弩杀

2021-08-26 02:24孙明华
延河·绿色文学 2021年7期
关键词:龅牙驼背芋头

孙明华

今年的雪,比往年下得晚些。都过元宵节了,才下。且下得挺大,沟沟壑壑都被填满了,白得没眉没眼。窝在卧佛岭脚下的村庄,像似被个巨大的玻璃杯给罩住了,除了巴掌大的雪片,什么也看不见。鸡不再叫,猪不再哼哼,就连成天吵闹的鸟儿也不见了。龙抬头这天半夜,雪总算停了。可蛤蟆屯的人不知道,他们都还在梦中沉睡。春节的喜庆、元宵节的花灯,让他们收获了过多的欢乐,透支了过多的体力,人人都恨不得睡个三天三夜,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正好帮他们圆了这大好的梦。

我不敢确定,雪停的时候仅我一个知道,但我敢保证,在蛤蟆屯,无论是人还是牲畜,仅我一个出来觅食。

自从我的主人老芋头进了城,我已经接近半个月没怎么填饱肚子了。我的主人老芋头是元宵节前一天突然病倒的,人病如山倒,说不行就不行了。只有我知道,老芋头也不想病,是被他三个儿女给气的。老芋头早年丧妻,一把屎一把尿将两儿一女拉扯大。如今,大儿子在某市当官,听说官当得不小,就连我们县的县长对他都肃然起敬。二儿子虽不当官,却是我们县著名的农民企业家,光公司就有七八家。最不济的是三女儿,虽然相貌平平,却也嫁个医院的院长做老婆,我们庄很多瞧病的人都找过她,很是风光。

蛤蟆屯的人都说,老芋头命好,养了这么三个有出息的好儿女,一定很幸福。可恰恰相反,只有我知道,老芋头一点也不幸福,甚至过得很凄凉。自从三个儿女都成了凤凰飞出了山窝窝,他们很少回蛤蟆屯,即便回也是来去匆匆,没在家呆过半天。最近几年尤甚,都不回来了,我最后一次见他们都差不多有三年了。他们能给予老芋头的只有大把的钞票。老芋头住得是庄里唯一的别墅,与庄里那些楼房、瓦房相比,就是鹤立鸡群。其实,老芋头有这么好的条件根本就没必要在农村待,他们三个儿女也都是极孝顺的,都愿意让他进城享福。老芋头也曾挨家待过,没待多久就又回来了,别人问起,他就说三个字:住不惯。

其实我知道,老芋头说住不惯,只是原因之一,最主要的是他舍不得庄里的黄小娥。黄小娥是个寡妇,就住在老芋头家不远,但房子却是普通的瓦房,年久失修,跟老芋头住的别墅根本没法比。黄小娥的男人老蔫巴五年前醉酒跌进了村东的倒流河,淹死了,唯一的女儿进城打工听说给人当了小三,也是常年不回来,家里只黄小娥一个人过。两人好凑在一起互诉衷肠,日子久了,就郎情妾意产生了感情,打算扯个证在一起过。但老芋头的三个儿女说啥也不同意,说要找也找个正经人家,怎的也不能找个给人当“小三”的娘。于是这事就黄了。

原本,这个春节三个儿女说好要一起回来过的,临了又都这个理由那个原因一个也没来。老芋头想跟黄小娥搭伙过,却被黄小娥一口回绝了,她说不想玷污了老芋头的清白。所以,整个年都是我陪老芋头过的。除夕那晚,老芋头做了满满一桌菜,摆上老伴的酒盅和碗筷,摆上儿女的酒盅和碗筷,最后摆上自己的酒盅和碗筷,每人斟满一杯酒,然后庄重地端坐在正席,高高举起酒盅冲着四圈空空的座位说,来,咱们过年。

屋里靜悄悄的,没人附和。院外尽是孩童嬉闹燃放烟花爆竹的声音。老芋头一仰脖把杯中酒干了,然后望着一桌丰盛的饭菜,突然泪流满面。过了片刻,他猛地把泪水擦干了,哑着嗓子对我说:黑虎,过来。

我有些茫然,不知道老芋头这时候喊我做什么。

其实在老芋头吃饭之前,我一直在离桌不远的地方坐着,望着满桌丰盛的年夜饭馋涎欲滴,但我不敢上前,我是一条有修养的狗,主人不给的东西我决不主动去要。现在,听到主人叫我,我就很欢快地跑过去,我知道这是大年夜,见主人流泪我也很难过,我想让主人高兴些。

老芋头见我撒欢,脸上绽放出莫大的喜悦。他俯下身,用一只粗糙的手搭上我冰凉的额头,亲切的来回抚摸几下,然后就把整个脸埋在我帛缎般松软的毛发里,又哽咽着哭了,泪水渗进我的皮肤上,有种让我颤栗的悲凉。我知道主人的心思,我不想让他过度的伤心和难过,就朝他怀里拱了拱,然后用我湿润肥厚的嘴唇触碰着他满是皱襞的脸,算是给他一点慰籍。

那晚,老芋头哭了很久,终于不哭了,他起身又端坐在正中的位子上,然后拍着身旁的椅子,招呼我说,黑虎,坐上来。

我茫然四顾,不明白主人是啥意思,是让我像人一样坐下来陪他一起吃饭吗?我不敢确定,就呜咽一声,身子不进反退。老芋头就走过来,把我揽在怀里,说,黑虎你知道吗?我从没把你当作狗看,你是我最亲的人,比我的那些儿女还亲。说着,就把我抱在椅子上,像人一样坐着。

我的名字叫黑虎,我是一只高大威猛的藏獒,我不仅能站能坐,还能学人的样子用两只后腿支撑直立行走,但让我坐在椅子上像人一样吃饭还是第一次,我心里不由涌出一股暖流。可随之而来的便是忐忑,我该怎样像主人一样使用那些餐具呢?

主人喝酒,我不会喝,主人用筷子夹菜,我不会用。

主人见我局促不安,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知道我喜欢吃肉,就把几盘带肉的菜全堆在了我面前。以前我吃饭都在院内的一个木盆里,像这样吃饭还是第一次,我实在是不习惯,吃得满桌都是。主人见我的狼狈样,就叹息一声,说,狗就是狗,毕竟不是人。说完,就把桌上的饭菜全倒进了门外的木盆里,让我吃个够。

我本来就是条狗,怎么会是人呢?没有了在桌上的拘束,我吃得肆无忌惮,边吃边偷眼朝屋里窥视,我怕主人一时想不开,再度流泪。

可主人没有。我看见他背对着我,正屁股一撅一撅地擦拭墙上一个镜框,镜框里镶着一张放大的黑白照片,那是我的女主人。

我的女主人很年轻,常听老芋头念叨,但除了墙上这张照片,我没见过真人。据说她还不到三十岁就去世了。但甭管怎样,她是我的女主人,我对她一直都很敬重,无事可做的时候,我会像老芋头一样,目不转睛地对她一阵凝视。有时我还想,要是女主人还活着,她会对我像老芋头一样好吗?想破了脑壳,答案是肯定的,因为女主人长得慈眉善目,一看就是善良的人。

自打春节过后,老芋头一直恹恹的提不起精神,元宵节还没到,就病倒了。他三个儿女都慌了,但只来了一个女儿把老芋头接走了。临走之前,她怕我乱跑,就用根铁链把我锁在了院里,然后把大门锁了,将钥匙交给了黄小娥,说别把我饿着就行。

对于老芋头这个浑身珠光宝气的小女儿,我还是心存感激的,三年前,就是她怕老芋头孤单寂寞,花高价从西藏一个狗贩子手里买了我,交给了老芋头,否则我会是另外一种命运,至于什么命运,我不敢想像。总之,自从我来到蛤蟆屯,老芋头待我特别好,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都紧着我,把我养得膘肥体壮,精神饱满。

老芋头被接走后,起初黄小娥还能按时给我送饭,但后来不知怎的,却越来越不准时了,这几天或许是下雪的缘故,她压根就没再送,我饿得都前胸贴后背了,亏得今晚雪停了,我决定出去觅食,否则我非被饿死不可。

我脖子上有铁链,但这难不住我,我用前爪按住它,只用力挣了几下,它就断裂开来。我曾经说过,我不是一只普通的家狗,而是正值壮年的藏獒,盡管很饿,身上没多少力气,但仅凭我体内原始的野性,弄断一根铁链不在话下。

挣断了铁链,我在院里转了一圈,房门都落了锁,我没找到任何吃食充饥。就来到院墙的西南角,那儿有个洞,我朝四圈扒了扒,缩着身子正好可以爬出去。来到院外,伸个懒腰,抖落身上的泥污和雪水,放眼四望,山与塬、房与舍已融为一体,分不出哪儿是沟,哪儿是坎,全成了一马平川的雪地。

老芋头家住庄子最东头,是蛤蟆屯和东面杨树岭的分界,中间隔座桥,桥下就是当地有名的倒流河,水深坡陡,常年刮阴风。现在像是被冰冻住了,听不见半点水流的声响。我便往西走,四脚踩在雪地上咯咕咯咕响,像踩着一群快乐的青蛙。西边零零星星散落着几十户人家,这就是蛤蟆屯,我在这儿已经生活了三年,就是闭上眼都能找到每家的门。我还知道过了元宵节,村里好多人都陆续外出打工了,只剩下为数不多的老人和孩童。我转了几家,都被高高的院墙挡住,无法进入。我便又踅回身,奔了黄小娥家。原本我早该到黄小娥家去的,她家离老芋头家最近,可我知道,她一个寡妇过日子不容易,我不想糟蹋她家的东西,但现在实在没有办法,也不讲究这么多了,先找点东西填饱肚子再说,何况老芋头临走的时候,他女儿交给黄小娥一些钱,说是作为我的伙食费,吃她家的也是应该。

黄小娥家院墙很矮,我平时一纵身就能跳过去,但今晚不行,墙上积了很厚一层雪,平白加高了许多,想跃过去得加助跑,于是我后退几步,正准备一跃而起,忽然听到咯吱咯吱踏雪的声音。我顺着声音朝东望,看见两个雪人艰难的从杨树岭跨桥而来,他们均穿着翻毛大氅,头戴皮帽,毛绒绒的像两只笨拙的狗熊,雪淹没了他们的膝盖,但抵挡不住他们扑哧扑哧的脚步。我不由警觉起来,这深更半夜大雪封山的,怎会有人到蛤蟆屯来呢。看衣着不像是本地人,难道是……他们?不知从哪儿刮起一阵阴风,我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随着扑哧扑哧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嗅到了他们身上不同寻常的味道。那种味道是无数次杀戮沾满鲜血的味道,是经常与我们狗类打交道渗进他们肌肤独有的味道。只要闻到这种味道,我们狗类一律如临大敌。

随着脚步越来越近,我看清楚了,果然是他们!

这两个人我认识,他们来蛤蟆屯已经不止一次两次了。他们一高一矮,如果拿掉他们的帽子,可以看清楚他们的长相,高个很瘦,有两颗奇长的牙齿,闭着嘴还有两大截尖尖地露在外边,他的上唇又特别短,一笑还露出一大截鲜红的牙龈。矮个很胖,脸盘大眼睛小,眉毛淡得几乎看不见,却长着一只鹰勾鼻子,尖尖的鼻头下几乎看不到鼻孔。他们边走边朝手上哈气,骂这该死的天真他妈的冷。然后不时摸一下后背。假如我没猜错,他们后背每人都背着一只弩,是专门用来射杀我们这些狗类的。

我们庄很多狗都遭到过他们的毒手,无一生还。最让我痛心的是黄小娥家的小狸。小狸是一条性格十分温顺的母狗,浑身长满黄褐色亮晶晶的毛。我们从小青梅竹马,一块长大,我把它当作妹妹一样看待。但不知从何时起,小狸一见到我就一副羞答答的样子,让人产生无尽的怜爱。记得我曾经说过,我是一只纯种的藏獒,身份高贵,一般的土狗在我眼里根本不值一提,小狸虽然跟我亲些,我也没把它当作要找的伴侣。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身体的强壮,外地来看我的人很多,他们操着不同的方言,开着豪华轿车,给老芋头送来价格不菲的礼品,就是希望能有一天,我能与他们的宠物狗交媾,繁衍子嗣。当然我也知道,他们只所以选我,就是因为我有良好的遗传基因。

老芋头第一次带我相亲是在去年的夏天,那是我第一次坐着豪华轿车进城,既兴奋又不知所措,城市密集的人群和拥挤的街道,让我有些狂躁,几次我都想冲破车窗跑回蛤蟆屯。我在蛤蟆屯呆久了,喜欢蛤蟆屯的清静与祥和,城市的喧闹和繁华吓着我了,仿佛我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尤其是我被带进了一幢别墅,见到了相亲的对象,我原本高傲的心很是受挫。

与我相亲的是只狮子狗,浑身没一根杂毛,白得像一团雪。或许它养尊处优惯了,自打我进门它就龇牙咧嘴,冲我狂狺不止,十分的不友好。我知道原因出在哪里。我虽然身材修长魁伟,可我毕竟在农村长大,有种桀骜不驯的野性,并且天生不爱讲究卫生,尽管出门时老芋头还精心将我打理了一番,但我身上特有的味道还是让白狮避让三舍。

白狮的主人是个秃头,头顶一片光亮,连一根头发都没有。他见我和白狮没有交集,就一直皱着眉头,弄得老芋头很是尴尬,驱使我几次与白狮亲近,我也不想丢他的脸,就按照他的意愿主动向白狮示好,然而白狮总是满脸的厌烦。我的自尊心受到伤害,无论老芋头怎么驱使,我再也不主动上前。

秃头是个十分讲究的人,尽管我和白狮相亲没能成功,他还是极为慷慨的留老芋头在家吃饭,我也跟着饱餐一顿。然后,秃头又开车把我们送回了蛤蟆屯。

还没进庄,我就看见小狸形单影只地伫立在桥头。要出蛤蟆屯,必须经过杨树岭,早上出门的时候,小狸大概知道我要去相亲,一直呜咽着粘着我不肯让我出门,后来被老圩头拿着砖头撵出好远,佯装砸它,它才不情不愿地吓跑了。现在,见我们的车开过来,它大概晕了头,直朝我们的车扑过来,幸亏秃头驾车技术熟练,避让及时,否则非把它撞飞了不可。尽管这样,它还是就地打了滚,翻倒在地,然后它又快速爬起来,跟着车屁股后面荡起的尘土奋起直追。我见小狸这样对我一往情深,再想想受到白狮的轻慢,我的心被感动充盈着,有种被融化的感觉。到了家门口,秃头刚拉开车门,我就迫不及待地跳了下去,转身直奔车后的小狸。起初,小狸见我飞跑过来,满脸愕然,接着就一阵狂喜。我们就像一对久别重逢的恋人,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后来,我们互相亲吻,互相打闹嬉戏。渐渐的,我们离开了人的视线,来到狭长的荒草沟里。这条沟罕有人至,齐腰深的茅草正好能把我们遮挡住。也不知怎的,我不顾一切地扑到了小狸身上……

那天,我和小狸恩爱了很久。事毕,小狸像个害羞的小媳妇,偎依在我怀里,我们说着只有我们俩才能听得懂的情话,不停亲吻着对方。就在那时,我惊奇地发现,小狸不仅毛色好看,还特别的妩媚,尤其是那一双晶亮的眼睛,躲藏在浓密的毛发下面,如一潭深井,看了就让人陶醉……

自从与小狸有了肌肤之亲,仿佛生活为我打开了另外一扇门,使我懂得了另外一种生活方式,我变得自信而又稳重,孤傲而又儒雅。后来,我随老芋头又多次进城,无不让那些城里的娇小姐们臣服,包括那个曾经給我心灵造成伤害的白狮。

我承认,对于这一点,我有些花心,对不住一心爱我的小狸。可不这样,又能怎么样呢?我天性就是要给很多母狗配种,它们需要我良好的基因,然后生下优质的下一辈,我这也是造福狗类。相信小狸能够理解。

小狸怀孕了,这是我没想到的。尽管我知道,我跟城里那些公主小姐交媾,它们也都会怀孕,但我见不到它们的孕育过程,更不知道生下来后,它们的主人会把我的孩子送到哪里。可小狸不同,它就在我眼前,整天都能看到,那种快做父亲的感觉跟平时真的不一样。喜讯来得太突然,我有点控制不住自己,天天朝小狸家跑,弄得黄小娥一见面就问我啥时候耍的“流氓”,让我很不好意思。

到了秋天,小狸的腰越来越粗,肚子越来越大,我掐算了一下日子,要不了几天,小狸就要临盆了,高兴得我整晚睡不着觉。

在我的脑海里,我时刻铭记着11月11日,因为这天是我有生以来最痛心的日子,我永远地失去了小狸。

那天,老芋头又带我进城,让我和一只叫绒团的母狗交媾。老芋头之所以这么热衷带我出去,他不是图钱,而是图乐。人家给钱他就接着,不给他也不主动张嘴要。但那天,我心里想着小狸,一点提不起兴趣,直到天黑了才敷衍了事。待吃过饭,回到家中已经很晚了。我惦念着小狸,一下车我就直奔黄小娥家。

黄小娥家静悄悄的,死一般沉寂。我冲着她家院门低吠几声,这是我和小狸定的暗语,往往这时小狸总会跳墙出来和我约会。但那天不知怎的了,我低吠了半天也没任何动静,我正在纳闷,就见从村里冲出一辆摩托车,车上坐着两个人,一个就是现在我看见的龅牙,另一个就是鹰鼻子,他们每人都斜挎着一张弩,离老远我就嗅到一股阴森的杀气。果然在他们经过身旁的时候,我看见了绑在后座上的小狸。此时的小狸脑袋和尾巴都耷拉着,仿佛是死了。

我可怜的小狸,我的孩子……我在心里一声惊叫,想也没想便朝几乎与我擦身而过的摩托车冲去。

当时,我站在黄小娥家门楼的阴影里,龅牙和鹰鼻子并没发现我。他们在明我在暗,我猛地冲出来吓了他们一跳,摩托车明显晃了一下,坐在后面的鹰鼻子差点被甩了出去,待看清我是一条狗时,他们想射杀我已经来不及了。在我的召唤下,几个村庄的狗都开始嚎叫起来,起初,只我们村庄的狗叫,接着杨树岭的,陈家沟的,叫声此起彼伏,声音里夹杂着狂躁与愤怒。听到我们不寻常的声音,有人类开始起床,拿着铁锹、粪叉打开大门。龅牙和鹰鼻子不仅是我们狗类的公敌,同时也是人类的公敌。他们不敢恋战,狼狈逃窜,我狂追了三四里路,最终也没能追上。

小狸被他们弩杀后,我好久都没回过神来。他们不光杀死了我心爱的人,还杀死了我未曾出世的孩子,这让我肝肠寸断,几近崩溃。后来,我又听说,这两个仇人又多次潜入我们附近的村庄,弩杀了我们好几十条同类,真是罪大恶极,孰不可忍。

现在他们又来了,我与他们顶头相遇。

俗话说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大概说的就是我这种样子。我要与他们誓不两立,我要报仇血恨,我要让他们血债血还,我要将他们碎尸万段,于是我威风凛凛地站在路中间,等待他们靠近,准备与他们拼命。

龅牙和鹰鼻子大概都没想到,一进蛤蟆屯就看见这么大个猎物,惊喜得都不敢相信。

龅牙用手指着我,兴奋地直跳脚,说,哥,快看,那是一条狗吗?

鹰鼻子将手搭在额头,又朝我仔细辨认了几眼,说没错,是一条狗。不过,他不是一般的狗,而是一只藏獒。

龅牙说,哥,那咱今天可没白来,发大财了。

龅牙个长那么高,居然叫这个矮胖的鹰鼻子哥,这我没有想到,起初我以为听错了。后来他又叫了一声,我听清了,他的确管鹰鼻子叫“哥”,再往下听他们的谈话内容,原来龅牙是个没主见的人,一切都听从鹰鼻子的。

鹰鼻子说,是发财了。可是这是一只藏獒,不太好弄,你要当心点。

龅牙自信满满地说,它再是藏獒,也是一只狗。咱们是干啥的,专偷狗的,难道还怕了它不成。

鹰鼻子说,怕是不怕,藏獒比一般狗聪明灵活,弄不好会伤了我们自己。

龅牙说,它再厉害,也经不住我一箭。你放宽心吧,大哥,我只一箭,保准它毙命。说着,就从背后的皮囊里,拽出一支利箭,插在弩上,开始朝我瞄准。

我见来者不善,正要转身躲避,只听鹰鼻子喝住龅牙,别忙动手,你用的是什么箭?

龅牙说,当然是毒箭,我不是说过一箭就要它的命吗?

鹰鼻子说,不能用毒箭,要是把它射死了,这么条好狗,就卖不上价钱了。

龅牙想想说,也对。那我就换把箭,照样把它撂倒。

我知道,一般不法分子射杀我们,以前用枪,后来政府明令禁止私人不得携带或使用、窝藏枪支,他们就改用下药或用弓弩射杀。下药成功率很低,因为我们犬类也不笨,何况陌生人给的东西主人交待一律不能吃,再加上身边有活生生狗因吃了陌生人给的东西而丧命的案例,所以他们这种老套的做法很少得手。但弩不同,无论是威力、速度及准确率,都比其它东西高,为保证百分之百功效,往往他们会在箭头上涂上麻药或是巨毒,哪怕箭头只伤到我们的皮毛,见了血,我们就会因药力发作失去反抗能力。在选择用哪种箭的时候,他们往往根据情况而定,一般情况下用涂麻药的箭,对那些十分凶猛不太容易制服的才用毒箭射杀。被麻药射中的终究还会醒来,会卖上个好价钱,而被涂有巨毒箭头直接射杀的,价格会被压得很低,所以万不得已,他们一般不用涂有致人性命的箭头。我不知道小狸是被他们用哪种箭头害死的,心里又一阵难受。仇人近在咫尺,我不能再迟疑,趁龅牙换箭头的功夫,向他们发起进攻。

我跑得很快,先扑向的是龅牙。

龅牙大概没想到我会向他主动发起进攻,下意识的一个躲闪,弩掉在了雪地上,然后“妈呀”一声惊叫,转身就往回跑。我一下扑了空。但我紧追着他不放。

鹰鼻子也没想到我搞突然袭击,他正抽烟,通红的烟头在他嘴上一闪一闪。见状,烟头也从他嘴里脱落了,不知掉到了哪里。但我忽略了,他是个十分睿智的人,遇事不乱。就在我追赶龅牙的时候,他开始在我背后放箭,有几次险些射到我的身上。我又转身奔向了鹰鼻子,鹰鼻子虽然很胖,可他步伐灵活,一下跳到了一个高坡上,然后几个翻身滚到了沟底河滩边。我正要扑上去将他咬个粉碎,只觉左边后臀一麻,像是中箭了。我回头一瞧,屁股上果然插着支拃把长的箭,龅牙平端着弩,朝我瞄准的姿势还没放下。我看了一眼雪地,他原先掉下的弩还在。我就有些纳闷,他怎么还会有一张弩呢?此时容不得我多想,我又转身扑向龅牙。

我上当了。在腹背受敌的情况下,我应该首先想着自保。可我报仇心切,忽略了策略,就这样拼命奔袭了几个来回,我就支撑不住了。我记得前面说过,我几天没吃饭了,再加上中箭,半个身子已经失去了知觉,我奔跑不动了。

我卧倒在了雪地上,又不甘心的朝前爬行几步,就彻底起不来了。

龅牙愣了片刻,就快步奔向我,脸却冲着鹰鼻子兴奋地喊:哥,哥,我射中了!

鹰鼻子没龅牙那么高兴,他收起弩,慢慢向我靠近。看样子刚才他滚进沟里摔得不轻,走路一瘸一拐。

他们几乎同时来到我身边,龅牙朝我肚子上狠狠踹了一脚,骂道:妈的,我就没见过这种不知死活的狗,竟敢主动咬人,要不是我多带了把弩,差点就没命了。

鹰鼻子更甚,用一只脚踩住我的头,使劲拧了一下,我的整个头就埋进了雪里,感到一阵窒息,仿佛有种要死的感觉。但我毕竟还没死,他的脚一离开,我马上又把头昂了起来。齙牙见状,又要抬脚踩,被鹰鼻子拦住说,行了,你可别弄死了它,否则就不值钱了。

他们坐在雪地上休息,抽烟。时间也不知到了几时,有早起的公鸡开始打鸣了。他们看桥下冰封的河流。迎面不时卷过一阵寒风,从高处吹来的雪粒像弩里射出的利箭,扎得脸生疼。

龅牙说他妈的,折腾得又冷又饿。

鹰鼻子说,我可不饿,你是不是不想再弄一只了?

龅牙说操,谁不想了,只是这天……话未说完,他朝空中吞了一口痰。那痰在空中划了道弧线,噗地一下落在离他不远的雪地上,砸了个铜钱大小的洞。然后经风一吹,地上卷起绺绺雪霰,洞便很快不见了。

鹰鼻子说,不想弄就算了。逮到一只藏獒,肯定比那些土狗强多了,要是能卖个好价钱,咱娃就能多住几天院了。

龅牙高兴地说,真的不弄了?

鹰鼻子说,不弄了。咱们回去还要走几里山路呢。要是天亮前回不到县城,就麻烦了。

龅牙说,都怪这狗日的天,都几月份了还下雪。真是不想让人活了。

扔了烟屁股,两人站起身,不约而同的各自解开裤子,朝雪地上撒了一泡尿。龅牙率先尿好,系上皮带,来到我身边,弓下腰,撅起屁股,抓住我的前腿,努力了几次,才把我扛在肩上。他喘着粗气说,妈的这狗,够沉的。

鹰鼻子用布满血丝的眼瞪着他,你就是笨,要是这么扛着,非把咱们兄弟俩累死不可。你就不能想想别的办法?

龅牙不服气的把我重重的往地下一摔,说,要有法子早想了,还用你说。

鹰鼻子就朝他走过来,把他朝一边一扒拉,说,瞧我的。他从怀里掏出一根粗糙的麻绳,在绳头打了环,套住我的前半身,然后把绳头递给龅牙,说,这样试试。

龅牙不解地说,你让我背呀,这给扛有什么区别?

鹰鼻子突然跳起来朝他头上拍了一巴掌,说你笨还不服,你不能拽着走呀!

那巴掌拍在龅牙头上并不疼,把帽子打歪了。我看见龅牙把帽子扶正,红着脸说,我怎么没想到呢。

龅牙拽着我在雪地上走了几步,果然省力多了,他望着鹰鼻子,嘿嘿笑了。

龅牙拽着我在雪地跑得飞快,鹰鼻子腿脚慢追不上他,累得呼呼直喘说,你跑这么快,奔丧呀!

龅牙扭回头说,你要不饿,就慢慢走。

鹰鼻子撵上来,眯着眼睛说,不光饿这么简单吧。龅牙放慢脚步说那还能有啥。鹰鼻子说你是不是和荷花好上了,想早点回去陪她?龅牙说你听谁说的,没影的事。鹰鼻子说你休想瞒我,村里都传开了,说你夜里经常翻人家墙头。龅牙说我啥时候经常翻了,就翻过两次,后来她就主动给我留门了。鹰鼻子眼一瞪说,那你还说跟她没关系?龅牙被噎了一下说,我不过跟她玩玩,没什么大不了的。鹰鼻子说你玩可以,也找个年轻的,好当作媳妇,跟个有夫之妇算怎么回事?龅牙说谁不想找个年轻的,可咱周围庄上还有年轻的吗?都进城打工去了。我都三十好几了,又长这副模样,即使有年轻的谁肯嫁我?鹰鼻子说,那你也不能糟贱自己的名声,名声坏了,往后就更难找了。龅牙说,我管不了那么多,今朝有酒今朝醉。不过你别说,荷花那婊子可够骚的,我一摸她就倒了,一点都不矜持,还变着花样让我弄,简直快活死了。鹰鼻子说,你们都得留点神,可别让大壮知道了,那小子可是个浑球。龅牙说,他进城都多少年了,一年都回来不了一次。听荷花说,他在城里养了个小的,还生了个男孩,就因为荷花不会生,他才不愿意回家的。他才不会在意呢。鹰鼻子说,那是你的看法。男人最怕别人给戴绿帽子,毕竟他们还没有离婚。龅牙说,哥,你别光说我,还是考虑一下自己。我看荷花的二婶子倒是待你不错,看你的眼神都火辣辣的。你们不会是睡在一起了吧?鹰鼻子说,别满嘴胡吣。我跟她啥事没有,都是她剃头挑子一头热,老往我跟前凑。龅牙说,哥,你还说我傻呢,我看你比我还傻,这送上门的好事,你咋不干呢?你看她那对挺直饱满的奶子,摸着肯定过瘾,她会把你侍侯得很舒服。鹰鼻子说,不是我不想干她,她一个离过婚的女人,干了也就干了,没啥大不了的,我就是怕你嫂子知道了,不饶我。龅牙说,你少提我嫂子,她自从进城打工,心就大了。别的咱不说,就拿咱家草儿生病,她回来看过几回,要不是我这个弟弟和你轮番照顾着,不然咱家草儿早就没命了。鹰鼻子争辩说,她不是还寄钱来了吗?不然,光凭咱俩打零工和偷狗的钱,哪够草儿的医药费?她只所以能这么做,说明她心里还有这个家,还有草儿,我不能做对不起她的事。龅牙突然冷笑一声说,你是对得起她,恐怕她早就对不起你了,前些日子你给她打电话,她给你提离婚是怎么回事?鹰鼻子吃了一惊说,你咋知道的?我打电话时身边没人啊。龅牙说,你说私房话也挑个好地方,别专拣厕所啊,你不知道隔墙有耳呀!鹰鼻子嗫嚅半晌,叹息一声,说,甭提这烦心事了,咱还是唠点开心的,抓紧赶路吧。

他们哥俩一边轮流拽着我在雪地行走,一边唠着我能听懂或听不懂的嗑。我的身体与雪地磨擦,虽然不疼,却也很不舒服,尤其碰到硬物阻挠的时候,把我的头都撞破了,半个身子湿淋淋的,显得很脏。但这不重要了,我中了麻药,能支撑这么久已经很不容易了,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在穿过杨树岭的时候,我彻底失去了知觉,我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个世纪,我的魂魄又从远方游荡回来。我感觉很累,浑身酸痛,挣扎了几下,却动弹不得。我艰难地睁开眼,发现我五花大绑被缚在一辆行驶的摩托车后架上,在我的前面,是龅包和鹰鼻子,他们合骑着这辆大架摩托车,摩托车已经很破旧了,油漆斑驳着不仔细看根本辨不出颜色。这辆车我认识,就是先前他们抓走了小狸开的那辆车,由于下雪,道路难行,我想他们应该把车藏在了什么地方,不过现在又开上了。开车的依旧是鹰鼻子,或许雪地湿滑,也或许我们三个过重,他将车开得东倒西歪,摇摇晃晃,车屁股不时冒出一股浑浊的黑烟,呛得我直想呕吐,但我呕吐不出来,我的嘴被他们用铁条给勒上了。

此时,天空渐明,雪地更白更亮。龅牙不时看天说,快点开,不然碰上警察就麻烦了。

我艰难地抬起头,朝四处望,发现我们已经到了县城。县城我来过几趟,且都是坐在车里,不能说道路太熟悉,但我却能记住几个主要的标志,比如代表县城形象的一只展翅欲飞的雄鹰,比如汽车站上那只硕大的闹钟,再比如公园里一个朝水池里不停撒尿的铜雕光屁股小男孩,都让我印象深刻。我不光来过县城,还去过更大的城市,所以我并不害怕来到陌生的地方,也不害怕城里人,此时我多么希望有人能把我解救出来。但是等了很久,可我失望了。

城市跟农村不同,街上很早就有行人和车辆出现了,他们均行色匆匆,就像丟了魂一样,哪怕是早起晨练的人,也满脸冷漠,看不出喜怒哀乐。我们摩托车经过的地方,虽然有人扭脸瞧我,且有人满脸的愕然与同情,却没一个人拦下我们,仿佛他们早已熟视无睹,见怪不怪了。

鹰鼻子把摩托车骑到一条街的拐角处,在一个叫“鑫鑫”的狗肉馆门前停下了。狗肉馆门口靠左支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锅里滚着肉汤,我嗅到同类尸骨的味道。在正对饭店门口临街处,摆放着几只大铁笼子,里面关着几只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土狗,看见我的到来,他们均晃着腥臭的身子,在笼子里乱窜。有只不知死活的暗黄色公狗冲我极不友好的汪汪直叫,倒是一只黑色的大个母狗不停冲我摇着粗壮的尾巴,表达着同情和担忧。此时,龅牙已经下车,进了狗肉馆。或许时间尚早的缘故,狗肉馆里冷冷清清,没几个顾客。龅牙进去没多久,就跟出来一个穿着皮围裙的矮个老头。我看它实在是太瘦了,胸脯上没有一点肉,而且是个驼背,腹腔瘪瘪的,两条麻杆腿倒捯得很快,比龅牙先一步来到我的身边。

龅牙下车的时候,鹰鼻子单脚点地,一直斜挎在摩托车上,见驼背走过来,他才偏腿下来,跟驼背象征性地握了握手,就忙着给驼背递烟。驼背把烟接过去,并没有马上抽,而是随便朝耳朵上一夹,他的目光全聚集在了我的身上。

驼背走到我的身旁,伸出一只鸡爪似的手,先在我脑袋上拍了拍,又绕到我的身后,在我的裆部冷不防狠狠抓了一把,我浑身疼痛,身上的毛都竖了起来。我不知道驼背在干什么,但立马对他厌恶起来。

其实驼背刚一向我靠近,我闻到一股比龅牙和鹰鼻子身上还浓重的杀气。那股杀气不是来自他的手,他的手几乎毫无缚鸡之力;也不是来自他的身体,他的身体几近矮小,甚至脆弱,而是来自他强大的内心。我顿时不寒而栗,再加上他猝然对我最轻弱的部位进行袭击,我浑身的骨胳就像断了一样,喀嚓直响,皮肤上骤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很显然,驼背对我很满意。他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手,然后接过鹰鼻子又递过来的烟,龅牙赶紧给他点上火。他深吸一口,又朝我望了一眼,烟雾在他核桃般皱巴巴的脸上盘绕,露在外面久未修剪的鼻毛在兴奋地颤抖。随后,他领着龅牙和鹰鼻子进了屋。

再出来的时候,他们都满脸笑容。驼背指挥着,龅包和鹰鼻子把我装进了一个大铁笼子里,解开我身上捆绑的绳索和铁条,锁上笼门,把我抬到那几只土狗身边,然后返回馆内,嚷嚷着让驼背上酒上肉,他们要饱餐一顿。

说铁笼子大,是跟装那些土狗的笼子相比较,而我一进去,就感到里面空间的逼仄,甚至我都转不回身。我腿上受伤的部位依然酸麻,嘴里被铁条勒出了血,可这对我并没什么。我全部心思都在想着怎么能出去,对付那两个大吃大喝的小子。

驼背并没有亲自给龅牙和鹰鼻子上酒上菜,给龅牙和鹰鼻子上酒上菜的是个肥胖的有点离谱的中年女人。她除了有个皮球一样的大肚子,胳膊和腿都十分的强壮,鹰鼻子虽胖,但跟她相比,整个小了一轮,我听龅牙和鹰鼻子喊她老板娘。胖女人给龅牙和鹰鼻子上酒上菜的时候,我看见龅牙偷偷在她屁股上掐了一把,胖女人身子一拧,骂了一句讨债鬼,用她白面馒头一样油腻的手在他头上轻轻拍了一巴掌,然后头也没回,拎了把大勺,去那口大锅里翻转里面的肉和骨头。

龅牙和鹰鼻子吃的喝的也并非什么好菜好酒。菜是一盘水煮花生米和一盘狗肝肺,连一盘狗肉都舍不得。酒更是差劲,五块钱一瓶的沱牌大曲,他们喝得有滋有味。鹰鼻子的酒量大些,吱一口,吱一口,喝得不动声色。龅牙就不行了,两口酒下肚,他就脸红脖子粗,话也稠了,不停挑逗老板娘,也不怕驼背听见。

驼背蹲在店门口,不停磨一把沾满油污的刀。刀已经很锋利了,他还在不停地磨,不停用手指在刃上试探。我担心他要是火了,会把龅牙给骟了,因为那胖女人是他婆娘。

驼背磨刀的时候,最害怕的是那帮土狗,他们均不安地在笼子转着圈,因为他们知道,只要驼背磨刀,就要杀生,这回不知道是谁会轮为刀下鬼。

最不担心的是我,因为我刚来,我想怎么着驼背也不会第一个杀我。何况,我并没想到死,仇人就在眼前,我还得找他们报仇。

可这次,偏偏又是我错了。

驼背磨完刀,就回屋拿了把大号的铁钳和一根擀面杖粗细的木棍。这把铁钳有些特别,前面是一个碗口大的圆环,后面是两根长柄,只要两根长柄往外分开,那个圆环就会张开血盆大口,像是要吃人一样。我知道,这是杀狗时,专门用来夹狗脖子的。至于木棍,我不知道作什么用。

真的没想到,驼背会径直走向我。来到铁笼前,驼背把木棍扔在地上,双手拄着铁钳,凝视着我,然后叹息一声,说,这么好的狗,杀了实在可惜。

这时我才确信,驼背是要杀我了,那把刀也专门为我磨的。我不再报有侥幸心里,按捺住心里的狂躁,准备只要驼背一打开笼门,我就猝不及防地冲出去,否则我命休也。

孰料驼背并不急着打开笼门,而是冲着龅牙和鹰鼻子喊,你俩个熊货喝好了没有?

龅牙和鹰鼻子一前一后应声出来,说喝好了,吃好了。

驼背说,你们可想好了,这狗要是卖给人养,可值老鼻子钱了,要是就这么杀了,只能是普通狗的价钱了。

龅牙说,杀吧,陈院长还指着这家伙的鸡巴滋补身子呢。

鹰鼻子说,杀吧,院长夫人还等着这张狗皮做马夹呢。

驼背说,瞧你俩这礼送的。啥都指望这条狗了,你们要是没抓到这条狗,拿啥去送礼呢?

龅牙和鹰鼻子就相视着嘿嘿笑,我知道驼背为什么要先杀我了。

驼背让龅牙和鹰鼻子帮忙,他递给龅牙开笼子的钥匙,龅牙望着我,我也死死盯着他。我们对望足有两秒钟,龅牙突然胆怯地说,这熊日的狗居然不怕我,还是你来吧。竟然又把钥匙还给了驼背,驼背瞥了龅牙一眼,轻蔑地说,你个经常偷狗的,居然还怕狗?传出去让人笑话。龅牙说,我不是怕,你没觉得这条狗有些特殊吗?它总是目光凶凶的,带着股狠劲,一点都不悚人。

驼背说,那又怎样,它不过还是条狗,又不能变成一只狼,你怕它个球!

龅牙说,我怕还没打开笼门,它就会把我的手给咬掉了。

鹰鼻子从他背后晃出来,瞪他一眼,骂了一句,瞧你这点出息,让开,我来!然后从驼背手里拿过钥匙,二话不说,就将笼门上的锁麻利地打开。我瞧准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一头撞开笼门,刚把头探出来,说时迟,那时快,我还没看清怎么回事,脖子已被铁钳紧紧地夹住,然后还没反抗,又被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我重重的摔在笼外的地上。

我抬头看,夹我的是驼背。我没想到驼背如此的瘦小,竟然有如此的力道,动作也干净利落,不愧是专业的杀狗人。但我毕竟不是普通的狗,岂能坐以待毙。我拼命挣扎起来。

眼看驼背体力不支,就听他冲龅牙和鹰鼻子高喊,你们你俩熊货愣着干嘛,还不快来帮忙。

龅牙和鹰鼻子如梦方醒,齐冲过来,算上驼背,六双大手牢牢夹紧铁钳,我像一条上岸的鱼,怎样挣扎都是徒劳。后来我折腾累了,腹部一鼓一鼓地呼呼直喘,驼背才腾出手来,拣起地上的木棍,朝我头上狠命的敲击。他每敲一下,我浑身的血液就直朝上涌,据说这样杀死的狗肉才格外鲜美。我不知驼背朝我脑袋上敲了多少下,直到我奄奄一息,他才罢手。

当我再次醒来,已经被吊在笼子旁边的电线杆上,一根铁条死死箍住我的嘴,我整个脑袋上的皮已经被驼背给剥了下来。四周站了一圈驻足看热闹的人,他们指指点点同驼背一样喜笑颜开。就连那些笼子里被关的土狗,也不像刚才那么害怕,或站或卧无比同情地看着我,它们为逃过一劫而庆幸。龅牙和鹰鼻子就站在驼背身后,一个抽烟,一个剔牙,都一副酒足饭饱悠然自得的模样。

此时天已大亮,街上的行人和车辆骤然多了起来。或许我的双耳已经被割掉了的缘故,我听不清远处的声音,但近处还是听得一清二楚。驼背剥下我脑袋上的皮,并没急着往下动刀子,他被胖女人喊去结了几笔帐。他们店里来了很多吃狗肉喝狗汤的人,胖女人招待不过来了,我被扒光头上的皮晾在了那儿。

有冷风吹来,我瑟瑟发抖。围观的人越聚越多,后面来的人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先前来的人就兴奋地向他们介绍着什么。人类就是这样,对什么都充满好奇,并且喜欢看别人的热闹,没人替我说话或是上来搭救我。他们对驼背怎么活剥一条狗充满期待。

驼背结完帐,终于在人类的期盼中提着那把无比锋利的刀子来到我身旁。但驼背似乎并不急着往下剥我,他想表演一下他的手艺,看能不能不用刀,把我整张皮都扯下来。他把刀含在嘴里,刀锋朝外,伸出一只手把我头下的皮朝下扽了扽。我看到驼背矮小的身躯,就似一个小丑在舞台上窜下跳。我有点可怜驼背了。这样的一个人要是没有他表演的舞台,我想窝囊都会把他窝囊死。他表演最佳的舞台就是现在,怎样当街剥一条尚且活着的狗。

但我让他失望了,他扽过我被剥掉的皮后,就往上一窜,双手抓住我的皮使劲朝下拽,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的皮纹丝没动。于是人群中就有人喊:驼老张,你行不行呀?

原来驼背姓张。我再次望着他鼓起的后背,这次是真的同情他了。

駝背就红了脸,再次跳起来,把整个身子贴在我身上,浑身使出吃奶的劲往下坠,我随着他的身子剧烈左右摆动了几下,只听扑通一声,我和他一起摔倒在了地上。

我早发现,箍我嘴的铁条拴在电线杆上并不牢靠,我只要借助一些力,铁条准会自动绷断,在驼背使劲往下扒我的皮时,我也使劲朝下坠,果不出所料,箍在我脑袋上的铁条绷断了。在落地之后,我来不及把它从嘴里吐出来,就扑向驼背。我没想到驼背挺灵活,在我身下打了个滚,竟然爬了起来,没命的朝店里跑去,我不再给他留有机会,紧随其后冲了过去,引得周围的人一阵惊呼。

但我还是错估了驼背的能力,冲进店后,我看见驼背已经连蹦带跳居然越过了几张吃饭桌,逃到了里面。我再想扑过去,被里面吃饭的食客及桌椅板凳挡住了去路。尤其是那些食客,在惊骇的同时,大叫着纷纷起身操起板凳跟我对峙。我跟他们无冤无仇,不想殃及他们,我只想揪出驼背把他撕个粉碎。但是那些食客居然不理解,见我突然止步,认为我怕了他们,有人试着朝我扔板凳、碗碟,我都躲开了,可他们还是不罢休,于是碗筷汤水和板凳一起朝我袭来。望着满天满地的汤水和骨头,我又想起了小狸,看龅牙和鹰鼻子跟驼背熟悉的样子,小狸大概也是在这家店里被杀害的,然后变成这些汤水、肉和骨头,被人类给饕餮了。我越想越气愤,冲着那些朝我扔东西的人类狂唁几声,岂图越过他们去找驼背算帐,可我忘了脖子上搭拉着的头皮,一脚踩在了上面。我只感到脖子处一阵裂帛似的疼痛,就一个跟头栽倒了。店里的人类就更疯狂了,挥舞着手里的东西更加疯狂的雨点般朝我砸来。我见寡不敌众,转身朝店外跑,恰与胖女人撞了个满怀,胖女人手里扬着把勺子,仰天朝后倒去。我刚踏过她肉乎乎的身子,不料她后仰的时候下意识的扒了一下店门前那口大锅。我脚刚落地,整锅热气腾腾的汤水正好浇在了我的身上。我感到一阵火烧火燎的痛,差点没晕过去。待我爬起来,看见龅牙抡着夹我脖子的那把铁钳,朝我头顶砸来,我一偏头,铁钳落空了。我不再给他再抡第二次的机会,扑上去一口咬住了他的手碗,哐当一声,铁钳落地,龅牙猛地一下甩开我,捂着手半蹲着身子哀豪起来。我正想再扑上去,就听一阵轰鸣,鹰鼻子骑在摩托车上冲着龅牙喊,还不快上来,这狗疯了。

龅牙不敢怠慢,踉跄了几步就跨上了摩托,鹰鼻子一踩油门,摩托倏地窜起老高,闪了龅牙一个趔趄,他身子猛地一扑,牢牢地抱住了鹰鼻子的腰。这时我听鹰鼻子哎哟一声惊叫,说什么东西扎了我的屁股?

这是我听见鹰鼻子说的最后一句话。尽管我一路狂追,追了很久,最终还是没能撵上他们,他们就像两只丧家犬消失在了县城错综复杂的道路及茫茫的人流车海当中。最要命的是,我在哪儿出现,都会引起人类一阵骚乱和惊慌,然后他们嘴里喊着打疯狗,把手里可利用的任何东西当武器,对我进行袭击。我无路可逃,无处可去,更无地立足。可还算幸运的是,我跑进了一片砖头钢筋遍地的拆迁工地,才躲过了这场浩劫。

这片工地大部分房屋被拆迁,仅存的几栋房子也是千疮百孔。大概是下雪的缘故,拆迁停工了。我忍着伤痛在里面待了很久,又冷又饿,最后实在忍受不下去了,艰难地爬到一片较高点的废墟上,就再也爬不动了。我趴在铺满雪的坚硬的瓦砾和冰冷的水泥板之间,第一次感觉这个县城是如此的陌生。以前每次进城,我都带着亢奋和激动,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小小的骄傲,因为他们需要我,他们的宠物更需要我,所以低三下四到蛤蟆屯求老芋头,而老芋头又得求着我,每次进城之前,老芋头总会把那些城里人带来的好东西让我可着劲地吃,说是只有吃好了,才能精力充沛,那些城里人才会高兴。

但是现在,我孤零零地趴在冰天雪地的废墟上,没一个城里人肯给我口吃的,哪怕是一个包子甚至半个馒头,他们均行色匆匆,满脸凝重,看见我就像见了鬼一样,快速离去。有几只流浪狗嗅着我的味道赶了过来,它们怯生生地朝我靠近,我点头向它们示好。它们见了我的模样,均骇然失色,仓皇逃窜,我成了一条不被人待见的狗。

此外我还惊奇地发现,这片拆迁工地距离白狮的家不远,跨过一个街口就到了。白狮是第一个跟我相亲的母狗,小狸是我最爱的母狗,除了这两只母狗,其它跟我交媾的母狗都没给我留下多少印象。现在,白狮应该快生育了吧。白狮跟我一样,都是有点小骄傲的狗,跟我交媾时,它身材苗条,不知此时变成了什么样子。这样想着,我就看见了白狮,它被秃头牵着,跨过马路朝我这边走来了。

起初,我以为出现了幻觉,便抹了抹眼睛,果然没错,就是白狮,鼓着圆圆的肚子,像个贵妇一样朝我这边走来了。我想喊住它,但看看自己的样子,目前的处境,的确不适合在种场合下与它见面,那样会让我很伤自尊,于是便呜咽一声,把喊它的话又咽回了肚里。白狮或许有感应,它听到了我的呼唤,就茫然地朝四下望了望,我怕被它发现,忙把身子缩进一堆瓦砾后面。白狮没看见我,就又缓步朝前走了,边走边朝我趴的方向张望。

我目送着白狮远去,不知怎的,鼻尖酸酸的,总是想流泪。虽然我跟白狮纯属拉郎配,没多少感情,但毕竟它怀了我的孩子,是我孩子的母亲。但愿我们的孩子生出来,能好好成长。

白狮走后,我仿佛睡了一觉,待醒来,一个喧闹的白天不知啥时已经过去了。映着城市华丽的灯光,我看见又有大片大片的雪花飘落下来,我浑身被冻僵似的,动弹不得。但让我欣喜的是,在我趴着的不远处,居然有一户未被折迁的人家亮着灯,我猜想这是个钉子户。近些年,我所到过的城市似乎都在大规模拆迁,而每处拆迁几乎都会有钉子户。至于做钉子户对不对,我无心关注他们。我只关注这户家里飘出的饭菜香气。

我动了动僵硬的身子,艰难地爬向那户人家。那家住在三楼,要是从正门进,得从楼梯上去,我已经体力不支,很难再爬上去,恰巧厨房的窗户与推倒的废墟持平,我想只要爬进那扇窗户讨要一口吃食就尚还有存活下去的可能,否则我撑不过今晚,必死无疑。

我拼尽全身的力气,一寸寸爬行,好不容易来到窗前,伸出前爪礼貌地敲了敲玻璃。谁?里面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随即窗户被打开,我看见一个和老芋头差不多年龄的花白头发老人出现在窗户前。我刚想张嘴说话,花白头发老人看见我了,妈呀一声就跌倒在地,然后连滚带爬跑出屋去。我想我是吓着他了,他把我当成鬼了。

老人跑了,我正好趁机跳窗进去找点吃的,但我努力了几次都没攀上那个窗台。倒是窗户玻璃映出的影像让我着实下了一跳,我脖子以上的皮没有了,血肉模糊的在胸前耷拉着,眼睑部位,两只血迹斑斑的眼眶鼓突着,脓水一直淌到鼻子,结成绿色的疥瘢,黑乎乎的鼻孔痉挛地抽吸着,惨不忍睹。我呜咽一声,望着近在咫尺就能吃到的东西,重又回到了那堆废墟上。这时屋里的电视吸引了我,上面一个美女主持正在播报这样的一条新闻:

今天早晨六点三十分,在县城主街道出现一条疯狗,在追逐两个骑摩托车的人。市民见状纷纷伸出援手,痛打落水狗,终于将这两个骑摩托车的人成功解救了出来。但不幸的是,其中一人不知因何屁股上似被箭弩所伤,经医院抢救无效身亡……据知情市民反映,这条疯狗是从花园路一家狗肉馆逃跑出来的,它追赶的是两个偷狗人。接到报料,我们记者立即奔赴那家狗肉馆,通过采访当地居民及狗肉馆老板,证实了这种说法。同时我们在辖区派出所采访到了前去自首偷狗人之一的弟弟。据他交待,他和死者是亲哥俩,这条狗是他们在离城三十里外的蛤蟆屯逮到的,本想卖给狗肉馆挣些钱,没想到在宰杀过程中,这条狗突然挣脱链条,见人就咬。后在追赶他们的过程中,由于慌乱,他不小心将一把带毒的箭,插进了哥哥的屁股,致哥哥中毒身亡。另外,我们还从公安机关了解到,这兄弟俩之所以长期偷狗,是因為哥哥的女儿患了白血病,需要大量资金维持化疗,否则很难存活。我们记者又赶赴患者所住的医院,证实了这件事的真实性,欢迎广大市民能伸出援助之手,为这位可怜的小姑娘踊跃捐款,同时也小心那条疯狗,以防它再度伤人……

这是个信息发达的时代,望着电视上不断闪现的各种画面,我垂下头,趴在被雪花濡湿的瓦砾上,流下最后两滴哀伤的泪水,再也没有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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