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

2021-08-23 02:14韩小英
延河·绿色文学 2021年5期
关键词:青梅

韩小英

最近,和方凯开车出去兜风成了青梅低度的瘾。

方凯是高新世纪金花家电部经理,和青梅在同一栋楼宇工作,长得一副标准的职业经理模样,家在市内,有房有车,可以说事业有成。用青梅父母的话说,这样的经济适用男打着灯笼也难找,一直催他们把关系确定下来。可青梅却不这样看,她总拿方凯当哥们,有空一起爬山、游泳、泡吧、K歌,甚至看电影、逛大街等等都没问题。这个方凯,说起来,简直比小姐妹都要贴心,不但拿得出手,还开得起玩笑,青梅一直叫他男闺蜜。

有段时间,青梅一有空就会约方凯出去兜风,她喜欢坐在车里,竹筒倒豆子般把自己的心事一股脑全说给方凯听。有些事情,表面看起来青梅似乎是在征求方凯的意见,但实际上,她只不过是需要一个听众而已。当然,这个听众首先得完全懂她,明白她每一句话的意思,关键时候还能给出一点主意,并且百分之百可靠,她一点都不用担心他会泄露自己的秘密。但压在心里的那件事,却怎么也无法向方凯说出口。尽管她下了无数次决心,但每次面对方凯那双热切的眼睛,她怎么也无法开口。

青梅二十八岁,在高新世纪金花玛丝菲尔服装专柜做导购,未婚,这年龄显然已成剩女。她姿色平平,身材倒还不错,属气质型美女。三年前,将要结婚的男友却突然劈腿了,深受打击的她至此再也无心恋爱,眼看蹉跎到快三十了,还孑然一身。父母亲友热心的同事輪番上阵给她介绍男朋友,她爸妈甚至去公园相亲会上替她物色对象,可她却像个绝缘体一样,怎么也不来电。眼看同辈人都抱上孙子了,青梅妈妈的自尊心受到了强烈的打击,好像自己生产了个滞销产品,急得一天到处托人给女儿介绍对象,努力往出推销。这不,妈妈的好朋友薛姨几次给青梅介绍对象,可青梅一点兴趣都没有,为此,薛姨在报社工作的女儿还以她为原型,在报纸的情感栏目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叫《我家有女不思嫁》。青梅心想,切,什么不思嫁,明明就是无人可嫁么!

近期,青梅住院了,她得的其实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老感冒,而且一感冒还挺严重,没个三五天过不去。大夫说,免疫力低下,建议办个住院手续,打上一段时间提高免疫力的针就好了。医院病房紧张,没有两人间,四人间倒是有一个空床。青梅进去一看,三个病人加上护理的家属,闹嚷嚷的,空气也不好,一看楼道倒挺宽敞,零零散散摆着几张病床。市中心医院病人太多,在楼道加床那是常有的事。青梅决定就要楼道的病床,这是一栋新住院大楼,刚投入使用。楼道尽头的落地窗玻璃很干净,她每天上午来扎上针,就坐在楼道落地窗前的排椅上,看看书;累了,或是想躺时就到病床上躺一会,反正针打完就走人,在楼道除了清净安静空气好,另外一点好处,就是刘明远要是来看她,坐这里说话也没人注意。要是在病房,方寸之间,几双眼睛盯着,会很不自在。

吊瓶的液体估计再有一个小时左右就滴完了,青梅靠着枕头坐在病床上,一眼不眨地盯着输液管,一分一秒地计算时间。刘明远说好今天下午来医院看她,现在已经五点多了,他应该一下班就过来吧,或者他会提前走一会。她又是看输液管,又是看时间,不停猜测着,心想,最好赶他来十多分钟后液体就输完,他们就可以出去吃饭了。这么一想,她就将流速调快了一些,眼巴巴地盯着门口,竖起耳朵听有没有他的脚步声,眼看都六点半了,从他单位到医院不过是半个小时的车程,应该到了呀。估计再有半小时就滴完了,还不见他的踪影,青梅只好又把流速调慢了一些,耐心等待。她是一定要他来医院看她,而且必须是她正输液的时候。

青梅血管细,每次扎针都很困难,护士小周几次扎失败后,都不好意思再给她扎了,换成老练的护士长。就这,二十多天扎下来,手上不行换胳膊,胳膊不行换脚腕,看着扎过的地方留下的一块块於青,青梅简直都要替刘明远心疼自己了,这要是在以前,他不知会心疼成什么样呢!现在,她挨了这么多针,等了他这么多天,不就是想让他看到她的可怜样么,不就是想让他心疼么!

青梅住院已经十多天了,刘明远还没来看过她一次,青梅主动联系了几回,他不是开会就是有事走不开。有一次,刘明远居然说,你住院怎么住楼道?住楼道怎么看你!就因他这句话,青梅就找大夫调,好不容易等到一个两人间搬进去,心想,这下该来了吧。病房两张床,另一个是个老太太,满头白发,优雅、慈祥、风湿性关节炎,即使半瘫依然瘫得优雅。老伴一直在身边伺候,体贴入微,一看都是风里雨里相濡以沫走过来的,这让青梅平添了几分对婚姻的信心。

快六点时,医院送餐的已经上来了,楼道传来盆盆碗碗的打饭声,夕阳从窗子洒进来,照着病床上她那张因等待的兴奋而泛起红晕的脸。吊瓶里那本来赶六点钟就能滴完的液体就这样被她一会调快,一会调慢,愣是折腾到快七点时,他的电话终于打通了。他说,自己临时有事,来不了,让办公室小王先来看看她,给她送束花。

青梅本来愉悦的心情一下沮丧到了冰点,让小王来看?送束花?她是想见小王还是想要那束花?

青梅无法摁住自己快要跌到冰窖的心情,她唯一能挽救心情的办法就是赶紧拨打备胎方凯的电话。半小时后,青梅已经坐在方凯车上了。方凯就这点好,随叫随到。不像刘明远那家伙,不但是限量版(唯一走进大龄女青年青梅同志心里的人),而且还定量供应(每次见面几乎都是她主动才得以相见),没办法,谁让剩女青梅就好人家这个调调呢!

在遇见刘明远之前,青梅没谈过一场像模像样的恋爱,即便是那次险些结婚的那个,也并没有让她真正体验过爱的滋味。青梅以前所有的恋爱,都局限于暗恋、网恋,或者打擦边球的暧昧,唯一一个男朋友,就是方凯。他对她很好,给了她许多照顾,所以青梅很感激,两人成了非常好的朋友。

在方凯眼里,青梅总是那么琢磨不透,她有时候很兴奋,会叽里呱啦给他说一大堆话,有时候却又很沉默,很孤独,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谁都挤不进去的样子。

可是最近,方凯愣是从青梅那百年孤独的眼神里看到了比春天还要春天的春天。他发现青梅经常会拿着手机,对着屏幕上的照片露出一个会心的微笑,会傻乎乎地望着一个地方发好半天呆。

方凯再木,也能看出点端倪,他再也不满意维持目前这样的格局,总是在找机会改良他俩的关系,孜孜不倦,锲而不舍,一根筋地试图有所突破。

今天,青梅穿了一件亚麻无袖长裙,双臂白皙修长,桃腮杏脸,美不胜收,她活色生香的身体,仿佛诱引某种需要配合的享乐。方凯把车停在高新区新修的一段道路旁,这里很少有车通过。

青梅头靠窗子坐着,心事重重地望着前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她很想和方凯聊聊刘明远,她心里太苦了,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方凯越是对她好,她越是不能说。正当她万分纠结时,方凯突然从背后抱住了她,青梅一下子不知所措,他的脸离得那样近,嘴巴几乎贴在她的脖子上,他一只手搂着她的腰,一只手不由分说探进了她的胸,青梅一边闪躲靠近的吻,一边试图推开他。她自信是可以扭转局面的,以她对他的了解,他不可能强迫她,否则,她不会晚上跟他出来兜风。她坚信他们之间存在基础的默契,青梅试图以玩笑的方式来缓解尴尬。当她发现语言失效、抵抗失效时,她开始拼命反抗,激烈的反抗里包含着恼火和责怪。这越发刺激了方凯的征服欲,他死死地吻住了她。这哪能叫作接吻!纯粹是嘴巴的机械运动,丝毫不起化学反应,毫无美妙感可言。在那个瞬间,青梅几乎被他堵窒息了,一走神,却突然想起自己踮起脚尖主动亲吻刘明远的样子,那是多么销魂的时刻!顿时,她从心里苦笑了,面前的这个男人也许一辈子都体会不到那种爱到极致恨不得嵌进对方身体的甜蜜。她在心里对方凯说,我的自我感觉良好的兔子,你将终生不会追上我!即便你强吻了我,那又怎样?

青梅的一动不动,反倒及时制止了狂乱的方凯。回去的路上,两人一声不吭,空气像凝固了一样。

青梅看着方凯受伤的样子,有点心软,在心里对他说,其实你比我幸福多了,至少你能经常见到自己想见的人……

青梅和刘明远是在一次饭局上认识的,那天,刘明远是来得最晚的一个,当然他也是饭桌上最中心的那个人。那是总公司的一次聚会,老板特意请了政府部门几个人,青梅给他敬酒时,他说借用一下你的手机,拿过去却直接拨了自己的电话,说,我的手机号,有空联系。说完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留给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刘明远看起来四十岁左右,实话说,个人形象一点也不给力,用他自嘲的话来说就是长得不符合科学发展观。个子不高,肤色黑,老是低着眼睛笑,嘴角两边朝下撇着,他说话时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出蹦,边想边说。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气场强大,无论在饭桌上,还是朋友聚会时,他总是中心人物。有些人天生气场强大,在哪都是中心。后来,才知道他貌似随意的话语每一句都是深思熟虑才说出来,不像青梅,发散性思维,前一分钟可能在谈一件具体的事,后一分钟就会离题万里,想哪说哪。

几天后,青梅眼睛上莫名其妙出了麦粒肿,去医院看,大夫顺便就给做了小手术,好好的眼睛被厚厚的纱布蒙上,青梅不得不在家休息,刘明远打来电话问候。一听说她眼睛做了手术,一下子就慌了,非要来看她。青梅说,我在父母家住,不用看。他说,那咋办?要么让办公室谁来看看你,你想吃什么,我让他们送来,你眼睛包着,很急是么?那份真诚和体贴很令她感动。青梅的心不由分说微微动了一下,好奇怪的感觉,这个人明明只见过一次面,他的声音却那么打动人心。

后来,老板让青梅去市文明办送他们申报省文明标兵单位的材料,那是一个微雨的清晨,空气清新湿润,青梅坐在刘明远办公桌对面,有些局促,在她看来,这是一个真诚得可以做朋友的人。刘明远靠着椅背坐着,悠悠地看着她,那目光带着探究和研读。少顷,他拿出一个小礼盒给她,说,第一次见面,本来想送你化妆品,可不知道你喜欢什么牌子,就送你一个杯子,这款式很适合女孩子用。这让青梅大感意外,她见惯了大大小小的官,一幅高高在上人人有求于他的样子,这个人倒是没有一点政府官员的架子,第一次见面就拿她当朋友,这让青梅有点感动。

礼尚往来,青梅请他吃饭,在西餐厅,浅紫色的灯光下,刘明远质地精良的白色细格子衬衫泛着清雅的光芒,腕上的表和优雅的举止使他显得格外成熟练达,几杯红酒后,居然对青梅推心置腹说起他的过往。他说自己离婚后,一个人带着七八岁的女儿生活,和孩子住办公室,一个纸箱装着父女俩所有的衣服。后来,认识现在的妻子,人家也带着一个女儿,欣慰的是,他和她的女儿处得很好,人家也和他女儿亲。青梅根本没有想到,第一次单独吃饭,他会如此坦诚。

又一次见面,是夜,月朗星稀,花香浮动,人影交晃,身心荡漾。晚餐时,青梅和刘明远浅酌慢饮,烛光下的青梅明眸皓齿,顾盼生辉。刘明远坐在对面,凝望着她。青梅不好意思地低下眼睑,默默玩弄着手中的酒杯,似乎在逃避将要逼近的什么。刘明远定定地看着她,悠悠地问,你听过王菲的《传奇》吗?没有。青梅老实回答,她不太会唱歌,对那些流行歌很陌生。刘明远说,你回去听听,歌词写得特别好。

离开时,刘明远从衣架上取下青梅的外套,给她披在肩上时,青梅下意识躲开了她心里暗暗期待的将要靠近的拥抱,逃也似地打开房门。

回家后,她迫不及待地百度出王菲的《传奇》,在静音状态下,看着歌词一行行从眼前划过:

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

梦想着偶尔一天与你再相见

从此我开始孤单思念

想你时你在天边

想你時你在眼前

……

泪水一下子模糊了青梅的双眼,原来,原来这些年她一直等待的人竟然是他。

刘明远是一个特别细心的男人,他的车上永远放着一瓶薄荷味的益达,一把擦皮鞋的刷子,所以任何时候,他都口气清新,鞋子一尘不染。他对司机就像是对自己的兄弟,去超市买东西,给青梅买冰激凌时会给司机小赵也买。他还给司机买了机关工作知识大全等书,好让司机等他时随时在车上看,提高司机的修养。

那年冬日,杨凌开农高会,刘明远带青梅去看,面对街道上各种水果吃食、小商品,俩人居然都找到了小时候和家人一起逛集的感觉。的确,当青梅并肩和刘明远走在农高会的“集市上”时,感觉就是和哥哥或者爸爸一起逛集,这让他们瞬间都有找到亲人的感觉。

青梅向往田园生活,一直想有一块菜地,能够自己种菜,刘明远就在农高会上买了青菜、辣椒、茄子、土豆、萝卜、豆角等各种菜籽,准备开春在老家种菜,圆青梅的田园梦。他老家离市区不远,开车半小时就到。

第二年开春,刘明远果然在老家后院开辟出一块菜地,买了十双胶鞋,几乎每个周末都带一帮朋友回去种菜。男士在后院地里翻土、浇水、施肥,女士们在前院厨房摘菜、和面、炒肉。吃饭时,刘明远端起肉臊子,直往青梅碗里拨,这使她想起女作家六六说的那句话:幸福就是筷头上的肉丝……可不是吗?

回去时,见青梅感冒还没好彻底,路过一家药店,刘明远下车进去给她买药,丝毫不顾忌后面那一帮朋友的眼神。跟刘明远种菜的这帮哥们不是各单位的一把手,就是公司老总,也不知道这家伙哪来的魅力,居然能让这些人哥长哥短每个周末围着他转。被这样的男人捧在手心里疼着爱着,青梅的幸福指数想不高都难!

自从微信流行以后,青梅就像被其绑架了一样,每天都得抽出时间浏览一下,不然总担心错过什么消息或者是好文章,时间通常是晚上临睡前,或者是早晨空闲时,总之,她像是得了强迫症,每天不看看微信,就总觉得有件什么事没干完。而相同的时间,大多数朋友同事都在刷微信,匆匆浏览一下标题,特别感兴趣地点开看看,把有用的收藏起来,特别对胃口的偶尔发到朋友圈分享,搞笑或有意思有深度的被她分配给一些需要经营关系的对象。

有次,夜里十一点左右,青梅躺在床上,像往常一样打开微信浏览,刘明远发来消息,问她在哪?最近忙什么?她马上回复:不忙,有事吗?刘明远说,周六我们进山,你想去吗?啊,没想到还有这福利!当然想去喽。青梅心里一阵狂喜。他说,那好,明早八点,车来公司门口接你。

瞬间,这不曾期待的惊喜令青梅顿时心花怒放。眼底眉梢绽开的笑意像极了从心底开出的一朵花。是的,那种感觉的确只能用心花怒放这个词来形容。张爱玲见了胡兰成后,说自己从此变得很低很低,低到了尘埃里,可她的心却是欢喜的,能开出花来。这感觉,青梅算是深有体会,那真的是把自己低到了尘埃里,但心里却开出了欢喜的花朵。

刘明远主动提出要带她出去玩,是在七夕——中国情人节这一天,而且是进入他的圈子,和他的朋友一起,这是一个特殊的日子,不仅仅是中国的情人节,更是青梅的生日。

第二天在办公室,青梅心情好得无以复加,一想起周末就可以见到他,她眼里的笑意就层层漾开,好几次,她不得不拼命忍住笑肌,可眼底眉梢不自觉漾开的笑意依然像从没拉严实的窗帘泻进来的光,泄露了一个女人处于热恋中的秘密,为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她索性捏着手机进了洗手间,面对镜子释放了自己使劲绷着的表情。

幸福可不就是像花儿开放!

那段时间,青梅每天把自己穿得像要去奥斯卡领奖一样,活到近三十岁,她才感觉活出了滋味,活出了状态、美和自信,乃至让人感到惊艳。公司的女同事慢慢都变得讲究起来,连以前从不打扮的财务上的苏姐也破天荒开始贴面膜了。人家微信里都说了,女人要投资自己,要好好保养自己,你把地板擦得再净,也没有男人会抱着亲地板。二十八岁,正是一个熟女最恣肆展示美的时候,青梅每天的饭量接近小鸟。专柜新上的各种款式,每一件穿在她身上都好看。这越发坚定了她继续节食的信心。

有次,两人一起度周末,那天早晨,刘明远要去参加一个会议,他心疼青梅没睡好,就决定自己先走,让青梅睡醒后再起床,走时把门锁好就行了。青梅赖在床上,迷迷糊糊听见他起床洗漱,看他拉开窗帘,从缝隙里漏进来的明媚的晨光,裸躺在留有他体温与气味的温暖洁净的棉被里,眯缝着惺忪的睡眼,半梦半醒。他说一次性牙刷放在洗脸台上,起床后记得吃早餐……他准备出门的东西,问青梅自己穿T恤好还是穿衬衣好?他下楼洗车,开门关门的声音如此悦耳。出门前,他盖在她唇上并不潦草的图章……呵,亲爱的,她不是因为瞌睡赖床,只为享受这难得的入骨的温情。她爱他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

和别人在一起,青梅是一个没话的人,可是跟刘明远在一起,每一次青梅话多得都说不完。那天,他为了赶时间见她,中午没休息下午没吃饭,青梅真的很心疼很心疼!好想能有几天的时间在一起,让她好好地疼他,爱他,照顾他,伺候他,把所有想说的话说完,把所有能做的事做完。

爱一个人,就是在他的身份地位年龄之外看出他只不过是一个需要用心来疼爱的孩子,她愿意这样爱他,胜过爱自己。他给她带来的狂喜如此强烈,以致她经常愿意为了几个小时的欢愉而不顾一切。她珍惜并尽可能想抓住每一个能和刘明远在一起的机会,不知道这一别到再相见需要经历几个世纪的心里熬煎和无望等待。

刘明远体贴入微,心细如发,处理事情滴水不漏。青梅想,自己啥时才能修炼到他这程度?好与亲爱的他匹配。他的怀抱有她迷恋至死的温存和温暖,她用数十年的苦难建设和点滴储存,只愿成为他永生享用的乐园,给她非法的利息和欢愉。青梅无数次在心底喃喃低语:“爱你,不是用语言,而是用生命。”

他说,人想你你耳朵就不烧!

他说,来,叫我再爱一次。

他说,你说我会爱你吗?

他说,我简直都要把你惯坏了。

……

青梅躺在床上,一遍遍回忆着和刘明远相识后的点点滴滴,从第一次见面直到现在,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场景都像放电影似的,挨个在她心里过了一遍,有時想着想着,跳过一个细节,她又推倒重来,把她俩认识至今的点点滴滴不厌其烦像炒豆子似的反复翻炒,喜欢每次见面时他深情的拥抱;喜欢他关起门走向她、吻她的那种坚定和果断,常常令她幸福得窒息;喜欢他在她脸上、眼睛上盖无数的印章;喜欢他反复问她:“我会爱你吗”;喜欢每次见面时他的体贴和无微不至;喜欢在他怀里悄然流泪,不管那泪水缘何而生,幸福、委屈、撒娇抑或内心深处无法言说的疼痛;喜欢他对她的那份明了;喜欢和他之间的那种深懂和相知……

哪怕是沉醉在自造的梦里,青梅也宁愿沉浸其中不愿醒来。多少次,她在心里对他说,亲爱的,请配合我把这梦做下去吧,人生因你我不再觉得清苦、孤寂。她知道刘明远根本就不可能离婚,她从未想过跟他天长地久,只愿静静相爱,默默欢喜。

相爱几年了,青梅惊讶自己直到现在还对刘明远如此迷恋,这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刘明远是那种一见二见、十七八见之后依然魅力不减的主,不但不减,随着时间的推移反倒像陈年的老酒,越品越有味,越发令她欲罢不能。他对她来说就像一个矿藏,每次见面都有新的发现新的感动新的体验。他就像是她的魔法师,她无数次在心底默默感谢刘明远这些年对她的陪伴滋养和恩宠。是的,那的确是恩宠。他使她的生命变得如此丰盈和充沛,要是没有他,她的世界该是多么的荒芜和寂寥。是他,一次次让她体会到盛大绽放的欢愉。一想到这些,青梅总是含着失控的眼泪,惟愿自己有一双白痴般永远置身幻觉的眼睛,刘明远是微服到她命里的神,施予她难以想象的恩泽。

刘明远是二婚,自己带着一个女儿,他妻子也带着一个女儿,奇怪的是这样二次组合的婚姻居然很稳固,刘明远从未在青梅面前说过老婆一句不好,更不可能离婚。仅有的一次说她胡搅蛮缠,他气燥了,在屁股上踢了一脚,那语气,明显含藏着疼爱,就像在说自己不听话的孩子,令青梅好不羡慕嫉妒恨!她明知道刘明远根本就没有离婚娶她的可能,但她就是没有办法说服自己离开他。就像中了毒一样无法抵抗来自他的诱惑。多少次她下决心离开他,但只要接到他的电话,她就会飞蛾扑火一样放下一切奔向他。

他俩在一起,吃什么喝什么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青梅觉得这是她一生中最幽甜最幸福的情节。天亮之后,两人各奔东西,不说再见,每次都那么仓促潦草地道别,似乎明天就可以再见。殊不知,再见面,往往得三四个月乃至半年,黄花菜都凉了,更何况那颗热恋着的心。

青梅和刘明远相处有四五年了,仔细想想,除过热恋那会,记不清每次是谁先约谁,确切地说,应该是青梅被彻底征服后,再见刘明远似乎就没那么容易。幽怨、委屈,各种无奈折磨着她,但青梅总是提醒自己,千万不能发牢骚更不能做怨妇,因为她自己离不开、惹不起、放不下,要是惹着他了,那个人没准就彻底消失了。

幸亏有方凯,总是不远不近地陪着她,使她寡淡的日子看得见一点亮色。在方凯面前,她什么都能说,都愿意说,不管是闹心事,还是高兴事,她都会一股脑和盘托出。而见了刘明远,似乎一切都不必说了,只需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切就都OK了,她这才知道,爱其实不需要说,而要做。

多少个夜深人静的夜里,青梅把这两个人掰开了揉碎了反复对比。不用说,是个人都会认为方凯好,同事们根本就把他俩当一对。说起来,方凯这人也真心不错,一直心甘情愿地充当着她的绯闻男友,期待着有一天能够转正。他各方面条件都好,是父母眼里的准女婿。有几次,青梅想眼一闭,就是他了。但两人在一起时,就像是跟朋友、哥们在一起,根本就不来电,一点心跳的感觉都没有!

有时,青梅自己都感觉自己挺贱的,放着好好的方凯不爱,却老是放不下这个刘明远。但是没办法,她就愿意这样贱贱滴贱贱滴爱着他。

爱一个人为什么这么难?为什么每次都要忍耐到极限,她累了,真的很累,多少次她想放弃,彻底不再想他。为他,她青梅拒绝了多少追求者,把她所有的柔情都留给他,只为过段时间能见一面。

有那么一段时间,青梅以为自己都放下了,彻底忘记他。她无数次要求自己学会适应没有他的日子,可只要刘明远一召唤,哪怕只是一个问候,她就会感觉幸福从天而降,就会被再次激活,就会不顾一切奔向他。不知中了什么毒!

有次,晚上分手时,刘明远送她,夜那么静,他那么温存地说“简直把你要惯坏了”!那是多么幸福的时刻,他的言行举止都那么合她心意。青梅心想,离开后,你不想我不见我,为什么见了面又对我那么好,那么体贴,那么温柔,这不是害我吗?她真的宁愿他冷酷到底,好让她彻底死心,不要总是这么痛苦,这些年,除了他,青梅没有为谁流过泪。

回家后,青梅和妈妈说话,其间不时走神,眼前老是晃动着刘明远的影子。凌晨醒后,再也无法入眠!没想到又会回到从前,没想到再次被他点燃。没想到又会为他失眠。

青梅无数次在心里说,不要对我太好啊!你对我一好,我又会犯傻!这段时间,我已习惯了你的冷,我自觉地慢慢讓自己淡出你的视野。像一株草,孤独地长在这泥沙俱下的世界上。

他蹲下来给她擦鞋,他说要去看她父母,他说他们是走进彼此生命的人……几年前的一幕幕场景即刻被激活,窗前目送,灯下相依,沙发上抵头耳语,老家院子温情的眼神,在外地出差时接到他说要来看她的电话……

五年了,他俩在各自的世界悄然独行,沉浮。欣慰的是,只要一见面,哪怕有一次独处的土壤,心的通道依然畅通,穿越五年的光阴,迅速回到从前。

青梅贪恋人世这点滴的暖,一如贪恋寒冬的艳阳。她暗暗祈祷:打开吧,你闭锁的心门;给我吧,你刻骨的温存。每次短暂的相聚后,青梅带着刘明远留给她的刹那芳华和无限忧伤,再次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心中一片茫然。

书上说:“我追求爱情,首先因为它叫我销魂。爱情使人销魂的魅力使我常常乐意为了几小时这样的快乐而牺牲生活中的其他一切。我追求爱情,又因为它减轻孤独感——那种一个颤抖的灵魂望着世界边缘之外冰冷而无生命的无底深渊时所感到的可怕的孤独。我追求爱情,还因为爱的结合使我在一种神秘的缩影中提前看到了圣者和诗人曾经想像过的天堂。这就是我所追求的,尽管人的生活似乎还不配享有它,但它毕竟是她终于找到了的东西。”

如今,青梅找到了,茫茫人海,她遇见了他,他是可以活着带她上天堂的人。那么合她心意,她怎能轻易放弃?怎能轻易放弃?

书上说,怕黑就开灯,想念就联系。梦里出现的人醒来就去见,生活就是这么简单!可是,生活不是书本,书里的这一套在现实生活中根本就行不通。

青梅有时真的搞不懂刘明远,你说不爱吧,只要见了面,一切都好好的,那么完美幸福,从来就没有过问题。他真的那么忙吗?忙到一周顾不上发一个短信,打一个电话。她总是学着理解他,告诉自己他很忙。她想他毕竟比她大,精力和体力都不如从前,她不能要求他像她爱他那样不顾一切来爱她,她能想到的幸福就是能见到他,哪怕静静地坐在他身边,说说话也行。总之,只要待在他身边她就很幸福很满足!为了这个男人,她青梅真是把自己都低到尘埃里了。

长相厮守,不是不够爱,只是她不忍看着他的光芒在日复一日的生活里慢慢褪尽。以爱之名的缓慢折磨,是比抽刀断情更要残酷的。并且,长期仰视一个人的光彩,堪称一种重负。而只相爱不结婚,就像一种提纯了的罂粟,褪去现实的果核,获得高纯度的麻醉剂,让人活着就能上天堂。因此,青梅不要求婚姻,不要名分,她什么都不要,只为能过段时间见他一次,只有在他面前,她才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女人。可就是这么低的要求,他都做不到。

刘明远根本不可能离婚,根本给不了青梅什么承诺,但青梅还是愿意维持现在的状况。她青梅是谁呀!高新世纪金花玛丝菲尔专柜的导购,每年和同事去广州开年会都是包专机去的。她有自己的事业,有自己的生活,还有真心相爱的人,为什么非要结婚呢!这个城市,像她这样不婚的人多了去了。再说,跟一个没有感觉的人生活在一起,那多别扭呀。在这个世界上,她只有和他在一起才能比翼齐飞,他俩能在同一高度里翱翔,也能在同一深渊里受苦。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可惜不论立场多坚定的誓言,时间的潮水总能将它动摇。没过几年,各种远亲近邻亲朋好友同事熟人争相来关心起青梅的下半生问题,扛不住了,三十开外的大龄单身女青年青梅,被父母催婚,被亲友非议,偶尔难免内心焦虑困窘。加之和刘明远见面次数越来越少,每次都是她好不容易申请许久才得以相见,两人在一起哪怕是再活着就能一起上天堂,刘明远对她来说也终究是定时定点定量供应,由当初的日结到月算到季度报表到半年清算再到年终总结,如今,眼看是指望不上了,我们的大龄女青年青梅再怎么痴情,再怎么执着,也无法打发逼近她的那一个个接二连三的日子和無数个漫漫长夜。

在亲朋好友热心又强大的心理攻势下,青梅扛不住了,她开始一个接一个地见面,问题也一个接一个地回答:姓名,工作,年龄,住址,老家在哪里?工作是体制内的还是体制外的?家里几口人?父母做什么的?有房子吗?青梅在各种问题间辗转腾挪,人家在每个答案后权衡斟酌,或摇头摆首,或侧目微笑。三番五次,久而久之,青梅再也无法忍受相亲背后的势利。她对亲友说,以后再也不相亲了!再也不相亲了!

她开始慢慢关注报纸杂志上的征婚广告,看能否从中挑出一个差不多的。让自己的条件去遇见别人的条件。让自己的合同制去遇见别人的公务员,让自己的小户型去遇见别人的四室两厅,让自己的大龄剩女去遇见别人的离异无孩,让自己的肤白貌美显年轻,去遇见别人的身材中等,身体健康无不良嗜好……至于你自己,那是无关紧要的。

半年以后,青梅发现,在那条千奇百怪的相亲大道上,别人遇见的非正常人类,也是她遇到的各种奇葩;别人所经历的莫名其妙,也是青梅自己体验过的哭笑不得。

青梅终于死了心,再不愿让自己像条丧家之犬一样自取其辱。因为她深知,再苦心孤诣,那个人也不见得会出现。就像邓萨尼勋爵写的那个故事:一支所向披靡的军队从城堡出发,一路东征西伐,征服过许多国度,见过奇兽怪物,翻山越岭,穿过沙漠,虽然他们早已经望见卡尔凯松纳,但从未能抵达。

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周末,方凯约青梅出去转。一上车,方凯从袋子拿出一个汉堡递给青梅说,趁热吃,香辣味。

青梅说,刚才你打电话时,我突然想吃香辣堡,特别特别想,如果我给你都无法说出这样的话,那还能对谁说呢。在这个城市,她有亲人也有朋友,甚至有爱的人,但是在她突然想吃什么时,能够随时随地很气长地支使的人,唯有方凯。

你这话说对了,方凯右手离开方向盘,握着青梅的手,一直握着,只偶尔离开换挡。他说,我最喜欢你的真诚,我们之间,像一条缆绳,行走时看不见,其实,始终追随。你本质上是个很温情很深情的人,只是,咱俩之间结的是死扣,不可能出现爱情风暴,却是云涌过后,细雨收尘。

方凯这么说时,青梅把头别向窗外,她知道自己的眼圈在危险地发红。

“谈场恋爱,找个人结婚吧。”方凯说。毕竟,恋爱是让一个人热爱世界的最多快好省的方式。

“没有兴趣!”青梅说。

恋爱,找结婚对象,对青梅而言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经历了刘明远之后,哪个男人能入她的法眼!一般的人她要么视而不见,要么没有感觉。女人失恋,挺住意味着一切,经过青涩、经过繁华、经过不堪,恋爱过、幸福过、哭泣过。如今的青梅,早已炼成那个即使内心千帆已过表面依旧风轻云淡的女子,早已经学会了将哭声调到静音状态。对刘明远,她始终不说一句过头话,他来时,她倾情投入;他走时,她会很优雅从容地说,慢走,请把门带上。

后来,青梅不再相亲,也不再对恋爱感兴趣,只在食物中寻找安慰。她的体重顺理成章逐渐增加,当年的清瘦美女,终究成了一个圆鼓鼓的胖子。胖了的青梅更加离群索居,每天除了上班,就是吃饭睡觉。生活就像一个闷罐火车,在商场、超市、家的三角轨道上,暗无天日地开下去。

几年后,青梅仍然寂寞着,追她的男人她没有感觉,她喜欢的男人,却见不上。在形单影只、形影相吊的日子里,她自己陪伴着自己,自己安慰着自己。她曾痴痴等待的那个男人,就这样慢慢地慢慢地从她的生活中退出了,消失了。没有生离死别,没有大风大浪。那个人,像一阵风,在她的生命里打了几个旋就彻底销声匿迹了。有时候,青梅会想,那个叫作刘明远的曾和她活着就能一起上天堂的男人究竟在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过吗?

一晃几年过去了,青梅早已成了熟透的桃子,可是,怎么还是没有人来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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