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慕航
奶奶,你在远方还好吗?
好久不见。
我上一次去看你的时候,你已经盼了很久。你特别开心,满脸的皱纹绽出了一朵花,笑得那样璀璨。用“璀璨”形容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应该不多见吧,可当时我脑海里最鲜明地跳出来的,就是这个词语。你穿着件枣红色的褂子,银白色的头发梳理得整齐划一,根根晶莹而分明。皱纹纵横的土黄色脸上,两只清澈的眼睛如同沙漠里两汪泉眼,都闪烁着星星。我惊异的感觉你仿佛全身都在发光。我当时不知道那次相聚意味着什么,只觉得你紧紧拥抱我的时候,胳膊还蛮有力气。
未等我放好行李,你就端出了一盆热气腾腾的粽子招呼我坐下来吃,你说糯米和红枣都可以补气血。你总是掐算着我来看你的日子,叫姑姑提前两天来家里包粽子,等我来吃。后来姑姑笑着说,手都包得酸麻了,你奶奶却还要我包,最后冰柜都塞不下了。有一次寒假我备考,没能回去看你,后来听说你为我吃不上自家包的粽子的事情,向姑姑他们絮叨了两个月。最后姑姑实在是听腻了,想了个办法,把粽子打了包,全寄给了我。
你早早地替我们收拾好了床铺。凉席光滑而平整,枕头松软而干净,散发着好闻的百合味护手霜的气息——我熟悉那气味,那瓶护手霜是我送你的。上次我来你家时发现忘了带护手霜,去超市买,碰上搞活动,两瓶一起买更划算。我就买了两瓶回去,给了你一瓶。你笑得像个小女孩,眯着眼睛说,年龄大了,哪还用得着这些。我看出了你隐藏不住的开心,就悄悄把护手霜放到了茶几上。
我想你肯定是个奉行完美主义的人。不仅把家收拾得干净整洁,还把花养护得无可挑剔。你院子里的花卉,简直像刚从花店里搬来的,新鲜而青翠。我时常凝视着你瘦小干瘪的背影,慢吞吞的动作,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你是怎么把花草养得这般茁壮的。蝴蝶兰、君子兰、腊梅、太阳花……我每次回来,不论酷夏或寒冬,看到你的小花园,都会感到眼前一亮。你会养花,也从不吝惜分享。每次你发现我看花看得入迷,就怂恿我挖几棵回去。我连连摆手拒绝,终是拗不过你的好意。于是每次坐上回家的火车,我的行李总是鼓鼓囊囊。可我总是不知道怎么呵护它们,父母更没有这份闲情逸致,所以栽在我家的花,最后总逃不过在龟裂的泥土中萎蔫死去的下场。有一次你来我们家小住,来到阳台上,看见了那些似曾相识而萎靡不振的花草,很不高兴,揪住爸爸就开始训话。当时我就躲在窗帘布后面,看到你脸上像是一汪水被投进了一块石头,皱纹被打乱了,掀起层层汹涌的波纹,就更不敢站出来了。我看着爸爸一脸委屈的样子,偷偷地发笑。
我们知道你的脾气,看到不满意的事情,一定要严肃地提出。爸爸做饭放盐抖多了一撮,装盘弄洒了一点汤汁,甚至端饭的时候步子有点着急,你都会一本正经地提出批评。看到爸爸吃饭时和我说笑,你皱一皱眉,说一句:“寝不言,食不语。”不过,一会你自己也忘记了戒律,虽然听不清我们在讲什么,但每次看我们笑得那么开心,你的眼睛也不觉弯了,脸上跟着绽出一朵花来。
你对爸爸严厉,但很少批评我,印象里你只因为两件事情责备过我。
第一件事,你始终耿耿于怀,上次见我时你又提了好几次——我总是猫着腰在桌上看书,很少站起来活动活动身体。你看到我这副样子,总是一脸担忧:眼睛能受得了吗?背该驼了吧?身体吃得消吗?唉,这个孩子太安静太好学了,怎么一点也不像邻居家那个小虎子,整天上窜下跳的,生龙活虎的……絮叨个没完没了,直到发觉我面露滑稽之色。我自小成绩还算不错,常常是他人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而你嘴里也总有一个“别人家的孩子”——那是一个能文能武的“小虎子”,至今我都没见过那神奇的孩子。我总是想,是不是你特地编造出来哄我的,因为有一次你不小心把他改了名,叫成了“小贺子”。
第二件事,你喜欢仔仔细细地端详我,然后开始皱起眉头:这里怎么长了痘痘?为什么不穿鲜艳一点的裙子?头发为什么留得这般老长?你带着属于你青春年代的审美观念,挑剔着我的外表,很希望我能显得更好看一点。你年轻时很美,你曾骄傲地展示过你的照片,那是你和爷爷的结婚照。你一双杏仁般的大眼睛含着腼腆的笑意和一丝倔强,脸颊略有经历风霜后留下的粗糙感,但饱满而周正。你留着齐耳短发,边缘微微翘起,英姿飒爽又带点俏皮。那气质不是生来就有的,是革命信仰与生活阅历的累积——你当过地下党,和敌人正面交锋过;你当过乡镇领导,曾带领群众挖过水库,整过地,炼过钢铁……我看着相片中面颊丰润的大姑娘,简直无法相信她和这个干瘦的老太太是同一个人,除了眼睛里同样闪着的两颗星星,我找不到其他任何相似的蛛丝马迹。岁月是何等无情,它悄悄掳走了你曾经最最珍视的东西——你的美貌,还有身旁与你合影的人。你提了一堆意见,最后还不忘满意地笑着总结:你长得还是随我,可惜我老了!
你虽然有的时候有点凶,但其实还是个挺可爱的老太太。你应该会记得吧,上次我去看你的时候,是刚从台湾参加学习交流项目回来。我一张张翻着手机里在台湾拍的相片给你看,你看着看着,开始坐卧不安起来,拉起我的手,带着心疼和责备的神色:怎么一个人跑去了这么远的地方?最近我看新闻,看着外面天天发生各种事情,每天都很担心你啊。可算平平安安地回来了,记住,以后可不许我孙女去那么远的地方了……人生地不熟的,没有碰到什么坏人吧?我忍俊不禁地摇摇头,说一切都很安全,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你只是笑。我从包里拿出从台湾给你带的小礼物:凤梨酥、明信片,還有一盏粉色的小天灯——那是我在平溪玩的时候买的。那里的人祈福,常常到一个固定的地方放灯,在当地,天灯有健康吉祥的寓意。我特地把它放在你手上,你简单地看了一下,并没显示出有多么惊喜。你说,这个玩意儿还真精致!我不要啦,留给你姑姑吧,她每回都给你包粽子呢。我听了,大感失望,噘着嘴说,这可是专门挑给你的啊!我就走进你的卧室,把东西放到桌上。午休的时候,我无意间发现,你正仰卧在床上,一手提着那个小天灯,另一只手的手指轻拨着上面金黄色的流苏,不时地转动着灯盏,饶有兴趣地观赏着,像个好奇的孩子。
你的眼睛清澈明亮,视力极佳,但是随着年老,你的听力丧失得厉害。你又说方言,我却只会说普通话,所以你和我的交流便格外地费力。稍微复杂一点的表达,我就几乎无法让你明白,而你又很想与我讲话,因此我们的交流模式,就经常是你问一句,我简短地答一句。如果你的问题需要我用点头摇头之外的语言回答,我就会颇感头疼。那个时候我就像一个小丑,一边组织语言,一边用丰富的表情和手脚,竭力让你明白。你通常还是看不懂,反倒被我逗得呵呵直笑。我现在想来,觉得交流过程的意义已经大于说话的内容了。可那时你为此分外懊恼,常常不由得失落地感叹道:我要是能和孙女好好说会儿话该多好!有的时候我会把话写在纸上,你过去上过“扫盲班”,认得不少字,因此这种纸上的交流还挺有效。大人们可不会用这些法子。他们脑子笨得很,往往只会冲着你大吼大叫一番,还带着一脸厌烦。那时你清澈的眼睛像是突然被什么浇灭了光亮,满目暗淡,眼神里含着委屈的疑问和歉意。你如果问了两遍还是听不清,就向对方抱歉地一笑,不会再问。
我们这些人,大概还没有经历过足够多时光的洗濯和打磨,性子都急不可耐。你知道吗,在你家的时候,我感觉时光好像变慢了。我们常常是待了几天,就觉得呆得足够久了,该回去了。我总在离开日子的前一天,趁你休息的空当,来到你旁边,大声地告诉你我们回去的时间。你听我说话时,坐在那里,仰起头,眯着双眼,对我含着微笑,竭力地捕捉着声音,调整着耳朵的方向。我说了一遍又一遍,当你终于瞪大了难以置信的双眼时,我松了一口气:你总算听清楚了。那时候我怎么也搞不明白,平时我们说话重复三四遍你就可以听清,为什么每次说到我们回去的时间时,你听得那么费力,还一脸担惊受怕的样子,反复追问?我现在突然理解了,你啰里啰嗦地反复确认,是因为多么希望自己的耳朵听错了。那时刻,你额头上的沟壑突然拧成座座山峰,看得我心头猛然一重。你不甘心地大声追问道:明天真的就要走了吗?才待了这几天就要走?这里不也是你的家吗?我哑口无言,心里暗暗苦笑:你该如何才能理解成堆的作业没有完成的窘境呢?这个时候我还会恍惚一下:是噢,才过了区区几天,我为何觉得像待了三个月一样漫长呢?奶奶窗沿上的青苔生长得很慢,花草生长得很慢,潮湿露台上晾晒的衣服干得很慢,奶奶每一个步伐、每一次弯腰、每一回对话都很慢。这里的时间被放慢了,放慢了。我记起了一件事:清明节我回到你已经空置了家,百合花虽然有些稀疏,但也兀自长着。离开的时候我挖走一束,养到家中的阳台上,但疏于管理,想起来就使劲地喷些水。它们疯狂地生长,短短两周,就漫出了花盆,秧苗高挑,苍白瘦弱,后来竟然无力支撑自己,全都倒伏了。我忽然觉得,是我家里的时间太快了,百合才长成这幅自暴自弃的样子。我忽然特别佩服你,你是让时间变慢的魔法师,只有你才能让花儿慢慢地生长,长成健康的“花仙子”。
我一年年长大,越来越觉得,即使我身边坐满叽叽喳喳的人,我也会常常感到孤独。我忽然懂了,你为什么总说你最怕孤独。你就生活在那个小小院落里,平时只你一人,少有他人光顾,该时时被孤独侵扰吧。逢年过节,屋里坐满各色串门的人,可是他们说的话你也很难听清楚,你又该是何等孤独?你曾经不止一次向我描述你能听到的众生喧哗的声音“嗡嗡嗡嗡”的。我想,那就是孤独的声响。上帝要带一个人走,总要先把那个人与世界的信息通道切断:有的是眼睛,有的是耳朵,有的是触觉。你的听力被拿走了,自此就免不了受到孤独的困扰。
你虽然孤独,却不肯打扰别人。最后的几年时光里,你的腿脚不再灵活,上午尚能慢慢走动,下午只能坐在沙发上歇息了。但你还是坚持一个人住,自己打理一切,拒绝到孩子们家中过天天被照顾的日子。你说过不止一次,希望自己最后一闭眼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千万不要病恹恹地躺在床上,成年让人伺候,拖累儿女。
你离开这个世界的方式一如你的愿望。去年夏末秋初,你突然给二伯打电话,说身体有点不舒服。二伯驱车赶来,你像没事一样,让二伯坐下来歇会。二伯与你一起喝了两杯茶,然后搀着你慢慢走出家门,准备检查检查,不论结果如何,都留在医院里住几天,让医生好好调理一下。你走着走着,走出门洞,拐了一个弯,就猝然倒下了。你的一只手撑了一下地面,就在那一瞬间,二伯的胳膊一下子揽住了你的后背。你睁眼看了看,目光渐渐地收敛了,灵魂就飘走了。没有漫长的挣扎,没有艰难的告别,平静地,如同秋天的一片落叶,归入泥土。
回想起来,最后一次同你告别,还是有些遗憾的。通常我离开的时候,会在大门口拥抱一下你,在你依依不舍的目光里高声重复:“奶奶,再见!奶奶,再见!”你会点点头,招招手,表示听清楚了,拧紧的眉头竭力转换成一个微笑。我就坐上车,摇下车窗对你招手,然后看着你的微笑越来越远。可是,唯独那一次,我忘记了拥抱和说声再见,只在车窗里向你招了招手。就这样,我永远失去了拥抱你、对你说再见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那次,给你上完坟,我们回到你的小院子里。我走到你的卧室,擺设一如往常,空气中甚至还漂浮着淡淡的百合花护手霜的清香。要不是你的黑白照高高地挂在墙上,冲着我慈祥地微笑着,我都怀疑你一直住在这里,从不曾离开。床头的桌上,那个粉红色的小天灯正装在小盒子里,软质四方形盒盖的一角没被你压紧,一抹金黄色的流苏露在外面。我在想象中还原了这样一幕:你躺在床上把玩着它,突然感觉睡意来袭,你就把它放入盒子松松地盖住,轻轻放在桌上,然后转过身,沉沉地、甜甜地睡去了。你是否曾喃喃地念出小天灯上面的字?“身体健康,十分幸福”那八个字,是我在满满一墙壁写着各种字样的小灯里挑出来的,那是我对你的祝福。这来自遥远祈福之地的小小天灯,终究没能好好地护佑你。
你最喜欢太阳花,以前每年初春,在大门前的小花坛里,你都要种得满满当当。路过的人们常常会驻足欣赏,拍照,赞不绝口。你闻声后,会步履蹒跚地走出来,春风满面站在门前的台阶上。为了防止踩空滑下去,你的一只手牢牢地抓着门框,高声问他们要不要带走一些种子。你知道太阳花极好养活,每到初夏就会盛开一大片。花瓣的颜色绚丽夺目,朵朵都如璀璨的微笑。花期很长,可以一直开过初秋。奶奶,明年春天,我种一丛在你的坟头,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