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黎明,1970年出生,嵩县陆浑镇人,洛阳市美术家协会会员。爱好绘画、写作、钓鱼等。
清明时节,中原一带常有小雨,沟沟坎坎被雨笼罩着,暖暖的,让人心内活泛;凉凉的,又让人幽思深远。迷蒙之中的村落、烟树、小路行人、溪桥牛羊……会让人想起那些平时不常想起的人。
我要写的是与我隔代的四位老人。
1
我奶奶去世的时候,十八岁的我爹正在大风里追赶一头驴。
那天我爹起个大早,拉着一车麦秸去县城里卖。我爹是头天晚上把它们磕齐整了扎上捆,然后又一捆一捆装上了车。我奶奶躺在病床上,还等着这一车子东西卖了抓药治病呢。
麦秸的特点是体积大重量轻,山路不平还遇上顶风天,父亲和那头借来的老驴艰难地行走在桥铺街通往县城的沙土路上。
老叫驴实在不堪忍受,对身后那个不在行、个不高、气力小、又催赶得紧的年轻人颇有几分情绪,几番折腾之后终于挣脱套绳跑了。我爹望着撂蹶子逃向伊河滩的驴手足无措。就在这时候,家里有人赶上来说:“斌,回去吧,你娘快不行了……”
我爹很少给我们说起我奶奶去世前后的那些事,我猜想,我奶奶的过早离世一定在他的心上刻下了很深的伤痛。十八岁,那是一个刚刚懂得“羊羔跪乳”“乌鸦反哺”的年龄呀!十八岁,也是一个刚刚长大的男孩子有了秘密想对母亲说的年龄啊!
我爹成了家,我們姊妹也慢慢长大。
有一年清明节上坟,我爹才说了些我奶奶去世后的一些事情。
“你奶奶的坟头上边头有一个洞……”我爹说。
我奶奶死后,我爷趁着一个斜坡打了一个窑洞,算是把我奶奶埋了。那年月家里穷,欠吃的,也请不起啥人,这样做也是想省点儿气力。奶奶去世以后,我爹经常会一个人偷着到我奶奶的坟前转悠,他舍不下呀。
他说:“我总担心会有孤狼野狗从那个小洞里爬进去,把你奶奶吃了……可是爬了几回也爬不上去。”
“那个时候。我最怕的是清明节上坟……”
清明时节,我爷爷准备了香、纸钱等东西让我爹挑着,说:“斌,去给你妈上坟吧!”我爹身后跟着我姑姑和我叔叔。听我爹说,那个时候我姑姑刚能站在凳子上擀面条,而我叔叔才六岁,晚上起来尿一泡,就会找不着床,常常钻到柜子里睡。我爹说:“我挑着东西前边走,你姑和你叔在我后边跟着,到你奶奶坟上,往下一跪泪就止不住流……又不敢哭出声,怕自己一哭……弟弟妹妹哄不住,憋得难受啊……”
成年后,我爹一直在本地一家国有工厂上班。有一回他去开封出差,梦见了我奶奶。夜半时分,下起了小雪,沙啦啦……沙啦啦……似有人走动的脚步声……我爹从睡梦中醒来,“我可怜的娘啊,儿走这么远你也跟着来啦?一路上,你冷不冷啊……” 茫然四顾,不见一人,才知道又是一场梦,不觉悲从中来,泪透衾枕。
2
话说山西洪洞县的城墙外有一棵老柿子树,遒枝劲挺,春来新芽初发。天快黑的时候,也不知从哪儿飞来那么多乌鸦,早来的在树上挤得咕嘎乱叫,晚来的绕树三匝无枝可依……
我外婆望着那一树鸦雀禁不住心底的话说出了声:“掌柜的……家在哪呀?”
“不远啦——,过了这洪洞县地界再往前走,就进咱河南啦!”
走头起挑着担子的我外爷故意张大着嗓门对后边枣红马上的女人高声答话,他故意把“河南”两个字说的挺重,他在给马上的女人宽心,也在给自己鼓劲儿。
斜阳古道,老树昏鸦,更引起远乡人思家心切!
后来我外爷一生常引以为豪壮的话是:“我一担两筐,走州过县从河北回来!”我外爷好看关家戏,还能唱两句,我不知道他年轻时都经历了什么,可是听他那口气,很有些关老爷在戏台上说自己“过五关斩六将”的气概。
我那时候还小,“外爷,外爷,啥叫一担两筐?”
“一担两筐就是,一头挑着铺盖卷儿和吃饭家私,一头挑着你妈……”
我外爷是抗战老兵,外爷的故事后边再说。
“咱家有老娘,有弟有妹……有三间大草房;磨道旁边还有咱一口吃水井……;伊河滩上,还有咱……还有咱二亩水浇地……”我外婆听着他男人絮絮叨叨着,心神渐安,眼前恍恍然出现了家的样子……
然而,我所能回忆起的是——她好像大半生的时间里都在寻找她的“家”。
我外婆在席家大门里排行老大,她的称谓是“老大家的”,席大街那时还有许多大家族的礼教色彩,讲究长幼有序,这么一说你就明白,这“老大家的”和“嫂子”的叫法还是有些区别。豫西山区的人把娘家不在本地区的媳妇称作“外路人”,这个叫法多少捎带了一点儿本地人对外地媳妇的歧视,而我外婆更可怜,她根本记不起来她娘家在哪里!我母亲常和她姊妹们说:“咱妈一辈子在庄稼地里死出力,针线活顾不过来,家里老少都穿得不好;她是外路人,没有娘家帮衬,没有娘家势力,妯娌们都看不起……”
听我妈说,席家门里的女人们之所以在许多年以后改了口叫“嫂子”,那还是在我二舅当了军官和我外婆找到了娘家之后。
3
那是一个兵荒马乱的世道,日本兵沿着铁路线一路南下,战火烧毁了我外婆的家园,在逃难的路上外婆与家人失散,落入了“贩人客”的手里,直到遇到了我外爷。那个时候我外爷是一个流落在外地走街串巷的小货郎,听我姨说我外爷用现大洋从贩人客手里买下了我外婆,所用几何,已无可考。
在我外婆的回忆里满是饥饿、死人和夜半在小船上逃难过黄河的险滩恶浪,哪里还有家的影子?
对于这样几点连不成线的回忆可是难坏了我爹。我爹那时候在县化肥厂上班,大小也算是一个有头脸的“外头人”,他凭着我外婆的点滴记忆利用出差的空余时间走过许多路,问过许多人,工作之余写过上百封的寻亲信寄出去,然而所有的回复是“查无此人”。
关于外婆寻亲的事好像持续了好多年,我那时已经上了小学五年级,夜晚常听到我父母议论。
我爹说:“黄河以北那么大的地方,那么多的县乡村落……上哪找啊!”
我妈说:“再找找!”我妈还说我外婆有一回和家里人闹了别扭,恼怒之下收拾了个包裹就走,出了大门才想起“往哪走啊?哪里是家呀?”坐在门墩上痛哭了一场。席家门里的女人们围拢过来,陪着一起掉泪。
20世纪80年代的乡干部(那时候叫公社)出行工具基本都是自行车,碰上不好走的路段还得推着走。收音机里经常播放着“甜蜜的事业,甜蜜的事业,无限好啰喂”“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的歌曲,人们都在热烈地憧憬着未来的美好生活。
豫北某公社的一个干部无意间打开了一封寻亲的信,一拍大腿:“解放都三十年了,竟然还有人没有找到家?太可怜啦!”感慨之余,这个乡干部推上自行车就开始了一段长达半年的寻访之路。他跑了无数个乡村郊县,走访了许多老人……功夫不负有心人,乡干部终于在黄河北边温县的一个叫白家村的地方找到了线索。乡干部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当即按照信封上的地址给我爹打了电话。
一个跨越了40年的好消息从电话线的那头传递过来——我外婆找到家了!
这个时候我外婆已经是孙男娣女一大家子啦,听到消息心中滋味自是非旁人所能体会。见面时去了我两个舅舅,还有我爹妈也陪着,一进村就有老人认出我外婆,“是改回来了!”我外婆叫白改,她弟叫白新平。姐弟相见就像现在电视上许多寻亲类节目的場面那样泪目,不必细说。那时我二舅刚上军校,少年英气,温文尔雅,给我外婆长了不少面子。
战乱早已结束,而愈合它的伤口却要用太长太长的时间!
4
我的童年享受了我外婆所能给她外孙的一切关爱。20世纪伊河滩建起了水库,我外婆一家搬迁到了二百里外的临汝,再后来关于我外婆的故事多是从我母亲那里听来的。
夕阳落在山头,年老的外婆蜷曲着身子依靠在矮墙上最后那一抹桔黄色的光里,巴望着南边的小路。外婆太老了,脑子已经有些糊涂,我二舅在部队上,当兵的人呀哪能说回来就回来!家人也总是劝她别这么等了,可是劝不住。人老了,心小了,眼睛里就只有了儿子。
又是一个黄昏的村头,南边的小路上有了轻轻的脚步声。
“那是……安安回来了?”
“嗯,是我!”走近了,舅舅扶着我外婆,“妈呀,你这样站着冷不冷呀?!”
我外婆不说话,两只眼望着她小儿子的脸,痴痴地笑。尽管外婆已经开始认不清人,但她却能清楚地听出她儿子的脚步声,或许亲人之间真的有一种神秘的信息可通?
二舅很上进,在部队干得很好,夜晚他坐在我外婆床头说连队的战友,说战舰……我外婆哪里懂这个,反正儿子说什么她都爱听。
部队有假期,二舅该走啦,他给我外婆买了麦乳精、奶粉;给我外婆梳梳头、擦洗身子。
这一年冬天,外婆故去了。
弥留之际,她一直用微弱的声音呼喊小儿子的名字。
我妈的姊妹们没法,只得让我大舅穿上我二舅留在家里的军装,学着我二舅的声音说:“妈——我回来了!”
“你不是……你不是。”
二舅是真回不来。他已经成长为一个年轻的海军舰长,此时他和他的舰船正航行在南中国海广阔的海面上。他和他病危的母亲隔着茫茫大海,他甚至没有一星儿时间去想一想。后来我二舅说,接到我外婆去世的电报时,他正在组织一个政治学习,文件念到一半就念不下去了,他把学习材料交给了副手,一个人走上甲板,迎着南沙湿润的海风,眺望着家的方向,吞声饮泣……
5
我爷爷七十三岁那年告诉我姑姑: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他也真是老在了七十三岁上。
七十三岁是孔圣人去世的年龄,而我爷爷是一个斗大的字不认识一箩筐的庄稼人。
庄稼人就是一生伺弄庄稼的人。我爷爷种瓜、种茄子、种芝麻、种豌豆、种扁豆……说来奇怪,那些庄稼经他手一伺弄都好像通了人性,想要啥样长啥样!我爷爷能犁能耙,会扬场会摇耧,是庄稼行里的全把式!听我爹说我爷年轻时当过壮丁,在队伍上还学会了驾马赶车、钉牲口蹄子、相牲口……
我刚记事那一年,我爷爷随我姑一家从陆浑川上迁去了汝州。
汝河冲积出来的大平原上土地平阔,一生钟爱土地的我爷爷捎信回来说:汝州地势平,架子车从地里一直能拉到屋里头;说那里的土色也主贵,下了雨,水一过地上就没有泥……关于迁家这件事我爹和我叔叔原本很反对,听他这么说也只好作罢。
有一年暑假,我去看望爷爷。
爷爷在种萝卜。他先踱着步估算一下萝卜畦的位置,萝卜窝的稀稠,就像一个文化人在打一篇文章的草稿。再后施肥,他把牛铺的鸡圈的羊圈的混合粪用萝头担到地里,双脚站定,胳膊轮开“哗啦”一撒,既不叫一棵苗多吃也不让哪棵苗少得。撒了一层底粪之后就是深翻、扒畦,萝卜畦扒得像用墨斗线弹过一样直。种上种子后就是挑水点窝。爷爷挑了多少水我不知道,只记得那半天我挑了十七担水,这哪里是点窝坐墒呀,简直把人当成了抽水机!
说来也奇怪,和我爷爷在一起干活很有成就感又不觉得太累,他干活很有节奏感,当我感觉到累的时候就能听到他说:“明,站一站!干活可不能一口吃一个胖子……”他说“站一站”的时候恰如戏台上鼓乐班子里领班那人敲的板鼓,每一下都敲在节骨眼儿上,一场活干下来既让你血脉舒张、筋骨舒络又不觉劳累困乏。与其说我在爷爷那里学会了做活,不如是说学会了做事——每一步都扎扎实实、认认真真。如果说子曰、诗云是有字的文化,那么这样的传承就是一种无字的农耕文明传承。
6
姑姑说,我奶奶去世的那个冬天,家里断了粮食。
当年,埋罢了我奶奶,我爷爷拖着几个不太懂事的孩子好不容易挺到了年关。大年三十,我爷爷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两碗米,拌上红薯粉条做了一锅大米饭。米饭做成时,我叔叔心急去盛饭,不小心把锅台上的油灯弄倒了,灯油洒了一锅,一家人谁也没吃一口。我姑姑说我爷爷那时候脾气很坏,但是那一晚他硬是没说一句难听话。
那一年的春天来得很早,我爷爷年没过完年就下地干活,他早出晚归在坡头沟脑、房前屋后种下窝瓜、豆角、芝麻、豌豆……就是这些瓜菜和杂粮让一家人熬过了那段最困难的日子,光景也慢慢好了起来。
我感觉我爷爷的脾气一点儿也不坏,甚至有点矫情。那个时候社会上刚刚兴起羽绒服,那时候叫鸭绒袄,我爷爷就买了一件,穿了穿又觉得过于扎眼,就把它套在了里面,外边再穿上一件平常的衣服,挎上乡长奖励给他的那个印着“致富模范”的黑挎包去赶集,还有意无意的让有字的那一面朝着外边,路上一遇到熟人就连说带笑地给人家打招呼:“老乡,今年收成透好吧?生活……生活……”我爷爷的口语里时常会冒出一两个和他身份不相称的书面词,你听着想笑,他却说得一本正经。
那一年,很多地方开始实行家庭联产承包制,我爷爷肯出力,会干活,地里的粮食获得了大丰收,被当做劳动致富典型在乡里表彰。
爷爷的门前有一棵柿子树,炎夏浓阴匝地。晚年的他干完一天的农活后,常拉一把靠椅坐在下面喝茶听戏,我感觉那是一幅很好的油画,当时我在洛阳师院学美术,画了几张速写,终不满意。我觉得这样的时光会很长,但其实它并没有我想的那样长。就在那一次,我爷爷还说:“我打下的粮食,吃都吃不完……我养着羊和鸡,也从来不缺零花钱……我把粮食存下来,等遇上了荒年你们好过生活……”
也就在那一年的秋天,我爷爷去世了,他说的“荒年”,再也没有出现,他留下的那些粮食倒是宽宽敞敞给他办了葬礼和三周年纪念。
7
一夜北风,天将明时又飘起了雪花,嵩县县城的街巷中、小道边、瓦楞上,像是撒上了一层薄薄的面粉。早起的人打开了家里的炉子,巷道里飘荡着呛人的又颇有暖意的煤烟……
“卖羊肉啊……谁要羊肉……”
那卖羊肉的头上戴着麻胡帽,上身穿一件胖大的黑棉袄,下身穿一条同样肥大的棉裤。裤口还着扎一根分辨不清颜色的细绳。此刻,他正把一块儿切好的羊肉递给一个缩着脖子的买主,红艳艳的鲜羊肉在大冬天里,仿佛是一块发热的炭火。
那卖羊肉的就是我外爷。
日头终于还是透出了云层,让人也渐渐感到暖意。此时早市已罢,我外爷挑着箩筐出了东城门的老门洞,穿过人流熙攘的东关河滩,向着桥铺街走去。正在行走,忽听身后有人喊:“老同学,老同学……”我外爷爷自顧自地走路,我外爷的耳朵听过有人叫他老席,也有人叫他老大,可从来没听过谁叫他老同学。于是回身看,一个抱着窗户纸的中年人赶了上来,这个人是我爷。
那一天,在那一条从县城通往桥铺街的沙土路上,我爷爷也不知道对我外爷都说了啥,他左一声老同学,右一声老同学,竟成就了我父母的半世姻缘。后来我妈一直说我爷爷那一天是早有预谋的。
我外爷是庄稼人里的生意人,会当牛经纪,就是赶大集时在牛市上把指头插在袖筒里摸着指头给人说合生意的中间人,还会杀羊卖羊肉,那年代不兴做生意,所以终也没有发达,半生辛苦倒是养了两个小子和几个如花似玉的姑娘。
我童年的记忆里时常飘着羊肉汤的香味儿。
一到飘雪的冬日黄昏,有人捎过来信:“明,你娘让你回去……”我就嗅到了羊肉汤那香香的味道。那个时侯的城里人傻呀!他们只买了羊肉,却撇下了羊头羊蹄羊肠子……我吃过羊眼羊肝羊蹄子……吃饱了我还问:“外爷,外爷,你的杂肝儿咋没有人家食堂里卖的好喝呢?”我外爷笑了,“孩子乖,我看你是吃饱了!”
和这鲜香的羊肉汤比,同样对我有着不可抗拒诱惑力的是外爷肚子里的老故事。
外爷不识字,可他聪明。有一年生产队里找不到识字的人当会计,我外爷就给大家记工分,他发明了也只有他才能看懂的“文字”,愣把全队几十号人的工分记得一个不差。小队长常他指着我外爷的记工本咧着嘴说:“老席呀……老席!你看你把俺名字写的……”
我外爷年轻时当壮丁在外漂泊八年,见多识广。
“那一年八月十五,太行山的月亮真明呀!月光能照见松树上一根一根的松针……这一夜我死了!”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外爷,你咋死了?”
“两个当兵的一边一个夹着我放在山道边上,坑挖了一半儿,有个人摸摸我鼻子说:“还有气儿,咱也省省劲儿吧,别埋……他有命了活,没命了死,看天了!”天快明时候,上来一阵潮气,我被冻醒了……我爬着爬出了山,吃清早饭时我爬了进村子……”
“那个时候,日本人还在大扫荡,老百姓看见穿当兵衣裳的都不敢开门。有一家人从门缝里说:当兵的,我给你递一个馍,你走吧,越远越好,你这一身打扮,日本人来了还不把我们村的人杀光?”
我外爷就这么一家一家讨饭往家走。他睡过柴禾屋、大门楼,也睡过麦秸垛、玉米地,后来遇上个人家,给他换下了当兵的衣裳,我外爷就给人家割麦子当长工。再后来,他集攒了些钱买了点东西挑着走村串乡做小买卖,开始了漫长的异乡漂泊生活。
这是我小时候听来的故事,那时候我只感到有趣,哪里懂得人世间的艰辛?长大以后我才明白——那是一个人在乱世用生死和苦难写成的书!我外爷曾经和日本兵拼了一夜的刺刀,通身是血却又神奇的没有受半点伤;也曾在赶集时被日本人追着在玉米地里跑,又机智地逃脱;他曾经被日本人抓去修炮楼,并和几个民夫救下一个中国兵……
1945年,日本投降了。我外爷收拾了东西往河南老家赶,那时候我妈才两岁。房东两口子说:“把孩子留下吧,你们一路上那么远,能带活?”我外爷脖子一梗说:“沟死沟埋,路死路埋!”
我外爷领着我外婆一担两筐,餐风露宿走到了河北与河南交界的地方。听人说,前边解放军在打仗,只得绕道山西。路上我外爷还在一个国民党溃军手里买了一匹枣红马。那当兵的说,队伍被解放军打散了,他偷了长官的马逃出来,手里没有钱,两天没吃饭了,又惊又饿……我外爷说俺是赶路的手里也没有钱,那人哀求说:“我是被抓了当兵的,家里还有老娘,你就看着给点儿吧!”
8
话说这一天,赶上了伊川鸣皋大集。虽说世道还没有太平,但还是挡不住庄稼人赶大会看热闹的积极性。路两边唱起了对台戏,大路上挤得水泄不通。那一边演的是《柜中缘》,台子上岳雷那个傻气的妻哥正“角儿起——,角儿起——”耍得好!这边唱戏的,一看人都去了那边,高声喊:“嵩县贾树林的关家戏开始了哇——”其实那时候贾树林已经八十多了,也只是穿上了蟒靠,让两个人搀着胳膊在台上走了一圈。这一下,可是了不得喽!人群听到了“贾树林”这仨字,即刻又转头向他这边涌。呼隆一声,戏台下的院墙被挤塌了,卖裤带的倒了霉,他的裤带原来都挂在墙上的;戏台子后面是卖杂肝儿的,锅支在地上,刚刚冒点儿热气。站在锅前一个穿红裤子的大闺女,被人一挤,“咚”的一声坐在杂肝儿锅里,红艳艳的染料立马在锅里散了开去。那姑娘又羞又恼急忙站起,卖杂肝儿的也是个老江湖,一扬手在汤里撒了一把辣椒面儿:“哎……杂肝儿老滚(热)啊——”
骑在马上的外婆想喝汤,我外爷指着那闺女湿漉漉的背影,挤了挤眼,拉着枣红马离去了。
到了饭店,吃碗蒜面条的工夫,碰上了桥铺街榆树胡同的万喜,他说:“建娃呀,你还活着?你妈想你想疯啦!”我外爷不敢迟疑,挑上担子又急忙赶路,天擦黑过了陆浑岭。
我老外婆真的快疯了。
外爷见她时,她脸上用红纸吐了点唾沫抹了两个红团团儿,头上别了一枝花,拿了一个拨浪鼓坐在老席家門前的石磙子上啊啊乱唱:
我儿回来骑红马呀——嗨嗨咪——嗨嗨陀!
一担两筐转回家呀——嗨嗨咪——嗨嗨陀!
上仙有灵把信传呀——嗨嗨咪——嗨嗨陀!
……
我外爷挑着女儿,领着媳妇,牵着枣红马,从滚滚烟尘里走出来,“噗通”跪倒在我老外婆的脚下:“娘,你儿子回来啦!……”我老外婆也不答话,老半天唱够了,仰着脸,两眼看天说:“建娃呀,我早就知道你回来啦……那天上的神仙早就给我说了——嗨嗨咪——嗨嗨陀。”
9
外爷会讲故事,还会唱戏。听我二舅说,他小时候和我外爷一起去高山拉煤,夜里一路走一路唱,他唱“刘荣下南京”,唱“关老爷单刀去赴会”……直唱得路边纳凉的人忍不住搭了腔:“拉煤的,你坐下来歇歇吧,唱两句再走!”我外爷忙说:“天不早了,俺还得赶路呢!”
外爷喜欢讲一个白袍小将的故事,关于这个故事,我妈姊妹们差不多都会讲。他说那白袍小将原来是放牛的,小时候经常抱着一个小牛过河,那牛慢慢长大啦,他还抱着牛过河。后来小伙子当兵上了战场,拿了一件兵器嫌轻,拿了一件还嫌轻!最后拿了一根顶城门的大铁棒子上了战场,杀得敌军大败……
我外爷在他老年时,就给自己选好了墓地。他放羊时,用鞭子杆往地上一戳“就这儿啦!”他解释说:头枕着范庄,有饭吃;脚蹬着安庄,保平安;左边一个大臣(大陈庄),右边一个小王(小王庄)……我大舅一听笑了,“爹呀,你这是要咱家出总统呀,还是出皇帝?”我外爷拈须大笑。
我由衷感觉,外爷是一本厚厚的书,我好奇地打开了这本书的一角,还没有来得及好好读一读,这本书就合上了。
外爷老在了去医院的路上。那一天他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心慌,对前面拉车子的大舅说:“新诚,停车,我怕是不行了……”我大舅一时没了主意,抱头蹲在地上就哭了,“我的爹呀,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你让我咋办呢?”
后来我母亲感叹说,我外爷养了五个儿女,也只得了我大舅的济。
责任编辑 杨 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