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鹏
来自上海的医生萧然,从小被妈妈要求长大后学医,因为他妈妈认为他们家在医院没有关系,他爸爸患癌后才很快去世。等到萧然成为一名医生后,事情的发展,真的能如他妈妈所愿吗?
托“关系”拯救绝症的姨父
2020年7月1日,萧然妈妈给他打电话,说他姨父被诊断出肝癌晚期,已经不能开刀了。
萧然出生在上海,爸爸在他上幼儿园时因患肝癌去世。“要不是因为在医院里没有关系,你爸怎么会那么年轻就走了?”这句话,妈妈每年都要对萧然说上好几次。妈妈也不止一次跟他说:“然然,这个社会上,最重要的就是关系。”
萧然从小就被叫做“关系户”,领课间餐时他的面包总是最大的;大扫除时他分到的活总是最轻松的;竞选班长时票数和同学打平,老师最终还是指定了他。因为妈妈总是通过各种渠道,为他找好关系。
直到高考,妈妈因为找不到医学院的关系而焦虑,萧然说没关系,他自己能行。后来,他如愿考取上海一所知名大学的医学院,专业是口腔医学。
实习时,萧然要到心内科轮岗。有一次,他管的床位上接收了一名63岁的男性患者,因突发心脏病被送进医院,虽然那天值班的是科室里技术最好的医生,病人却还是没能救回来。那天晚上,萧然开出了人生第一张“死亡证明”,和家属一起看着遗体被太平间的小推车运走,他哭了。第二天,带教老师安慰他说,做医生不能太感性,医学不是万能的,生死无常,但求问心无愧。
萧然回到宿舍给妈妈打电话,跟她说了昨晚的事。妈妈感叹太可惜了,又说:“要是这个人认识主任就好了,说不定就能抢救回来。”萧然说这跟认不认识人没关系,他亲眼看到抢救的全过程,真的已经是能做的都做了。妈妈认为他是“狡辩”。
毕业后,萧然进入上海一家三甲医院口腔科工作,成了一名住院医师。
这次,听说姨父生病,妈妈让远在贵州的大姨赶紧送姨父来上海治疗,上海除了有他们,表姐(大姨的女儿)也在上海工作成家。
当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大姨主动去贵州,萧然的妈妈才得以留在上海,妈妈和大姨感情很深,在这种关键时刻,萧然也觉得必须帮大姨一把。
7月3日,大姨和姨父到了上海。因为萧然毕业后就从家里搬了出去,所以他妈妈是一个人住,妈妈把朝南的房间让给大姨和姨父住。
萧然把大姨带来的检查报告转发到同学群里,希望有肝内科的同学能指点迷津。一个同学说,他老婆在上海另一家医院的肝内科工作,那家医院在治疗肝癌方面是全国知名的。
萧然把姨父的核磁共振报告发给他,下班时,这个同学就回复了他,说手术肯定是不行了,门脉癌栓都有了,建议最快的办法是直接挂那家医院介入科贺楠医生的号,他是介入科主任的得意门生,公认的手巧技术好。接着,同学问萧然和患者是什么关系,是不是很亲的人?
萧然说是非常亲的亲人,同学再次肯定地说,那就去介入科。同学告诉萧然,如果是普通托关系的,可能会嫌贺医生档次不够高,那他就建议去挂肝内科主任的特需门诊号,也就是他老婆所在的科室,那里住院条件比较好。但既然是很亲的关系,就不要在乎那些虚的头衔,找技术好又不难约的贺医生是最佳选择。
萧然的表姐也觉得还是听听医生内部的推荐更好,他们商量了一晚最终决定听萧然的。
7月5日,妈妈问萧然给贺医生包多少钱的红包合适,他说医院里明文规定不许收红包。表姐说她已经包好一个3000块的红包,准备周一就送去。
7月9日,萧然姨父收到入院通知,妈妈对萧然说大姨可感动了,因为是贺医生亲自打电话来关照注意事项的。她说“有关系”就不一样,红包给得值!
第二天,萧然姨父要做介入治疗的术前检查,表姐夫陪大姨去的,贺医生把表姐夫叫到一边,把红包退给了他。大姨知道后却立刻不淡定了。
妈妈问萧然:“这个贺医生能力到底怎么样?怎么连个红包都不敢收啊?”
萧然说:“平时您总说医生黑心要收红包,现在碰到不收红包的医生,您又要怀疑人家的能力。”妈妈欲言又止。
难以接受欲“讨说法”
7月13日,是萧然姨父做介入手术的日子,表姐中午就发消息说姨父手术好了,过程很快,也就一个小时,没什么痛苦。但是贺医生告诉她,萧然姨父得的是胆管细胞癌,位置也不好,长在肝门的地方,说是非常凶险,估计也就几个月的时间了。
表姐没敢跟萧然大姨和姨父说,而是悄悄告诉了萧然:“医生的意思是不是做介入治疗也没用了?”萧然说看来是的,现在其实就是拖时间,尽量缓解姨父的痛苦。表姐说会做好心理准备的。
三天后出院时,萧然姨父觉得自己胃口好了,精神好了,连便秘都好了。他夸贺医生真是神了,还一直跟萧然妈妈和大姨说,多亏有了萧然。
7月23日晚上9点多,萧然姨父忽然喊肚子痛,大姨害怕,想让他马上住院。贺医生很给力,第二天给萧然姨父做了CT,说是有个包块压迫住了胃,马上进行穿刺引流,流出来好多褐色的液体。萧然姨父一下子舒服了。这一次,他们更加相信只要有认识的医生,自己就会没事的。
接下来的两周里,萧然姨父病情逐渐恶化,持续性的疼痛让他整夜失眠,只能翻来覆去。他吃不下东西,渐渐连翻身的力气都没了。他又一次住进了医院,这一次,贺医生表示除了止痛药,已经无能为力了。
短短一个月,萧然姨父快速消瘦下去,被疼痛折磨得精神疲惫,间断性攒足的一點力气,都用来骂医生没用了。
萧然大姨也跟着抽泣,反复念叨着:“怎么介入治疗没一点用,人都不行了。”
妈妈悄悄问萧然,怎么做了治疗,还恶化得这么快?要不要换个专家看看。萧然说医生只能尽力去做,却不能保证一定治好。妈妈反复问要是换个医生,换别的治疗方法,会不会好?萧然无法回答。
萧然姨父从确诊到过世,只有短短一个半月。办完葬礼,送走姨父的亲戚朋友,表姐家一下子安静了。
萧然妈妈怕大姨一个人待着会胡思乱想,就把她接到家里住,大姨经常掉眼泪。萧然妈妈开导她,说萧然姨父走的时候很平静,没遭什么罪,不像萧然爸爸那时候做的是开腹手术,创伤很大,更是经不住后来一次次的化疗,最后走得很痛苦。
大姨听萧然妈妈说起这些,觉得自己害萧然妈又想起难过的事,就反过来安慰萧然妈妈。
一天,表姐给萧然看大姨给她发的几条信息。“当初要是不做这个介入手术,说不定还能多活一阵呢。”“那个贺医生态度是很好的,但是我还是觉得他太年轻了,唉,要不是然然介绍,我是不会找这么年轻的医生看的。”“这算不算医疗事故呀?才一个多月,好端端一个人就没了,我是真想去讨个说法,又怕对然然不好,早知道不要托关系了,这会我就能理直气壮地去讨说法了。”
看到最后一条信息,萧然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正好他妈妈也发了一条微信过来,说表姐把大姨接走了,再过一个礼拜,大姨就打算回贵州了。妈妈让他回趟家,说是有事问他。
一到家,萧然就觉得气氛不对,妈妈坐在沙发上,重重地叹了口气说:“你看看谁家有人生病了,不去通通关系送个红包,你倒好,这也不用那也不要,也不去找专家主任,就随随便便找个医生,结果呢?你知不知道大姨现在多难过?还不能去讨说法,从来没这么憋屈过呀。”
萧然只好耐心地跟妈妈解释,姨父得的胆管细胞癌,是肝癌里最凶险的一种,当时就算找了肝内科的专家,也无非就是明确诊断,还是要做介入治疗。但是做介入治疗也只能是尝试,要看做完以后指标能不能恢复正常,就算恢复正常了,能维持多久也不知道。没有哪种治疗能保证立竿见影、药到病除的。贺医生判断姨父的身体经不起再次介入治疗,就更别说副作用更大的靶向药了。
“我就一直觉得,能够托你的关系找医生,现在医学又比以前发达多了,谁知道最后的结果还是一样。”妈妈抹着眼泪说。
萧然说:“大姨虽然一直在说做心理准备,但是事情真的发生了,感觉还是不一样的。如果当时做了别的选择会不会更好?这些都是没有答案的。但是大姨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需要找到一个可以负责的对象,所以才会说要讨说法。”
“说起来我们也已经尽力了,但总觉得做得还不够。”萧然妈妈让他一定要去求得大姨的原谅,不然,她心里永远跨不过这道坎!
迈过医患关系这道疼痛的坎
萧然在医院里见了太多要“讨说法”的患者家属,不排除有极少部分是为了讹钱,但是绝大部分都是因为痛失亲人以后,做出的本能的自我保护。看上去他们的诉求是要求经济赔偿,实际上只是为了让自己的心里好受一点,感觉自己为亲人最后努力了一次。以前他不理解,为什么明明医院没有医疗过失,却还是要出于“人道主义”给一部分钱,他认为这种息事宁人的做法,只会加重病人家属对医院的误解。但是现在他才明白,除了治疗身体上的疾病,医院也需要疗愈他们心理上的伤痛。只有这样,对于病人家属来说,整件事才算画上了句号,不然,他们可能会一直责怪自己,责怪医生,责怪命运,永远走不出来。
媽妈对萧然说,大姨不会真的去医院闹事,其实姨父刚去世时,贵州来的那些亲戚就曾经表示要去医院拉横幅讨说法,毕竟姨父走得太快了。
有人说根本不该做介入治疗,毕竟姨父在得知自己生病前,没有任何不适。也有人质疑萧然没把姨父的病当回事,都没给找专家看看,随便找了个主治医生,是拿姨父练手。大姨劝住了他们,她说姨父得了这么严重的病,本来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而且最后走得比较安详,比起她的妹夫也就是萧然的爸爸,已经算是幸运了。大姨还说她相信萧然做的决定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对姨父来说是最好的方案。那些亲戚知道大姨和萧然妈妈的关系非常好,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过了一周,萧然大姨要回贵州了,那里是她和姨父生活了半辈子的地方,有太多的回忆。送大姨到了机场,安检前,大姨拉着萧然的手说:“然然,你姨父去世前一直说要谢谢你,也谢谢你的同学和贺医生,他看得出来,你们都是好医生,都在设身处地地为他考虑。我们不懂医,看到一点点好转,就以为是很大很大的希望,结果失望的时候打击就更大。你就不一样,可能是看得多了,有时候我都觉得看不出你会难过,但是转念一想,你是医生啊,医生就是要比普通人理性的,不然怎么救人呢?”
萧然的眼眶也湿了,他知道大姨的心中肯定存在很多的不解和后悔,但是因为对他和他妈妈的信任,她选择什么都不说。即使在自己最痛苦的时刻,她还在为他和他妈妈考虑。
萧然告诉大姨,他不是不难过,而是他不想让姨父难过,不想给姨父太大压力,不想让姨父在承受病痛的同时,还要为了安慰家人,压抑自己的情绪。姨父积极接受治疗,说明他没有放弃生的希望,这也是他对家人最好的安慰;而对大姨和他妈妈来说,为姨父张罗最好的治疗,就是在向他证明,家人不会抛弃他,亲人们都在支持着他。
听了萧然的话,大姨说姨父去世时看上去就跟睡着了一样,她就一直坐在床边,用自己的手温暖他的手。“比起让他留在世上受苦,我情愿让他走,我自己来承受失去他的痛苦。”
听大姨说出这句话,萧然知道她终于从悲伤、愤怒、消沉中走了出来,原谅了姨父,原谅了自己,也原谅了所有一起为姨父努力过的人。
逝者已去,生者如斯。
医患矛盾往往在生离死别的时刻被激化,患者指责医生不尽力,医生抱怨患者不理解,其实都是片面的。
(因涉及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胡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