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桥

2021-08-23 02:37金少庚
牡丹 2021年15期
关键词:梅姨瞎子村庄

金少庚,1970年出生于河南省唐河县南蛇湾村,现任南阳市作协副主席,唐河县作协主席,出版有长篇小说《母亲的村庄》等文学作品十余部。

那一夜,她回来了

1980年的一个夜晚。

昏暗的麦田在无边无际的夜风中摇摆,月亮穿行在云层中,南蛇湾村沉入睡眠,村民们在做着各种各样的梦。

突然间,一个飘忽不定的人影倏地掠过他们的梦境,于是这个怪异的夜里他们都在惊悚地想到了同一件事情:“她怎么又回来了?这个村庄又要有不安分的事情发生了。”

那魅影掠过村庄的上空,无声或长啸着飘忽而去。

整个村庄都被某种恐怖的氛围笼罩着。

刚才还在麦田里鸣叫的夜鸟此刻却寂静无声。

只有北桥不远处的那片密林中,那座新坟上的花圈在这个暗夜里显得格外剌眼,微风吹来,哗哗刮动。恍惚间,有无形的影子在那里旋转不停,还有似风吹树木的声音发出的吱吱声响,倾耳细听却又似女人的悲泣。

那一夜,我在梦中被一片黄灿灿的油菜花所吸引,阳光耀眼分明,蜂儿、蝶儿成群结队地在花丛中飞舞。我迎着耀眼而眩目的阳光钻进了油菜地,好香好香的油菜花啊,我看见她在油菜花丛中行走,穿着一身薄薄的而又很透明的花衣裳。一笑就有两个酒窝的小脸蛋格外讨人喜欢,一双眼睛含情脉脉地在和那些蝶儿、蜂儿拍打着只有她们之间才能读懂的语言。她的身边,那些蜂儿在为她唱歌,歌可好听了,唱的什么却又是记不住了。似乎是有这么几句:“油菜花儿香,梨花花儿白,桃花花儿红,麦子熟了,鸟儿来了,虫子都开始唱歌了,蜜蜂也开始跳舞了,月儿亮河水流,老娘在家白了头,树上都是老鸽头……”

我欢喜而又蹦跳着上前去拉她,怯怯地说:“花花婶,我可想你了,你不是死了吗?怎么会在这里?那一天下大雨,我撵着给你送葬的人群,哭得可傷心了,还摔了几跤,弄得一身泥水。原来你没有死呀,你还回咱们村吗?”

她灿烂地笑着,伸手把我揽入了怀中,我嗅到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独特的女人气息。我看见她的眼泪却流了下来,她说了些话,可她说的话我听不清楚。

她把我抱起来,举过了头顶。我似乎听到她喃喃道:“我今夜回来就是看你这个小可怜虫的,我知道只有你在念想着我,你想我时我夜里就来了。”

我哭了,泪水洒落在她的脸上、胸上。她仰脸望着我,却笑了,只是我感觉到她的笑中有些苦涩和痛疼。

天气忽然间变得昏暗起来,我一怔之间,她不见了踪影。那大片的油菜花儿也不见了。

我迷茫地张望着、寻找着,显得无助而孤寡。

身子突然被人推开,我从梦中醒来。

原来是梅姨把我的头从她硕肥的乳房上推了下来。

她有些烦躁地骂道:“这么大了,10来岁的娃子了天天夜里吃,做梦也拱到我身上来吸,非要把我吸干榨净吗?要你算是要个祸根。还不如那一年在北桥的东河湾里让你饿死了、火烧死了落个利索,我算倒血霉捡回来个饿死鬼。”梅姨说着,从床上坐了起来,呆呆地望窗外的那轮弯月,用凄凉低沉的声音自言自语道:“她走的冤呀,刚才又回来了,她还会回来的。”

我伏在梅姨肉乎而又圆滚滚的大腿上,嗅觉到了她身体上有一种很诱人的怪异腥味,朦胧中对她的话似懂不懂。

她伸手把我又揽在怀里,叹了一口气说道:“鬼娃子,夜里紧挨着我,有恶梦梅姨给你拦住了,饿了,只管吃,还能把我吃死不成?”说着她把乳头又塞到了我的嘴角。我说:“梅姨,我没做恶梦,我梦见大片的油菜花了,还有成群的蝴蝶和蜜蜂。”

梅姨又道:“梦是反的,你的梦是不祥之兆。”

我在似睡非睡的梦魇中听到老屋房后那片桃花源内的青蛙又叫了起来,我在吸着梅姨那饱满而又干瘪的乳头中又睡了过去。

月光更加暗黑了,有大风夹着乌云从北桥卷来。

有乱糟糟的声音传来

南蛇湾村的黑夜使人们陷入了一种无法言诉的沉闷。

有一夜,我站在院中,望着那些不断变幻的云层模样,在想着自己的心事:“我要是天空中那怪兽似的云该有多好呀,那样便可以自由地窥视着南蛇湾村庄的所有秘密了。”

北桥上的树木在夜风中抖动着身子,桥下宽敞的河水汹涌而又无声。

夜色慢慢地给我撩开了一条明亮之路,路两边树木丛丛、青草茂盛、虫子唧鸣。突兀而现的灿烂阳光照射得行人睁不开眼睛。我恍惚看见,眼前有大片大片的金黄麦子都勾下了沉甸甸的穗头。麦田的上空有古怪的大鸟在飞翔,有群蜂“嗡嗡嗡”作响。这与昨天晚上的梦境十分相似。

怪异的腥味从麦田边树丛中的河沟里传来,有物什在里面翻滚着。我紧走几步上前察看,惊悚得毛发直立:一条碗口粗的花红大蛇正缠着一个浑身泥水的人在那里撕扯着。那人的喉咙中发出了嘶哑却又听不到音的可怕怪叫声。

我隐约感觉那个人是村里的刘阿黑。因为平时我总觉得他的脸上蒙着一层怪怪的皮具,让人讨厌恶心又让人心生惧意。那一次晌午头在村庄后面的桃园内,我还看见他把王小芽的裤子脱下来,手在她的屁股上不停地、颤抖地摸索着,脸上露出一种莫名其妙的狰狞笑容,至今让我想起浑身发毛而又后怕。看见有人来了,他慌张地放开了芽芽,恨恨地瞅了我一眼,似鬼一样钻入桃林深处。

而今夜的此刻,他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会被这条花红大蛇缠咬住?我没敢多想,转身就逃。却似又感到刚才看到的是一种幻觉。我又听到身后呼呼的风声,似大蛇在后面追赶。刚才还是亮闪的天空忽然间阴风阵阵,有惊悚而又尖啸的声音“忽忽然然”地“轰轰”响起。

我快速地奔跑着,脑袋中却奇怪地闪现出了昨夜梦中和花花婶在那油菜花地里互相追赶的情景。她扑倒在花丛中,我上前想伏在她身上,却又不见了她的踪迹。

突兀而又明亮的阳光下,她站在北桥下的麦田中向我招手,身后是她的新坟,一边的密林郁郁葱葱,汹涌的河流从密林中穿行而过,急促而又缓慢。所有的一切景象此刻在阳光下都显得格外刺眼剌心。

但我对这一切却不惧。我欢呼着钻入了茂密而又刺臂的麦田,她笑着又转身进入那条河沟里的密林。

我嗅到了一股蛇腥味道。一条细如麦杆的小蛇正在那河沟里游走,后面是群蛇跟随。在这忽然间明亮的夜色中,却又是显十分恐怖。

我再进密林去寻找她,哪里还有她的踪影?

我心思纷乱而又有些莫名的恍惚。

我发现村庄的坑塘突然间开始漫起了大水,并迅猛地向我头顶压来,我想逃却又挪不动脚步。一种致命的恐怖感霎间充满了心胸,我在水中拼命地挣扎着……

在被这突如其来的大水卷着冲出村庄滚向奔腾不息的河流时,我惊醒了。我从床上惊叫着坐了起来。一摸身边,空空荡荡。梅姨不在身边。窗外的昏月已开始西沉。

此刻,我听到了村庄外面有乱糟糟的叫喊声传来。

一条通灵的黑狗

“麦梢黄,碾场磨镰忙”

“麦鸟叫,长蛇欢,河湾草丛旺”

“狗儿欢,羊牛叫,粮食垛成行……”

南蛇湾村的麦子即将开始收割了,麦熟时那“咕唧咕唧”绕空飞行的鸟儿又开始叫个不停,似乎这个季节就是他们鸣叫的季节,就是属于他们的季节。田野中一片又一片金黄的麦穗散发出阵阵清香,溢入人的心脾。麦田两头周边的河沟里蛙声不断,临近东河湾边的万亩麦田更是有了河水的滋润,麦杆粗麦穗肥大。河湾河堤的树木茂密,郁郁葱葱,虽然是麦收季节,但在里面行走,总有阴凉之感觉,在里面草丛中躺上睡一会儿,便会感觉到阴冷之气能渗入全身每一个毛孔,醒来会让人不寒而凛。树木森茂的枝叶中,常有长蛇攀爬缠行,能感受到它们身体上发出的阴森和冰冷的味道。

那天午后,我是怎么溜到这个河湾中的?或许是炎热的太阳把我晒得不知所措了?或许是潜意识中某种神秘的力量在驱使着我来到这里吧?总之,那个午后我去了东河湾。当踏踩着软软的厚厚的青草,进入河湾深处,刹那间便感觉到和这里的氛围溶入一起了,浑身有某种说不出来的舒服在流淌着,我在这厚厚草丛中的密林中自由自在地行走着,感觉到这里便是属于我的天地。

似有人影在密林深处晃动,还有窃窃私语的声音。

我好奇地走过去,探身去往那密林深处的私语声音处望去。

阳光遮掩下的密林之处有些影绰的、模糊不清的感觉。一对儿尚不十分明晰的、隐约的、似乎是赤裸的、一丝不挂的男女正在深草丛中紧紧地搂抱着、喘息着。我惊讶地看见,那女人竟然是梅姨。那男人头发蓬乱遮住了脸庞,没看清楚是谁,但似乎是他们的喘息声我在睡梦中的夜里听到过。还有梅姨,无怪乎刚才我在家里、庄上到处找寻不到呢?原来躲在这里。我对她们的动作很好奇,还有躁热的、急促的羞耻之感。天气这么热,可这里密林遮掩,真的是凉快舒服呀,衣服脱光又搂抱在一起他们是在干嘛呢?

突然之间,我有些莫名的恼怒,狂声怒叫了起来。

那两个蛇一样缠绕在一起的男女被惊叫声慌乱地松开了搂抱,急促地坐了起来,拎起扔在一边的衣服掩住了丑陋或雪白的两具肉体。梅姨慌乱地转过身,叫道:“死狗,在这叫啥哩,滚得远远的,吓死老娘了。”却似乎是有些耻辱感,推开那男人,拽着一边的衣裳,慌乱地穿在身上,说道:“你也该走了。我还得去碾场割牛草哩。”

那男人似乎不过瘾,双手又恨恨地掐捏着了梅姨的乳房。我看见他那令人发黄的油烟牙齿和那嘴巴上满是胡子茬的嘴脸和他那双野贼一样、死鼠一样的眼神。过瘾后,他松开了爪子,他朝着我目露凶光,咒骂道:“我早晚把你一铲拍死,熬狗肉汤喝了。”

我这才看清楚,他是南蛇湾村的生产队长马一求。

我听着他们的咒骂,委屈地掉泪了。我用手去抹眼泪。突然间发现手不是手而是毛茸茸的狗爪子?再一看,我分明是一条黑狗,通体没有一根杂毛,正摇着尾巴哭泣哩。

朦胧之中,几个小伙伴跑过来推我,叫嚷道:“俺们说咋找不到你呢?原来躺在这里睡大觉,快起来,去逮鱼呀。”

我一咕噜从地上翻身站了起来,几个小伙伴们都拿着水桶、木盆、铁掀围在我身边。

我还记得那一天的那一刻,突然间有惊雷从北桥的远方滚动而来,乌黑的云朵迅速掩杀过来,那滚雷似一个将军带着一队又一队的人马敲打着战鼓翻涌而来,天空中刹那间一片黑暗。

我和几个小伙伴们惊慌失措地向村庄逃去,似一群被猎枪打响后狂奔的野兔子。

村庄的路口,也是密林的出口,一个人高马大的壮汉正手持一把铁铲耀武扬威地站在那里。

我的眼神和他对视的那一刻,惊悚地缩了进去。

马一求并没有发现我的惊惧,他那双死鼠一样的恶眼似乎在寻觅着、等待着那条恐吓他的黑狗的出现。

暴雨夹着雷声来了。南蛇湾村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长相端庄的花干部

在一群连一群,一阵又一阵“麦鸟”“咕唧咕唧”的焦虑叫声中,麦子熟了,人们挥镰上地了。

大片大片金黄的麦穗成堆成片地倒下,火辣辣的太阳顶在头上把人晒得直冒热汗,没有一丝风吹来,更没有半点儿凉意,似乎记忆中的麦收季节就是这个样子。我跟在梅姨后边追逮着麦地里飞舞的蝴蝶。割、捆、装、运到村头的麦场里又垛成一个又一个巨大的麦垛。麦场边的树林内有乘凉的人们,坑塘内有蛙声鸣叫,小蛇游走。一个长相端庄的乡干部正坐在坑塘边摆放的一张木桌子边喝着啤酒,给村组干部训话,让他们早点儿完成收割,提高碾打凉晒麦子的进度,然后交公粮,完成乡里下达的征购分配任务。

记忆中,那个长相端庄的乡干部很白净,手中摇着扇子,嘴角叼着一支“白河桥”牌纸烟,跷二郎腿,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身边还扎着一辆半旧不新的自行车,人们说,他叫“花干部”。

夏天的脸,小孩子的脾气说變就变,刚刚还是艳阳高照,突然间乌云盖顶,暴雨要来。

麦地麦场上的人们都慌乱起来。

乡干部被几个村组干部簇拥着进了村长家。村长的媳妇早就把一桌子菜准备停当了,自然乡干部被推让到了上位,几个村组干部轮番敬酒,热闹非凡。

我站在门口,眼馋地看着他们。

“快滚,谁家的野黑狗在这摇尾巴流哈啦水?再不走,杀吃你。”一个人叫道。

我怎么又成了野黑狗?我不是狗,我是梅姨最亲的娇儿。

马一求狞笑着,忽然间从门后拿了一把铁铲,向我头顶拍来。口中骂道:“上次让你跑了,今儿烹了你。”

我转身就跑,但还是腰身被铁铲击中,鲜血淋漓。

马一求死命地追赶着我,突然间他扔下铁铲,怪叫一声,转身就往回蹿。

暴雨正猛,我在雷鸣电闪中看到她来了,依然是笑靥如花。她说:“我找你几次了,不敢进你屋,今下大雨,我等你好久了。”

她拉着我在暴雨中奔跑着出了村庄,踏着泥泞的水路来到北桥上。

她用手指着桥南边那一片鲜花盛开的地方,说:“我就在那里住,你可记得过来找我呀!”

桥头那边有人在大雨滂沱中奔跑而来,是梅姨。

忽然间我感觉到身边空荡荡的,她不见了踪影。

“怎么弄的,下这么大雨跑到这鬼桥上,不怕鬼拉了去?天啊,怎么腰上流血了?”梅姨骂道,抬手甩了我一巴掌,我顿时感到脸上火辣辣的。

“一条长着马头的狗咬我,我好害怕呀,我是不是快死了?”我趴在梅姨的怀中哭泣着,仰起脸望着她说道。

她拉着我就往村庄跑。我回身去看,暴雨依旧如注,但她在那片阳光照射下的花丛中朝着我笑,笑容有些灿烂、有些诡异和可怕。分明是昏天黑地的暴雨,她站在的那一片地方怎么会有阳光照射和鲜花灿烂呢?

回到那个院里,雨水已止,花干部和马一求正在家中堂屋里坐着。

“有条黑狗跑到你家了,我们的乡干部要处理它,就是把它吃了,让它自由了。”

花干部说:“一次也吃不完,剩下的我可以带走,就不给你们添麻烦了。”

梅姨说:“我没见,咱村就没有黑狗,都是花狗,多半是外村跑来的又跑走了。”

我很感动,梅姨在护着我。

花干部和马一求互相望了望,又把院里和屋里都搜查了一遍,确认没有黑狗,似有不甘心。

临时,乡干部捏了捏我的脸,笑道:“娃子,你见过那条黑狗吗?”

我说:“我看见了,它跑了,在北桥上,你们去找吧!”

就在这个夜里,我做了一个梦,花干部和马一求在河湾里燃起了一堆大火,黑狗被铁丝吊着烤烹。

黑猪一样的验粮员

跟着梅姨去交公粮那天,太阳似火球样在天空滚动。麦子是从场里晒的“蹦干”后又扬了几遍,梅姨手捏着麦粒扔在嘴里反复嚼试,一咬能听到“咯嘣”的响声,确认是一等公粮后,梅姨让我抻开袋子,她用木锨往里面装,身上都叫汗水湿透了,能拧出水来。

装完粮还要送粮,她一边用力拉着架子车一边用毛巾擦拭着汗水,我在后面推车。路上交公粮的架子车一辆连着一辆,人们都想早点儿到粮管所完成任务,用一车粮换张盖红章的白纸条,回来交给生产队便完成任务了。

路过北桥的那一刻,我不由自主地望了望桥南头的那座新坟,一场暴雨后,她的坟头更显得孤独寂寞。

马一求不知啥时候跟在了梅姨的粮车边,叼着烟卷,他不怀好意地盯着梅姨那一闪一摇的胸部,恨不得咬到嘴里。

梅姨停了下来,我一看前边的粮车排的看不到头。人们躁动起来,开始咒骂。

马一求大摇大摆地从成队连排的粮车边走了,他是去街上食堂喝酒去了。

梅姨也不说话,擦拭汗水望着天空不說话,天空也在望着她不说话。

粮车挪动很慢,似乎是年年都这样子的。太阳偏向树梢时,终于看见粮所大门了。

一个肥头大耳满面红光但又长着一脸胡茬的验粮员正拿着一根铁钎子验粮,钎子是中空的,扎进袋子,抽出钎子倒出麦粒,放入口中大嚼几下,嘴一张级别便出来了。

交粮人都用乞求的眼光看他,生怕级别低,或没晒干让拉回去,改天再来交。

他的那颗肥头又黑又难看,似乎满身酒气还没散尽,嘴中喷出的话语还带着卤肉的沫子,跟去年梅姨家养的那头肥猪太像了。

天掩黑,终于轮到梅姨这车粮食了。他的脑袋更黑,嘴巴嚼啃麦粒的样子更似那头摇头摆尾的黑猪。

“你真像梅姨家的黑猪。”我心里这么想的,嘴一松便说出来了,便惹了大祸。

他翻了翻那双被酒精浸泡着的猪眼,盯着看我好久,让我内心发毛,然后他吐出了嘴巴中的麦粒。

“太湿太杂,不合格!”说完又走向了下一辆粮车。

梅姨一巴掌打在我脸上,然后去求那头猪。马一求冷笑着站在一边,满嘴酒气。

梅姨拉着一车粮食掉头往家走,不少人在偷偷地窥笑着。我跟在后边,不知所措。梅姨拉着的粮车已进了村庄,我还呆立在北桥上,脸上仍然是火辣辣的疼痛。

月光由明到暗,我忽然变得愤怒起来,身子也敏捷起来了,转身向交粮的粮管所那条路奔去。

我要蹿过去咬那黑猪一口,让他知道我的厉害。

一条摇晃的人影突然间迎头出现在我前边。

正是那马一求。

他猛然见到我,也是一怔。但随即站稳,指着我骂道:“你这条死黑狗,究竟是哪个村的?老子找你几天了,准备杀吃你。”

我一惊,恍惚看见他手挥铁铲的凶恶样子,不由心中胆怯,转身就逃,身后传来一阵狂笑。

我惊恐地钻入密林,又累又饿,倒在那草丛中昏昏欲睡。

月光更暗了,蛙声止子,鸟儿不鸣了。夜蝉不叫了。

身边柔软舒适极了,我醒过来了。呵,原来是花花婶也躺在我身边,她还是那个样子,她把我揽入她柔软的怀中。我又似以前一样嗅到了她身体上那股无法言喻的令我神魂颠倒的美妙味道。

“我没有走,就在你身边!”她轻声细语地说。

秋夜

秋夜月光格外明亮,大地和河流以及树木、草丛、都处在一种明绿亮白的光中。

她喜欢在这样的夜里自由自在飞翔。

村庄仍然在沉睡中,村口那树影里,那几条老狗偶尔晃动的影子让她感到有些惧怕。她想起了自己被剥光衣服后扔在床上,七窍中被婆婆塞满了狗毛,那条被杀死的老狗在锅内煮着,热气腾腾绕满了院子。她被装入了一口薄棺中抬出了村庄,在光明正大的暴雨中行走着,她听到了人群后边暴雨夹杂着的那个孩子的哭泣声……她永远地在北桥下面的密林边安息了。她想挣扎着起身坐起却感觉到有七条狗在周围虎视眈眈地盯着她,于是她又缩紧了身子。

只有在这明亮的月夜或那些暴雨中,她才能放纵自己行走。

我忽然想起她嫁到南蛇湾村时,有一队唢呐在吹奏着,她笑靥如花……可她被装进那口簿木棺材里抬出村庄时人们连哭泣的声音也没有,只有大雨在倾盆地下着,眼前一片模糊。倾盆大雨掩饰了我的哭声。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哭,也没有人听见我的哭声。

我只记得她说:“我好可怜,没人疼我,瞎子打我折磨我,还想杀我……这个村庄只有和你才能说这些话……不要对别人讲……”

梅姨说过,花花婶不是服毒死的,她的瞎眼男人和婆婆把她摁到床上,硬把农药灌进她肚子里的。“这女人命苦命硬,死不屈呀。”梅姨说道。

她向我倏然走来,“帮我逃离那个让我出不来气的地方?”她说。

“我不知道怎么帮你。”

她诡异地笑了:“你想想就知道的,但我又不能说。”

那月儿忽然间暗了下来,她又倏然而去。

我正怔间,却看见村头有人影掠过,夜深人静,她脚步轻轻,身上似有刚洗过澡的香皂味儿。

是梅姨!她是出来寻我的吗?上一次我挨了打跑出来她就没寻找,让我在那个密林中睡了一夜。

我感到眼晴变红了,喉咙里发出了狗一样的吠叫。

但奇怪的是梅姨在另一个麦垛边影子消失了,不见了。

突然间我听到了花干部的窃语声。我蹭地从麦秸垛顶蹿下来,直奔那个声音处。走近了,却是什么声音也没有。

愣怔间,梅姨却走了出来,拉着我的手说:“快走,跟着我回家,今夜有鬼。”

我说:“是花干部在那藏着。”

梅姨说:“那不是人是鬼,快走。”

我说:“你看见花花婶了吗?她让我帮她救她,她天天夜里找我。”

她说:“你看见了女鬼,就快死了,你才十岁不能让女鬼缠身,我明天夜里到河湾里给她烧点儿纸,让她别缠着你。”

我说:“我害怕花干部。”

她说:“鬼好对付,人不好对付。我今夜约他到这麦场里,让这个饿死鬼吃饱了好回阴曹地府中去。”

我说:“他会回去吗?”

她说:“早晚的事,阴曹地府里油锅炸他。”

我说:“你怎么知道?”

梅姨不说话了。

我跟着梅姨回村庄的时候,转身看见花干部从麦秸堆里钻出来沿河向北桥行走着。花花婶在后边跟着他。

那一前一后若明若暗的影子有些无法言喻的诡异氛围。

村头那个老榆树下,马一求躲在树影中站着,嘴上叼着烟,烟头一明一暗地闪烁,似活鬼一样。我赶紧缩在梅姨身后。

苞谷地里的焦糊味

深秋,酷热仍然在持续。

一股难以描述的焦糊味在田野里散发着。那具倒挂在电线上的恐怖焦尸已被他的母亲领走,但那撕心裂肺的哭声余音犹在。

正晌午头,村庄和居住者都陷入了一种半睡半醒的睡梦中。

烈日上,我嗅闻到了那股焦糊味,不知何故突然間从院子中蹿起,狂吠起来。

梅姨在屋里被惊醒,对身边那个人说道:“你快走,那条黑狗又进村了,他看见你了,又追来了,你说他咋光撵着你咬叫哩?这也怪了?”马一求抹了抹湿淋淋的汗水,穿好衣服,拎着铁铲,猛然开门,向我的头顶拍来。

我惊悚地向外逃蹿。奔出村庄,我看见她站在烈日的老桥下朝我招手,我心里难受,温柔地伏在她的身边。她揽我入怀,说道:“你来了,他们便不敢欺负我了,好想你天天在我身边。那七个狗夜夜围着我转,我快烦死了。”

那拎铲者追出村庄,我感觉到她只轻轻地一抱,我们便隐入桥下草丛中。

忽然,一道影子从那焦糊的苞谷地深处蹿出,马一求怪叫一声,转身便逃。田野间显现出一片光怪陆离的迷茫。

“刚才那是什么?怎么那个恶人见了就吓跑了呢?”

“那是电线烧死的那个年轻人,死得比我惨,找人伸冤哩。”她说。

“那一天我哭了,你看见了吗?”我望着她说:“我还梦见你拉着我的手在油菜地里玩儿,还有蝴蝶和蜜蜂在飞,可好玩儿了。”

“我看见了你哭,是我走入你梦中的!”她幽幽地说,“我不想死,是他们逼着我往我嘴里灌农药的。”

“他们也光想杀死我吃我,我无处可逃!还没有你自在。”我哭道。

“你把我扒出来,七窍中塞的狗毛拽出来,那些恶狗就不敢欺负我了。”她说着,亲了亲我脸蛋。

好舒服呀,跟那一夜她搂着我第一次亲我的感觉一样。

我正想追她,却被人推醒了。

梅姨站在我身边,盯着我问道:“刚才有条黑狗在咱院中叫唤,你听见了吗?”

“我不知道啊,什么黑狗?”我揉揉眼晴说道。

“这就怪了,我住在那个东屋,它狂叫不止!我出来了,它不见了。咋回事?”梅姨说道。

“庄稼地里咋有人肉糊焦味?”我不知道怎么会说出这句话。

梅姨大惊失色:“你今儿就没出咱这院子,怎么知道的?”

“我梦见了?”我说。

“还梦见什么了,有人和你说了什么话吗?”梅姨又紧逼着追问。

我看她惊惧的样子,再也说不出什么。

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年有个逃荒女人在北桥上边的地里偷掰苞米时,被掉落的电线头电死。她的孩子趴在岸边草丛中哭喊,被当时还是姑娘的梅姨遇见,便抱孩子回了村庄。那个孩子就是我。

这一年的这一天,这片苞谷地里掉落的电线头又烧焦一个人,还是一个电工。

狗在嘶叫着

深秋的村庄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狂乱之中。

弯月被乌云遮掩,一群手持铁铲、木棍的人们疯狂地追杀着村里村外的狗。村口的棉花地头支着铁锅,火焰通红,锅内狗肉喷香,为防止人们偷吃,又有人从村里挑来大粪浇入,于是一股怪异的味道在田野的上空弥漫着。

关于杀狗浇庄稼地,我只记得两件事情,一是把狗肉和大粪浇入棉田,说是能增产翻倍;二是在梅姨家,游荡的黑狗被人用粪扒子敲碎了头拖着出院子。那头黑狗在凄哀地叫着,我看见月光下那狗身上流淌出来的鲜血狞狰而又可怕。

我感觉到我的魂魄也被这些人敲碎了。梅姨在哭叫着阻挡他们,被那打狗队人员推到一边的石磙上,头上也撞破。

她叫道:“马一求,你说一声饶了它的命吧,它不是我家的狗,在我家被打死,它会缠着我家不走的。”

马一求嘴里叼着个烂纸烟卷,露出了交公粮时冷笑的鬼模样。

月色迷乱,乌云翻涌,村庄死一样的沉寂,只有那股煮狗后的怪异味道仍在不断地弥漫着,扩散着。我恍惚看见那条黑狗又走入了院内,月光下,我走到院内,它摇尾过来,伏在我的身边,泪流不止,我抱住他,也是泪流不断。

忽然间我浑身一颤,似电闪一般,感觉到我和他附在了一起,随即浑身有力,蹭蹿着出了村庄。我看到,成群结队、浑身是血迹头破肚开的狗影子在村外的密林中游走,他们似乎是在寻找回家之路,却总是在某种迷茫中无助无声地泣叫着。

我怎么会站在了北桥上,我在寻觅着什么?

我看见花花婶在那草丛深处蠕动着,一脸的恐惧。那一群又一群的狗吠声把她惊惧得不知所措。

我忽然间想起她给我说过的那些话,又想起她死去那一天的情景和那场瓢泼大雨,心中突增一股莫名的愤怒和悲伤,一种扬天悲嘶的喷怒从喉咙里喷溅出来:“汪汪汪,汪汪汪……”

有人影从村庄出来,他们一身酒气,嘴上叼着的香烟暗火一闪一闪的。他们推着一个架子车,上面装了几十条剥了皮的死狗。

我心中暗惊,想逃却己被人看见。

“还有一条,稳住他,拍死他。”是花干部恶狠狠的声音。

“这是那贱女人家的黑狗,打死了呀?怎么会在这里。”是马一求惊讶的声音。

我蹿入那片高梁地内,惶惶地逃跑了。

高梁深处的低凹处,那里有一片明亮的光环在盘绕着,似花圈一样五彩斑斓。花花婶正在那里等我,她的脸上有着很美丽的笑意。似乎是我的到来给她带来无限快乐。

不知怎地,我扑在她的怀中委屈地哭了,我自己感到哭声凄悲。

高粱地内有人拎着手电把和铁铲在行走着,行走时拨拉着高粱叶子的声音在“哗哗”作响。

“蛇、蛇,一条大蛇。”花干部惊叫道,转身逃蹿,剐蹭高粱叶子的声响更大了。

“天啊,怎么这里会有条大蛇?”马一求更是惊惧万分地嘶叫着。

洪水包围了村庄

每年深秋的洪水又一次在大雨中如约而来,这次的洪水比记忆中的都要凶猛,把南蛇湾的村庄都包围了。

我和小伙伴们站在村东南角处的高疙瘩地方,眼见着浑浊的大水急促而又缓慢有序地奔涌行走着,树木、麦秸、杂草、西瓜、死猪牛羊在水面上翻涌着。我望着汹涌的洪水,心中很是难受:“花花婶的坟头此刻该是怎样了?在密林中游走的群狗之魂呢?还有苞谷地里那一年被电线缠住打死的母亲的灵魂呢?还有那个电工?他们该往何处安身?”

看水看累了,一群小伙伴们一哄而散,我回到阴冷潮湿的院子里,梅姨正在灶伙煮苞谷糁丢红薯,缭绕的烟火使这个泥泞不堪的破院子有了一丝生机。

“发大水,有小鬼,别出去乱跑了,尤其是不能站在河边看水,弄不好小鬼就把你拽到河里淹死。”梅姨烧着火说道,脸上有些忧愁的样子。又道:“大水又弄桃秫没收成了,还叫人活不?干脆把天下塌算了。”

一道闪电划过,又一阵滚雷由远及近“轰轰”地炸响,村庄更显得沉闷无语了。

夜里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花花婶笑着向我走来,拉着我的手向村庄外的北桥走去,泥水全无,阳光明媚,道路宽敞,鸟儿鸣叫。她站在北桥上指着那片埋葬她的荒滩说道:“我终于解脱了,一场洪水冲走了压着我的盖子,又冲散了那围绕我昼夜不停嘶叫的恶犬,我要走了,要去脱生了,你把我的身体用火烧了,别让野狗啃了。”

“花花婶,你要去哪里?我们还能见吗?”我望着她灿烂如花的笑容,心里有些忧伤地问道。

“谁害我的我还要投胎到他家,让他知道我的厉害。这是报应吧!我們还会见面的,只不过我们的岁数颠倒过来罢了。你早晚会认出我的!”她伸手把我揽入怀中,泪水淌落在我的脸上。

天空突然间又阴沉起来,刚才的一切美好意境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拉着她的手还想说什么,梦却醒了。

梅姨仍在睡梦中,她的脸颊上也有泪水在流淌着。我紧紧地依偎在她的身边,她身体上那种诱人的肉体腥香味又在我的脑中弥漫开来。

那一年的大洪水不知道什么时候退去了,但和花花婶的那个梦我却记忆犹新。

只记得在一个阴雨连绵的上午,我听到村庄的人们都说北桥荒滩上的那座坟被水冲开了,几条野狗正在嘶咬那具已经腐烂的女尸。我想起了那个梦境,心里很难过,随着乱嘈嘈的人群赶去看热闹,花花婶的一家人正在驱逐野狗,然后找了一些柴草,把尸骨拢在一起放火焚烧,浓浓的烟雾冲天而起,我嗅到了一股怪异的味道在阴冷的细雨中弥漫着。

花花婶的那个独眼龙男人把焚烧后的尸骨用铁铲铲起甩入了河中。我看见他在人群走散后,独自一人呆呆地站立在河边,望着这翻涌的河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古怪的心事。

花干部消失了

自从遭遇那场多年不遇的大洪水之后,南蛇湾村庄陷入了少有的沉寂。秋粮都泡在地里收不回来,引来无数野鸟和大鼠。“吱吱喳喳”的啃嚼叫声在不停地响动着。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我曾亲眼见到过跟猫一样大的灰色老鼠在追赶那盘旋又飞下的大鸟。那大鸟一不小心被几只大鼠按在泥水里,转眼便被啃食了净光,只剩下一幅骨架。

那一天昏沉沉的,天空有阴云浮动,花干部穿着一双深腰胶鞋、踩着泥泞不堪的道路来到村里,召集群众开了一个大会,讲的什么我一句也没记住。会后,他在马一求家喝酒,人们听到了马一求女人的叫骂声。晚上,在回乡政府的夜里,花干部从北桥上摔了下去,头扎到那河岸边的淤泥水中,第二天人们发现时,还有两条大蛇缠在他的身上……

后来乡里来了一群人,五花大绑地把马一求绑走了。

夜里无月无光,暗黑得很。躺在床上的梅姨突然间在黑暗中说道:“今年的棉铃虫掐死完了,明年还会再有,啥时候死光死净,人们才安心。”

“还是春天好,有春风有油菜花,还有蝴蝶在飞。”我不知怎地竟然跟着梅姨说了这样一句话。

“春天人的心更是浮澡涌动,还不如深秋酷暑,大汗淋漓把内心的脏东西晒出来。”梅姨说道。

“人有时候不如一条狗。”梅姨又道。

梅姨坐班车去了一趟南唐县城,天掩黑的时候她回到了南蛇湾村。那一夜,月光明亮,草虫“唧唧”吱叫。夜里她坐在窗前独自发呆,自言自语地说:“他没有死啊,我在县城大街上恰巧碰见他了……那个栽到淤泥水中淹死的人又是谁呢?他们又为啥把马一求逮走了呢?”

诡异的火灾

深秋之夜,南蛇湾着火了,等人们惊醒过来扑救时,大火已把马一求的几间瓦房烧成了灰烬。人们从冒着火烟的火堆里拖出了几具还没烧焦,尚能辨出面目的尸体,是马一求夫妇和他们的两个孩子。

“马一求不是被乡干部五花大绑的绑走了吗?他怎么会在今夜葬身火海?”

按照村庄的风俗,人们把他们一家埋到了东河湾的那片丛林中。那片丛林埋的都是村庄的凶死者,上吊、服毒、投河、烧死、被狗咬死的人们都在这里掩埋。自这一夜后,村庄便有几户家的房子莫名其妙地着火。

有人看见夜里马一求拉着老婆孩子在河湾中行走,又有人在月夜看见他们在烧毁的房屋上哭泣。

我偷窥到了梅姨的一些事情

其实,从记事时候开始,我很讨厌梅姨喂的那头老牛,因为从我记事起给这头牛割草铡草拌草料的任务就是我的。梅姨对这头老牛很有感情,她喂了多少年?我不知道,但好多人上门想买走,她摇头不依。有时候夜里还坐在牛屋里和他说话,夜里牛嚼咀的声音很大,我在睡梦中也能听见他“呼哧呼哧”咀嚼的声音。

那是一个傍晚,昏黄的阳光正慢慢划过村庄和树梢,我正钻在北桥北边的那片荒草滩中挥镰割草,身边的河水哗然而又无声地流淌着,深秋的风已经是有些凉意了。苞谷已被掰完,若不是一场秋雨让人们下不去地去砍苞谷杆,这无边的深秋傍晚便会更显得空旷而宽敞。

身后的苞谷地里有“窸窸窣窣”之声隐约传来。

我倾耳细听,却是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说话声,虽然她们把声音压得很低,可我还是听出来了,是梅姨的声音。

“你以后不要再来了,村里人都认为你已经死了,被人们发现了我的脸往那放,只有上吊死了。”梅姨的声音幽暗而无力。

“死的那人是个臭要饭的,咱俩的事难道以前人们不知道吗?你还有脸吗?只是他们不敢说罢了,怕我收拾他们,现在偷偷地见你,又有谁知道?就是知道了他们又能咋个样?找你就是解个心焦,怕啥。”那男人说道,听起来声音有些狂妄和自信,我想背起水草往桥上跑,又怕他们听见,索性一动不动地趴在了草堆上。

“梅姨怎么和这种人在一起呢?”我想道。

“村庄光出怪事,那个马一求一家也被烧死了,那群被你们打死的狗在闹鬼,夜夜庄上人不得安生,做点儿好事吧,要不然有报应的,就连我也不会有啥好下场。只是我舍不了那个可怜的孩子。”梅姨又说道。

“老子过来不是听你訴苦的,我这几年帮你的还少吗?要不是我,你们母子二人早饿死了,不饿死也叫别人欺负死了。我马上要回公社当重要的领导了,这村庄上的人谁捣蛋就制死谁?”他的话更有些阴测测的语气。又听他道:“那个马一求想谋害我死哩,谁知我命大,最后他一家人倒叫火烧死了。”说完嘿嘿地奸笑了几声:“他早该死了,死得有点儿晚了。”

这一声奸笑令我心惊胆颤。

我似乎是听到了梅姨的哭泣声,又听到了另外一种莫名的喘息声音,心里愈发紧张,感觉到那夜的秋风更加寒冷了。

在一种心绪纷乱中回到了家,梅姨正在门口张望着我,看见我她没好气地骂道:“割草弄到这个时候才回来?我还认为你让河里的水鬼拽着腿了!”

还是她执铡,我顺草,那头老牛在一边的屋里瞅着。

夜里我又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久违的花花婶又走了过来,她依然笑靥如花的样子。我和她置身于北桥上边,身边忽然有洪水涌来,又有火光四溅,雷电轰鸣,再看花花婶竟然是我的亲生妈妈。我很奇怪,我怎么会一眼就知道那是我的亲生妈妈呢?

我第一次在梦中见到亲生妈妈的模样。她漂亮得无法形容,只是她的眼中饱含着泪水。

左瞎子总是盯着我

直到后来村庄又发生了一连串怪异的事情后,我才想起,我在北桥河滩中割草时或者在村庄外行走时,村里那个怪怪的左瞎子总是在身后跟着我。左瞎子其实一只眼还是好着的,听说是早些年在苞谷地里干什么坏事被人扎瞎了一只眼,自那一次后他的性情大变,整天沉默无语。

早些年马一求在棉花地里遇见他,嘲笑他:“你那一只眼要是再瞎了,你那瘫倒在床上的老娘可真是要饿死了,被野狗啃吃了你也不知道。”

左瞎子突然间独眼露出凶光,扑上前把马一求摁在地上,抓起一根树枝向他的脸上刺去。

马一求猝不及防惊惧万分,拼命推开他,但脸上已让那树枝刺破了一大块儿,血流满面。

他跑老远了站住,用手捂着血脸,骂道:“狗瞎子,老子不会饶了你,早晚把你那一只右眼也弄瞎。”瞎子望着他,嘴角发出了冷笑。当天夜里,在屋里睡觉的马一求被床头边的黑影惊醒,明亮的月光从窗外映射到床头,瞎子手拎一把亮闪闪的砍柴刀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马一求“扑通”一声滚下床来,跪在地上。那黑影把手中的砍柴刀举起后又放下,转身走了。

自此,马一求开始彻底惧怕这个瞎子,还时不时地把生产队的粮食偷偷送给他们家,接济他娘俩。

那一次我问梅姨:“村里那个左瞎子老是在身后跟着我,也不知道他想弄啥哩?”

梅姨望着我,似心事重重,好长时间才说道:“别害怕,他不会害你的,一会儿我去找他去,我把前天逮的那只野兔剥了一半送给他老娘。”走出院子时又道:“他娘俩一个瘫一个瞎,日子过得很苦很累。”梅姨的声音幽幽暗暗的,似有说不出来的苦处和烦恼。我不知道梅姨是咋和瞎子说的,但后来我身后便没有瞎子的影子了。偶尔看见,他也是一个人坐在河滩中到天黑才回家。

马一求家着火的那个夜里,瞎子在纷乱的人群中摔倒在地,一根树枝又扎入到他那只光亮的眼睛中。村里也有人传言,是有人趁他摔倒时死死地摁住他,把一根树枝扎入了他的眼睛。他的惨叫声被大火和乱糟糟的人声淹没,无人听见。

也不知道多少天后,人们才知道他的另一只眼瞎了。他对村庄非常熟悉,他仍然能摸到自家地里刨红薯、掰苞谷棒。

人们也不敢和他说话,他也不和人们说话。他又成了一个哑巴了。

那一次还是酷暑难耐,我中午从北桥割草回村庄,他坐在桥南头的那片丛林边,似乎是知道我过来了,突然间说道:“野娃子,你回家哩?晌午头鬼露头,以后别这么晚了。”

我心里一惊,站住了,说道:“你会说话啊?”

“我不是哑巴,你那会说话的野妈才真正是哑巴!”他说道,脸上竟然有半点儿笑意,这一半点儿笑意我至今记得很清楚。

花干部又回來了

那一天仍然是秋末,但太阳已温柔多了,房前屋后的枣树、柿子树、苹果树上的果子已经摘完。

梅姨那一夜正在牛屋里和那头老牛诉说着什么心事,突然间在夜里被一群人闯进家中在一片嘈杂的吵闹声中绑走了。

梅姨挣扎着叫道:“你看好咱的老牛,别让它饿死了,梅姨不做亏心事,不怕这群野狗咬人冤枉我,我很快就会回家的。”昏暗的月光下我恍惚看见那带头抓梅姨的正是花干部。月光下,他仍然是一脸让人发悚的笑意,背着手不说话。

隔了些天,我在群众大会上看到了梅姨。花干部语气严厉地宣布了梅姨几条罪状:“一、故意谋杀乡干部花干部,把他推下北桥,幸亏花干部被一个过路者拉出来,那过路者反而又栽入了花干部的泥坑中,被臭泥水炝死,二、故意放火烧死马一求全家,三、用树枝在苞谷地里扎瞎村民左大胆……”

围观的群众们开始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梅姨。还有人往她身上掷扔树枝、烂菜叶子。

梅姨满脸泪水,她只望着我。

梅姨不在的日子里,左瞎子是每天晚上过来给我铡草,还给我带来苞谷糁窝头。我突然间对左瞎子有了一种感激,而且是一种可以依靠的那种感觉。他的影子也是从那个时候深深地刻进了我的脑中。

秋尾巴的风已经是有些凉嗖嗖了。河岸两边的芦苇荡己经开始衰落,那些茂密的青草也似乎是被我割完了。我唯一能感到心安的是,那个左瞎子夜里在院中走动的身影,村庄人都抛弃了我和梅姨,只有这个瞎子没有。

左瞎子在夜里走出了村庄

多年以后我明白,左瞎子的这条黑影的可贵。

那一夜我在梦中醒来,昏月开始明亮起来,我坐起来向院内望去,那黑影仍然在徘徊不定地走动着。我忽然有了想出去和他说话的念头,这个念头来得十分突兀。我走出牛屋,那黑影却似突然间下定了什么决心,迈步向院外走去。我心中一惊,不自觉地跟了上去,在这一刻我感觉到那老牛“唿隆”一声站了起来,鼻孔中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

左瞎子在明亮的月光下步子走得很快,月光映照在房屋、树木上的影子使他的身影在行走的晃动中有些诡异。

梅姨从乡里释放回到南蛇湾村后,精神似受到了重创,把自己关在屋里。铡草时仍然是一言不发,脸色凝重,动作麻利而又呆板,只听见“咔咔嚓嚓嚓”的草断声音。

夜里她总是在认为我睡熟时候,下床走出屋来到院中东侧房的牛棚中和那头老牛在自言自语地说话,似乎是她的话只有这头老牛才听得懂。

“人不是我杀的,为什么冤枉我?”

“这些人的作为还不如俺家这头老牛!”

“我一个大闺女在河滩中救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有什么错?我把他养大了又有什么错?”

“苞谷地的火不是我点的,马一求家的火也不是我点的,他一家人死得惨,我还在夜里哭了好几场!”

“有些人的良心让狗吃了,还不如一条狗哩。可你们连一条狗的性命都不留,这世道咋个黑白不分了?”

我更奇怪的是,梅姨被乡里放回来后,原先嘲笑她的人都主动和她亲近起来。

“这些人们都没安好心。”我心里想,“当初他们可是面对五花大绑的梅姨吐口水扔脏物哩?”

我心里盼望着的那个左瞎子却没有来。我只感觉到在梅姨伏在井口边哭泣的夜里,他似乎是在院外徘徊不定地走动着。昏暗的月光把他在树下的影子映射得有些模糊和碎乱。

其实,那些夜里,我最担心的是梅姨从那井口边跳下去寻死。我想好了,只要她跳下去,我会从屋里冲出来跟着跳下去,心甘情愿地跟着她一起去死。

梅姨如何被乡政府释放回来的,始终是村庄的一个谜,也是困惑在我心中多年的一个谜。

梅姨也排场了一回

深秋将尽,满村的叶子开始飘落了。

梅姨第二次结婚的那一天很排场,院内摆了好些桌碗,人们来来往往的挤满了院子。院门口临时垒起的两口大锅热腾腾地冒着热气。上面的十几层笼盖里蒸着各种各样的蒸碗、大肉、大鱼。南蛇湾村里的人都来随礼了。他们瞧着梅姨的脸色说着十分恭维的话语,梅姨把买来的一头大猪杀了,几个壮劳力又把大猪翻到滚锅里用木棍褪净了乱哄哄的毛发,然后又翻倒出来用刀把猪腿割个洞缝,一个肥胖得似猪一样的男人趴在地上用嘴往缝口中吹气,能听见人气在猪皮中“喇喇”的游走声,不一会儿把猪身吹得充满了气体,又用细绳扎住了割开的洞缝。那头肥猪白亮亮肥胖胖鼓鼓囊囊的四肢朝天的样子让我记忆犹新。几个人又“嗷”叫着合力把肥猪用铁钩子挂在老井边的那棵老枣树上,用木桶把井水打上来冲洗一番,用刮刀把没褪净的猪毛、猪头又刮刷一遍,便开始开膛破肚分割了。

梅姨第一次结婚时我并不知道,我也不认识那个也是瞎了眼的男人,当时村里人当面嘲笑她,据后来听说村里人说的话相当难听。说:“一根黑烧火棍捯饬了一个没开封的骚窟窿。”那瞎子也不敢吭声,没几个月便莫名其妙地死了。

人们又说梅姨到第二婚时还是个黄花大闺女。

这当然是奉承话说给梅姨和左瞎子听的。因为人们都知道梅姨在那瞎子死后生下一个儿子,虽然那个婴儿也早早死掉了,她怎么还会是黄花大闺女哩?

人们又说梅姨的命始终是和瞎子联系在一起的。

是的,这一次梅姨是和那个左瞎子结婚了。

这一次是梅姨主动自愿的。

那一夜月光昏暗。她在井边绯徊了很久后走出院子望着站在树影下的人说道:“我想了好久,咱俩结婚吧,住在一起都好有个依靠。要不然我这日子怕是过不下去了,我死了,这小拾娃也活不成。”

“我不配你,看着你我就满足了!”人影说。

“在这个村庄里,就你配和我结婚,那一年的事我已经不恨你了!后悔了,他们没冤枉我,你的眼的确是我扎坏的。”梅姨说道,上前几步伸手拉住那人影。

“都不要当好人了,被他们欺负死了也不知道咋死的!”人影又说:“只是委屈了你。”

“我从来没有这样心甘情愿地说这些话,是心里的话。”梅姨又道:“住在一起,也好照顾你那瘫痪的老娘,让她吃上口热饭。”她说着头靠在了人影的肩上。

那人影哭泣起来,双手紧紧地抱着梅姨。

月光又开始更加昏暗起来,起风了,树影乱动起来,似好多人影在相互拥抱着,又似在分开后又拥抱着。

我站在窗边听着她们的说话声。

梅姨和左瞎子结婚的那一晚上,有好些帮助宰猪招呼场子的人在院中喝酒,直到每个人醉醺醺地摇晃身子走出了院子,喧嚣的一天才安静下来。

我对梅姨说:“姨母,我今黑看牛,住牛屋。”

梅姨望着我,摸着我的头好长时间才幽幽地说道:“过几天还跟梅姨睡。”

我走出了村莊

那一夜,有冷风从北桥无边无际的田野上吹过,梅姨在住的房屋内用铁铲挖坑,她歇一会儿挖一会儿,但仍是累得头上冒汗,歇息之时她两眼发呆,嘴角挂着少见的冷笑。昏暗的煤油灯被窗外的风吹得一摇三晃,我蹲在一边望着她不知所措,这场景至今感觉到有些诡异。到后半夜时,三间瓦房的堂屋里已经挖出了个又大又深的坑凹,土堆满了坑的边沿。

左瞎子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他已经死了有几日了。

他得的是一种怪病。那一天夜里突然有心绞疼痛,村里卫生所的老惠医生过来把脉后开了几服药,拎起药箱子临走时说:“恐怕得进城去看了。”但也许是药起到了作用,后半夜他便不疼痛了。隔了一天头部又开始疼痛难忍,老惠仙又弄了几服药服后稍有好转。到第三天夜里他浑身哆嗦,不停地喊叫道:“你给我滚,老子不怕你,就是到地狱里也敢拎刀宰你!”老惠仙慌忙赶到时,左瞎子只余最后几口气了。他瞪着那两只瞎眼伸手想抓老惠仙,却“咕噜咕噜”从嗓门里发出几声奇怪的声音,伸出去的手垂在了床沿边。

梅姨抱着他尚温的身体悲嚎起来,声音响彻村庄。

“你个死瞎子死了,啥事儿也不用管了,可俺娘俩咋活下去呀!”

天明时,不少村里人过来看看后又走了。

那几天南蛇湾村庄的天空一直是阴沉沉的,夜里也无月光出现,只有临近冬日的夜鸟在村庄的上空鸣叫盘旋着,最后又落入那不知何处的田野或河湾中栖息去了。

梅姨找邻居家的人们来帮忙,更是没有人来。

梅姨一个人无法埋掉自己的第二个丈夫。

当天,村里谣言开始传动:“这女人妨男人,连续死了两个瞎子男人,不死三个不算完,谁帮忙谁倒霉谁脱不了干系……”

有人把这话“拉刮”到梅姨脸上,毫无避讳。

梅姨来不及哭了。这一夜,她开始在自己家住的堂屋里挖坟墓掩埋丈夫。

在忽明忽暗的灯盏下,她坐在土堆上喘了几口气,用手抹了抹头上的汗水,起身走到床前,用力抱起已穿好衣服的丈夫,紧走几步到坑前,把丈夫慢慢地放在土上后又小心地把他推到了坑里,自己又跳下去把他的尸体扶正,又上来把丈夫生前的衣物抱来放在他的身边,然后开始用铁铲向下填土。

我站在一边,想说什么却又不敢说什么,我害怕看见梅姨那张可怕而又恐怖的脸面和她那绝望无助的眼神。

似乎是时间不长,堂屋中间那个坟头便起来了。

梅姨跪在坟边,敬上了香炉,点燃了火纸。

暗夜中,冷风吹动,田野寂静无声。梅姨牵着老牛在行走,老牛的身上驮满了干粮和包袱,老牛后面搭拉着的牛车上躺上左瞎子的老娘,她似乎是睡熟了,我跟在屁股后头。走出村庄走上北桥时梅姨止住了脚步,她回头望了望村庄,又望了望桥南北的那片土地、河滩、密林,又望了望不知所措的我,把我揽在怀中,那一刻我感觉到她有滚烫的泪水落到我的脸上。

“姨母,咱去哪里?”我仰脸问道。

“不知道!”她回答。

“还回来不?”我又问。

“我不回了!”她又回答。

“我回来不回来?”我又问。

“不知道!这是你的事。”她又回答。

“明天就立冬了,这个秋天过得好快。”她又说道。

她开始走,她手牵的老牛也开始走,我跟在老牛的后面也开始走。

我脚步一动,那北桥上似也有脚步的声响在我身边走动。我没有回头,我知道,是花花婶在身后跟着我,跟着我走的还有被钉钯打死的那条忠诚的老黑狗。夜色更暗了,北风更紧了,犹如我的心,犹如我的村庄。

尾  声

2020年的深秋,酷暑难耐,但头顶上的大太阳已不似40年前的热度,南蛇湾村周边田野中的秋粮已没有当年辉煌壮观的模样,清一色的苞谷、红薯、花生。当年的高梁、棉花、绿豆、黄豆已难以觅见,连那成群结队的大鸟也寂若无声。田间劳作者不见踪影,村庄的柴房瓦屋已变成了小楼林立。

我站在北桥上,望着这一切,恍如隔世。

记忆中桥下汹涌澎湃的河流消失了,南边那片有狗吠声的密林也不见了,北面那瘫卧在水中大片大片的青草地变成了干涸的旱地,那条花红大蛇呢?没有了茂密的深草和“哗哗”的河水,不知现在它藏在哪里?

我谢绝了省市县乡领导要陪同我进村的热情,独自下了车沿着当年的泥泞路、如今的柏油路步行走上了北桥。

我从美国辗转回到这里,只是想圆梅姨的一句话:“若哪一日你回村了,到老房子那里祭拜一下你那个瞎子叔。”

我点了点头,心中却在想:“祭拜的还有那个花花婶。”只是我这个心中隐藏的秘密,梅姨应该不会知道?梅姨应该会知道?

桥北的庄稼地里一条青青的草路上走过来一个女人,似是她刚在桥下的树荫下乘凉,顺便在那小溪中泡脚?她上桥时我才从以前的记忆中回过神来。

我向她望去,心中倏然一惊:一头飘忽的秀发,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一对小酒窝,一个小虎牙。

她不就是那个记忆深处的花花婶吗?

我正想和她搭话,一个男人从桥西边骑着一辆摩托车嘎然而止,叫道:“妹子,快上车,街上姨妈在酒店还等着咱和人家男方见面吃饭喝酒哩!这回介绍的可是城里的老板,保你满意。”

她笑道:“听说今天乡里来个美国的大老板,或许我们有缘份,我要嫁就嫁到美国去。”

说完,她朝我嫣然一笑,屁股一扭坐上了摩托车,那男的一加油门一溜烟地蹿走了。

我心中又是一惊:这男人长的面相不就是我要去祭拜的那个瞎子叔吗?只是他油光满面,双目有神,精神焕发。

我怔怔地站在那里,望着一片又一片的秋粮在酷暑下张扬地摆动着,心绪突然间翻涌起来,我来时已经80多岁的梅姨给我说过一句话:“当年村庄发生的事,你看见的听见的不一定是真事真话,能忘记的都忘记吧!”

我说:“我忘不掉的是村庄的北桥!”

责任编辑   婧   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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