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狗事

2021-08-26 00:12刘从进
延河·绿色文学 2021年7期
关键词:黄狗老太山村

刘从进

半山腰上一条小路哆嗦着拐向山弯,伸到尽头是一片绿沉沉的树和几垛白楞楞的墙,那里有一座山村,叫隔坑村。

村庄半月形地打开,很宁静,宁静得有些奇怪,时间仿佛老得走不动了。那些停在草叶上的蝴蝶,你伸手去抓,它也不跑;甚至在飞舞的过程中都能随手抓到。是村子里没有人了,它们放松了对人的警惕吗?

远远地一个老农孤零零地戳在地上,像一棵落完了叶子的老树。山村从原来的二十多户,到早几年的七八户、三五户,去年只剩下一户了,一对八十岁的老夫妻,带着一只黄狗住着。

老夫妻虽然老了,依然种一些地,番薯、毛豆、玉米、油菜。常常是老头漫不经心地在地里劳作,狗跟着他,在田间地头转。嗅嗅这土,闻闻那草,突然箭一般嗖嗖地跑出去,趴到地上用前脚抱着一块石头歪着头看着闻着,有时还会汪汪叫几声。老头大多不理,偶尔侧目。黄狗在中午或傍晚的时候跟着老头回家,有时半途自己走了,过一会儿又跑回老头的身边摇着尾巴,呜呜地叫两声。老头就明白该吃饭了,放下农具跟它回家。

那天我不经意间转到他们的屋前。一排低矮的老房,房前一面短墙围出一个院子,打扫得很干净。

阳光下,老头和老太蹲在院子门口,一左一右团住趴在地上的黄狗,翻着狗毛。老太对着黄狗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黄狗则“呜呜……汪汪……”地哀叫。

他们在做什么呢?我轻轻地走近。老太说狗身上长了一种虫子,大意是“山虱”之类的意思。她把狗头上的毛翻开来让我看,一种黑色细小的干粉粒状的东西,很深地粘在狗毛和狗皮之间。老头说,这东西是从山上来的,现在村子不住人,山林旺了,各种不干净的东西又多起来了。它钻到狗的身上吸血,严重时会把狗弄死。

怎么发现的呢?老太说,狗无端地叫,好几天不吃东西,翻开它的毛看了一下,满是“山虱”。

老太用手颤颤抖抖地捏住“山虱”顺着毛根小心翼翼抽丝剥茧般地把它捋出来。因为揪着毛,狗痛得呜呼呜呼地叫。老太就训它:“叫叫叫,这点痛都不能忍一下,痛死了一样……”老太每挖出来几粒,老头就拿一个瓶子往鲜红的伤口处倒一点液体,那是敌敌畏,消毒用的。老头的手或许提着瓶子久了,控制不好,一倒下去就多了一些,被老太一顿臭骂。狗随即很配合,“汪”地大叫一声,接着又是“呜呜”两声长叫。这更激起老太的愤慨,向老头怒目而视。老头子闷声不响,任骂,但再倒出来的量明显少了。老太骂完老头又来骂狗:“就像痛死了一样……”这时狗就节制一些,先是低低长长地呜一声,再汪汪地小叫两声。很明显,狗是知道老太在给它治病的。

老太不时蹲下去抱住狗,在它身上撥拉来拨拉去,非常仔细地查看。狗的头上背上太多这种黑色的粉粒了。两个老人认真地侍弄着,已经是下午三点多,我没有再看下去,转身走了。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我心有所念,想起这个山村。深秋的夜,在一片模糊中山路有点晃,这是少数没有通水泥路的村庄之一。山弯里的黑色在积聚,夜有些厚,有薄如蝉衣的风声,还有一些树叶和流水发出的幽光。来到村口,突然一团深井似的黑吸引了我,这就是白天来过的村子吗?

摸摸索索前行,忽然前方闪着一束微微发亮的红光,从红到蓝,从蓝转红,里面闪着一个带血的“0”字,像夜的血管。我慢慢镇静下来后,明白那是电表。对,是电表在走动!

我小心地移动着自己,拐过一个弯,隔着竹林,听到有女人的声音在说,原来已经来到了老夫妻的矮屋前。屋里的灯亮着,从门缝里和房顶上漏出来。山村就这一处光源,很脆弱,脆弱得像一根救命稻草,一阵微风就会把它吹灭了。狐疑间,屋里又飘出了声音。女的,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老头说话,更像是对着屋里的客人说。古老的山村有多少秘密要诉说啊,我急切地走到院子外边,又不敢太靠近,怕不小心弄出响动来会很尴尬。这时门口的狗“汪汪”地叫起来,我吓一跳,忘了还有狗在,立马倚墙不动。

老太婆来到门口查,门开处,泄出一片黄亮的光。狗随即大叫起来,但它只是叫,并没有追,大约伤没好。老太婆不明就里,大声训斥道:“困了去睡!叫什么叫,这么晚了,路上又没有人。”然后又说:“喏,给你点吃的,吃了安稳睡觉。”没有门的阻隔,她的声音在夜色中回荡,一种被掉了牙的嘴巴压出来的扁圆形状。狗却不理老太婆,只顾自己叫,还叫得更猛了。老太碎碎念地骂着狗,有些无奈,又絮絮叨叨地说:“黑死夜,平白无故地叫什么叫……”又给它喂了一点吃的,转身关门回屋了。我深深地同情并敬畏起这狗来,虽遭主人的误解,依然忠于职守。

半年后,黄狗明显老了,身子驼了,背上一搭一搭地掉了毛,露出红褐色的皮,骨头戳出来,像一棵棵枯树枝,见到人也不叫了。我有些不解,老头说,它快要死了,“山虱”吃得它走也走不动了。说起来面无表情,似乎随时都在等它倒下。老狗蹒跚的步履和凄凉的晚景一直在我的脑子里回旋。某一天,它倒在路边死了就像一片树叶落了地。

过了一阵,我再来。村里没有人也没有狗,我很奇怪,来到村后的山坡上,看到他们都在!老头拿着铁锹在默默地挖坑。老太趴在地上,捋着黄狗的毛,把毛一簇簇捋直,然后哆哆嗦嗦地给它穿上衣服,再戴上帽子,原来黄狗已经死了。我问怎么死的,老头说它躺在门口的路边,无声无息,叫它不动,喂它不吃。我转而小心翼翼地问老太,这穿上衣服是什么意思啊?老太空洞的眼窝里流出了两碗水——让它转世好去做人啊!

那晚,矮屋里漏出来的灯光,照着坐在门口的两个身影,没有了狗叫声。山村的夜无所不包,一张一合地波动在梦的边缘。我傻傻地站了一会,又悄悄地走出村庄。在山村孤寂的时光里,人狗一家,演绎着白天黑夜的全部生活,如今狗走了,这样的日子也就残缺不全了。

乌田山是一个大山深处四面环山的村庄,祖辈流传下一句话:“东头大龙岭,西头梅坑岭,两头各有一只庵,中央心是乌田山。”

不知何时起,一条薄薄的水泥路从山村的肋部穿过,村庄立刻像漏了气的皮球,人一个个游魂似地往外走,悄无声息地走光了。村庄剩下一副干枯的骨架,淹没在荒草丛中,在一片黄草柴禾间摇摇晃晃。只有一个老头与他的三只狗冷冷地坐在山坡上,消磨着时光。

老头姓郑,原是村里的烂眼秀才。国际形势,国家大事,家长里短,上至天文地理,下至人情世故,老郑都懂,自编顺口溜、相声和戏,他编了五百多首顺口溜,还编了十多本相声,逮着人就叽叽巴巴说个不停。说到最后都没有人听了,老郑还在说,别人就不理他,只当是一个说话机器。

老郑说村庄这样那样好,可人还是一个个走了,最后只留下一个人,那就是老郑自己。看着别人走,平时能说会道的他闭口不言。而当别人来劝他走的时候,他就劈头盖脸地骂过去,骂得人家灰头土脸的;儿女来劝,他拿锄头扁担砸过去。老郑很坚决,你们走你们的,不要劝我,我七十五岁了,这把老骨头要埋在祖宗选的地方。

老郑就这样带着他的三只狗守着村庄,一只小狗,一只半大中狗,一只老狗。老郑深信狗有灵性通人性,你要说对它不好的话,它就会跑了;你说要杀了它,它连夜哀号着跑得不见踪影。

老郑对他的狗好,从来不骂狗,总说狗的好话,表扬它们。现在也没什么事了,三只狗天天吃饱了就趴在门口的道地上睡。老郑空的时候陪着他的狗在门口晒太阳,摸摸这只逗逗那只,不停地给它们讲故事,古代的,现代的,三五外婆的,大跃进,吃食堂的,村庄的传说……一遍又一遍,自说自话给他的狗表演单口相声。中狗耐不住寂寞,听一会自顾自玩去了。小狗竖起耳朵摇一摇,原是落了一只苍蝇,老郑却以为它夸奖他讲得好,自个儿乐开了花。那只老狗默默趴着一动不动,眼神幽远,似乎沉浸在与老郑共同的回忆中。

老郑身子很硬朗,经常上山种地砍柴。冬天的时候也砍些枯黄的柴禾拿回家垫狗窝。

一天,老郑在山上砍下一棵枯死的大树,硬扛着回家。弯弯扭扭走到在门口的道地上,一耸肩,一闪腰,“突”一声,把树从背后掼到地上。只听得“呜”一声小叫。老郑转过身,发现地上躺着最小的那只狗。大约是见老郑回来,摇着尾巴跑过来,却正好被老郑掼下的树砸到了,气若游丝,慢慢地死了。老郑很心痛,骂了自己的毛躁,又对着小狗说,你这“狗运”也太不好了,说完提了一把铁锹上山把小狗埋了。

那只半大中狗,习惯于躺在路边睡,常常是紧紧地把肚皮贴着地面,看上去就剩一张黄色的狗皮。大概是水泥地面,凉凉的很舒服,一歪头就睡着了。自从修了水泥路,不时有远方的车子冷不丁穿过村庄,躲都躲不及。这样躺在路边是危险的,老郑说过几次,它都不听。那一天,又躺在路边睡,被一辆经过的车子轧死了。老郑去看的时候,它还伏着一动不动,踢它一脚,还是不动,老郑仔细一看,地上有一摊血。老郑很气愤,骂完车子又骂狗,这么没用的东西,你好歹叫几声,也让我知道,好拦住他,跟他理论理论。无奈,老郑又提着带血的中狗上山埋了。

埋完中狗回家,老郑忽然有些异样的感觉,家里的成員少了,只剩下他与老狗,一下子沉默得多了。

小狗最可爱,中狗最顽皮,老狗最听话也是最有智慧的。以前村里还住人的时候,有生人来,老狗就叫,叫得很厉害。老郑一看是熟人,就训它:瞎了你的狗眼,舅公你也嚎!它就灰溜溜地跑开了。老郑要是不表态,它就越叫越凶,还要咬人的样子,吓得来人很狼狈。老郑挥挥手说,去去去。临走,它还恶狠狠地瞪来人一眼,让你心有余悸。

老郑最佩服老狗的智慧,老狗越来越老,也越来越不想动了,总是默默地守在门口,不太往远处走。另两只狗都死了,它有些兔死狐悲,忽然又老了很多,背上的毛一撮撮地掉,露出一块块暗红色的老皮。

老郑上山干活的次数也少了,只守着门前的菜园子干点轻松的活。余下的时光就陪老狗在门口坐着,天天给老狗讲故事。老狗安静地躺在老郑身边,时不时摇一下耳朵,一个竖着一个耷着。老郑自个儿乐一阵,又长时间悲叹一声。

那天我来到村庄。老狗懒懒地站在路上,见了生人,它不叫也不逃,缓慢地绕着我的身边转圈,阴阳怪气的。都说不叫的狗要咬人,它阴沉沉的样子挺吓人的。我小心地跟它兜着圈子,慢慢绕过它,与它保持着一段距离,怕它猛地扑上来。

老郑坐在门口。我问,它咬不咬人?老郑说,不咬,它怎么怪怪的呢?它老了,活了十八年了,不会叫,走也走不动了,走起路来腿像打麻辫一样在颤,快死了。老郑习惯地挥手喊了它一声,它也不理。老郑说,耳也聋了。老郑一个人对着一只耳聋了的狗说了好多年的话。

十八岁的狗相当于八十多岁的老人,狗的老不显形,不像人一样看得明显,可毕竟是老了。它站了一会就趴下躺在地上,像一堆泥,过了一会又盘起来像一块柿饼,狗头就是柿蒂。此刻它静静地躺着,一定独自看见了别人看不见的东西,独自回忆着别人不再有的山村记忆。我有些悲悯地看着它,它却斜向里送来幽蓝的目光,长时间地安慰我——不要悲伤。

老郑淡淡的,有一丝伤感,又很平静,似乎随时都在等它倒下,或者某一天外出回来,它倒在路边或门口死了是最平常不过的事。

一天,又一辆车经过村庄,看到路上躺着一只狗,长按喇叭也没反应,司机下来驱赶,它也不动,踢了一脚——这死狗!老郑出来一看,真死了。老郑看了一会,喃喃说:你也走了,好喽,我还能埋你。老郑又喃喃地说,你们都走了,哪一天我走的时候,谁来埋我?

山的深处,茂密的树枝边长出几垛黑黑的老墙,慢慢现出一个古村,叫中央郑村。寂寞的阳光照在混沌一团的时间上,老屋与古木、土路与荒草都无声无息。蓦然,在一个墙角处,一个老头端坐在丛生的茅草中,那是山村唯一的居民老麻。

这是一个近乎死去的村庄,白天黑夜搅不动一团空气。近年村民陆续外出,没几年就搬光了,只剩下老麻一人。老麻很倔,他不走。你们都走吧,我哪儿也不去,这是祖宗选定的地方,我要住下去,死也要死在这里。

老麻一个人,在这荒山冷坳里,除了种菜,就是晒太阳,一只狗陪着他。山坳里阳光好,柔柔的不冷不硬。老麻没事就晒太阳,整天在火栗色的墙根坐着,都不用转一个身,有时候醒来,有时候睡着。狗也伏在他的脚边睡。

老麻在外读大学的孙女挺孝顺,送给他一个录音机,跟老麻说在那个键上按一下就会响。老麻以前在一个戏班跑过龙套,会哼几句戏,不耐烦时,小心地按下那个按钮,就触电似的冲出一股炸裂的声音:咣锵咣锵,锵锵锵锵锵……老麻听着,有时候张嘴跟几句,还能嘿儿嘿儿乐一会。可是,时间久了不行。这种地动山摇的声音,充满了搏杀味,血腥,老麻老了,心脏受不了。老麻再也没心思听录音机,扔旮旯里去了。

老麻在一天天老去。山里太静,静得像一口死井,忽然的一声鸟叫,都会啼破天。老麻被这种静压迫着,有点喘不过气来。一天,老麻忽然就想起那个曾经来过村里的年輕人,拿着相机对着老屋对着老麻咔嚓咔嚓地拍。年轻人拍完照片还跟老麻聊几句,问孤单不孤单,挺面善的。老麻心里想,他什么时候还会再来呢?渐渐地等待年轻人又成了老麻的希望。他常常站在村口的一片茅草丛中或坐在那个破路廊里,眼睛朝着一个方向看。直到夕阳把那边的山岚吹走了,老麻突然像一片树叶一样哆嗦起来:“人,人呢?”老麻这样叫着。

老麻除了种菜、养狗、晒太阳、等年轻人,最近还不时地去坟地。他嘴上倔,心里却明白,自己的日子不多了,现在就是等死了。

老麻的腿老了,硬了,下涧不行,但爬山尚可。老麻踏露而来,带着那一溜儿从野草丛中漏过来的阳光,悄悄地来到村后的那片山上,看到坟场上长满了蒿草,阳光细碎、光影憧憧。老麻一坐就是半天。老麻真老了,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没有悲伤,没有情感,空空如也。

死亡的那一天不再遥远。在家里折腾了好几次,都快死了又活回来了。老麻似乎还有什么心事未了,还不想死的样子。老麻对自己的死特别看重,毕竟死亡是人生的头等大事。那天,老麻心头沉沉,仿佛有预感似的。他看了一眼屋后的那块土地,回家关好屋,抚摸了一下房门。老麻要走了,带着那条狗。他把狗带到村口下山的那个豁口。用拐杖赶着它说:"走吧,走走走……"狗呜呜地在老麻身边打转。老麻捡起地上的石头,狠狠地朝狗头砸去,狗汪汪叫着一路逶迤而去。他希望狗能把他将死的讯息带到山下,带给他的儿孙们。他看着狗走远了,不见了,然后回去。他不再住老屋,把自己移到一个庙里,点上长明的蜡烛。老麻躺着,眼角粘了泪,自己死的时刻儿孙们是不会在身边了,但他在庙里,只要有人回村就会发现死后的自己。两天后的深夜,老麻死了,无人知道。三天后,狗回来了,没有带回人,却发现老麻死了。它流着泪,躺在老麻身边不吃不喝,静静地死了。狗与人不一样的地方是,它不会笑,但它能哭,它很忠诚。

那座破庙被老麻点燃的蜡烛烧着了,剩下一堆灰和光秃秃的墙。老麻的身子风干了,剩下一副骨架,干柴似的,像一副被野狼吃得精光的狗骨头。山野上,一地疯长的芒草,在风中呼啦啦地响。

清明节,大伙陆陆续续地回村上坟。说起外面的生活,又说起村里,有说回来吧,还是村里好;有说好什么呀,山里旮旯。又一个人大声说,你就想回来,你还回得来吗?阳光照着地上的纸屑、烟壳和蚯蚓一样的酒痕。山花烂漫中,村庄恢复了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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