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颖
女儿小美说:“爸爸,我从来没听你说过什么东西不好吃,你的胃真宽容。”
她有这个印象可能因为她从小看我吃什么都香。无论她和她妈妈觉得多么不好吃的东西,只要我接过来,一阵稀里哗啦,便什么也不剩了。
其实我没告诉她,我也有觉得难吃的东西,而且是一想起来就生无可恋的那种,那就是锅巴稀饭—什邡发电厂厂区小食堂大锅里煮出来的。
我1987年进入什邡发电厂工作,1994年离开,那7年是我人生的低谷。而其中最灰暗的,就是“三班倒”的那几年,工资低不说,还晨昏颠倒,生活节奏混乱,困扰我大半生的内分泌失调,其源头就可以追溯到那时。在那3年里,我的身高没长一寸,体重却从104斤增长到170斤,这显然不是锅巴稀饭的功劳。
所谓锅巴稀饭,就是电厂小食堂的炊事员用白天没有吃完的干饭重新加水熬制而成的一种水是水、米是米的混合物。浑浊的汤水中,经常混着一些白天煮干饭时结成的、不肯轻易散开的锅巴。所谓“小食堂”,也不是开小灶,而是为了方便一线员工,或者,确切地说,是为了方便食堂给一线员工送饭而设的临时机构。食堂本部离一线有一里多地,路又不太好走,每天100多號人的饭食,汤汤水水的,搬来搬去很麻烦,何况还有夜班,黑灯瞎火走山路很不方便。于是,厂里便把生产区运煤天桥下废置多年的材料室改造成小食堂。与仓库相比,这里只多了一锅一灶,厨房应有的上下水及消毒、清洁设施一应皆无,更遑论除尘防灰设施。我觉得,锅巴稀饭不好吃,与此大有关系。
我永远记得锅巴稀饭出场时的场景。通常是值班的炊事员睡眼惺忪地挑着一个担子,从PM10爆表的空气中穿云破雾而来。担子的一头是两格蒸笼,装着用白天的剩菜做馅儿的包子。蒸笼盖不盖盖子,全凭炊事员的心情;包子是荤是素或干脆是馒头,凭白天食堂饭菜的销售情况来定。担子的另一头就是锅巴稀饭,一汪乳黄的液体,随着炊事员走路的节奏,时不时像个好奇的孩子蹦出桶沿,探头往外张望,但遗憾的是,它这辈子仅有的一次看世界的机会,所见的都是厌恶和嫌弃的眼神。
那些可怜的米啊,可是经过春种、夏耘、秋收才来到这里的。
这时,我所有的悲苦与惆怅,都化成两行热泪,落进半碗锅巴稀饭中。锅巴稀饭难吃,一半是因为它没有稀饭的软糯、温暖和清香;另一半,是因为有眼泪。据说,眼泪是世界上最败味的东西,是真的!
每当这个时候,和我一起上夜班的赵师傅就会说:“吃吧,总比药好吃!”听起来像是自嘲,但我觉得更像是安慰我和他自己。
赵师傅来自西北,年纪大,吃过的苦头想必比我多。这家我天天想逃离的电厂,却是他历经多年挣扎才终于到达的“天堂”。这里虽然只能吃锅巴稀饭,但离他的妻儿却近了1990公里。所以,他在吃锅巴稀饭时和我的感受是完全不一样的。他每次都摇头晃脑,把勺子舔得亮亮的。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学着他的样子,放下对稀饭的嫌弃和恐惧,端起饭盒,让汤和米以及锅巴,从嘴巴到喉咙,一路纠结着冲下去。赵师傅说得对,它不比药难吃,或者说,它本来就是药,可以治好很多东西。比如,我对苦难命运的恐惧与矫情,以及对食物的挑剔。这让我在之后的几十年里冷眼看世界、热心过日子,即使在最苦最难之时也不轻言放弃,更不轻易说什么东西难吃。
因为我知道,人生的底线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