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思诗
女,1993年生,浙江大学在读博士研究生,作品发表于《福建文学》《作品》《青年作家》《青春》等刊。曾获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
小米原是想从悬崖上跳下去的,她的身子刚往前一探,便瞧见一辆黑色小轿车正安然躺在她的脚下。她仔细瞧了瞧那辆车,前头俩车灯都给磕坏了,车身上乌七八糟沾的全是泥,窗玻璃是碎的,好似摔得不轻,也不知是怎么摔下去的,不偏不倚就摔在一棵从悬崖缝里长出来的大树上。那大树仿佛一只巨大又温厚的手掌,把小黑车稳稳当当地托住。她蹲下来,又看见车里放着个公文包,包里的文件散落了一半;一个化妆包,口红都被碾碎了,一道暗红印在座椅上;还有一个儿童水杯,上头画着Hello Kitty的图案,看样子还能用。这车就跟一小屋似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前座像客厅,后座像卧室,还能遮风挡雨。她记得有回爸爸说要买车,拿了张汽车广告回来,上头的车子无不油光锃亮的。后来那张纸被妈妈当作垃圾扫进垃圾桶了,说爸爸是“拿着一千块的工资,做一千万的梦。”爸爸嘴上狡辩说用不了那么多钱,可再也没敢把广告拿回家里来了。小米坐下来,用脚量了量路面到汽车的高度,脚尖还差一段距离才够得着。她估摸着还得找个梯子来,想到这儿,她立马转身回去,一时竟忘了自己方才是为什么来的。
爸爸早早地已在饭桌边候着了。他举着报纸同妈妈扯了几句国际政治,妈妈没有回音,他便自个儿嘟哝:“这男人和女人从来说不到一块儿去。”过了一会儿妈妈才从厨房出来,让小米去叫弟弟吃饭。小米喊了他,只见他冲她竖了个中指,问她:“姐姐你说这是什么意思啊?”小米没搭理她。今天妈妈做了糖醋排骨,小米刚吃完一筷子,又吃一筷子。妈妈用自己的筷子卡住她的筷子,说:“你吃那么多,你弟弟还有的吃吗?”爸爸也插了句嘴,给她讲孔融让梨的故事。小米说:“孔融是把梨让给他哥哥。”妈妈瞪了她一眼:“考试的时候没见你这么机灵?这会儿给我装什么!”她不说话了。弟弟还不会使筷子,妈妈便用小刀把排骨上的肉削成一小粒一小粒的,用勺子喂进他嘴里。
今晚的作业是没心思做了。她同妈妈提过几次,说女孩跟男孩不能住一屋,可妈妈说了“小小年纪知道什么男女?”弟弟如今三岁半了,还睡婴儿床。妈妈原是想把小米这张床让给弟弟睡,小米立马就说:“那我睡哪儿去?”妈妈的嗓子被她咽住了,很快又说:“还不都是因为你,害得你弟弟没床睡。”此刻,他正睁着那两颗黑溜溜的大眼珠子盯著她看。她最讨厌他盯着她,那眼神就跟他去动物园时看耍猴一样,有时她都怀疑他是故意的。她越是不让他看,他就越要看,像块连丝的藕甩也甩不开,她转头,他便跟着转头,她转身,他便跟着转身。
“从今往后,我跟你可不一样了。你可再也不能碍着我了。”小米挺起胸说道。
话还没说完,弟弟就把一颗玻璃球扔到小米眉骨上。他是瞄准了她的眼球扔的,手一歪,打偏了,若是真瞄准了,这会儿小米已成半个瞎子了。小米拾起玻璃球,刚要反击,只听弟弟大叫一声“妈妈”,外头客厅立马传来妈妈的答应声,小米立马又将玻璃球放回棋盘中。妈妈进来说:“又欺负你弟弟?”小米说:“我没有。”妈妈说:“看把孩子眼睛都哭肿了。”小米立马转头看了他一眼,这小子什么时候哭了鼻子?她还没哭呢,他倒先哭起来了,方才还洋洋得意,演技这么好,跟四川变脸似的。这样的事多了,妈妈也懒得次次都打她,毕竟打人自个儿手还累呢,见小米像只小老鼠似的远远缩进了墙角,她也不追了。
次日天刚蒙蒙亮时,小米就换好了衣衫,把冰箱里的面包、牛奶都装进书包里,她特地把《小王子》也塞了进去。她穿了双耐走的帆布鞋,关门时学了声猫叫。她蹑手蹑脚地下了楼,连一粒尘埃都不敢惊动。清晨小区里空寂无人,她一路小跑到马路边近期施工的工地,捡起闲置在一旁的竹梯,连拖带拽又跑了一路。山路陡峭,梯子又笨重不堪,小米几度累得要断气晕过去。但她心中有一股很强的执念,一定要把梯子拖到山上去,那模样就像是推着石头的西西弗斯一样。
小米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来到悬崖边的时候,她已累得像一片泥水一般瘫软在地上。她的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同她说,站起来,往前去,你的新家就在眼前了。小米把竹梯往悬崖下放,戳进那破洞的玻璃车窗里。她一个没拿稳,梯子落在车底,整个车子晃了晃,好像要把小米也拖下山崖似的。她大口喘气,把梯子扶稳了,颤巍巍踩在上头,一节一节地往下挪动。好在小米平日吃得少,身体大小钻进车窗绰绰有余。终于到了新家,她不禁环顾四周,座椅都是崭新的,还挺软和,靠外头的车窗没有摔碎,遮阳挡雨不成问题。小米用手指抹了抹落在车里的口红,又擦在自己的嘴唇上。她往车后视镜瞄了一眼,颜色深沉了些,不配她这样的小丫头。但她还是看着可乐,平日里看妈妈擦口红,她就羡慕得很。记得有回偷偷擦了,还被妈妈甩了一大包瓜子,说“生女儿就是不省心,男孩就干不出这事。”她猜着这车主的孩子估计也是个女孩,儿童水壶是粉色的,还有一只遗落的洋娃娃的手臂,窗玻璃上粘着一片粉色的纱,看着像是女孩纱裙上刮下来的。小米把那块纱捏在手里,触感柔软得很,比她在百货大楼摸过的还要软,还要细。
这是小米住在悬崖上的第一个夜晚。夜间山上凉得很,车子两面通风,寒气长驱直入,刮得小米直打哆嗦。风把枝叶摇得一颤一颤的,小米像是躺在一个摇篮里,但这却是个地狱边上的摇篮,叶子仿佛在唱阴幽的歌谣。她想过了,就算半夜车子从树上摔下深渊,也算死个干净。她久久没有入睡,终于能从那个家里逃出来,她的心一时还平静不下来。原来不同弟弟共处一室的感觉是如此轻松自在。她望着天上的星,它们似乎也懂她的心事,正同她眨巴眼。半山腰的岚雾萦绕在她脚底下,像一件裙撑,随风摆动。原来山上风景独好,她从前因有弟弟要照顾,顾不上看罢了。
她原以为逃出来便解脱了,不想梦里还是见着了弟弟。彼时妈妈怀孕已有八月了,爸爸每日忙进忙出,爷爷奶奶远在乡下,不便上来,爸爸就忙得喘不过气,没事总唠叨。妈妈鼻子指着天说:“你就是再瞧不起女人,我给你生娃的时候你也得供着我。”爸爸说:“你哪儿那么多话,还指不定生出来什么,万一又是个女娃,你就弄死我得了!”妈妈说:“乌鸦嘴,不说话能噎死你!”爸爸最终没叫妈妈弄死,因为弟弟来了,那夜,爸爸隔着玻璃看着婴儿房中的弟弟痛哭了好久。他边抹鼻涕边同小米说:“小米,今后你就要当姐姐了,开不开心?”小米亦不知姐姐是什么,幼儿园里的同学并不都当过姐姐,爸爸便说:“当姐姐的要多让着弟弟,帮爸爸妈妈照顾弟弟,知道吗?”小米点点头。梦里边,那条医院的长廊便得很黑,很深远,望不到头,人们都不见了,只有弟弟还在,隔着玻璃对着她笑。
小米瞬间惊醒。她也想过,爸爸妈妈终究会比她先死的,到时便只剩她同弟弟两个,她不敢想象那样的日子。她下定决心,要在悬崖上待一辈子。从这儿往下看,城市里她是多么遥远,密密匝匝的楼屋、纵横交错的马路、小到如蝼蚁般看不清的行人,整个好似一块小小的棋盘任她摆布。那个世界与她无关,只有偶尔飞旋过来的鸟儿与她有关,问候她的安好;只有山上婆娑的树影与她有关,为她洒落一片阴凉;只有轻似薄纱的山岚与她有关,为她遮挡那个令人作呕的世俗世界。她整日待在车里,听鸟鸣、溪声,有风轻轻抚过,偶尔把她带至轻盈的梦乡。她的手里还抱着那本《小王子》,她曾在儿童作文比赛时写过,想要到另一个星球上去,那儿除了她一个人都没有,遍地都是盛放的玫瑰。
她害怕人,尤其害怕与弟弟独处,曾经有一次,小米带着一盘新的跳棋回家,刚进屋,弟弟的眼睛就直勾勾地盯着那盘棋。小米知道他心里又打什么主意,便把棋盘转到背后,说:“这是我同学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你不许碰!”站在门边上的弟弟随手将门反锁,往小米这边扑上来,硬要将棋抢到手。那小子平日里被妈妈喂壮了,竟颇有几分力气,和小米僵持了许久。弟弟喊了一声“妈妈”,小米心慌了,一失手,棋盘打翻在地上,玻璃棋子滚落出来,碎了五六颗。
“你干什么你!”
小米转头瞪着他,他竟从裤兜里掏出一只打火机来,小米问:“你要做什么?”只见弟弟把打火机往地上一扔,正落在一本《唐诗三百首》上。火焰迅速蔓延开来,把书纸烧得焦黑,屋外妈妈正敲门,门被反锁了,只从门缝里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
门是被妈妈用备用钥匙打开的,进来的时候书已经烧掉了一半,只见小米蹲在书的旁边,方才小米用毛巾扑打,这才留了半截书。弟弟一见妈妈便嚷嚷:“妈妈,姐姐把舅舅送我的书烧了!”妈妈戳着小米的脑门说:“你干的什么蠢事?你就这么恨你弟弟吗?”小米反驳说:“他摔碎了我的跳棋!”妈妈说:“他好端端为什么要摔你的跳棋?”弟弟说:“因为我想要,姐姐不给。”妈妈说:“你为什么不给?”小米说:“这是我同学给我的生日礼物。”妈妈说:“既然同学已经给你了,就是你的东西,你的东西送给弟弟又怎么了?你的跳棋坏了几颗,你就能烧弟弟的书了?还反了你了?”刚说完,妈妈就往小米脸上甩了一耳刮子。“你瞧瞧你这模样,你看有谁喜欢你?老师喜欢你吗?同学喜欢你吗?爸爸喜欢你吗?弟弟喜欢你吗?你还不知羞耻!”弟弟哭了起来,妈妈把弟弟抱起来说:“弟弟不哭,妈妈带你出去吃好吃的。”
臨走时,弟弟得意地看着小米,用手在脖颈处一划,憋着声冲小米说了一个字。那是个“死”字,小米甚至都能听见他心里的声音。他曾对她说过不止一次这样的词:“去死吧你!”
出了门,正碰见隔壁屋的张姨,她打拖拉机刚输了钱,心里正郁闷着,眼神不时往小米脸上瞟,边嗑瓜子边说:“你妈不要你了。”
“你胡说!”小米铆足了全身的劲吼出这仨字。
“你妈有你弟弟就够了,还要你做什么?”张姨说。
“你胡说!”
小米把易拉罐往张姨脸上一扔,把她的颧骨砸成一团大红色,像胭脂擦错了位置。张姨一边捂着脸一边指着小米跑远的背影,嗓音尖锐得能削铁:“你看吧,你妈就不要你了!小贱人!”
小米跑回了家,没人的时候,她哭得更狠了。她现在只想用一根粗麻绳把自己牢牢地绑在家里的水管上,这样一来谁也不能把她从这个家里赶出去。
此刻,妈妈就在她的跟前,就拿着一根粗麻绳要把她给套牢了。没过多少时日,妈妈就找到了小米,毕竟这小城就巴掌点大。小米看着她那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好像在见一个世纪未见的故人。她皱着眉,眼神犀利,嘴唇微微使劲,还是小米熟悉的凶狠的样子。妈妈说:“我说,你可别再给我丢人了。李老师亲自到家里来,问你为什么连着两天没上学。她来的时候,张姨就在咱家坐着呢,话全让她听了去,回头指不定怎么往外传。你这才二年级,就当了个坏学生,那以后得成什么样?你不要脸,你妈还要脸呢!让人知道你弟弟有你这么个姐姐,以后谁家小孩乐意同他玩?”小米把整个身子缩进车子一边,让妈妈的麻绳怎么也够不着她。尽管她已感觉到车子晃动了两下,树枝也发出沙沙的声响,她要是再动一下,仿佛树枝就要折断了似的。可妈妈还是不依不饶地朝她挥舞着绳子,小米便说:“你回去吧!我是不会走的!”俩人又僵持了一阵子,妈实在磨不过她,又不敢下去,这悬崖峭壁着实吓人,于是只得自己走了。临走前还撂下一句“我看饿不死你”。
妈妈的话如同诅咒一般,到了深夜,小米的肚子果真饿得咕咕直叫。不仅叫,还不停地往内里收缩绞动,整个胃好像变成了拧成一股的麻绳,妈妈的手仿佛在暗处使劲,越拧越紧,拧得小米饿到发疼。早前从家里带出来的面包已经吃完了,她恨自己嘴馋,吃快了几口,不然没准还能撑到明天。趁着天黑,她索性爬上梯子,从小车里钻了出来。在车里蜷缩久了,腿脚变得有些不适。夜晚小城黑灯瞎火的,路灯也没亮几盏,万家安宁,她沿着道旁的黑影前行,以免被识得的人发现了,揪她回家。街边铺面都关上了卷门,摆摊的也只剩下一堆垃圾,小米借着月光,蹲下来在垃圾里翻了翻,瞧见一个拆了封但还不曾吃过的菠萝包。她把鼻子凑上去闻了闻,没馊味,还算干净,咬一口,味道正常。她三下五除二便将面包啃干净了。她又沿路搜寻,拾到一根香蕉,半袋薯片,一包彩虹糖,她悉数收进包里,带回车上,应该还能撑几日。
次日一大清早,小米就被一个什么尖尖的东西戳疼了脸。她睁开眼,正瞧见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的小孩蹲在悬崖边上盯着她看,她吓了一跳,连带车身也晃了起来。那小孩问:“需要帮忙吗?”小米摇头。小孩说:“那袋彩虹糖我见过。是昨天一个小孩的妈妈给她买的,她不喜欢,转头就扔了。”小米说:“我喜欢,我跟我妈妈说了很多次她都不让我买。”小孩说:“你在这干嘛呢?”小米说:“这是我家,要你管。”小孩没再说什么,起身走了。
后来小米又见过那小孩几次。她的身型瘦小,皮肤晒得黑乎乎的,头发短得刚过耳,乍一看还以为是个小男孩。她每每路过小黑车都会与小米相视一笑,她看出来小米不爱被打扰,更没有与人亲近的能力。她的笑容像正午的太阳,最热但也最明亮。有一回,小米夜里下山拾荒,正被她撞上了,小米立马扔下手中的垃圾。小孩说:“不打紧,垃圾里有不少宝贝,我给你看看我的。”她卸下自己的破布包,从内里取出些小玩意儿来,有指甲刀、指南针、失声的音乐盒,还有用破旧碎花布重新缝合成的新衣衫。她说:“我叫琯琯,从今往后,咱们就是一条道上的人了,请多多照应。”她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小米羞怯地同她点了点头。她有些害怕同陌生人说话,其实,她是害怕同所有人说话。
琯琯知道她怕生,所以每日都会带些拾来的食物到悬崖上来给她。她也不問小米的事,却把自个儿的事都交代了。琯琯是孤儿院里跑出来的,别人都当她是乞丐,孤儿院的人也不管她。小米说:“我真羡慕你。”琯琯说:“羡慕什么?”小米说:“羡慕你随心所欲。”琯琯在小米心中就是个无所畏惧的小英雄,每日背着一个破布包,踩着一双黑球鞋,脖子上挂着一弹弓,在城市里自由自在地游走,天不怕地不怕。听说她还去过别的地方,甚至出过省,她可机灵了,跟男孩打架,搭顺风车,打零工,样样不在话下。琯琯问:“你会离开这儿吗?”小米说:“不知道,但这是我的家。”琯琯说:“可你有家啊。”前天妈妈又来了一回,被琯琯见着了。小米说:“那个不算家。”
小米邀请琯琯到自己的家里来。琯琯便顺着梯子钻进车里。她一点也不带怕的,倒是兴奋得很,在车里左看看右看看。小米从垃圾堆里捡了几块布,洗净了挂在车里当窗帘;还采了几束野菊插在瓶中置于前头。车里的泥土、碎石子都一一被小米清理干净,如今看起来当真像个小家了。琯琯是有史以来第一个被小米邀请到家里来的客人。她给她倒了杯水,学着往日妈妈招呼客人时的样子,对琯琯客客气气地说话,倒着实像个小大人了。琯琯说:“你想玩扮家家的游戏吗?我比你大,我当姐姐,你当妹妹吧。”小米立马说:“你可不能当姐姐。姐姐是这世上最悲催的人了,谁没事也别当姐姐。”琯琯不晓得她犯了什么毛病,便拿出几块积木来哄哄她。琯琯说:“我以前在孤儿院的时候也见过一些女孩,她们连当姐姐的机会都没有,因为是女的,一出生就被扔了。我估计我一定也是这样被送去孤儿院的。”小米一边捏着积木,一边禁不住想起很多画面来,又问了琯琯,说是全然没有亲人的消息,没见过面,亦不知晓姓名。琯琯这名是孤儿院的打扫阿姨给取的,说看起来有富贵气,日后定能过上好日子。小米说:“我们家也不要我,我是个多余的人,我弟弟甚至巴不得我死了。”
琯琯走后,又来了一人,这回是李老师。不用说也知道,定是妈妈叫她来的。李老师的眉目还是那样慈善,她蹲在离悬崖边还有一截远的地方伸长了脖子同小米说:“小米,快回家吧,你爸爸妈妈都担心坏了。”小米说:“他们才不担心呢!他们高兴坏了。”李老师说:“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小米说:“弟弟说,要是没有我就好了,妈妈还笑,爸爸也默认了。”李老师说:“怎么会有这种事?小米,你心里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你同老师说,老师帮你解决。”小米知道,李老师一定会成叛徒,她转头就会把话传给妈妈,所以她要把嘴封严实了,一个字也不再回她。李老师又蹲在那儿守了半天,最终忍不住还是走。小米瞧着她的背影,看上去跟妈妈真像。
可没想到改天李老师很快又来了,还给小米带来了热腾腾的盒饭。小米已经好些天没吃过热饭了,她一口咽下去,一个没忍住便哭了出来。李老师说:“你看还是回家好,回了家每天都能吃饱睡好。”一提到睡,小米脑海中登时浮现出弟弟那张婴儿床,想起他时常三更半夜哭哭啼啼吵得她睡不着觉,她就立刻抹去眼泪。小米瞥见大树背后的琯琯,只探出半个头来,因为李老师来,她都不能来寻小米玩了。她手里提着一袋果子和脏面包,一定是给小米带的。小米说:“李老师,你快走吧。”可李老师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还说:“我在思想品德课上教过你们什么?做子女的首先要对父母孝顺。父母让你照顾弟弟,是你尽孝的方式;你照顾弟弟,是你和他的骨肉亲情。”没等李老师说完,小米便蹬着脚吼道:“你走!你走!”她一动,车子也跟着动起来,眼瞅着车子像是要坠落了,李老师立马说:“你别动!我走就是了!”
李老师还是时常过来,每回说的都是那些话,每回也都会带热乎的盒饭给小米,但没说是买的还是妈妈做了让送来的。琯琯同她说:“你以后是不是不会要我给你捡来的东西了?”小米说:“别瞎想,你的东西是最宝贵的,都是你亲手寻来的,我怎么会不喜欢?”小米瞧见琯琯胳膊肘上有几块淤青,便问:“这是怎么搞的?”琯琯吹了口气,愤愤地说:“哼,还不是那几个羊巴羔子!今天拾荒的时候,正碰见几个小学生路过,冲我竖中指,说我是没家没人要的垃圾婆。我最听不得这种话,便冲上去揍了他们一顿。”小米讶异道:“琯琯,你可真牛!你是女的,他们是男的,你一个,他们好几个,你也敢?”琯琯说:“有什么不敢的?这世上,除了你自己,再没人会帮你的。”小米说:“没事,今后有我帮你。以后,我同你一起下山拾荒去。”
小米同琯琯下山去没几天,便遇上了她说的那些孩子。可这回遇上的却是小米的同班同学。这帮孩子平日见小米妈妈不待见小米,便也跟着放肆起来,横得很。其中一个男孩指着小米说:“你妈不要你了,现在你只能跟乞丐在一起!”这男孩小米印象极深,往日在学校时就没少往小米的书包里丢蚂蚱,在她的抽屉里放鼻涕虫。他长得跟弟弟极像,都是被爸爸惯坏的小羊巴羔子,平日里喂得胖乎乎的,走路时鼻子朝天,也不怕摔着。琯琯朝那人眉骨上扔了一粒小石子,正中靶心,疼得那男孩哇哇大叫:“没娘养的垃圾!”几个男的见横不过琯琯,只得调头走人了。
次日,李老师又来了,她的毅力简直超乎小米的想象,平日里也看不出来是个这么锲而不舍之人,况且还是对着别人家的孩子。
“小米,有人说看见你在山下和同学打架了。你快回家,在外头容易学坏。你爸爸妈妈一直很担心你,这里这么高,万一摔下去,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如果他们真的担心我,为什么他们自己不来,每天却只有你来?”
“你妈妈不是来过好多回了吗?她劝不动你,这才叫上我的。他们是双职工,平日里都没空,还要照顾你弟弟,你弟弟还那么小……”
“呵,我就知道。妈妈说了,我成绩这么差,日后也不必念大学了,初中毕业就去念个职高,把钱留给弟弟念大学。”
“你小小年纪怎么知道那么多事?”
“你们都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我什么都知道。”
李老师对于小米的事大概猜着了七八分,便跟小米担保回去要同她爸妈谈一谈,让他们亲自到悬崖上来接她回家。虽然小米已习惯了李老师爱夸海口,但她还是心存一丝希望。万一呢?万一爸爸妈妈就听了李老师苦口婆心的劝告呢?万一他们俩真的同时出现在这里,把小米牵回家呢?
她也不是没有反抗过。上个月,小米就在家中闹过一次革命。她把自己的铺盖从房间搬到大厅的沙发上,发誓从此再也不同弟弟住一屋。起因是弟弟把小米跳棋中每种颜色的珠子都偷了一颗去,叫她永远没法下棋。上回他摔碎了几颗棋子,小米重新买了几颗,总算是补全了,可刚补全,弟弟又开始手脚不安分。小米再也忍无可忍,她对全家人说:“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给他那间屋子打扫,再也不伺候他吃穿,他自个儿住一屋,跟我再没关系!”小米搬到沙发上去后,弟弟就总跟出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一坐就是一天,任凭地震也难叫他挪窝。妈妈说:“你瞧瞧,弟弟心里是喜欢你的,你去哪儿他就去哪儿。”小米说:“他这是故意跟我作对!”妈妈说:“你这小孩心眼怎么这么坏啊?怎么什么事到了你眼里都成了谋害,谁把你教成这样的?”小米无言以对。捱了几日,沙发着实硌得胳膊难受,弟弟那才坐过沙堆的脏屁股几乎要把她的被褥坐黑了,小米实在抵抗不下去,只得乖乖搬回了屋里。
弟弟就像个小大人一样,看着小米回屋,他笑着说:“爸爸妈妈生你就是为了照顾我的。以后日子还长着呢。”小米把被褥一把摔在床板上,说:“这些鬼话你都是跟谁学来的?”弟弟说:“奶奶说了,我是咱家单传的男娃,我就是最最金贵的。”他昂着头,像个小大王那样,他明明坐在地上,可却能做出一副居高临下俯视着小米的模样。
又过一日,李老师又来了,这回依旧只有她一个人。小米说:“我爸妈呢?”李老师满脸歉疚地说:“你弟弟最近感冒,每日都要到医院去打吊瓶,你爸妈脱不开身。”小米就知道,她打从一开始就不该抱有幻想。李老师又说:“我跟他们谈过了,你爸爸说,他们夫妻一向是一碗水端平的,从不会偏心谁,估计是你太敏感,多想了。”小米说:“以前去看心理医生的时候,他们也说是我敏感。”李老师说:“那说明真的是你敏感了。”小米一边吃着李老师带来的盒饭,一边盯著她,只觉得她既近又遥远。果然同外人说再多也是浪费口舌。
李老师当场给小米妈妈打了通电话,说:“你若不信,咱们现在听她怎么说。”电话打了三次才有人接,电话那头声音嘈杂,妈妈的声音有一段没一段的。“喂,我现在在医院缴费呢。这小孩生一回病,全家都得围着他团团转,我都不得不跟单位领导请假。我说小米,你赶紧给我回家吧,别再给我添堵了,你看我这忙得还不够吗?你要是心里觉着不开心,回来妈就给你做好吃的。你喜欢跳棋,妈妈买一盘新的给你,喜欢什么玩具都成。”
没等小米应声,电话就被挂断了,只剩山风在悬崖上回荡。李老师说:“你看,妈妈还是想着你的。”
“每回我不开心,她都说给我买东西,刚买回来就会被弟弟抢去,玩腻了再丢回给我。妈妈只说‘要让着弟弟。妈妈说,因为我们是一家人,所以我要爱弟弟,可是有谁爱我呢?”
小米一边说一边大哭起来,那哭声震耳欲聋,李老师都禁不住捂紧耳朵。悬崖壁上的大树开始瑟瑟发抖,枝叶不时发出沙沙的声音,似乎是被小米的哭声给惊动了。李老师看得胆寒,只求小米别再哭了。可小米仍哭得撕心裂肺,好似山岚都飘远了,鸟儿也不敢靠近了,连天色都阴沉了。
后来妈妈说,如若小米再不回家,就把警察叔叔叫来,把整辆小黑车从悬崖下吊起来,看她还敢不敢撒泼。妈妈撂下话就走了,她好似打定了主意明天就把警察请来。小米还待在驾驶座上一动不动。平日,她最喜欢坐在这个位置,她手握方向盘,好像当真可以把小车开出去,就像开一艘宇宙飞船一样,从树冠上蹦出去,弹到天空中,伸手便可摘星星,可采云朵,放在车厢里,宛如载着一片小小的星河。她会把车开到一个遥远的星球,那里遍地开满了玫瑰,那里没有姐姐,也没有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