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蔻
曾经有一个人,一个面容模糊的人,我们连他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身高体重是多少也不清楚。他既不让人生厌也不讨人喜欢,在路上碰到了偶尔打个招呼,更多的时候打招呼都是多余的,更不要说和他进行一场热切的交谈。这个人我们不知道他心情如何,对他的性格爱好也完全不感兴趣。他有一份工作,有时周末需要加班。他从未受到过关注和重视,永远在食堂的角落吃饭,一个人抽烟,没有同伴。太阳底下,他连影子都没有。单位联谊,他记错了地址,爬上一座烂尾楼,看城乡结合部的晚霞在荒草丛生的垃圾场上空慢慢黯淡下去。参加旅行团,他一个人走在最后,被大巴遗忘,被景区的电瓶车遗忘,最后被误锁在半山腰的公共厕所里。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有天晚上失眠了。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听见屋子里有一个声音。
“滋——”
这个声音就是这样的,一直响,没完没了,扰得他无法入睡。他干脆坐起来,认真听,分析声音究竟从何而来。
“滋——”
是电流声,他心想。就在这个时候,声音出现了间断。
“滋——滋——滋——滋——”
似乎是机器发出的错误提示,又像严格遵循某种规律的喷泉。不管怎样,声音发生了变化,这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缓和了些。
“滋——滋——滋——滋——”
随着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有韵律感,他脚尖冲着天花板,不由自主地打起了拍子,这样轻快的节拍完全可以哼出一首歌来,他在黑暗中想。但是转眼间就没法找到合适的音符放进去了,因为节奏变得异常急促。
“滋滋滋滋——”
如果不仔细听,这些短暂且数量惊人的“滋”似乎已经彼此粘连,又回到了一开始的长音。
“滋——”
是的,事实的确如此,它在做一个循环。
第七轮听到那种适合哼歌的节奏时,这个人下决心要摆脱这个声音,因为谁的大腦也承受不住被这样切碎了拉长,拉长了再切碎。他头痛欲裂。于是他穿起皮鞋咚咚咚咚跑下楼,倾尽全身之力踩踏楼梯,发出很大的响动,试图从气势上压倒对方。他围着小花坛转圈,希望把它转晕,让它陷入漩涡里去。他还试着快速奔跑,趁它不注意突然来个急刹车,利用惯性,让它坠落悬崖。附近有个锦鲤池,把它甩进去淹死也不错,他想。于是,他双手插在两肋,指尖像匕首一样划开夜晚湿重的空气。他跑得飞快,这个速度让他相当满意,同时又感觉不太真实,因为他从未这样跑起来过,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像这样跑。他甚至打算要绕远路,为了能多跑一会儿。
“你好!”那个声音说。虽然显得含混不清,但是把这两个字从没完没了的“滋滋滋滋”当中分辨出来倒也不难。
它会说话?!这简直令他大吃一惊,他只好停下来,事情变得难办了。它会说话,要是把它淹死了不就等于谋杀吗?
“你是谁?”他在心里发问。
“我就是我啊。”声音说,这一次吐字清晰多了,就是发音还稍显生硬,“很高兴你听到我,把我捞了起来。不然我还要漂浮很久,直到下一个有生物的星球。对了,你能听懂我说的吗?”
“你究竟是谁?”这个人在心里问。
“我?我当然知道我是谁,谁都应该知道自己是谁,不是吗?”声音说完这句话,那些烦人的滋滋滋滋总算消失殆尽了。
“你到底是谁?”这个人继续问。
“我是谁?我就是我啊。我得动起来,上下起伏,从这里到那里,不能停。”
“哦,这个我知道,好比心电图,拉平了就算是没治了。”这个人翘着二郎腿坐在花坛边上,轻轻点了点头。随即他又觉得太过荒谬,半夜三点钟,一个莫名其妙的声音,自己居然和它聊了起来。
“心电图。”
“你在学我说话?”他听到对方用自己的口吻重复了这个词,准确地说,是复制了这个词,因为发音吐字完全一样,音色也毫无差别。
“我要向你学习,我喜欢你的运转方式,你只问问题,不回答问题。你的大脑有很多宝藏,是这个星球最优秀的。”
“你是在讽刺我吗?”这个人扑哧笑了,有些苦涩。这个星球最优秀的,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得到如此离谱的评价。他站起身,在黑暗中做了几个伸展动作,他的肢体因为长期缺乏运动而显得生硬,抬胳膊带着提线木偶般的滑稽。困意向他袭来,眼皮一个劲地往下耷拉,得回去睡觉了,他想。
“讽刺。”声音大声地重复了这个词,稍微顿了一下,接着说,“原来,讽刺是这个意思啊。我没有讽刺你,你喜欢被讽刺吗?”
“你在翻看我的思想?”
“目前我只能看到你的知识。其他的我还在学。”
“别看它们了好吗?你想知道什么我可以直接告诉你。当然,有些问题我实在不愿意回答,你也别勉强。不过你最好换一副嗓子,你完全照着我的语气说话,我感觉很混乱,好像在自言自语。”
“这应该不难。”声音立马尖锐了许多,就像从纪录片频道跳到了家庭纠纷的调解现场,还掺杂着乐队的即兴伴奏,“这样你喜欢吗?”
“你不觉得太吵了吗?”他说,“请你不要再吵我了,我得睡觉,不然明天上班会迟到。”
“你迟到了也不会被发现的。”这回声音缓和了许多,如果去掉那多余的唱腔部分,差不多接近一个年轻女人的嗓音。
“不是让你别看它们吗?你这种行为叫作偷窥隐私。”他气得浑身发抖,确切地说,他感到恐惧。如果脑袋里的想法被看得一清二楚,活着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一个人只有等死去之后才可以大白于天下,他心想。
“好了好了,我不看了。”声音忽地变得清脆俏皮起来,像个小男孩踢着小石子儿,漫不经心地承认错误,“可你的大脑是个大宝藏,太有趣了,我很难忍住不看。你渴望有几个好朋友,我怎么找不到他们的名字呢?你有许多相同的电影票,你给它们编号,叠在一起,但你从未踏进放映厅。对了,电影是什么?你觉得喜树街倒数第三家粮油店很重要……”
当我们面对新事物新技能,一开始总是热情高涨,乐此不疲,看来声音也如此。它源自未知宇宙某个遥远的所在,不远千万光年来到地球,找到了这样一个人,向他发出信号,并且收到了回音。对它来说,一开始他是危险的陌生的无法预测的,它没想到那么轻易就钻进他的意识里,仿佛拥有了一个全新世界。它的学习能力很强,说话越来越流利,这个人脑子里的想法和记忆被它不断地翻腾出来,抛向空中。我们可以想象,当中有多少悲伤和难以启齿的东西。
“求求你别说了,好吗?”他向它乞求。
“停下来!马上给我停下来!”他向它怒吼。
可声音并不理会,它无法理解我们所谓的无奈与酸楚,它只是陶醉在快速而准确地调整自身波动信号的乐趣中。
“你简直是个疯子,是魔鬼!”这个人又愤怒又恐惧,他不住地用力甩头,往回走的路上,他至少用脑袋狠狠撞过三棵梧桐树,他决定不再和它对话,不管它说什么。接下来的事情,我们很容易猜到,这个人整整一夜都没能合眼。那个声音调换了好几副嗓子之后,终于固定为一个口齿利落的女播音员。他一边听着它滔滔不绝地细数自己不堪回首的往事,一边想象这个刻薄又恶毒的女人的样子。天蒙蒙亮的时候,它正兴致勃勃地提及他死去的母亲。九岁,他的母亲去世,等父亲搬家再娶,他就开始住校,后来工作了,他独自回到母亲住过的老房子里,他一直住在那里。
“你和你妈妈曾经讨论过猴子。”女播音员用不急不缓的语速翻阅他的大脑,像读着一篇乱糟糟的新闻稿,“你妈妈说有的小孩刚生下来时,身上会有很浓密的毛,这是一种返祖现象,人类的祖先是猴子。你就问她为什么有的小孩喜欢在水里待着,它的祖先是水里的猴子吗?你妈妈告诉你,水里没有猴子,不过所有的生命最初都来自大海。猴的祖先肯定也是海洋生物。那海洋生物的祖先呢?那就是一些细胞吧。妈妈,你生我的时候为什么要切开肚子?不说那个行吗?小孩出生的时候会有返祖现象,因为它的基因里带着最初的生命记忆,它会展示出他生命最初的特点。所以每个小孩都是猴子。妈妈,我是一只怎样的猴子?”
“是类人猿,书上说那是人类的祖先。我小时候总质疑书上写的,可那又如何呢?”这个人忍不住接过话来,随即有些后悔,他提醒自己迅速了结这个话题,“现在我不质疑了,书上写什么就是什么。对了,你那么多好奇,去看书吧,书里有的是。”
“怎么看?”
“用眼睛看。”
“哈哈哈哈。”声音毫无情绪地笑了起来,“你终于回答了我一个问题。可惜,你的答案令人沮丧——我没有眼睛。”
“你究竟是谁?”这个人问完就后悔了,“算了,当我没问。”
声音没作声,安静了下来。一时间,他反倒有些不适应。外面已经天光大亮,他抬眼一看,挂钟显示,差三分钟八点。
“滋——”
“滋——滋——滋——滋——”
“滋、滋、滋、滋——”
“滋滋滋滋——”
声音又回到了它的初始状态,直到他洗漱完毕准备出门,声音也没再说话。这个人穿着他半夜下楼的那双皮鞋走在上班路上,他双眼无神,脚步仓皇,只顾专注地收听脑子里没完没了的滋滋声。我们当然不清楚这种循环究竟可以重复多少遍,也许是一万遍,也许是比十万遍百万遍还要多得多的,让所有人都惊诧不已的一个数字。但是这时,我们恐怕要开始对这个人产生一点兴趣了,因为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把这个循环背得滚瓜烂熟,一路上,他都在心里跟着那个声音默念:
“滋——”
“滋——滋——滋——滋——”
“滋、滋、滋、滋——…”
“滋滋滋滋——”
他节奏掌握得相当精准,在间隔与间隔的转换中,在长短交替的律动中,他显得游刃有余,渐渐陶醉沉溺。跨进单位大门的时候,他忍不住放声念出:“滋——滋——滋——滋——”
“你好。”终于,他开始对着空气说话了。
我们都知道单位里没有人主动和他打招呼,他也从不跟他们打招呼。他呼唤的是那个声音,因为他感到有些话可能需要对它说,不,是必须说,非说不可。
“你好。”
他提高音量,又说了一遍,仍然没能从滋滋滋滋里找出别的音节,在大厅里踌躇了十几秒之后,他调转方向朝门外走去。院子里的花坛疏于打理,野草长得老高,原先种的栀子花都被盖住了。当然,这些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想起了住所楼下的那个小花坛,那场妙不可言的午夜的奔跑,以及奔跑中突然出现的“你好”。
于是他跑了起来,要像当时那样跑,手掌绷紧,匕首一般,或许它就又开始说话了。他觉得自己不对劲,似乎有点想念它,虽然它缺乏修养在他脑袋里乱翻一气,但它是友好的,乐意对着他不停地说,不管它说的是什么。从来都没有人对他说过那么多话,没有人对他的方方面面表示过关心,叽里呱啦耳边的聒噪无疑是一种奢侈,一种难得的享受,他终于尝到了被关注被重视的滋味。这种滋味一经碰触便成了生存的必须,活着的意义。因此他得听它,听它继续对他说,说什么都行。他回忆着之前它说过的每一句话,哪怕是那些令他不堪的阴暗的东西,他也无比怀念。出来吧,和我说话吧。他在心里热切地呼唤着,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彻夜未眠的身体无法再继续如此疾速的奔跑。
他慢慢走回家去,喝下一大杯水,然后瘫倒在床上。
“滋——”
“滋——滋——滋——滋——”
“滋、滋、滋、滋——”
“滋滋滋滋——”
半夜里,他和它的交谈就是从这声音里开始的。而现在,他在这声音里渐渐放松,空气中长出无数细密而轻柔的棉球,将他包裹起来。他呼吸,棉球也呼吸,温热潮湿的气息呼出去,复又落回鼻尖。他的身体起伏,绷紧再松弛,棉球也随之膨胀、回缩。除此之外,世界再无其他,一切都成为可控可预计的重复,他心情大好,在这安全而舒适的笼罩下沉沉睡去。
这个人就这样睡了一整天,从上午到下午,再到快要下班的傍晚。我们都知道,他迟到了也没有人发现,同样的道理,即便他旷工一天,单位也全然不知。醒来的时候,他想起自己的工作,有一份文件需要今天完成。他穿上那双皮鞋逆着下班的人流走回单位,走进办公室。西沉的太陽挥洒金光,把高楼、大树与飞鸟的影子通通推进房间,他就坐在那堆繁杂又热闹的影子里做着他的事情。正如我们习以为常的每一天,这一天的夜晚来临了,他走在回家路上,低头观察左右交替的两只皮鞋。昨天晚上,他穿着它们跑得飞起,他很疑惑,客观地讲,无论是他还是鞋子,都不具备如此神力。
“滋——”
“滋——滋——滋——滋——”
“滋、滋、滋、滋——”
“滋滋滋滋——”
现在,对他来说,这个声音已经完全和他融为一体,成为大脑运转不可或缺的动力,判定生死界限的心电图,是他原本无意义的人生衍生出的意义。他开始对未来有所期盼,最近的期盼自然就放在了这个晚上。为了地确保万无一失,他决定完全遵循头天晚上的路线:一,咚咚咚咚下楼;二,小花坛兜圈子;三,绕远路朝锦鲤池冲刺。他一遍一遍地跑,就像消防员救火那样不知疲倦。天蒙蒙亮了,他不愿意停下来,只因那个声音滋滋滋滋不停。他跑出了居民区,跑出了空无一人的巷子,來到大街上,清晨的城市中央。
“什么是疼痛?”那个声音终于说话了。
“疼痛,是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他喘着粗气停了下来,两只手按着腰的两侧,“拜你所赐,我现在浑身都痛。你怎么半天也不说话?”
“我在说啊,你也一直在听,不是吗?”女播音员的嗓音一定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他入迷地听着,正如散发出香甜气息的橙花需要狠狠地嗅。
“那个滋滋滋滋也算?”他叉着腰面带微笑,像个好脾气的老伯,随便找块石头坐了下来。
“究竟什么是疼痛呢?你再给我讲讲。”
“疼痛就是难受。”
“那难受又是什么?”
“难受就是说不出口,只有自己知道。”
“为什么说不出口?”
“说不出口还用问吗?奇怪,你的问题听起来简单,回答起来却很难。”
“你才奇怪,脑子里堆满了疼痛,却解释不清楚。你凭什么拥有那么多疼痛?”
凭什么?他没法回答。人们有时显得热衷于回答问题,嗯,关于这个问题如何如何,好了,接着我来解答下一个问题,前提是所有问题都在他的预设之中。而它的问题似乎都在预设之外,甚至算不上是问题,没人愿意面对这样的问题,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女播音员一连串的问号冲淡了他与它恢复交谈的欣喜,他也曾思考过,蝼蚁般活着究竟有何意义。他知道混沌初开时人们都茫然不知所措,只能听命于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万事万物无须分出好坏。后来人们渐渐觉醒,渐渐识得光亮,在生命的每一个瞬间,在每一件事物的表面和内里,在每一个细微的眼神中,在每一缕不经意的微风中,找到了美好与乐趣。按照这个方法,他也曾探访各地,希望能觅得其中一二,却屡屡徒劳而返,他并未结交到任何有趣的人,也没能迷上某种技能。他只有他自己。现在看来,他连他自己都不甚了解。这样一个人,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对此,我们一般也不会去做思考,有这个时间,我们随便聊点别的什么不行?
“哐当!”那个声音突然闹出个动静,他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
“哐当!”女播音员兴奋地问,“疼痛是这样的吗?”
“当然不是。”他觉出它的可爱,它居然想到用声音来演绎疼痛,尽管很失败。他伸出胳膊,假装抱着一个重物,准备给它演示一下什么是“哐当”。想了想他又把胳膊放了下来,没必要,反正它也看不见。
“嗖嗖!这个呢?”
“也不是,差得更远。”
“哗啦啦哗啦啦!这个是不是比较接近了?”
“不。”
“嘎嘎嘎!噢,不对,这是鸭子!”声音顿了顿,随即化为低沉的大提琴独奏。一间空荡荡的屋子,一架单腿独立的琴,一个低着头没有表情的人。
“这个,多少沾点边吧。”他转念一想,又给予了否定,“也不对,大提琴表达的是忧伤,疼痛的时候根本顾不上忧伤。”
“滋——”
“滋——滋——滋——滋——”
“滋、滋、滋、滋——”
“滋滋滋滋——”
声音又不肯说话了,像个小姑娘耍起了脾气。它的聪慧令他深感意外,它善于模仿,更懂得如何变通,现在的它不仅有情绪表达,还具备了某种个性。更重要的是,它仿佛有一种难以抗拒的魅力,让他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别生气了,好吗?”他的嗓音柔软,恳求中充满着怜爱,这是他从未体验过的。“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我全都告诉你。你不要再翻看它们了,让我一一讲给你听,好吗?”
“对了,刚才我又想了一下,大提琴那个,表达的是心痛。”他郑重其事地对它说,尽管他根本不知道它在哪里,“心痛也是一种痛。因此,你是对的。”
“我是对的!”
声音开心地笑了,随即变成千万缕雨丝将他层层缠绕,雨里裹着春风,春风里挥舞着花瓣与飞虫。这令他意外又狂喜,他似乎突然懂得了人类从四肢行走到解放双手的真正意义,他有一种觉醒,他的身体也在发生着某种变化。小草尖尖顶破泥土,大树轰隆隆拔地而起,他知道那东西叫作生命力。看到它们快放的生长过程,他振奋不已。这种振奋让他确信自己可以直接走到马路中央,沿着双黄线一直走,走回公司大厅,在人群聚集的地方牢牢站定,然后痛快地喊出来,让大家都听到他的声音,与众不同的声音,惊雷一般,所有人都肃然起立,为他鼓掌,向他致敬。他想到了一个词,这个词对于曾经的他来说完全是禁忌,但如今它近在眼前,睁眼就能看到,伸手就能捉到,他要徜徉其间,带着理所应当的底气和习以为常的慵懒。
“你是一位伟大的魔术师!”说完这句话,他确信自己坠入了爱河。虽然他从未涉足过这个领域,完全不晓得恋爱为何物。虽然他还搞不清这爱的源头与指向,搞不清下一步应该如何应付。
现在,我们仍然不太了解的这个人。对其相貌举止我们毫不关心的这个人,就坐在路边上,冲着来来往往的汽车,对着觅食的蚂蚁无所事事的流浪狗,对着天空对着大地,一刻不停地讲了起来。他讲疼痛,偏头痛、牙痛、膝关节痛、大腿肌肉痛、三叉神经痛,每一种痛他都体会过,每一种痛都令他记忆犹新;他讲甜,蜂蜜的香甜,西瓜的清甜,一串红的小花冠拔出来放在嘴里的一丝丝甜;他讲喝酒,一个人喝酒,喝一点点微醺,喝到一半迷离不知今夕是何年,大醉酩酊后整个世界漂浮起来,像他在空气中游泳,不小心呛了口水,惊散了一群小丑鱼;他给它讲四季轮换,讲夏天的汗液不断从身体里渗出,衬衣的青绿变成了深绿,他把他能记起的最寒冷的冬季讲给它听,把他缩在被窝里,冷像一根一根的刺不断扎他,以及冷到极致后的灼烧感讲给它听;他给它讲江河湖海,讲他见过最壮丽的风景,讲他一个人坐火车,沿途穿过上百个隧道,于是他给自己泡了一杯热茶,在倒退的山崖间眯起眼睛细细啜饮……
对于以上种种,声音均表示难以理解,总是试图用各种声音来解释它们,它固执地认为所有事物都可以转化为声音。一开始,他只觉得好笑,后来发现很贴切,他告诉它这叫通感,叫移觉,他倾心于它的高明。于是他们认真起来,要为每一件东西定下专属的声音。他呢,不晓得这个世界的东西有多少;他呢,大概知道,但实际上也说不清,只是隐隐约约感到这是一项大工程。这意味着它将要和他展开长时间的交谈。他为此窃喜不已。
它飞快地运转起来,像一块高阶魔方落入了顶尖高手的掌心。它制造出各种各样的声音,在他的提示和建议下进行补充、修正,做最精準的调整,也做最怪诞的发挥。在声音这件事情上,它简直无所不能。
是的,万事万物都可以转化为声音。他点点头,对此深信不疑。
“你是这个星球最优秀的。”它总这样说,几乎成了它的口头禅。而他也习惯了,在白天和夜晚,在家里在花坛边在单位大厅在上下班的路上,随时随地听取这句我们看来荒谬至极的赞美。对此,不管我们相不相信,他自己多多少少是有点相信了。相比他的过去,他发生了一连串匪夷所思的变化,当然,就像许多其他事情,我们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发现了端倪。
当他试着向楼下的邻居介绍他的……该怎么说呢,朋友?恋人?总之,当他产生出要让其他人也知道声音这件事的想法时,已是两个月之后了。我们可以想象一下,这段时期他的精神处于持续亢奋的状态,他必然用脑过度,严重缺乏睡眠,他的工作受到影响。照常理推断,应该会连连出错,生活上就更不消说了,吃喝马虎,房间凌乱,总之一塌糊涂。最后我们再看看这个人,肯定是形容枯槁,不修边幅。
不不不。
实际情况完全出乎我们的意料。
在给其他人介绍它之前,他首先征求了它的意见。
“我当然没意见,亲爱的。”它温柔又美好地表示同意,“你是这个星球最优秀的。”
他笑了。这句离奇的赞扬再也不会激起诸如讽刺调侃之类的联想,他只是略微羞涩地笑了,左手轻轻握住右手,就像所有甜蜜期的恋人那样。他穿着皮鞋咚咚咚下楼,毫不犹豫地敲开了邻居的家门。
“你好,有件事情我必须让你们知道一下。”简单的开场白之后,他自顾自地讲了起来。
邻居一家三代五口人,都挤在门口,一边听着莫名其妙的话语一边拿惊异的目光打量他。这个人梳着一丝不苟的大背头,眼满面红光,神睿智,整洁的黑衬衣套着一件灰绿色的针织马甲。是的,他的皮鞋锃亮,西裤剪裁得体,长短正好够露出一小截白色棉袜,他看上去与他的职业完全吻合。
但是,由他口中说出的事情越发荒唐离谱,尤其是当他谈及要用声音诠释万物的时候,他激动过头了,他眼睛潮湿双手颤抖,全然不顾他们的劝阻。
“亲爱的,你来一个痛!”他翻转眼珠,冲着邻居家天花板某个地方热切呼唤着,“没关系,把音量调大点!让他们听见!”
关于“痛”,他与它曾花费大量时间打磨,最后确定为用沉重的木门慢慢挤压核桃所发出的声音。“痛”是一个过程,一定得慢慢地,挤压的速度经过了精心调整,当然,太慢了也不行。听到他的指令,它就在他脑子里一遍一遍地播放着这个声音。他垂下头去,一遍一遍全身心地感受着,看得出来,他十分痛苦。毕竟,这个声音每响一次,他就要刻骨铭心地痛一次。
“听见了吗?感受到了吗?”他焦急又热切地问,人在忘我之时往往眼球会稍显突出,这令他有些失态。可他哪里顾得上这些,他急于让他们听见,让他们相信,让他们见识这痛苦的所在,欣赏这声音的精妙绝伦!
于是,它的声音越来越大,他的音量也随之抬高再抬高,痛苦是如此真切又准确地紧紧将他缠绕。可怜的一家五口却什么也听不见,他们摇着头,默契地一步步将他逼退,接着站成一排,把他堵在了门口。最后他们在惊恐中礼貌地关上了门。
“够了够了!别再响了!”这是他第一次冲它发火,“你要痛死我吗?”
“为什么?为什么只有我才能听见?”
“亲爱的,别气馁,再换一家试试!”
他采纳了它的建议,马不停蹄地敲开了下一家的门。就在他所在的那个单元能被敲开的门都被敲开过之后,他工作的单位终于得知了消息。
单位新来不久的女同事被派去了解情况。人选是通过投票决定的,这位女同事高票当选的表面原因在于大家一致认为女同志或许更善于做思想工作,而实际原因是谁都不愿意去。这个人也因此头一次成为同事们的谈资,他们讨论的话题主要有两点,其一,这个人旷工将近两个月,居然无人察觉;其二,这个人在单位连个屁都没放过,怎么会疯疯癫癫地挨个敲邻居家的门。
那天傍晚,女同事尖叫着离开了他的住所。由此我们可以判定,思想工作进展得十分不顺利。第二天,三个男同事又来了,这次高声尖叫的换成了他。被架着拖下楼去的时候,这个人的皮鞋蹭掉了一只,他的大背头全乱了,说是鸡窝也不为过。
“每个人都说听不见!听不见!”他愤愤不已。
“没关系,亲爱的。”它用充满柔情蜜意的语气安慰他,“总有人能听见。”
“要是所有人都听不见呢?”他问。
“至少还有你,亲爱的。”它娇滴滴地说,“只要你能听见就够了,你是这个星球最优秀的。”
听完这句赞扬,他的心情舒畅了许多,但他脸上的表情我们仍然一无所知。我们只看见一辆闪着警报器的面包车拉着他,行驶时间不短了,他不知道自己要被送往何处。他也搞不清车上其他人都在做什么,说什么。不管他们做什么,说什么,关键是他们都听不见。他兀自摇了摇头,他替他们感到遗憾感到羞愧,甚至有些可怜他们。我值得庆幸,至少我还能听得见,而你们呢,居然听不见,听不见!听不见的声音才是最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