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朝涛
一条青石路沿着小溪贯穿村庄。南面走五里浙闽古道,翻越森林和灌木交织的蝮蛇林和大蜀山便可到福建寿宁,山头上有冯梦龙曾屯兵抗倭的隘口,千百年来,他是来到这深山中唯一的历史名人。往北面走出一个大山谷,二百里之外则是县城庆元,是离省会杭州最远的县,而我们青田村是这个县偏远的山村之一。
我们村的村头朝南,大山挡着。村尾朝北,落在山谷里,有两棵大榅树在此守着,每一棵要五个人以上才能合抱。这是我们从龙泉过来落户的先祖种下的,据说是要挡住风水不外流。后来实践证明,几百年间挡住了许多次暴戾的台风。
两棵大树一样也不一样。东面那一棵立在浙闽古道的青石路边,看起来高大挺拔;西面的这一棵长在土地庙边上,则圆滾浑厚。树冠相互依偎呈三角像要刺破苍穹,树枝浓密得遮天蔽日。村里出门读书的人、营生的人路过的时候,都会在此驻足,当兵的则在青石路边的树上挂一把竹制弓箭。离去的人大都会回头凝视一下村中,然后大步流星地走出这片土地。
节气的时候,村人总会从碇步过溪前往土地庙祭祀。若是有身孕的女人,会对边上的大树拜一拜祈福,走回对岸青石路,也不会忘记在边上这一棵大树下插上一炷香。父亲说过,在他小时候有些出麻的伙伴玩着玩着,突然就躺在地上永远睡着了。人们祈愿青石路边的这棵树护佑她们的孩子,像树一样茁壮成长。
1961年春末,一位虔诚的大娘祭拜完毕后,把一炷香插在树皮的褶皱中便回了家。未料到,这棵“公”树在几百年间,树心早已经绵化收缩,而绒丝会透过某个缝隙传导到外面。那一炷香烧尽后顺着点燃了那干枯的树绒……发现树在冒青烟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早。
女人们最先过去,闻得一股烟火味才知树心烧着了,树干内噼里啪啦,火光通过缝隙射出来。男人们放下手里农活赶来,从田地间取了稻根团,封住树根处射出的火苗;又跑到青石路下方,在烧出大窟窿的地方叠上石头、裹上黄泥封死。上方的火苗渐渐地不窜了,青烟三天之后才散去。
这棵树遭此大难后叶针纷纷落尽,枝头变得光秃,人们以为它已经死去。这一年,台风从这一侧灌进村中,刮倒了一座未筑墙的新房子,撂飞了十几户人家的瓦片,暴涨的溪水则冲走了一头小水牛。
第二年春天,人们惊奇地发现,这棵树的秃枝又慢慢变绿了,树活过来了。但相比西面那一棵褐色树干和浓密的枝头,它则针叶稀疏,树干发白,从树冠到尾部,像是挂了一道道长长的白胡子。随后,树针逐渐浓绿,从边上走过的人,无不赞叹它顽强的生命力。其实这一场大火,反而让这棵树多活了十几年。
32年后,我十二岁。暑假里去接在外读书回来的邻居小平。他从三年级开始,就被当兵立功转业的叔叔带到县城读书。回来路上突然天降大雨,我们不得不在大树底下停留。那会儿,我们并不晓得雷雨天不能躲在大树底下的古训。
雨越下越大,随即还下起了冰雹,树枝和针叶已经挡不住那弹珠般的雹子,不一会儿就砸得我们脑壳生疼,但又不能脱离树底,那非常危险。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了父亲曾经提起的那场大火,绕道河边,小心翼翼地扒开了几块堵在石洞边上的石头,随着“哗啦”一声,那些松弛的黄土和石块竟然全部倒塌。天地苍茫一片,我们顾不得树洞中有无蛇鼠,呲溜一下便钻了进去。
我们冻得瑟瑟发抖,脱下湿透的衣服背靠在一起。冰雹越来越大,汤圆大的雹子砸在水里,溅起一团团水花。天色越来越暗,惊雷声声响来,我们吓得背身转过去,眼前变得漆黑一团。
小平讲起在外读书时挤到老师那里看《新白娘子传奇》。那会儿我们村里还没有变压器,用的是小水轮发的单火线电,忽暗忽明。也没有电视接收塔,只有卫文家一台黑白电视用竹竿架铜管接收信号。在时而收缩的屏幕中看着雪花中白娘子的身影,嘶嘶声中,完全听不到她在说什么。他的讲述让白娘子形象从雪花堆中的幻影逐渐清晰,感叹的同时,大冰雹带来的恐惧感渐消。
冰雹停了,雷暴阵阵袭来。透过树洞,可以看见水面烈光闪烁,一声声巨响震得人肝胆欲裂。随着大树的剧烈颤动,树洞上方一团团东西砸到我们身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粉尘让人呼吸困难。我们不得不站起来,用衣服捂着鼻子,手里紧紧拽着可以抓住的东西,一声不吭,起伏的胸膛紧紧地贴着树壁……
大约一个多小时后,雷声渐渐小了,响在远处的山峦。雨也渐渐小了,细细地点缀着水面。我们松了一口气,坐到地上时手上“咔嚓”一声带着掰下一块炭,屁股下也是沙沙响。借着逐渐明亮的光线发现,身下全是树洞上方多年震下来厚厚的一层细炭。手里带下来的则有枕头那么大。小平看到后,也随手掰了一块。两个人钻出树洞,走上青石路后看见对方脸上全黑了,唯有边上转溜的眼白,才知道对方是睁着眼的,相视之下不禁哈哈大笑。
我们发现,从树冠到树根被雷电生生地扯掉了一块树皮,露出白森森的树肉。直到三年后的物理课中,我才知道那场雷暴中,那些炭作为绝缘体保护了两个孩子。
雨后已是傍晚,远方山峦上方的云朵迅速裂了一个缝,天气开始晴朗,阳光透过云口洒了下来。我和小平扛着大炭块,顺着青石路回家。路边的芋头叶被冰雹打成了筛子,豆架散落了一地,地上还有一层尚未融化的雹子,青石路边的溪水泛着黄色的泡沫,裹挟着枯枝杂草汹涌而至,我和小平不禁长吁一口气——再晚些,洞口就淹没了。这是记忆中最猛烈的一场冰雹和雷暴。
回家后,我们把炭扔在一边,但是邻居阿及的父亲却看到了重要信息。第二天清早大水退后,他握着手电筒带着两个孩子去了那个大树洞,他们先是掰下用手可以触及的炭块,然后又拿棍子敲,最后又用绑着铲子的长竹竿在树洞上方捅撬。整整两天时间,他们霸占了那个树洞,挖出的木炭装了十八个竹筐。这为冬天烘香菇,次年春天焙茶提供了最好的热源,他们可以在一年间不用到远处的深山中烧炭了。
阿及没有和我一样上初中,两年后全家搬到远在百公里之外的县城做生意去了,后来听说在广东做服装发了大财。人们都说,那些炭点旺了他的家族。
秋天,村里机耕路通了之后,拖拉机可以顺着青石路对面开进村了。负责人廷义按捺不住,决定再办一件大事,他和会计阿棒谋划,决定以村里购置变压器和安装电视接收塔的名义,卖了土地庙边上那棵实心母树。
砍树那一天是周日,大人们都去了现场,伙伴儿大卵袋邀我一块儿走。我不想去,我觉得这么大的树,倒下来的时候肯定会出问题。但是大卵袋小跑走了,他要去看没见过的油锯和大拖拉机,我只好随众跟着。
砍树的人腰间绑着对讲机,一个人在指挥,这是我们从未见过的场面。指挥的人计划从树冠开始清理枝条,然后通过下面树枝缓冲来保护倒下的树干,底部一段则用铁葫芦来拽倒,真是一个新鲜的办法。村里很多人都来了,包括一群穿着斜襟青衣的老太太,她们远远站着作揖,嘴里嗫嚅着。
随着油锯的轰鸣声,枝条从树冠上一根根落了下来,有些落到下一盘枝条上,有些则直挺挺地插入地面,扎出一个个大坑。我们发现那些枝条,最大的居然有两个人合抱那么粗,以前仰望的时候低估它的粗壮度了。砍完树冠边上第一层枝条后,用乌梢蛇一般粗的绳子绑住树冠,油锯工开始横切顶上的树干,当指挥喊“第一段下了”的时候,远处的人转着盘子绞绳。刹那间,曾经直冲云霄的树干像巨龙一样从空中扑来,潜入下面的枝条中,引起一阵噼里啪啦的断裂声,“轰”的一声重重落在溪里,扬起阵阵水花。对面青石路上的那棵树,也颤抖了一下。
随着油锯工娴熟的动作,曾经高耸云端的大榅树一段段跌落在地面,加长拖拉机把树干和粗壮的枝条拉到十里外的大公路上。从早起砍树,一直持续到下午四点多,才剩下底下的最后一段。
锯最后一段时,许多小伙伴儿都来了。油锯在树根边捣来捣去,木屑飞舞在空中,又落到地上,像下了一层粉红色的雪。
“你说树会疼吗?”平时话最多的喳喳鸟小心地问。“树哪知道疼!”孩子王铜罐头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远处,大卵袋母亲宝莲婶在喊他回家吃饭时才让我们惊醒过来,于是各自回家。残阳下,一群飞鸟在空空的树冠处盘旋,寻找着它们失去的家。
本来我们想第二天早起上学时先去树根上数年轮,但父亲告诉我,砍完树后横切面上不断涌出粉红色的汁液,像泉水一样流了一地,廷义找人挑了十来担碎石和黄土给掩埋了。
后来,我在离家不远的乡村中学上学,毕业后去外地打工,一直到适龄征兵时才回乡体检。参军时,我坐着吉普车摇下窗户,朝着公路对面荒芜的青石路边那棵孤独的大树望了望。
我在北方待了很多年,2007年一个台风天里,我打电话问候家人,父亲告诉我:台风中心没经过这儿,但风雨依旧很大,那棵树在昨晚倒下了,趴在了对岸那棵树的位置上。他还说,当年参与砍树的人发生了许多匪夷所思的事,包括他的发小廷义深夜在原来树墩的位置跳舞狂笑。
2020年春节,阔别家乡二十多年的小平回乡探亲。我前往县城去接他,路上聊起那年夏天的雷暴和那場可怕的冰雹。他问我:“那棵树还在吗?”我说:“这个啊……等到家后,叫我爸和你细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