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香
印度电影的平民化 (ordinariness)倾向最早出现在20世纪70年代,是由传奇影星阿米塔布·巴沙坎开创的,“巴沙坎的人物角色以原始的愤怒和平民领导气质为特点”。其系列电影结束了此前统治银幕长达近20年的封建形态,为电影业内部的转型提供了一个新的特性。“在封建家庭爱情片流行的年代,明星形象和角色扮演都同占主导地位的印度教偶像符码相关。扮演贵族或上层种姓角色的男女主角,都经过严格的相貌甄选。他们必须符合某种特定的‘英雄概念。”即明星光芒、精英阶层与显赫地位的紧密相连。巴沙坎将这种局面打破,塑造了一系列平民形象,如矿工、码头工人、小骗子和铁路搬运工等等。此后,印度电影中的平民形象偶有出现,但并非主流。进入新世纪,印度新电影展现出对普罗大众较为强烈的人文主义关怀,涌现出一批优秀的反映普通民众生活和思想的影片,《英勇赞曲》即可列入其中。这部影片讲述了一个出身低微的空军上尉,克服重重困难,努力创办一家人人都能负担得起的廉价航空公司的故事。
《英勇赞曲》改编自印度德干航空公司的创始人戈比那思(G.R.Gopinath)机长的真实故事,并在此基础上注入了更加强烈的平民意识,主要体现在以下几方面。
影片中的玛拉〔苏利耶·西瓦库马(Suriya Sivakumar)饰〕是一名退役空军上尉,他曾经因为买不起机票而错过了跟父亲见最后一面的机会,于是梦想成立一家廉价航空公司,使穷人也能坐得起飞机。印度社会贫富差距很大,高昂的机票让普通百姓望而却步,飞机成了富人独享的交通工具,航空业被富人垄断。玛拉的行动不仅严重影响了他们的经济利益,而且可能动摇他们高高在上的特权。于是,他们相互勾结,给玛拉设下骗局,制造各种障碍,使他债台高筑、失去民心。 玛拉毫不示弱,他把敌人给他设置的障碍各个击破,并用他的真诚打动人民,使人民站到他这一边。
影片最感人的部分有两幕,一是当玛拉陷入绝境时,他所在地的村民自发捐款支持他。有的农民拿出一辈子的积蓄,有的将土地抵押,有的变卖了祖产……从老人到儿童,大家为了同一个目标踊跃筹钱。二是玛拉经过一番挫折再次试航,首批乘坐他飞机的百姓激动不已,而终于成功的玛拉则泪流不止。村民的自发筹款行为和终于飞上蓝天后的欣喜与满足充分反映出印度贫民对改变现状的渴望,也充分证明玛拉的想法具有深厚的“群众基础”——玛拉替他们做了他们几代人曾经梦想但不敢做的事。印度盛行种姓制度,种姓制度确定了各个种姓在社会上的地位。那些出身高种姓的人往往不愿意改变其既定的社会地位,而穷人则世世代代都是穷人,他们一出生就继承祖辈的种姓、职业和卑微的地位。反抗和改变都是妄想和徒劳,于是多数穷人对现实采取认命和麻木的态度,玛拉是被现代教育熏陶过的极少数反抗者之一。
穷人坐飞机,意味着穷人可以达到和富人一样的高度。在影片中,天空已经不再是一个单纯的物理空间,而是一种意识形态的改变和身份的转变。对穷人来说,这是他们祖祖辈辈的梦想;而对富人来说,则是他们的噩梦。穷人渴望、富人害怕;穷人千方百计往上走,富人想方设法阻拦他们前进,这恰恰表现出富人对自身地位被动摇的恐惧。影片中,贾兹航空公司总裁戈斯瓦米极力维护自己的富人地位——他不愿意和平民为伍:一个员工因为和他共用了洗手间而被他开除,玛拉和他握手之后他赶紧把手洗干净。“有人想在飞机上看到乞丐和苦力吗?我不想让我的乘客受苦。”这是戈斯瓦米拒绝与玛拉合作的理由。他极力阻挠玛拉开廉价航空公司,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无法忍受穷人变为富人。
玛拉的创业之路险象环生,戈斯瓦米勾结政府部门对其多加阻挠,穷人们则在关键时刻团结起来对他鼎力相助。玛拉身后牵动着贫富两个阶层的较量,富人的打压和穷人的支持形成鲜明的对照。
玛拉绝地反击的最后一张牌是在电台发表《人民的语言》的演讲,他向全印度揭开了富人不让穷人起飞的原因:
“我们敬畏地看着蓝天,但是不敢梦想从那里看到世界。……戈斯瓦米怕我们……他担心他下面的人会升到他的高度。富人希望穷人繼续贫穷:一个世纪前,他们声称电力只为富人提供服务;五十年前,关于汽车他们也是这么说的……我们花几天时间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但是有钱人,他们像神一样在我们头顶上飞翔!如果我们与他们平起平坐,没有人会比他们低。这就是他所害怕的!”
富人希望永远享有特权,不希望穷人和他们平起平坐——玛拉揭开了印度贫富差距的根源。在这场斗争中,坐飞机从来就不是一种简单的交通工具的改变,而是人们思维方式的转变。这意味着几千年来,富人灌输给穷人的安于现状的网格将被捅破,穷人不再任命,他们要反抗,要飞翔!影片结尾,玛拉终于如愿以偿,穷人终于飞上蓝天,预示着在穷人和富人的斗争中,穷人完胜。
很多印度电影的爱情故事喜欢选择俊男美女,并且对男女的浪漫场景多加渲染,而在《英勇赞曲》中,男女主人公的追求更加务实。特别是女主人公波米,她虽然欣赏玛拉的勇气和魄力,也对他有所心动,但是理性告诉她,玛拉的 “梦中情人”其实是他的航空公司,而且她担心二人的关系会影响他们实现各自的理想,于是拒绝了玛拉的求婚,这是一种非常实际的选择。临别时,波米和玛拉互相凝视着对方,观众可以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到不舍:车子渐渐远去,玛拉通过望远镜望着渐行渐远的波米……
此后二人各自为梦想奋斗:玛拉终于找到了投资者,公司即将启动;波米的面包店生意兴隆。三年后,他们再次相遇,玛拉极力说服波米相信他们可以彼此支持、相互鼓励,有情人终成眷属。
婚后,他们继续各自的事业。不幸的是,玛拉屡次遭遇失败,差点把公司卖掉。在此过程中,他们争吵过,但更多的是波米对玛拉的支持。在丈夫的事业遭遇重创的时候,她从未退缩,也没有哭泣沮丧,而是冷静面对,理性分析,坚定地站到丈夫一边。
波米不是一个妩媚的美女,而是一个农家的倔强小妹。她有强烈的女权意识,在和玛拉的关系中,她一直掌握着主动权。初见玛拉她就坦言自己不缝纫、不做饭、不唱歌、不跳舞,只想开一家面包店,并因此被20个新郎拒婚。如果是普通印度女孩儿遭遇如此打击,很可能自卑或者放弃理想,而她还是那么清高傲慢、倔强直率。更重要的是,她和玛拉一样不相信富人永远是富人,穷人永远是穷人,她坚信穷人通过努力同样可以过上富人的生活。
波米的美,在于一股拗劲儿,在于和玛拉一样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义无反顾,在于从不认命的反抗。玛拉称她为“面包师女孩儿”(bakergirl),这样一个朴实可爱、现实可感的名字,和影片的基调十分契合。他们的爱情不是那种浪漫的童话故事,而是普通百姓的励志故事。
麻雀本是一种十分常见的鸟,其本身并无任何与人类情感相关的涵义,但它所表现出的某些特性,被影片发掘并反复渲染,成为一种特殊的隐喻,这一隐喻可以从三方面理解。第一,麻雀带给玛拉的灵感。麻雀是一种再普通不过的鸟,它们随处可见,繁殖力极强。人们往往对它们视而不见,甚至有些厌烦。玛拉却从它们身上找到了灵感:他要找的飞机,就像麻雀一样,体格不大,不需要飞很高,只要很少的食物就可以生存下来。于是,他把运送物资的小型货机改造成客机,解决了大型客机耗资多的问题。又把废弃机场重新启用,用小型客机涵盖大城市和小乡镇,让穷人能够坐着飞机自由往来。
第二,麻雀变老鹰的期望。玛拉的父亲在和兒子决裂后给他写了很多未寄出的信。其中一封信写道:“他们说麻雀永远不可能变成老鹰,但我相信我的儿子会改变它的!”“麻雀变老鹰”不仅是父亲对自己儿子的期盼,也是对所有穷人能够腾飞的期盼。玛拉的父亲一生致力于改变村民的生活状况,为了让村里通电、通火车、有卫生院,他不停地给政府写信。尽管他倡导非暴力,反对儿子激进的行为——召集村民拦截火车,但他们内心的渴望是相通的。玛拉不重名不重利,为了让普通百姓飞上蓝天,不惜披肝沥胆、排除万难,实际上是承续了父亲的遗愿。
第三,麻雀还象征着普通的民众。民众和麻雀有诸多共同之处:数量众多、地位卑微,但是他们生存能力极强,聚合起来力量巨大。影片将麻雀、小型飞机和普罗大众联系起来,就是要提醒人们看到民众的力量,相信普通百姓可以创造奇迹。玛拉面对强大阻力的义无反顾,波米站到玛拉一边的坚定,百姓对玛拉的倾囊相助等等,都显示出民众如麻雀般顽强而有力。
影片结尾,“麻雀变老鹰”的大反转彻底颠覆了人们固有的观念。玛拉不仅得到了穷人的信赖,也让富人害怕。戈斯瓦米找他合作,他严词拒绝并且骄傲地说:“你算老几跟我谈合作……农民已经飞走了,并将继续飞行。你不是天空的主人!”这样的反击给观众一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畅快观感,彻底满足了底层人民积蓄已久的扬眉吐气的心理渴望。
充满民族色彩的歌舞是印度电影的一大特色和亮点。但以往印度电影中的歌舞场面多少都有些让普通百姓可望不可即的感觉,如《未知死亡》中,女主角光鲜亮丽、男主角帅气十足,二人的歌舞片段里,男女主人公不断变换着漂亮的衣服和秀丽的场景,如梦如幻;再如《无所不能》中,男女主人公虽然都是盲人,但是男主角高大英俊、女主角美丽动人,他们在众人的簇拥下翩翩起舞,宛如金童玉女。尽管有评论对《英勇赞曲》的歌舞颇有微词,认为有些不必要的歌舞影响了影片的整体效果,但笔者以为这并不是导演的无心败笔,而是有意为之。因为和以往的大部分影片不同,本片的歌舞场面放弃了帅男靓女、色彩缤纷的养眼编排,代之以普通百姓和质朴的画面。如影片开头:在一块广阔贫瘠的土地上,一群庄稼汉在为逝者舞蹈,他们的歌声在尘土中飞扬。这些舞者不但颜值不高,而且穿着日常的粗布衣服,有的甚至衣冠不整、袒胸露怀。然而,就是这样一群农民舞者,给观众一种邻家大叔、邻家大哥的感觉,拉近了影片与民众的距离。
有女主角出镜的歌舞场景也是一样,无论从波米的着装,还是从其动作来看,都充满了浓郁的村姑气息和天然的野性。只有她的眼神,透露着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坚定与执着,令她与众不同。
总之,平民逆袭的主题、淳朴的爱情故事、麻雀的隐喻和亲民的歌舞场面,彰显着影片强烈的平民意识。在新冠病毒给人们的生活带来巨大灾难的时刻,这样一部贴近平民的影片无疑能够慰藉许多悲伤与惶惑的灵魂。
《英勇赞曲》满怀着平民意识和真实感,其所揭示的印度贫富差距的社会问题及对其原因的探索值得深思。“2018年11月,世界财富与收入数据库(WID. world,该数据库是一个致力于提供开放的国家内与国家间收入与财富分布历史变化数据的大型数据库)围绕印度基于种姓的社会结构,撰写并发布了《1961年—2012年印度财富的不平等、阶级与种姓》报告,用大量详实的数据分析50余年来印度的财富与收入的不平等状况。” 这份报告显示,当代印度社会的贫富差距不但没有缩小,反而有扩大的趋势。印度贫富差距较大的原因有很多,复杂的国情、较低的城市化水平、宗教的影响、种姓制度等等,其中,种姓制度是最为关键的因素。
马克思曾经说过,“种姓制度是印度进步和强盛道路上的基本障碍”。《英勇赞曲》深刻揭示了印度贫富差距的根源——种姓制度和富人对穷人的打压。印度有四大主要的种姓,即婆罗门、刹帝利、吠舍和首陀罗,地位由高到低。各种姓之间有着较为严格的界限,不可通婚、不可僭越、各司其职。四大种姓之外,还有一个不可接触者——达利特(Dalit),地位更加卑微,没有任何社会保障。在现代印度社会,种姓制度有所松动,低种姓,特别是达利特的生活有了些许改善。低种姓者有了更多受教育的权利,这有可能改变他们的职业类型,但却无法改变他们作为低种姓的社会地位。例如人们很容易通过一个人的姓氏来确定其种姓,一旦被发现对方是低种姓,即使再优秀,也可能遭遇各种挫折和不公平待遇。种姓的影子无处不在、无时不在,正如有学者所说:
“‘种姓经常被视为印度‘传统社会秩序的定义特征。虽然只有在印度宗教哲学中,种姓制度的实践才被正式证明是合理的,但按照印度社会的普遍社会学理解,社会关系在次大陆的几乎所有地方都是等级森严的。基督徒、穆斯林和锡克教徒都实行种姓制度,即使他们的宗教谴责这种制度。”
种姓制度渗透到每个角落,深刻影响着印度人的生活。
印度穷人想要获得与富人同样的地位,必须打破种姓制度的壁垒,但是享有特权的高种姓者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而相当一部分低种姓者也习惯于被统治。“现实是,种姓划分的毒害已经深深感染了它的受害者——大众和下层阶级,他们进一步被划分为几个种姓和次种姓。每个种姓都承认自己受到的不公正待遇,但并不准备用自己相对优越的地位来弥补他人受到的不公。”每个高一级的种姓都享有一定的特权,他们一方面受到比他们更高种姓的欺压(婆罗门除外),另一方面却以同样的方式欺压比他们更低的种姓。这样看来,印度穷人想要获得和富人一样的平等权利,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在印度贫民打破种姓制度的壁垒,走向富裕的漫漫长路中,类似《英勇赞曲》这样具有强烈平民意识的电影作为一种强心剂带给人们的鼓舞显得弥足珍贵,甚至不可或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