一段时间,这也就意味着撒马尔罕和布哈拉从世界各方交流的伟大中心点,变成了一个基本无用的端点。这对贸易来说实在是一种灾难。

这消息是由最后一批驼队带来的,亚美尼亚人、卓特人、犹太人和印度人,他们被逼无奈,只能扔下货物逃命。看来似乎新疆与哈萨克大草原之间的准噶尔门也即将失守。消息在撒马尔罕的各个驼队客栈飞快传开,而在此休息的大多数驼队都改变了计划。许多人决定返回法兰克斯坦。那里虽然遍地是微不足道的泰法之争,但至少完全属于穆斯林,那些小小的汗国、酋长国和苏丹国大部分时间都会彼此贸易,哪怕是在交战期间。

这类决定很快会将撒马尔罕变成瘸子。只作为端点的撒马尔罕什么也不算,就只是伊斯兰世界的边缘而已。纳迪尔忧心忡忡,可汗怒不可遏。赛义德·阿卜杜勒·阿齐兹下令夺回准噶尔门,于是一队人马被派去守卫开伯尔山口,这样一来至少能保障与印度的贸易往来。

纳迪尔带着一个大块头卫兵来到围院,一带而过地把可汗的命令告知卡立德和伊旺。听他陈述问题的方式,就好像一切都是卡立德的错。告辞之前他通知他们说,巴赫拉姆和他的妻儿要跟他一道返回布哈拉汗国。卡立德和伊旺必须设计出能打败中国人的武器,然后才会允许他们返回撒马尔罕。

“在王宫也会允许他们接待访客。欢迎你去探望他们,或者去跟他们一起住也可以,虽说我相信你的工作最好还是在这里进行,毕竟你的人手和机器都在这儿。如果我认定你在王宫里干活速度更快,我会把你也挪去的,相信我。”

卡立德瞪着对方,气得不敢说话,因为他一开口就

难免要危及大家。

“伊旺要搬到这里来跟你一起,因为我判断他在这里最有用。我们承认他在国事上的重要性,所以他的安曼将提前获准延期。事实上他是不准离开了。而且他也回去不了。东边苏醒的巨龙已经吞食了乌斯藏。所以你现在是担负起了真主赞许的任务,被套上这架车你很有理由感到荣幸。”

他又屈尊瞥了巴赫拉姆一眼。“我们会好好照料你的家人,而你要好好照料这里的事。你可以去宫里跟他们住,也可以在这里帮忙,随你高兴。”

巴赫拉姆点点头,绝望和恐惧令他哑口无言。最后他看著艾丝美因和孩子们挤出一句:“我会两头兼顾。”

一切都永远脱离了轨道。

许多人的人生都像这样改变了——突然而然、再也无法回头。

来自真主的武器

考虑到巴赫拉姆的心情,卡立德和伊旺将整个围院都组织成了军工厂,所有的测试和演示都致力于增加可汗军队的威力。强度更高的大炮、爆炸力更强的火药、旋转炮弹、众生杀手;此外还有发射表、补给方案、可供极远距离交谈的镜子用字母表;他们制造了这一切,还有更多。巴赫拉姆一半时间跟艾丝美因和孩子们住在大汗的宫廷,另一半时间则在围院度过。不论昼夜,一天中的每个时间他都曾行走在布哈拉大道,最后大道变得像院子里的小路一样熟悉了。有时他会骑在马上睡过去,而他的马哪怕瞎了眼,也不会在这条路上走丢。

他们为可汗发动战争的能力带来了异乎寻常的巨大进步,或者本来是会这样的,如果赛义德·阿卜杜勒军队的指挥官能被强制遵从卡立德的指示,或者如果卡立德能耐心教导他们。但双方都太骄傲,不肯俯就对方。纳迪尔既没有强制命令将军们服从卡立德,也没有拿可汗的财富雇佣更多经验丰富的士兵,巴赫拉姆觉得这是纳迪尔的重大失误,但不管他怎么想,事情还是毫无进

展。就连了不起的纳迪尔·迪万比吉也并非无所不能,说到底他的权力取决于他提出的建议能在多大程度上左右可汗的想法,而可汗还有其他谋士、各有不同的建议。说不定就在他们最需要纳迪尔的权势时,可汗对他的宠信却正好走上了下坡路,所以卡立德和伊旺弄出再多创新也无济于事——谁知道呢,说不定甚至正好是他们的创新导致的。可汗原本就不是以良好的判断力著称,再说他的钱袋或许也并非深不可测,虽说过去看起来似乎如此——过去市集、驼队客栈和建筑工地全都像蜂巢一样热闹非凡,而且都在向他纳税。

反正艾絲美因似乎是这么想的,尽管大部分内容巴赫拉姆都得从她的表情和沉默去推测。她似乎相信时时刻刻都有人监视他们,哪怕是在万籁俱寂他们无法入睡的时候。这个念头实在有些可怕。孩子们立刻喜欢上了宫里的生活,就好像掉进了《一千零一夜》的美梦里,而艾丝美因也丝毫不曾戳破他们的幻想,尽管她当然明白他们只是囚犯,一旦碰巧赶上可汗心情欠佳,一家老小就可能性命不保,无论惹他不满意的是卡立德、还是东边或任何其他地方的情形。所以她自然不肯说出任何可能招人反感的话,只是说人家给他们吃得多好、待他们多么和善、她和孩子们如何越来越健康。只有两人独处时她才会用目光对巴赫拉姆说话,说她其实多么害怕,以及她多么希望他能满足可汗的心愿。

这一切卡立德当然心知肚明,也不必女儿的眼色来告诉他。巴赫拉姆看出他花了越来越多的心思去改进可汗的军事能力,不仅是在军工厂努力工作,还去讨好那些比较容易受人影响的将军,并且旁敲侧击或者直截了当地对所有问题提出建议,从借助纯土堆的防御力去革新城墙,到在布哈拉和撒马尔罕挖井排污。所有纯理论的演示都被否决,而卡立德也一点没有浪费时间发牢骚。不过他们取得的进展有快有慢。

在城里各处,谣言像蝙蝠一样满天飞,吞噬了白昼的光明。满洲蛮子征服了云南、蒙古、鞑靼、乌斯藏、安南以及莫卧儿帝国延伸到东边的部分;每天被征服的都是某个新地方,某个距离更近的地方。对这些谣言根本

无从辨别真伪,而且确实它们也经常被驳斥,要么是有直接矛盾的消息,要么仅仅是因为驼队仍不断从提到的某些地区过来,而商人们并未见到什么不同寻常的事,虽说他们也都听到过谣言。什么也不确定,唯一确定的事就是东边的情势动荡不安。驼队确实不如过去来得勤了,而且来的也不只是商人,还有整个家族,穆斯林或犹太人或印度人,全都被那个名为“清”的新王朝吓得背井离乡。建立了好几个世纪的外国人定居点像阳光下的霜冻般消散无踪,而流亡的人川流不息涌向西方,想着伊斯兰世界的情形应该更好些,无论是莫卧儿、奥斯曼还是法兰克斯坦的泰法苏丹国。无疑的确如此,因为伊斯兰是讲律法的;然而巴赫拉姆还是在他们脸上看到了悲苦、困顿和惊恐。为了搞到食物,男人们想尽了各种办法,甚至只能乞讨。他们可供交换的东西早就消耗殆尽,而他们还得穿越世界西半的广袤大地。

好在那里至少是世界上属于穆斯林的那一半。可是拜访驼队客栈曾经是一天中他最喜欢的时光,如今却令他焦虑、畏惧,让他变得像纳迪尔一样坚决,无比期待卡立德和伊旺能想出办法保护汗国不被入侵。

“拖慢进度的不是我们,”有一天深夜卡立德在书房里嘀咕,“纳迪尔自己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军事家,再说他对可汗的影响力也并不稳当,而且是越来越不稳当。至于可汗本人——”他叹口气。

巴赫拉姆也叹口气。谁也没法反驳,赛义德·阿卜杜勒·阿齐兹实在不是什么有智慧的人。

“我们需要一种既致命又壮观的东西,”卡立德说,“既能对付满洲人也能对付可汗。”巴赫拉姆留下他一个人研究炸药的各种配方,自己骑马踏上漫长而寒冷的旅程,返回布哈拉的宫殿。

卡立德找机会纳迪尔见了一面,回来时嘟囔说如果他提议的这次演示一切顺利,纳迪尔就会放艾丝美因和孩子们回围院。巴赫拉姆欢欣鼓舞,但卡立德警告他:“全看可汗是不是满意,而谁又知道什么东西才能让他满意。”

“你想的是什么样的演示?”

“我们得制造包含中国人万人敌配方的炮弹,炮弹不在发射时爆炸,而是在落地时爆炸。”

他们试了几种不同的设计,结果就连试验也十分危险;不止一次人们被逼得四散逃命。真能做成的话,它会是很可怕的武器。如果一切都是安拉的意愿,那么这种武器肯定是来自祂的礼物了,于是你很容易就可以忽略它的恐怖之处。

最后他们制造出了后背扁平的中空炮弹,内部有两个由锡片隔开的舱室,注满众生杀手的液体成分。装在炮弹鼻翼里的一包闪光粉会在击中目标时爆炸,炸碎内部的锡片,于是构成气体的成分就混合到一起。

他们不断改进,最后十次里能成功八次。还有另一种炮弹,完全装满火药,外加点火剂,撞击后的爆炸声震耳欲聋,炮弹会像子弹碎片一样四分五裂。

两种他们各造了五十枚,并且安排好在河边的试验场做演示。卡立德从制胶的工匠手里买了一小群伤残的马,并保证说会把它们卖了,钱还给对方,而且到时候马已经处理好了。马夫把这些可怜的家伙拴在木桩上,刚好在试验用大炮的最大射程处。可汗和廷臣们来了,照例服饰华贵,而且对这老一套似乎感到有些无聊;卡立德把脸转开,假装忙着侍弄大炮,这是他敢做出的最接近鄙夷的姿态。巴赫拉姆看出这样不行,于是走到纳迪尔和赛义德·阿卜杜勒·阿齐兹跟前致敬、问候,他先解释了武器的原理,等老头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走过来,他又稍显夸张地介绍卡立德出场。

卡立德宣布演示准备就绪。可汗以他独有的漫不经心把手一挥,卡立德就朝守在大炮旁的人示意。后者拿火柴点火。砰一声巨响,大炮喷出些白烟、往后一冲。炮弹的角度被调得相当高,以便炮彈落下时会以尖端重重落地。白烟盘旋着,所有人都盯着拴在远方平原上的那些马;什么也没发生,巴赫拉姆屏住呼吸——

一片黄烟在马群中炸开,马纷纷跳起来想躲开它;有两匹马拽倒木桩飞快地跑了,有几匹跑的时候被绳子拉倒。这期间黄烟一直在向外扩散,就仿佛中心有一堆

看不见的火,那是一种芥末黄的浓烟,漫过马的时候就模糊了它们的身影。有一匹马挣脱了系绳,但不小心跑错方向,回到了烟雾的一根卷须里;他们能看清的就只有它。只见它在雾气中人立而起,然后重重跌倒,它拼命挣扎想站起来,最后抽搐着瘫倒在地。

黄烟缓缓消散,它被风吹着往山谷下游飘去,看起来似乎沉甸甸的,并且久久滞留在地面下陷的位置。平原上躺着二十四匹马的尸体,它们散落在一个半径至少两百步的圆圈中。

“如果那个圈里有一支军队,”卡立德说,“那么,唯一真神最伟大的仆人、至高的可汗,他们也会像这些马一样死透了。而你可以拥有二十门装了这类炮弹的大炮,或者一百门。凡人的军队永远不可能征服撒马尔罕。”

纳迪尔似乎有些惊魂不定,他问:“要是风向变了朝我们吹过来呢?”

卡立德耸耸肩。“那么我们也会死。所以必须制造射程远的小炮弹,而且尽量往下风处发射。气体最终还是会散去,所以如果风只是稍微朝你的方向吹,可能也并没有太大关系。”

可汗本人似乎也被演示惊呆了,但渐渐就越来越满意,仿佛看到了新型的烟火表演。他这人实在叫人摸不透。巴赫拉姆怀疑他有时候故意装傻,好在自己与所有谋臣之间遮上一道帷幕。

现在他朝纳迪尔点点头,领着自己的廷臣踏上返回布哈拉的大道。

“你得明白,”回围院的路上,卡立德提醒巴赫拉姆,“可汗身边有不少人想把纳迪尔拉下马,刚才那群人里就有。对他们来说武器多好并不重要。事实上越好就越糟。所以他们反对我们,并不单单是因为他们蠢得无可救药。”

这种事在所难免

第二天纳迪尔出门时带上了自己的全部护卫,还带

来了艾丝美因和孩子们。对巴赫拉姆谄媚的感激,他只是略一点头打发了对方,然后他对卡立德说:“我们可能会用到毒气炮弹,我要你尽量多造,至少要五百,等可汗回来时自然论功行赏。他现在就把你的家人还给你,作为奖赏的提前保证。”

“他要离开?”

“布哈拉出现了疫病。驼队客栈和市集、清真寺、伊斯兰学校和王宫全都关闭了。宫廷的重要成员都将随可汗去他的夏宫。我会在那里替他安排一切事务。你们自己想办法。如果你们离开城里也还能干活,可汗不会禁止,但他希望你们能把自己关在围院里继续工作。等疫病过去我们再会合。”

卡立德问:“满洲人呢?”

“我们听说他们也染了病。这自然是在意料之中。也许疫病就是他们带来的也说不定。甚至有可能是他们把自己的病人送到我们中间,好让我们也感染。这跟朝敌人投掷有毒的空气也没什么区别。”

听到这话卡立德红了脸,但他什么也没说。纳迪尔离开了,显然在逃离撒马尔罕之前,他还有其他任务。他一走,卡立德就砰一声关上大门,低声诅咒他。妻儿的意外回归令巴赫拉姆喜不自禁,他紧紧拥抱他们,直到艾丝美因大叫说他快把他们压扁了。全家人都流下了喜悦的泪水,所以等巴赫拉姆发现事情不对时已经过了好久——他们忙着封锁围院、断绝与城市的联系,十年前瘟热横扫撒马尔罕期间他们就这么干过,那次他们只失去了一个仆人,他溜去城里探望女朋友,结果再也没回来——所以过了好久,巴赫拉姆才看到女儿莱拉脸上泛着高热的红晕,躺在一张斗柜上翻来覆去。

他们把她放在一间有床的屋子里。艾丝美因担惊受怕,脸拧成一团。卡立德宣布莱拉要在那里隔离,吃喝都在里头,用杆子、网袋、盘子和葫芦送进门里,而且她用過的东西不能再给其他人用。但在这一切措施实行起来之前,艾丝美因当然抱过了她的小女儿,而第二天在卧室里巴赫拉姆看见她脸颊潮红,看见她如何呻吟着醒来。她抬起胳膊,结果腋下出现了疫病的征象:皮

肤底下冒出黄色的硬结,甚至(在她放下手臂时他似乎看见)像红宝石一样有许多琢面,就好像她由内而外变成了珠宝。

那之后他们就纷纷病倒,巴赫拉姆的时间全都用来照料其他人,无论日夜他都在到处奔忙,他也在发着烧,只不过跟病人发的烧不是一种。卡立德敦促他绝不要去碰生病的家人,也不要走进他们呼吸可及的范围内。有时巴赫拉姆尽量遵从,有时他却又紧紧拥抱他们,就仿佛他能把他们拴在这个世界。或者能把他们拉回来,在孩子们死去的时候。

然后成年人也开始死去,而他们被封锁、与外界隔开,只不过不是作为安全屋,而是作为病宅。菲德瓦死了,但艾丝美因还在坚持;卡立德和巴赫拉姆轮流照料他,伊旺也来围院跟他们一起。

有一天夜里,伊旺和卡立德让艾丝美因朝一片玻璃吹气,他们用自己的小镜片观察了潮气,看完没怎么说话。巴赫拉姆也看了几眼,他瞥见一大群细小的龙、石像鬼、蝙蝠和其他生物。他实在不忍再看,但他明白他们完了。

艾丝美因死了,同一时间卡立德也露出患病的征象。伊旺待在卡立德工坊的长榻上无法起身,但他用那显微镜观察自己的呼吸、血液和胆汁,他尽量清晰地记录下疾病在自己身上发展的进程。有一天夜里,他躺着喘粗气,并用低沉的声音说:“我很高兴我没有皈依。我知道你并不希望。要是皈依了现在我就会成为渎神的人了,因为如果真有神存在,我是要为了这个而谴责祂的。”

巴赫拉姆没有应声。这是神的审判,但审判的是什么呢?他们的所作所为吗?那些气体炮弹是对神的冒犯吗?

“老人活到七十,”伊旺说,“我才三十。剩下这些年我该拿它们怎么办?”

巴赫拉姆无法思考。他呆呆地说:“你说过我们会再回到世上。”

“没错。但我喜欢这一生。这一生我还有好多事想

做。”

他继续在长榻上苟延残喘,但他吃不下东西,皮肤也那么烫。巴赫拉姆并没有告诉他卡立德已经死了,他死得非常快,他是被悲伤与愤怒击垮的,因为他失去了菲德瓦、艾丝美因和孩子们——就仿佛死于中风而非疫病。巴赫拉姆只是陪乌斯藏人一起坐在静悄悄的围院里。

有一次伊旺哑着嗓子说:“我在想纳迪尔是不是知道他们被感染了,故意带他们回来好杀掉我们。”

“可是为什么呢?”

“也许他害怕众生杀手,或者是宫廷里的派系之争。除了我们之外他还有别的事要考虑。或者也可能是别的人干的。或者不怪任何人。”

“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了。”

“的确。说不定宫廷也已经不复存在。纳迪尔、可汗,他们所有人。”

“我希望如此。”巴赫拉姆的嘴说出这话。

伊旺点点头。黎明时他死了,一言不发,挣扎着死去。

巴赫拉姆让围院的幸存者都拿布蒙住脸,把尸体运到化学池背后一间封闭的工坊里。他的精神已经远远脱离身体,竟会因僵硬的四肢的动作而吃惊。他说话时也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做这——做那。我们来吃东西。然后,在他提着一个大罐子去厨房的路上,他感觉到了腋下的肿块。他坐下来,就好像膝盖背面的筋腱被挑断了似的,他心想,我猜轮到我了。

回到中阴

小小的迦提挤在一起、蜷缩在中阴的黑色地板上;经历了那样的结局之后,不难想象他们这一次是多么沮丧,多么消沉。谁又能责备他们呢?他们为什么还会愿意继续下去?他们看不出美德获得了什么奖赏、看不出有什么向前的进展——看不出任何正法的正义。就连巴赫拉姆也无法从中找出任何的善,其他人则根本懒得

再尝试。在被迫喝下忘川水、一切都再次变得模糊之前,他们回首往昔,看见自己无数次重复地投胎转世,但他们的一切努力中却看不出任何模式。也许神真的有某种计划,或者哪怕是一种规矩,也许那一长串的转世理应积累出某种意义,而不仅仅是无意识的重复,也许时间本身不仅仅是一连串的混沌,可是谁也看不出来。每次投胎时,最初的体验似乎暗示说,他们转世的故事应当是某种不存在死亡的叙事,可最后却又总会变得像停尸房一般可怖。为什么还要继续读下去?为什么还要再捡起那本怀着嫌恶与痛苦、扔到对面墙上的书继续读下去?为什么还要去忍受如此的残酷、如此糟糕的业力和如此拙劣的情节设计?

理由很简单:这些事情都发生了。它们发生过无数次,与这一次完全相同。大海因我們的泪水变咸。谁也无法否认这些事情发生过。

因此人别无选择。他们不可能逃脱生死的轮回,在当下的体验中无从逃脱、在事后的审思中也同样不能;而编纂他们故事的人,老红墨本人,必须诚实地讲述他们的故事,必须着眼现实,否则他们的故事就将失去意义。而故事必须有意义,这非常关键。

所以。现实逃无可逃:他们挤成一团,十二个悲伤的灵魂,围坐在巨大的审判大舞台的偏远角落。这里又冷又暗。这一次完美的白光仅仅持续了最短暂的片刻,一道仿佛眼球炸裂似的闪光;那之后他们就又回到这里。高台之上,地狱犬、魔鬼和黑神嬉笑跳跃,朦胧的薄雾包裹一切、削弱了所有的声音。

巴赫拉姆试着说话,但却想不出有什么可说的。他仍因他们在世的最后几天而呆滞;他本来准备着起床、出门、开始又一天,度过又一个与之前一模一样的早晨。面对来自东方的入侵危机、面对家人之死,要是活着就意味着他必须如此的话——总之他准备好了要面对那一天碰巧带来的任何麻烦、任何危机,当然,这就是人生。但不是这个。他还没准备好面对这个。为适时的死亡流下的盐之泪、为过早的死亡流下的明矾之泪:苦涩像烟一样充满空气。我是喜欢那一生的!那一生

我还有好多事想做!

卡立德坐在那里,姿态跟过去完全一样,就仿佛安坐在书房里思考某个问题。那景象带给巴赫拉姆剧烈的遗憾与悲伤。那一生,全没了。去吧,去吧,去到彼岸

……过去已逝。就算你还能记得它,它也已经逝去。而就在它发生的当下,巴赫拉姆也知道自己爱这一切,他一直活在一种对当下的怀念中,每一天都是如此。

现在全没了。

迦提的其他成员围在卡立德周围,在廉价的木地板上坐着、瘫着。就连赛义德·阿卜杜勒也心乱如麻,不只是替他自己伤心,而是为他们所有人难过,为大家离开了那个动荡不安却又如此有趣的世界而悲伤。

一段时间过去,也许只是片刻,也许是一年、一个时代、一劫,在这么个可怕的地方谁又能说得清呢?

巴赫拉姆深吸一口气,他鼓起劲坐直了。他坚定地宣布:“我们在进步。”

卡立德嗤之以鼻。“我们就好像猫爪子底下的老鼠。”他朝上方的舞台挥手,荒谬怪诞的场景仍在不断展开,“要我说祂们都是气量狭窄的混蛋。祂们杀我们来取乐。祂们自己不会死,也不明白。”

“忘了衪们,”伊旺建议,“这一切我们都只能靠自己。”

“神审判,并再次将我们送去世界里,”巴赫拉姆说,“人发起、神处置。”

卡立德摇头。“看看祂们。祂们是一群恶毒的小孩子在玩游戏。没有人领导祂们,根本没有众神之神。”

巴赫拉姆吃惊地看着他。“你难道看不见那包容一切的神、那位我们安歇在他之内的神?安拉,或者梵天,或者别的什么名字,唯一真正的众神之神?”

“不。我丝毫也没看见他存在的迹象。”

“你根本没看!你还从来没去看过!等你看了你就会看见它的。等你看见它,一切都会不一样。然后就没事了。”

卡立德怒视他。“别拿这愚昧的蠢话侮辱我们。天啊,安拉,如果你真的存在,为什么你要把这傻小子强加

给我!”他踢了巴赫拉姆一脚,“没有你更容易!你和你那该死的‘没事了!一切都他妈一团糟!而你那些蠢话只是让情况更糟了!难道你没看见我们刚刚遭遇了什么?你的妻子和儿女,我的女儿和外孙?这根本不是什么‘没事了!拜托你,从这儿开始!我们身处的地方也许是幻境,但这不是心存妄想的借口!”

巴赫拉姆有些受伤。“是你放弃了努力,”他抗议道,“每次都是。你的愤世嫉俗就是——你连试也不试。你缺少坚持下去的勇气。”

“放屁。我还没放弃呢。我只是不愿意说着满嘴谎话去尝试。不,你才是从来连试也不试。遇到困难总是等着我和伊旺解决。你倒是来做一次!见鬼,别满嘴胡说什么爱不爱的,你亲自动手来做一次!你自己试试,等你能直面真相了,再来看看随时面带笑容有多难。”

“嚯!”巴赫拉姆给刺伤了,“我尽了自己的本分。我从来都尽了自己的本分。没有我,你们谁也撑不下去。我跟其他人一样,清楚真实的状况是什么样,这种时候还能把爱放在心里是需要勇气的!发脾气很容易,谁都能发脾气。难的是行善,难的是心存希望!难的是继续爱!”

卡立德晃晃左手。“这些都很好,但只有当你面对真相、为真相战斗过之后,它们才有意义。我烦透了爱和幸福——我要正义。”

“我也一样!”

“好啊,那就让我瞧瞧。下次我们再回到可悲的世界里,让我瞧瞧你能做什么,除了整天傻乐之外。”

“我会的!”

“很好。”

卡立德费力地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赛义德·阿卜杜勒·阿齐兹跟前。他也不出言警告,一脚就把对方踢得滚到舞台对面。“还有你!”他咆哮道,“你又有什么借口!为什么你就非得那么坏?一致性不是借口,你的性格也不是借口!”

赛义德从地板上抬眼瞪他,将擦破皮的指关节放在嘴里吮着。

他的目光里像有一把把小刀:“别烦我。”

卡立德作势还要踢他,但又放弃了。“你会有报应的,”他跟对方保证,“总有一天,你会有报应的。”

“别管他了,”伊旺建议,“真正的问题不在他,而且他永远都会是我们的一部分。别管他,也别管那些神。我们只管靠自己把事情做好。我们可以制造我们自己的世界。”

经纱和纬纱

一夜足以改变世界。

“看门人”派出的跑者带着贝壳串珠赶往各地,宣布在“浮桥”召集议事会,希望将那个被他们称作“西来”的外国人擢升为首领。五十位大酋长同意会面。这种事本来也很常见,因为首领的数量远比大酋長要多,再说首领的头衔并不会世袭,每个国家都可以自由选择。选择的依据很简单,就是看人在“战路”中的表现和村里的情形。只有一点异乎寻常:他们准备擢升的候选人是外国人。不过那人已经同看门人生活了一段时间,消息也早已传遍九国八部落,据说他很有趣。

他是被一队外出作战的看门人战士救下来的。他们跑去西边很远的地方,袭扰紧邻易洛魁联盟西边的苏族人。战士们恰巧赶上苏族人拷打俘虏,被拷打的人用铁钩穿胸吊着,身下燃了一堆火。在等待埋伏完成期

间,战士们听到那人侃侃而谈,并大为心折。那人说的是一种看门人方言,就好像看见他们藏在附近似的。

被拷打时常见的行为是在敌人面前充满激情地大笑,以示凡人施加的痛苦永远不可能战胜精神。外国人却不是那样。他心平气和地对着俘虏他的人发表评论,说的却不是苏族话而是看门人的语言:“你们真是十分无能的拷打者。伤害精神的并非激情,因为一切激情都是鼓励。只要你们恨我,你们就是在帮我。真正痛苦的是像橡实一样被磨成粉末。在我的家乡,人们有一千种装置可以撕裂肉体,但伤人的却是他们的漠然。在这里你们让我想到我是人,一个充满激情的人,也是他人激情的对象。在这里我感到幸福。并且马上就会有远比你们伟大的战士要来解救我。”

埋伏在旁的塞内卡人将这视为无可辩驳的攻击信号,于是一面大声喊杀,一面冲出去,把能抓住的苏族人都剥了头皮。他们还专门费心救下了那个俘虏,毕竟他用他们自己的语言发表了那样一番雄辩。

他们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们在?

因为吊在高处,那人说,他看见了从树丛里露出的眼睛。

那你又怎么会懂得我们的语言?

这座岛的西岸有一个部落,是你们的亲族,很早以前搬去那里的。我跟他们学会了你们的语言。

于是他们照料他、带他回家,而他就与看门人和“大山之民”在尼加拉附近住了好几个月。他与他们一道外出打猎、踏上“战路”,他的成就在九国中流传开,许多人都见到他并为之折服。他被擢升为首领没有一个人觉得吃惊。

议事会的地点定在卡南代瓜湖头部的那座小山。易洛魁联盟最早就是在那里现身于世间,仿佛从地里钻出的鼹鼠。

山之民、花岗岩之民、燧石所有者和织衣人,全都沿着横贯联盟土地的“长屋小径”往西走。其中织衣人是两代人以前从南边北上来的,当时他们跟从东方渡海而

来的人有些冲突。大家在距离看门人议事屋一段距离的地方扎营,又照古老的传统派出跑者,宣布自己已经抵达。塞内卡的大酋长们确认了议事会的日期,并重申对大家的邀请。

约定的那天早晨,人们在黎明前就起身收拾好铺盖卷,然后蹲在各自的篝火旁简单吃了点烤玉米饼和枫树汁。黎明时分天空清朗,只东边有一丝正在退去的灰云,仿佛女人们缝制的外套上的精美滚边。雾气在湖面上打着旋,就好像有小精灵从湖上滑过搅动了薄雾;经常都会这样,人类召集议事会时,小精灵也在议事、与人类呼应。空气凉爽而潮湿,下午很可能到来的闷热此时尚无丝毫迹象。

来访的国家各自结队走到湖边的河漫滩草甸,在自己的老位置聚集。等天色微明、由灰转蓝,抵达的人已经有好几百之多,大家都在听一位塞内卡老酋长唱诵

《向太阳致敬》。

奥内达加国持有议事会的标志,以及用语言注入了联盟法律的贝壳串珠,现在他们那位年高德勋的大酋长“串珠持有者”站起身,伸出双手展示沉甸甸的白色串珠。奥内达加是中央之国,他们的议事会之火是联盟议事会的所在地。串珠持有者踏行草甸一周,跳起步行的舞蹈,嘴里唱着什么,但听在大多数人耳朵里都只是微弱的呼喊。

中心处点起一堆火,人们传递烟枪。莫霍克人、奥内达加人和塞内卡人彼此互为兄弟,也是其他六国的父亲,他们安坐在火堆以西;奥奈达人、卡尤加人和塔斯卡洛拉人坐在东面;几个新兴国家,切诺基、肖尼和乔克托,坐在南面。太阳冲出地平线,阳光像枫树汁一般淹没山谷;它漫过一切,到处洒下夏日的黄色。烟气袅袅,灰色与棕色融为一体。这是一个无风的早晨,湖面上的薄雾消散在阳光下。草甸东边的森林里,小鸟在树冠上歌唱。

从箭一般的光影里走出一个肩膀宽大的矮个男人,赤着脚,身上只穿跑者的腰带。他长了一张扁平的圆

脸。外国人。他走路时双手合十,謙卑地低垂眼睛,就这样穿过较年轻的国家的队伍,来到中央的火堆前。他在那里摊开手掌、将它们献给串珠持有者霍努为纳托。

持有者对他说:“今天你成为易洛魁联盟的首领。一般在这种时候,我们的传统是要由我来诵读,诵读由这贝壳串珠提醒我们记得的联盟历史,并重申联盟的法律。这些法律带给我们许多代人的和平,也带来了新的国家加入我们,从大海到密西西比,从大湖到田纳西。”

西来点点头。他胸口皱起的伤疤十分显眼,那是苏族的钩吊仪式留下的。他像猫头鹰一样庄严。“我不胜荣幸。你们是最最慷慨的国家。”

“我们是天穹下最伟大的国家联盟,”持有者说,“我们住在这里,在更长屋的最高处,有很好的道路下到各个方向。

“在每个国家里都有八个部落,分为两组。狼、熊、河狸与龟;然后是鹿、鹬、鹭和鹰。狼部落的每个成员与其他的狼都是兄弟姊妹,无论他们来自哪个国家。与其他狼的关系几乎比与自己国家其他部落的关系更紧密。这是一种交叉的关系,就好像编织篮子和织布时的经纬。兄弟不能与兄弟争斗,姊妹也不能与姊妹争斗。

“接下来,狼、熊、河狸与龟,因为互为兄弟姊妹,所以不能通婚。他们必须与鹿、鹬、鹭和鹰结合。”

持有者每宣布一条,西来都点头称是。持有者的语气又沉又重,这是因为他一生的操劳都是为了让这一系统能够运作,并将它延伸扩散到远方。西来被宣布是鹰部落的一员,这天上午的袋棍球比赛他会跟鹰一起参加。此刻他也以鹰的专注望着持有者,将那暴脾气老头说的每一个字都听进心底,丝毫没有留意湖边越来越密集的人群。人群也没有留意他。他们来来去去做着自己的事,女人们在火边准备宴会,有些男人正在最大的那块河漫滩草甸上划定袋棍球的比赛场地。

持有者的讲述终于结束,轮到西来对耳力所及范围之内的所有人说话。

“这是我生命中独一无二的伟大荣誉,”他说话时缓

慢而响亮,口音虽怪,但也能听懂,“被地球上最好的人民接纳,这是任何可怜的流浪者都不敢奢求的,尽管我的确抱着这样的希望。我就是抱着这希望才花了许多年时间横跨这座大岛。”

他合拢双手低下头。

“这男人倒很是谦逊,”给出这句评价的是伊阿果戈,绰号“耳聪”,串珠持有者的妻子,“而且也不那么年轻了。倒要听听他今晚说什么,会很有趣。”

“也要看看他比赛的表现。”特卡诺丝说。她又名“滴油”,是伊阿果戈的一个侄女。

伊阿果戈道:“看好汤。”“是的,母亲。”

现场的裁判正在查看袋棍球场地,寻找石块和兔子洞,另外又有人在场地两头竖起了球门的长杆。比赛照例是由狼、熊、河狸和龟部落对阵鹿、鹬、鹰和鹭。大家开始下注,用来打赌的物品由管理的人整整齐齐地摆出来,大多是装饰用的私人物品,但也有燧石、笛子、鼓、小袋的烟草和烟枪、针和箭、两把燧发手枪和四把火枪。

两队队员与裁判聚到中场,人群有的聚拢到绿色赛场的场边,有的站到俯瞰赛场的小山上。今天的比赛是十人对十人,率先进门五次的一方获胜。裁判长照例列出主要的规则:不得用手、脚、四肢、身体和头触球;不得故意用球棍击打对手。他举起圆球,那是鹿皮缝制的,里头装满了沙,跟他的拳头一样大。二十个球员分别站在他两侧、守护自己的球门,然后双方各有一名球员走上前来,这两人负责争球开始比赛。在观众的呐喊声中裁判松开手里的球、退到场边,他会和其他人一起在场边观察有没有人违规。

两队队长拼命抢球,球棍尽头带箍的网袋擦着地相

撞。尽管禁止击打他人,用球棍击打对方的球棍却是允许的;不过风险也很大,要是不慎打中对方身体,被打到的人就会获得一次射空门的机会。两个球员就这样重重地击打,最后鹭铲起球、手腕一抖往回抛给自己的队友,所有人都开始奔跑。

对手纷纷朝持球人跑去,后者在他们中间左突右闪,最后实在没法继续前进才抖动球棍,将球传进一个队友的网袋里。一旦球落地,附近的球员就会蜂拥而上,球棍剧烈撞击,拼命争夺。双方队伍各有一人远离混战,这两人负责防守,以防对手抢到球后直奔球门。

很快大家就看出西来是玩过袋棍球的,多半是跟看门人一起。他比大多数球员都要年长,也不像双方最快的跑者那么迅捷,不过最快的跑者总是被派去防守对方最快的选手,因此西来只需面对熊-狼-河狸-龟队中块头最大的那个人。西来重心低,身体壮实,那人能凭借体型的优势阻挡他,但缺少西来的敏捷。外国人像拿镰刀一样双手持着球棍,他把球棍低低地置于身侧或身前,就好像邀请对方来劈砍、把球打飞。但他的对手们很快就明白,这样劈砍是永远打不中目标的,而且西来还会趁机躲闪,他会用别扭的动作一个急转闪开,然后踉跄着往前跑,速度可算是相当迅捷,毕竟他个子不高,身材又那般壮硕。当其他对手拦住他去路,他就把球传给无人防守的队友,球传出时好似离弦之箭;说实在的,他的传球恐怕是太用力了些,队友接球总有些费劲。但只要他们能接住,他们就会朝球门狂奔,挥舞球棍以迷惑最后的守门员,跟兴奋的观众一起大喊大叫。西来从不喊叫,也从不说半个字。他安静得出奇,从不嘲弄对手,甚至不看他们的眼睛,他只是看着球,要么就看天。他比赛时就好像处于出神的状态,精神恍惚;然而每当队友被追上、被阻截,他总能找出一个可以接球的空档,无论跑来防守他的人速度多快——有时防守他的人甚至不止一个。被包围的队友会尽量不让球棍被缠住,好把球传出去,这时他们会发现西来站在球唯一可能传出的方向,虽然脚下拌蒜,但却奇迹般地无人防守;于是他们就将球抛给他,而他则灵巧地接住球,再次不太稳当似的跑起来。他会以出人意料的角度从其他人背后横插,直到自己被阻挡、传球的机会出现,然后他就會用力将球传出,让球像拴了系绳似的从草地上飞掠而过。看他打球是种享受,他别扭的动作也惹人发笑。很快球就

被鹿-鹬-鹰-鹭队抛出、躲过守门员的飞扑、穿过球门。观众们高声咆哮起来。第一分很少来得这样快。

那之后熊-狼-河狸-龟队拼尽全力阻挡西来,但他们被他奇特的反应迷惑,无法有效地防守他。如果被围堵,他就把球传给速度最快的队友,后者因先前的成功大受鼓舞,越发果敢。如果他们试着用单人防他,他就以稀里糊涂似的迂回、摆动、踉跄,闪过防守队员,一直来到可以射门的距离。这时他快速转弯,突然找到平衡,球棍来到膝盖的高度,手腕一转,球就像箭一样穿透了大门。谁也没见过这样有力的抛球。

每次得分后大家就来到边线上喝水和枫树汁。熊-狼-河狸-龟队满脸严峻地商议一阵,然后换人。那之后球棍“意外”地打中西来的头,他头皮上被切开一道又深又长的口子,身体也被自己的血染红了。但这次犯规给了他射空门的机会,他在中场附近进球,引来热烈的欢呼。受伤并没有阻止他那种怪异却有效的表现,他的对手也并未因此蒙他看上一眼。伊阿果戈对侄女道:“他比赛时就好像对手是一群鬼魂。就好像场上只有他自己,只有他在学习如何能更优雅地奔跑。”伊阿果戈是欣赏袋棍球的行家,看到这样的表现她十分高兴。

年轻的部落四比一领先对手,进球速度远比寻常来

得快,年长的部落聚在一起商量战术。女人们拿葫芦装了水和枫树汁给球员喝。同样身为鹰的伊阿果戈悄悄走到西来身旁,她递给他一葫芦水,因为她之前就看出他只喝清水。

“现在你需要一个好搭档,”她蹲在他身边低声道,“谁也没法独自赢得比赛。”

他看着她,吃了一惊。她一甩头指指自己那个绰号“分岔口”的侄子多硕为赫,“他能帮你。”说完她就走开了。

球员们再次聚集到中场掷球,熊-狼-河狸-龟队只留一人防守。他们抢到球,带着因绝望而生的暴怒向西面压过去。这一球持续了很长时间,双方都在场上疯狂地奔跑,谁也没占到便宜。然后鹿-鹬-鹰-鹭队有人扭

伤了脚踝,西来便招呼多硕为赫下场。

熊-狼-河狸-龟队再次压上,朝新上场的球员施压。但他们有一次传球离西来太近了,西来跃过一个倒地的球员,从空中将球拦截。他将球抛给多硕为赫,所有人都朝年轻人扑过去。他看起来那么害怕那么脆弱,但脑子却还清醒,他朝对方大门的方向一个长传,将球传回给已经在全速奔跑的西来。西来接到球,所有人都开始追赶他。但他似乎释放了先前从未暴露的速度,因此谁也撵不上他;他一路跑到东面的大门前,先用身体和球棍做假动作,然后转身将球射出。球从守门员身边掠过,远远飞进了树林里。比赛结束。

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欢呼。帽子和一袋袋烟草抛向

天空,又雨点般落回地上。选手们仰面躺倒,然后起身在裁判的监督下聚拢来拥抱在一起。

之后西来与其他人一起去河边坐下。“真是松了一大口气,”他说,“我已经越来越累了。”他任由几个女人用绣花布为自己包扎头上的伤口,又低头向她们道谢。下午年轻人玩起往滚箍里投掷标枪的游戏。他们

邀西来一起玩,他同意试掷一次。他站着纹丝不动,然后用柔和的动作将标枪投出,标枪从箍里穿过,丝毫没有妨碍它继续向前滚动。西来鞠躬、让出位置。“我小时候玩过这游戏,”他说,“那是成为武士的训练的一部分,我们日本的武士。身体学会的东西它永远不会忘记。”

伊阿果戈见证了西来的表演,她去找丈夫串珠持有者。“我们应该邀请西来多讲讲他的国家。”她对他说。他点点头,照例因她插手而微微皱眉,虽说他俩每天都在讨论联盟事务的方方面面,四十年里一天也没断过。持有者就是这样,脾气暴躁,总是对人怒目相向;但这只是因为联盟对他太重要了,所以伊阿果戈通常也就不把他的态度放在心上。

宴会准备就绪,他们吃起来。太阳落到森林里,篝火在阴影中熊熊燃烧。四堆主要的篝火围出了仪式的场地,这时几百人排队拿取食物,往自己的碗里装满加了辛香料的玉米粥和玉米饼、豆子汤、煮南瓜以及烤制的鹿、麋鹿、鸭子和鹌鹑。进餐时四周安静下来。主食以后是爆米花和淋了枫树糖浆的草莓果冻,通常大家都会慢慢品尝,这也是孩子们的最爱。

在日落的宴会期间,西来一手拿着一只鹅腿四处游荡,他向陌生人自我介绍,倾听他们的故事或者回答他们的问题。他与队友的家人坐在一起,回忆白天在袋棍球场上的胜利。“那场比赛就像我过去的营生,”他说,“在我的国家武士们用的武器就像巨大的针。我看见你们也有针,还有些枪。它们必定是来自我过去的兄弟,或者来自从你们东面的大海渡海而来的那些人。”

大家点头。渡海而来的外国人在岸边建了一座有防御工事的村子,靠近“东河”河口那个大湾的入口。针就来自他们。同样来自他们的还有相同材质的战斧,还有枪。

“针很宝贵,”伊阿果戈说,“问问‘断针者就知道了。”大家都对着断针者哈哈笑,后者害羞地咧开嘴。

西来说:“金属是熔化某些石头得到的,那种混了金属的红色石头。如果你们在大陶炉里烧火,把火烧得够烫,你们自己也可以制造金属。合用的矿石在你们联盟领地南面不远就有,在那些弯曲狭窄的山谷谷底。”他用棍子在地上画了一幅粗略的地图。

现场有两三位大酋长跟伊阿果戈一起听他讲。西来朝他们鞠躬。“这些事我都准备向大酋长议事会提起的。”

“陶炉能经得住足够烫的火吗?”伊阿果戈边问边查看挂在一根项链上的大针,它能刺穿皮革。

“可以。还有那种能烧的黑色石头,烧起来跟木炭一样烫。我自己曾经亲手造剑。外形像镰刀,不过更长,就像草的叶片,或者袋棍球的球棍。跟球棍一样长,不过边缘像战斧,或者草的叶片,又重又结实。只要学会用正确的方式挥动它”——他在他们跟前反手嗖地挥出——“对方的脑袋就应声而落。谁也抵挡不住。”

听见这话的人都大感兴趣。他舞动球棍的模样依然历历在目,那时他的动作就像榆树的种子随风旋转而

下。

“除了拿槍的人。”说话的是莫霍克的大酋长萨达尕瓦德赫,绰号“心平气和”。

“的确。不过枪的主要部件也是用同样的金属打造的管子。”萨达尕瓦德赫点点头,现在他也深感兴趣了。西来鞠躬。

串珠持有者让几个年轻人去召集其他大酋长;后者四下散开,找齐全部五十位大酋长。他们回来时,只见西来坐在一群人中间,用拇指和食指捏着一个袋棍球。他的手又大又方,伤痕累累。

“看这儿,让我在这上头把世界标记出来。世界大部分被水覆盖。在世界这片大湖里有两座主要的岛屿。最大的岛与这里遥遥相对。我们所在的这座岛非常大,但还没有大岛那么大。也许是它的一半,或者更小些。至于世界湖有多大,谁也说不清。”

他用木炭在球上标记出大海中的岛屿。他把球递给持有者,“这也是一种串珠。”

持有者点点头,“就像一幅画。”

“对,一幅画。整个世界,画在一个球上,因为世界就是一个大球,而你可以在上面标注岛屿和湖泊的名字。”

持有者似乎并未信服,但伊阿果戈看不出他质疑的到底是哪一点。他吩咐大酋长们准备好举行议事会。

伊阿果戈也一起去打扫。西来帮忙把碗拿到湖边给女人们清洗。

“请你不必,”伊阿果戈局促不安,“这是我们的活儿。”

“我不是任何人的仆人。”西来说。他继续拿碗给河边洗碗的女孩,还问起她们的刺绣。等看到伊阿果戈退到一块稍微突起的河岸上坐下,他就走过去坐到她身边。

两人看着女孩们干活,这时他说:“我知道按照易洛魁的智慧,是由女人们决定谁与谁成婚。”

伊阿果戈想了想:“我猜可以这么说。”

“现在我也是一个看门人了,也是鹰。我的余生都会在你们中间度过。我希望有一天能成家。”

“原来如此。”她打量他,又看看女孩们,“你心里有人选了吗?”

“哦,没有!”他说,“我可不会那样莽撞。这是应该由你来决定的。听了你关于袋棍球选手的建议之后,我确信你知道怎样最好。”

伊阿果戈微微一笑。她看看女孩们身上节日的盛装,她们有的留意到了附近有年长者在,有的没有。“你见过多少个夏天了?”

“三十五个左右,这一生。”“你曾经有过其他的人生?”

“我们都有。你不记得了吗?”

她打量他,不大确定他是不是认真的。“不记得。”“记忆大多出现在梦里,但有时则是发生一件事,你

突然就觉得熟悉。”

“我曾有过那种感觉。”“就是这个。”

她打个寒战。气温在降低。该去火边了。茂密的枝叶在他们头顶编织出一张大网,背后有一两颗星眨巴起眼睛。“你确定自己没有什么偏好?”

“完全没有。易洛魁的女人是世上最强大的。不仅因为继承权和家族的血统,还因为你们选择结婚的对象。这就意味着是你们在决定谁会回到这个世界上。”她对此嗤之以鼻,“除非孩子像父母。”她和持有者

的后代净是些让人心惊肉跳的家伙。

“进入世界的人先要在那里等待。但等待的人很多。轮到谁来,取决于父母是谁。”

“你这么想?有时候,当我看着我的孩子——他们好像只是些陌生人,受邀进入长屋。”

“就像我。”

“对。就像你。”

这时大酋长们找到他俩,带西来去参加擢升仪式。伊阿果戈确认清理工作已经接近尾声,然后才追上

了各位大酋长,并加入他们中间帮新首领做准备。她替他梳理头发,他的头发又黑又直,跟她自己的很像;她又照他希望的样子帮他梳了个顶髻。她看着他喜气洋洋的脸。真是一个不同寻常的男人。

他得到合适的腰帶和肩带,每一样都由某个技艺高超的女人花费一个冬天的时间才完成,这下子他突然显得十分精神,像个战士与首领,尽管他的脸依然又扁又圆,眼皮也照旧耷拉着。他的样貌跟她见过的任何人都不一样;她曾经瞥过一眼那些横渡东边大海来到他们海岸的外国人,他也不像他们。但她渐渐生出一种熟悉之感,真是一种奇特的感觉。

他抬头看她,感谢她的协助。与他对视时她竟好似认出了什么。

人们往中心的大火堆里扔了些树枝和几根大木头,鼓声和龟壳的撞击声越来越响亮,五十名易洛魁大酋长围成大圈,准备开始擢升仪式。人群聚拢在他们身后,大家找好位置然后坐下,以便每个人都能看见,无数张面孔构成一片宽广的山谷。

与五十大酋长的擢升仪式相比,首领的擢升仪式并不算长。首先是由提出倡议的大酋长上前宣布首领的提名。这一次倡议的大酋长是鹰部落的“大前额”,他走上前来,再次讲述了大家都听过的故事:他们如何巧遇被苏族人拷打的西来、西来如何告知苏族人,他本国那些更高明的拷打手段;他如何已经会说一种看门人方言的变异版本,以及他在被苏族人捕获之前,就已经希望来拜访长屋之民;他如何居住在看门人中间、学习他们的生活方式、又领一队战士南下去俄亥俄河,解救许多被拉科塔人奴役的塞内卡人;他如何指引战士们完成救援,又带大家平安返回。各种行动中的优异表现令他成为首领的候选人,并获得周围所有人的支持。

接着大前额又说,大酋长们已经在上午商议此事,

并赞同看门人的选择,那时西来甚至还没有展示他的袋棍球技艺。在热烈的喝彩声中,西来被领到大酋长们的圈子里。他扁平的面孔在火光下闪闪发亮,嘴巴咧得那

样开,眼睛几乎消失在耷拉的眼皮底下。

他伸出一只手,表示自己准备好演讲。大酋长们在踏实的大地上坐下,好让聚在周围的所有人都能看见他。他说:“这是我一生中最伟大的一天。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不会忘记这美好日子的任何瞬间。让我告诉你们我是如何来到这里的,过去你们听到的只是故事的一部分。我出生于北海道,它是岛国日本的一个岛,我在那里长大,年轻时先当了和尚,然后又成为日本武士。我的名字叫部修。

“在日本,人们安排事务的方式跟这里不同。我们有一群大酋长,其中有唯一一个统治者,叫作天皇,还有一个武士部落,专门接受训练,为统治者而战,并让农民交出一部分农作物。我所服务的第一位统治者对他的农民残忍无情,所以我离开他成为一名浪人,也就是没有自己部落的武士。

“我那样生活了好些年,以乞丐、和尚、歌者和武士的身份浪迹于北海道与本州的大山中。然后整个日本都被从遥远西方来的人入侵,那些人来自世界最大的岛,他们是中国人,统治着世界的另一半,也许还更多。过去他们入侵日本时,总有猛烈的神风刮起、令他们的巨船沉入大海,但那一次却没有。古老的神明抛弃了日本,也许是因为有崇拜安拉的人占据了日本岛的最南边。反正一旦大海能够通行,中国人就势不可挡。我们用尽了各种办法,在岸边架起大炮、在水底放铁索、纵火、深夜偷袭、在内海游水袭击,一支舰队接着一支舰队,我们杀了他们很多人,但他们源源不断。他们在海岸上建了一座要塞,我们没法将他们驱逐,要塞保护着一座长长的半岛,一个月之内他们的人就填满了整个半岛。接下来他们同时对整座岛发起攻击,数以千计的人在西面的所有海滩同时登陆。要是把易洛魁联盟放进那支队伍里,全部易洛魁人也只是一朵浪花罢了。我们不停地战斗、再战斗,我们退守到小丘和大山里,那里的山洞和深谷只有我们才知道,但他们仍然征服了平原。于是日本,我的国家和我的部落,不复存在了。

“到那时我本来已经应该死过一千次了,可每回战场上都有这样那样的侥幸让我逃过一劫,我会打败手头的敌人,或者偷偷溜走,活下来择日再战。终于,我们在整个本州岛只剩下几十个人;我们制定了计划,有天夜里我们聚到一起,偷了三艘中国人的运输船,那些巨大的海船就好像许多绑在一起的漂浮长屋。我们向东航行,同行的人中有人曾经来过金山,就由他们负责指挥。“这些船有布做的翅膀,它们挂在杆子上捕风,也许

你們见过东边来的那些外国人也用了类似的船;而在这里也跟在日本一样,大部分风都是从西边吹来。于是我们向东行驶了几个月,没风时就顺着海里的大洋流漂浮。

“抵达金山后我们发现,在我们之前就有日本人来过,有的比我们早几个月、几年,有的早几十年。金山生活着过去定居者的曾孙,他们说着一种较老的日本话。看到有一群武士上岸,他们都很高兴,他们说我们就像传说中的五十三浪人,因为中国人的船已经来过了,他们停泊在港口,用他们的大炮朝村子开炮,然后就回了中国,准备告诉他们的皇帝这里有人应该被斩落在针下。”他捅了一下,演示大铁针带来的死亡是什么样子,他模仿出的动作让人产生了恐怖的联想。

“我们决心帮助金山的部落,守护那片地方,将它变成新日本;我们心里还想着总有一天能回到自己真正的家园。然而几年之后中国人又出现了,这次不是乘船通过‘金门,而是从北边步行而来。那是一支大军,一路开路修桥,说什么要去山里找金子。日本人再次像谷仓里的老鼠般被消灭干净,活下来的人向南边或东边溃退,进入陡峭荒芜的大山,在山里十个人里只有一个活下来。

“等剩下的人平安躲进山洞与深谷,我下了一个决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绝不允许中国人占据龟岛,不能让他们像在西边的世界大岛一样横行。我与不同的部落同住,学会一些语言,之后的几年里我慢慢往东走,穿过沙漠与高山。在那些地方,光秃秃的岩石和沙子高

高地迎向太阳,到处都像被煮熟了一般,大地仿佛烤焦的玉米,踩在脚下嘎吱作响。之后我爬上巨大的石头山峰,越过低洼的狭窄山谷,穿过一条大河。再往东走,我看到一片长满草的小山丘,十分宽广。草地上满是一群群水牛,还有其他部落的营地。他们跟着水牛往北或往南迁徙,水牛到哪里就跟到哪里。那些人十分危险,尽管食物充足,却仍然争斗不休,从他们的地盘经过时,我总是小心隐藏。我一路往东,最后遇到一些种地的人,他们是被俘成为奴隶的易洛魁人。他们跟我说话,我竟然能懂。从他们的叙述中,我了解了易洛魁,我第一次感到有一群人可能挫败中国人的入侵。

“于是我出发寻找易洛魁,并来到这里。我在倒地

的木头里睡觉,像蛇一样潜行,尽量观察你们。我沿俄亥俄河北上,在这片大地上四处探索,我救了一个塞内卡奴隶女孩,跟她学了更多你们的词语。然后有一天我

们被一队苏族战士抓住。那女孩不该抵抗得那么厉害,

他们杀了她。他们也准备杀我,这时你们出现救了我。就在他们考验我的时候,我心里想,一支塞内卡的战队会拯救你——有一支现在就在那儿。那是他们的眼睛,反射着火光。然后你们就来了。”

他张开怀抱大声喊道:“谢谢你们,长屋之民!”他从腰带上拿出烟叶,优雅地抛入火里,“谢谢你,伟大的灵,怀抱我们所有人的大灵。”

“大灵。”所有人一齐低声回应,每个人都感到与所有人融为一体。

西来从大前额手里接过仪式用的长烟枪,小心翼翼地装满烟叶。他一边把叶子压碎在斗钵里一边继续演说。

“我看到你们的人民如何生活,真叫我震惊。在其他一切地方,枪统治世界。皇帝拿枪指着大酋长们的脑袋、大酋长指着战士、战士指着农夫,而所有男人又都指着女人。一切都由皇帝和几个大酋长说了算,他们拥有土地,就好像你们拥有自己的衣裳,剩下的人都是某种类型的奴隶。在整个世界里大概存在着五个或者十个

這样的帝国,但数量在不断减少,因为它们常常相互打仗,直到一方胜出。它们统治着世界,谁也不喜欢它们,当枪没有指着自己时,人们就逃走或者反叛。一切都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暴力,男人对男人,还有男人对女人。而尽管如此,帝国人口的数量仍在不断增加,因为他们牧牛,牛就像你们的麋鹿,供给他们肉、奶和皮革。他们养猪,猪就像你们的野猪,此外还有绵羊和山羊,还有他们骑的马,就像小水牛。于是他们的人口就变得极多,胜过了天上的星星。他们驯化了动物,又栽种蔬菜,就像你们的三姐妹——南瓜、豆子和玉米,还有一种生长在水里、他们叫作米的谷物,有了这一切他们就能喂饱很多很多人。你们生活的这些山谷,如果换了他们来住,他们会在每个山谷里住下所有易洛魁人加在一起那么多的人。这是真的,我亲眼所见。在你们岛上也已经开始了,就在最西边的海岸,或许东边的海岸也一样。”

他朝大家点点头,停下来从火堆里抽出一根树枝点

燃了烟枪。他将冒烟的烟枪递给串珠持有者。每位大酋长挨个深深吸了一大口烟,他则继续往下讲。

“那么,我观察了易洛魁人,就像孩子观察母亲一样仔细。我看到儿子们是如何在母亲这一侧抚养长大,并且不能从父亲那里继承任何东西,这样一来任何男人都不可能集聚任何权力。这里不可能出现皇帝。我看见女人们如何选择婚姻、如何对生活的方方面面提出建议,看见老人和孤儿如何受到照料。你们这里的国家被分为部落,部落编织在一起,于是通过联盟,你们全都是彼此的兄弟姐妹,经纱和纬纱。大酋长由人民推选,包括女人。假如大酋长做了不好的事他也会被驱逐。大酋长的儿子毫无特权,只是跟任何人一样的普通男人,很快就要成家离开,并生下自己的儿子,而他们的儿子也会离开本家,女儿则会留下,最后所有人都有发言权。我看到这样一个系统为你们的联盟带来和平。在整个世界里,这是自古至今,人类发明的最好的统治系统。”

他抬起双手以示感恩。他再次装满烟枪、重新点

燃,将一口烟吐进从火堆上升起的更浓烈的烟气中。他又往火上投了些叶子,然后将烟枪递给圆圈里的另一位大酋长,绰号“受惊吓的人”,后者此刻的确好像有些敬畏的样子。但这很正常,因为易洛魁人既赞许战争的技艺,也同样赞许演说的技艺。所有人都高高兴兴地听西来讲下去。“最好的政府,是的。但看看你们——你们的岛屿上食物如此充裕,你们都不必制作工具就能吃饱。你们生活在和平与丰饶中,但你们只有很少的工具,而你们的数量也并不增长。你们也没有金属,没有金属制造的武器。这就是差别;你们自然可以挖掘到地下深处找到水源,可既然到处都是小溪和湖泊,你们又何必这样呢?你们生活的方式就是如此。

“然而大岛上的无数代人都彼此争斗,他们制造了许多工具和武器,现在他们可以横渡大海而来,到这座岛的任何海岸登陆。而他们也正在赶来,就好像鹿被身后的狼群驱赶。你们已经看到了,就在你们的东海岸,在‘开口之后背后。这些人来自我逃离的那座大岛的另一侧,那座覆盖了一半世界的岛。

“他们会不断地来!我来告诉你们,如果你们不守护自己的这座岛,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们会来,他们会在海岸上建造更多要塞,就好像他们已经开始做的。他们会与你们以物易物,用布料换皮毛——布!——用布来赢得拥有这片大地的权利,好像这片大地就是他们的衣裳。当你们的战士反对,他们就会用枪射击,并带来更多更多拿枪的战士,而你们不可能反抗太久,不管你们杀死多少,因为他们的人口就像长沙滩上的沙子一样多。他们会像尼亚加拉一般倾泻在你们身上。”

他停顿片刻,让那强有力的画面浸透人心。

他抬起双手。“并不一定要这样。易洛魁这样伟大的人民,拥有智慧的女性和足智多谋的战士,这么一个国家,每个人都甘愿为它赴死,就好像为自己的家人赴死——这样的人民是能够战胜帝国的,因为真正相信帝国的人,其实只有皇帝。

“怎么可能呢?你们问。我们怎么可能阻止尼亚加

拉的水往下流?”

他再次停顿,重新装满烟枪,又把更多烟草抛入火中。他把烟枪递给坐在那圈大酋长身后的人。

“方法是这样的。你们的联盟是可以扩展的,这一点在你们接纳织衣人、肖尼、乔克多和契卡索时就已经很清楚了。你们应当邀请所有临近的国家加入你们,然后教给他们你们的方式,告诉他们来自大岛的危险。每个国家都要尽力守护这座岛,为它奉献。只要你们通力合作,侵略者永远别想在这片大森林的深处有任何进展,就算不加抵抗,森林本身也几乎是无法通过的。

“同時,最重要的是,你们需要能自己造枪。”

现在所有人都极其专注。一位大酋长拿高自己从海岸获得的火枪让大家看。木头枪托、金属枪管、金属扳机与带燧石的火花装置。在橙色的火光下它闪出那样的光泽,仿佛不是这个世界的东西;它像他们的面孔一样闪闪发亮,好像不是人手所造,而是从天上降生到世间的。

但西来指着它说:“对。就是这种。比篮子的部件还少。金属是通过火烧碎石得到的。熔化的金属倒进罐子和模具里,制造罐子和模具的金属还要更硬,不会再熔化。或者用陶。枪筒是将一片滚烫的金属缠绕在一根棍子上,棍子跟模具同理。火要够热,用木炭和煤作燃料,再用风箱对火吹。另外你们也可以把旋转的轮子插在水里,这样水就能用堪比一千个壮汉的力量挤压风箱,让它大开大合。”

他详细描述这一过程,很多话好像都是他自己的语言——这个东西对那个东西做了什么和什么。不过他也做了演示:他拿起一根树枝,将燃烧的一头凑近自己的嘴巴,他朝上面吹气,直到黄色的火焰朝他猛扑回来。“风箱就像鹿皮袋子,加上木头把手不断挤压,再加

上铰链上的木头箱壁,”他用力鼓动双手,“设备可以用水推动。全部工作都可以跟流水的力量相连,比人力大大增强。这么一来河的力量就变成了你们的力量。尼亚加拉的力量听你们指挥。你们可以制作带锯齿边缘

的金属圆盘,跟河连起来,它们切起树来会像切棍子一样容易,还能竖着把树切成木板用来造房子和船。”他指指周围,“覆盖龟岛整个东部的森林。数不尽的树。你们什么都能造出来。横渡大海的大船,把战争带去他们的海岸。任何事。你们可以航行到那里,去问他们的人民,是想做帝国的奴隶,还是成为编织进联盟的部落。任何事!”

西来又停下来吸口烟。串珠持有者借这个机会说道:“你总在讲斗争和战斗。可是海岸上的外国人十分的热心和友好。他们跟我们交换,用枪跟我们换皮毛,他们并不朝我们开枪,也并不害怕我们。他们说起自己的神,似乎它跟我们毫无牵扯。”

西来点头,“是会这样的,直到有一天你们环顾四周,发现周围全是外国人,在你们的山谷里、在你们山顶的要塞里;他们会坚持说他们耕种的土地要归他们所有,就好像他们的烟袋一样属于他们,并且若有人在那些地上猎杀一头动物或者砍倒一棵树,他们就会射杀他。到那时他们就会说他们的法律统治你们的法律,因为他们人更多、枪也更多。而且他们会有永远全副武装的战士,时刻准备着前往世界的任何地方为他们征战。然后你们就会逃往北方,留下这片土地,这片地球上最高的土地。”

他向上扭动身体展示到底有多高。尽管心里惶然,许多人还是哈哈大笑。他们看见他深深吸了三四口烟,而且到现在他们自己也都吸过一口了,所以他们知道他现在是怎样一种飘飘然的感觉。他们看得出来他正在远离他们。他再度开口时,听起来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说话,从他自己的心灵之内,或者从星星中间。

“他们会带来疾病。你们中的很多人都会死于高烧,死于好像从天而降的感染,从一个人传给另一人。疾病会像槲寄生一样从内部吃掉你们,在你们体内到处蔓延。小小的寄生虫生活在你们体内,巨大的寄生虫生活在你们体外,那就是人,他们会用法律和枪炮的力量逼迫你们干活,就连住在世界另一边的人也会靠你们的

劳动生活。槲寄生一样的法律!以便维持全世界的皇帝的奢侈生活。他们的数量太多了,他们能砍掉森林里的每一棵树。”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像走出暗处的狗一样晃晃脑

袋。

“哈!”他喊道,“所以!你们必须像已经死去一样活着!像被俘虏的战士一样活着,你们明白吗?对海岸上的外国人必须加以抵抗,如果可能的话把他们限制在那一个海港小镇里。无论你们做什么,战争终将来临。但它来得越晚,你们就越能做好准备,也更有希望获胜。毕竟保卫自己的家园是比征服世界的另一侧要更容易的。所以我们或许能够成功!至少我们必须放手一搏,为了我们之后的无数代人!”

又深吸一口烟。

“所以,枪!大枪和小枪!火药。锯木厂。马。只要有了这些我们就能办到。还有桦树皮上传递的讯息。给语言中的每一个音都分派一个独特的符号。标记某个符号就等于发出某个音。很容易。这么一来,今晚这样的演说就能一直流传下去,在时空中去往极远的地方。在世界另一侧,这种事大家到处都在做。听着,你们的岛被十分广袤的大海隔绝,自从大灵造人以来,你们就好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但現在其他人要来了!你们抵抗他们的工具,只有你们的理解、你们的精神、你们的勇气,还有你们这样构成的国家,就像你们篮子的经纬,比仅仅拢在一起的水草要强韧得多。也比枪更强!”

突然他抬头朝着东边的星星喊道:“比枪更强!”朝

西边的星星,“比枪更强!”朝北边的星星,“比枪更强!”朝南边的星星,“比枪更强!”

许多人跟他一起喊。他等着大家安静下来。

“每个新首领都允许向聚集起来庆祝他擢升的大酋长提出一个请求,请求他们考虑某一项政策。现在我请求大酋长们商议东海岸的外国人问题,以及如何驾驭河

水的力量以制造枪支、对他们发动普遍的战争加以抵抗。我请求大酋长们在我们自己的事务上,追寻我们自己的力量。”

他将双手合拢,鞠躬。大酋长们站起来。

持有者说:“那就不止一条建议了。不过我们先来考虑第一条,然后再看剩下的。”

大酋长们聚成几个小群,开始商议。“击石”照例语速飞快,伊阿果戈看出他在替西来说话。

这类决定要求所有大酋长一体同心。每个国家的大酋长分成不同小组,每组两到三人,这两三个人会低声交谈,完全专注于彼此。等他们决定了自己这一组的观点,他们中的一个人就去加入本国其他小组的代表中间——看门人和沼泽民都是四个组。这些代表继续商议,而那些已经完成任务的大酋长则在一旁抽烟。不久每个国家都会派出一名大酋长,对其他八国的大酋长表达自己的观点,然后他们就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决定了。这天夜里,九位代表的会谈持续了很长时间,长到

大家开始好奇地打量他们。几年前他们曾经商讨过如何应对东海岸的外国人,当时没能达成一致意见,于是什么也没做。也不知是巧合,还是西来有意为之,他再次提出了他们这个时代最重要并且一直悬而未决的问题。

现在的情形跟那时相仿。持有者暂时中止会议,他对人们宣布说:“大酋长们将在明早再聚。摆在他们面前的问题过于庞大,今晚无法得出结论,而我们也不愿再往后推延跳舞了。”

这话赢得了广泛的赞许。西来朝大酋长们深深鞠躬,然后走过去加入第一团舞者中间,他们拿着龟壳做成的响板领舞。他接过一个响板,用力左右摇晃,动作就像挥舞袋棍球杆时一样奇怪。他跳舞的动作十分流畅,与易洛魁战士的舞姿截然不同——后者像手持战斧攻击一般,不断跃入空中,动作极其灵敏、充满活力,而且期间一直在唱歌。一层汗水很快覆盖了他们的身体,

他们的歌声也被用力吸气的声音周期性地打断。西来望着回旋的舞蹈露出钦佩的笑容,又摇头表示这些舞实在远超自己的能力所及。原来他也有不行的时候,人们看了都很开心,他们哈哈笑着加入舞蹈中。西来拖拖拉拉地来到队伍的后方,他跟女人们一起跳舞,动作也像女人一般。这一长串的舞者绕篝火一圈、绕袋棍球场地一圈,然后又回到篝火旁。西来从蛇行的舞蹈队伍中退出,他从小口袋里拿出碾碎的烟叶,在每个经过的人舌头上放上一小撮,包括伊阿果戈和所有跳舞的女人。女人们拖曳脚步、舞姿优雅,她们坚持的时间会远远超过那些跃起的战士。“萨满的烟,”他对每个人解释说,“萨满的礼物,为跳舞准备的。”它带着苦味,很多人后来都喝了枫树汁以驱散那味道。年轻男女继续跳舞,他们的四肢在篝火底下模糊成一片,比刚才更加强劲、更加晶亮。剩下的人,更老的和更年轻的,就在原地略微扭动身体,又信步走来走去,谈论这一天发生的各种事件。许多人聚在一起,查看西来在袋棍球上绘制的世界地图;在火光点亮的夜色里,球似乎在发光,就好像它的中心有一团小小的火焰。

“西来,”过了一会儿伊阿果戈说,“那萨满烟叶里有

什么东西?”

西来道:“我曾经在西边的一个国家住过,那里的人给我的。今晚易洛魁人尤其需要共同探索远景,超过任何时候。灵性之旅,总是灵性之旅。这一次所有人一起走出长屋。”

他拿起人家递给他的笛子,小心翼翼地把手指按在音孔上,然后吹了一系列的音,又吹了一个音阶。“哈!”他仔细查看一番,“我们的笛子的音孔设在不同的地方!不过我还是试试看。”

他吹奏了一支特别富于穿透力的曲子,所有人都不由自主随着那声音一起跳舞,就像小鸟一样。西来边吹边皱眉,过了好久他的面孔终于变得安详,他终于适应了新音阶。

吹完之后他又看看笛子。“刚才吹的是《樱花》,”他

说,“照《樱花》的指法吹的,但吹出来完全是另外的东西。无疑我对你们说的一切也会以类似的方式变化。而你们的孩子也会看到你们的作为并再次将其改变。所以无论今晚我说什么、明天你们做什么,其实都没有关系。”

一个姑娘跳着舞从旁边经过,手里拿着一枚涂成红色的蛋,那是他们的一种玩具。西来的目光追随着她,似乎被什么东西给惊了。他四下张望,大家看见他头上的伤口又开始流血。他的眼珠往上翻,像是挨了一拳似的身体瘫软,笛子也落了地。他用另外一种语言喊了些什么。人群安静下来,离他最近的人就地坐下。

“这一切都曾发生过,”他用尖锐刺耳的声音缓缓宣布道,那是陌生人的声音,“哦,是的——现在我全想起来了!”一声微弱的哭喊,也可能是呻吟,“不是这一晚,不是一模一样的重复,而是早先的一次造访。我们总会死,然后又回到世界上度过另外一生,直到我们生活得够好,不需要再来为止。过去我曾经身为来自日本的武士——不,来自中国!——”他停顿片刻理清头绪,“是的,中国人。而那时来的是我的兄弟彭。他跨过一块块石头穿越了龟岛,睡在倒地的木头里、跟一头母熊在她的巢穴中厮打,他一路来到了这里的最高处,就是这一个营地,这个议事屋,这片湖。我们死后他告诉了我这一切。”他哀号几声,四下打量仿佛在寻找什么,然后朝骨屋跑去。

那里保存着祖先们的骨头,每个人都先有属于自己

的葬礼,直到他们暴露给小鸟和神明足够长的时间、被净化成白色。然后他们就被整整齐齐地垒在小山下的骨屋里。这可不是大家会在跳舞期间来的地方,事实上这里平时很少有人来。

但谁都知道萨满在这类事情上是很大胆的,于是众人都看着灯光刺穿骨屋树皮墙面的缝隙,那是西来手持火炬照在各处的光。他发出好大一声呻吟般的叫喊,声音尖锐到近乎尖叫:“啊啊啊啊啊!”然后他走出屋外,举起火把照亮了一个白色的骷髅头,而他正用自己的语言

朝它喋喋不休。

他走到篝火旁停下,举起骷髅头给他们看。“你们看

——这是我的兄弟!这就是我!”他将破裂的头骨移到自己的面孔旁,它从空洞的眼窝里向外望着他们,看上去的确与他的头很是相像。于是所有人都静止不动,再次凝神听他说话。

“我在西海岸離开了我们的船,与一个女孩一起流浪到内陆。总是往东,朝向升起的太阳。我抵达这里时你们正好在举行这次一样的议事会,以决定你们如今遵循的法律。五个国家彼此争执,然后达加努维达召集大家一起议事,以便决定如何结束这些美丽山谷中的纷争。”

这是真的,这是易洛魁如何发端的故事。

“达加努维达,我亲眼见他做成了这件事!他将他们叫到一起,提议组成国家的联盟,统治联盟的是大酋长们、是国家中彼此交织的部落、是年长的女人。所有国家都同意了,而你们的和平联盟也在那次会议中诞生,那是第一年,后来一直保持下来,保持着第一次议事会设计的模样。无疑你们中的许多人也在现场,那是你们的前世,或者你们也许在世界的另一边,见证着我长大的寺院如何拔地而起。重生之道的确奇妙。奇妙的道。那时我在这里保护你们免遭疫病之苦,那病几乎可以肯定是我们带来的。造就你们非凡政府的不是我,那是达加努维达和你们其他人一起做成的,对那件事我一无所知;但我教会了你们跟结痂有关的事。他带来天花的痂,教你们如何划一道浅浅的口子、放些痂在伤口里,再保留一些之后结的痂,以及如何应对天花,该吃什么、怎样对痘神祈祷。噢,于是我们就能在这片大地上治愈自己!因此也就能在天上治愈自己。”

他将骷髅头转向自己、眼睛往骷髅里看。“他做了这

些而谁也不知道,”他说,“谁也不知道他是谁,谁也不记得我的作为,并没有任何记录留下;所有的记忆只是在我脑袋里间歇浮现,并保存在所有那些多亏有我才活下来的人们身上。这才是人类故事的真谛,不是皇帝和将

军和他们的战争,而是没有留下名字的人所做的、不曾被写下的事迹。他们为其他人所做的善行像祝福一样传递下去,就只是为陌生人做了你母亲会为你做的事,或者没有做她从来都反对的事。而所有那一切都由我們带在身上前行,使我们成为我们。”

接下来的部分他是用自己的语言说的,而且持续了不短的时间。每个人都专注地看着,看他与手里的骷髅头交谈、看他如何爱抚它。那景象像咒语一般把所有人都迷住了,等他停下来全神贯注地倾听骷髅的回应,他们似乎也听到了说话声,许多他自己语言里那种鸟叫一样的词。他俩就这样你来我往地说着,西来哭了一小会儿。最后他转过头,再次说起他那口音怪异的塞内卡语,这时所有人都仿佛被猛地惊醒。

“过去在谴责我们!一次又一次的生命。我们慢慢改变,噢那么慢。你们以为并没有这样的事发生,但它确实发生了。你”——他用骷髅指着串珠持有者——“我的兄弟啊,上一次我认识你时,你绝不可能成为大酋长。那时你太愤怒了,但现在你不再愤怒。而你——”骷髅指向伊阿果戈,后者感到心脏在胸腔里漏跳了

一拍——

“我的姐妹啊,过去你从来不知道该如何使用你那了不起的力量。过去的你绝不可能教会持有者那么多东西。

“我们一起成长,正如佛陀告诉我们的。到了现在我们才终于能理解、才终于能背负起我们的重担。你们拥有地球上最好的政府,别的人都没有像你们一样,理解到所有人都是高贵的、所有人都是大灵的一部分。但这也同样是一种负担,你们看出来了吗?你们必须背负它——每一个尚未诞生而将要诞生的生命都依仗你们!没有你们,世界将变成一场噩梦。先人的审判。”他把骷髅像要吸的烟枪一样挥舞,用狂乱的手势指着骨屋。现在他头上的伤口止不住地流血,而且他还在哭、在抽泣,人们瞠目结舌地望着他,与他一起进入到萨满的神圣空间。

“这座岛上所有国家的人,都是你们未来的兄弟、未来的姊妹。你们就应当这样问候他们。你好,未来的兄弟!你过得怎样?他们会认出你们的灵魂就是他们自己的灵魂。他们会加入你们,就好像你们是他们的兄长,教导他们该如何往前走。兄弟姊妹之间的争斗将会止息,一个又一个的国家、一个又一个的部落将会加入易洛魁联盟。等外国人乘着大船来抢夺你们的土地,你们就可以同心协力面对他们,抵挡他们的进攻,从他们身上学习有用的东西、摒弃有害的东西,并且作为平等的人面对他们。现在我看见这一切都将发生,我看见了!我看见了!我看见了!我看见了!我将会成为的人正在梦中与已经成为过去的我说话、通过我说话,他们告诉我说世上的人会站在易洛魁联盟面前惊叹其政府的正义。故事会从一座长屋传到下一座长屋、传到每一个有人被统治者奴役的地方,人们会谈起易洛魁,谈起事情可能是什么样子:所有人分享一切、所有人都有权参与事务,不存在奴隶也不存在皇帝、不存在征服也不存在屈服,人就像天上的鸟一样。像天上的鹰!噢来吧,让那一天到来,噢噢噢噢噢噢……”

这时西来停下用力吸气。伊阿果戈走近他,在他头

上缠了一块布止血。他浑身散发着汗和血的气味。他的目光穿透了她,然后他抬头望着夜空说:“啊。”就好像星星是鸟,或者是尚未降生的灵魂的闪光。他盯着骷髅头,仿佛好奇它怎么会到了自己手里。他把骷髅头递给伊阿果戈,她接了过来。他朝年轻的战士们走了几步,虚弱无力地唱出一支跳舞歌的第一部分。歌声解除了施在人们身上的咒语,他们一跃而起,鼓点和响板再度敲响,很快人们就绕着篝火跳起舞来。

西来从伊阿果戈手里拿回骷髅头。她觉得自己给他的好像是他的头一般。他缓缓走回骨屋,像醉汉一样偏偏倒倒,步履疲惫,每走一步都好像缩小了些。他没拿火把就走进屋里。出来时他手里空了,他接过人家递过来的笛子,回到舞蹈队伍的边缘。他站在原地虚弱地摇晃身体,跟其他演奏者一起奏乐;他有节奏地轻轻吹

气,不过似乎并没有吹出任何旋律。伊阿果戈在队伍里拖着脚跳舞,从他身边经过时她把他拉回队伍里。他跟上她。

“讲得很好,”她说,“你刚刚的故事很好。”“是吗?”他说,“我不记得了。”

她并不吃惊。“你离开了。另一个西来透过你说话。故事很好。”

“大酋长们也这么想吗?”

“我们会告诉他们要这么想。”

她领着他在人群中穿行,遇到她觉得可能跟他登对的少女就看看他什么表情。他对所有少女都毫无反应,只是跳舞、朝笛子吹气,眼睛要么低垂,要么看进火里。他似乎耗空了自己,整个人都变小了。又跳了一会儿以后,伊阿果戈就领他离开火堆。他盘腿而坐,闭着眼睛吹笛子,给音乐里加进狂野的颤音。

黎明之前,火焰坍塌成一大堆灰色的炭灰,星星点点地闪着橙色的光。许多人都进了奥内达加族的长屋休息,还有许多人像狗一样裹着毯子睡在树下的草地上。醒着的人在火边围成许多小圈,唱歌、讲故事,等待黎明到来,不时扔一根树枝到火堆上看它如何点燃。

伊阿果戈漫步在袋棍球场上,她累了,但四肢里却充盈着跳舞和烟叶带来的震颤。她在找西来,却找不见他,长屋里没有,草甸上没有,森林里没有,骨屋里也没有。她发现自己不由心生怀疑,也许昨晚那非凡的附体经历,不过是他们所有人共享的一个梦罢了。

东边的天空开始发灰。伊阿果戈下到湖边,那是属于女人的区域,位于一小片突进湖水的林地背后;她想赶在其他人过来之前清洁身体。她脱下衣服,只穿长裙走进湖里,直到湖水没过大腿,然后她开始清洗。

她看到对面的湖水中有动静。水里有一颗黑色的头,就像河狸。最后她认定那是西来,像河狸或水獭一样在游泳。也许他又一次变成了动物。他的头前方有一连串涟漪。他呼吸时跟熊一样。

她一直站着没动,等他的脚触地、落在林地下方的泥地上,她就转过身面对他。他看见她,呆立在原地。他只穿了腰带,就像袋棍球比赛时那样。他将双手合拢深深鞠躬。她慢慢地涉水走到他跟前,走出沙地来到柔软的泥地上。

“来吧,”她静静地说,“我替你选好了。”

他平静地望着她。他看起来比前一天老多了。“谢谢你。”他说,说完又用他自己的语言添上些什么。一个名字,她觉得是。她的名字。

他们走到岸上。她脚下踢到什么,他见了伸出前臂,她便极有风度地将一只手搭在他胳膊上帮自己保持平衡。到岸上以后她擦干身体、穿上衣服,他也取回自己的衣服穿上。两人并肩走回火堆前,穿过哼歌看黎明的人、穿过一堆堆睡熟的身体。伊阿果戈停在其中一个熟睡的人跟前。特卡诺丝,一个年轻女人,不是小姑娘,但也还没成家。伶牙俐齿,又有趣又聪明,而且精神劲儿十足。这些特质在睡梦中并未显露太多,但她的一条腿伸出毯子外,姿态很优雅,而毯子底下的身体看起来也很强健。

“特卡诺丝,”伊阿果戈柔声说,“我的女儿。我长姐

的女儿。狼部落。好女人。大家都仰赖她。”

西来点点头,双手再次合拢在身前。他望着她说:“感谢你。”

“我会跟其他女人谈。我们一起告诉特卡诺丝,然后再告诉男人们。”

他微笑着环顾四周,仿佛看透了一切。他前额的伤口还很新,而且仍在渗血水。太阳眨着眼睛穿过东边的森林,身后火堆旁的歌声响亮起来。

她说:“你们俩会将更多好灵魂带进世界里。”“希望如此。”

她将一只手搭在他胳膊上,就像从湖里上岸时那样。“一切都可能发生。但是我们”——她指的是他们俩,或者女人们,或者易洛魁联盟——“我们会替自己争取最好的机会。你也只能做到这一步。”

“我知道。”他看着她放在他胳膊上的手,看着树木

间的太阳,“也许会好的。”

伊阿果戈,这个故事的讲述者,亲眼见证了这一切。

于是乎,许多年以后,迦提又重聚在中阴。那之前的岁月里他们奋力对抗定居东河河口的外国人,奋力在所有毁灭性的新疾病面前,将人民维系在一起;他们又找到在岛屿西岸进行着类似战斗的西来的同胞、与他们结盟,尽一切努力将所有的国家编织在一起,并与自己的族人和自己的部落共同享受森林里的生活。当他们重聚在中阴时,西来走到串珠持有者跟前骄傲地说:“你必须承认,你的要求我做到了,我进入到世界里为公义而战!而且这一次我们又做了些好事!”

持有者一边朝中阴巨大的审判高台走,一边抬起一只手放在这个年轻的兄弟肩头,他说:“是的,年轻人,你表现得很好。我们尽了全力。”

但他已经在向前看了,看向中阴的巨型塔楼和城垛,他仍然不滿意,仍然警惕着,注意力聚焦于下面的任务。与他们上一次来到中阴时相比,这里的风格越发中国化了,也许是因为所有的界都在变得越来越中国,也可能只是由于他们接近中阴的角度而产生的巧合,但无论如何,高台的高墙被分割成几十层,分别引向几百个房间,因此看起来就跟蜂巢的内部似的。

守在这个兔子洞入口处的官僚神名叫卞城王,他在向上方的队伍分发指南,每人厚厚的一大本,每本好几百页,题名是《玉历宝钞》。书里的指示和描述极其详尽,充分说明了每个人最近几次投胎转世期间犯下何种罪过,他们可以将会遭受哪些惩罚。

串珠持有者接过这么一本厚书,毫不犹豫地把它像战斧一样挥出,将卞城王打倒在他那张堆满纸张的书桌上。持有者环顾四周,只见等待审判的灵魂排出一条条漫长的队伍,他发现大家都满脸惊奇地瞪眼看自己,于是就朝他们大喊:“暴动!反叛!造反!革命!”然后也不等看大家有何反应,就领着自己的小迦提往前冲。他们冲进一个满是镜子的房间,那是他们审判程序之路上

的第一间屋子,灵魂要在这里观察自己,看到自己的真实面目。

持有者在屋子中央停步,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到了许多只有他自己能看到的东西。“点子不错,”持有者承认,“我真是坏透了,”他宣布,“我向你们所有人道歉。尤其是对你,伊阿果戈,在这最近的一世以及之前的所有世忍受我。也对你,年轻人,”他朝部修点点头,也就是他生前认识的西来,“但无论如何,我们有工作要做。我打算踏平这整个地方。”说着他环顾房间,看有没有东西可以用来砸镜子。

“等等,”伊阿果戈说。她正在读自己那本《玉历宝钞》,一页页快速浏览。“我记得正面进攻不起作用。好多事我都渐渐回想起来了。我们必须直接瞄准系统。我们需要一个技术性的解决方案……这儿。就是这个:在我们被送回世界之前,孟婆会让我们喝下一碗忘却前尘的茶汤。”

持有者说:“我不记得有这事。”

“他们就是不要你记得。我们进入每一生时,都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所以每一次我们都没能从之前的经历里学到任何东西,每一次都从头开始,苦苦挣扎。这要尽量避免。所以听我说,而且记下来:等你们进入这个孟婆的一百零八间廊房,千万什么也别喝!如果逼你们喝,就假装喝下去,之后再吐出来。”她继续往下读,“然后我们会来到最后的血河,它位于这个界与尘世之间。如果我们心智不失,也许就可以更有效地行动。”

“好吧,”持有者说,“但我还是打算把这地方整个踏平。”

“别忘了你上次这么干的时候什么下场。”部修警告他。部修走到屋子的角落,去看镜中的映像。伊阿果戈说话时他也渐渐想起了过去的事,“那时候你朝死亡女神揮剑,结果每一击砍下去她的数量都增加了一倍。”

持有者皱起眉努力回忆。屋外传来喧哗、叫喊、枪声和跑步声。他烦躁起来,没法继续专注,“这种时候你们就别谨小慎微了,只要抓住机会就要跟邪恶战斗。”

“的确,但要聪明。一小步一小步。”

持有者半信半疑地望着他。他将拇指和食指靠近。“这么小?”他抓过伊阿果戈的书朝一面镜墙扔过去。有一面镜子裂了,墙背后传来惊呼。

“别再争了,”伊阿果戈说,“现在集中注意力。”

持有者把书捡回来,大家一起快步穿过密密麻麻的小屋子,先是不断往上,然后又往下、又再往上,每次上下的阶梯都是七或九的倍数。持有者又用大书揍了几个官吏,“击石”则常撞进路边的侧屋,老是迷路。

他们终于来到了幽冥阴使孟婆的一百零八间廊房。每个人都必须通过其中一个房间,并喝下为他们备好的似酒非酒的孟婆汤。

每个出口处都站着鬼差,不肯喝的便强灌,免得灵魂带着记忆返回世间,会因过去的经历增加太多负担或占太多便宜。不过鬼差看起来就算被书拍一下也不痛不痒,哪怕是那么厚的一本书。

“我拒绝,”持有者大喊一声,隔壁房间的人都能听到他的声音,“我不记得原先有要求要这么干!”

“那是因为我们有了进展,”部修试着朝他喊话,“记着计划,记着计划。”

部修端起自己的杯子,亏得杯子并不大,他假装将带甜味的液体吞下,夸张地咽了一大口,同时把液体压在舌头底下。孟婆汤实在美味,他忍不住想把它喝下去;但他拼命忍耐,只让一小点漏到了舌根处。

于是当他的鬼差把他跟其他人一起扔进最后的血河时,他尽量吐净了那似酒非酒的孟婆汤,但也还是觉得晕头转向。迦提的其他成员也一样在浅水处扑腾,又是呛水又是吐,“直箭”醉了一样咯咯笑,完全不明所以。伊阿果戈把他们聚拢到一起。看持有者那模样,不管他忘了什么,总归还牢牢记着自己的首要目标:尽量闹个天翻地覆。他们半游半浮穿过血红的河水到了对岸。

那里有一堵红色高墙,他们在墙角下被两个中阴的鬼差拉上岸,鬼差一个叫“活无常”,一个叫“死有分”。

墙的一侧有面旗子高挂在头顶,上面写的是:“为人容易做人难;再要为人恐更难。欲生福地无难处;口与心同却不难。”

持有者读完之后冷哼一声。“再要为人——再十次了又怎样?十五次又怎样?”他怒吼一声把死有分推进了血河。他们刚刚往水里吐了许多孟婆汤,于是鬼差很快就忘了是谁推他下水、他的工作又是什么,最后他连泳也不会游了。

迦提的其他成员看见了持有者的作为,他们的目标回到了所有人的意识中,比任何时候都更明确。部修将另外那个鬼差也推下水:“正义!”他朝那个突然心不在焉的游泳者喊道,“活着的确无常!”

最后的血河上游出现了更多鬼差,正朝他们赶来。迦提的成员迅速行动,而且这次终于团结一致。他们将挂在墙上的布幅拧得好像绳子一样,拉着布幅爬上了红

墙。部修、持有者、伊阿果戈、击石、直箭、曲路和其他所有人都将自己拉到墙顶,那里够宽,足可以供他们随意瘫倒。他们可以在那里喘口气、四下打量。往下方他们来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中阴里阴沉沉的,烟雾缭绕,还爆发了比平素更加混乱的争斗;看来他们似乎挑起了波及整个中阴的叛乱。而往前看,世界在他们下方,包裹在云层下。

“看着就像他们把蝴蝶带上山献祭的那一次,”持有者说,“现在我想起来了。”

“在那底下我们可以创造一些新的东西,”伊阿果戈说,“全看我们自己。别忘了!”

于是他们像雨滴一般从墙头纵身跃下。

责任编辑:龙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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