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颖
夜幕降临,上海外滩“读者书店”的会客厅中,十几个人围坐在一张桌子前,按剧中角色的模样打扮,拿着各自的剧本。
这是血手印推理社原创剧本杀《华夏丽都的使者》的第59场。故事发生在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滩,以一位来自国际联盟的调查官、英国人李顿在饭局中遇刺身亡為导火索,揪出凶手是今天的目标。
“李顿”穿着黑色礼服,戴着黑色礼帽,躺在地上。
在座的有“黑帮大佬”“警察局长”“歌女”“记者”,所有人都是被怀疑的对象。一时间,会客厅中充斥着各种声音,辩论、分析、自辩、审问……
忽然,“李顿”站了起来,他摘下帽子,扶了扶黑框眼镜,此刻,他站在全知视角主持现场。在此之前,他已向各位做了自我介绍:“我是白鸟,本次《华夏丽都的使者》剧本的原创作者。”
白鸟,“80后”,上海人,毕业于上海体育学院新闻系,做过体育记者,如今已在一家报社任编辑多年。本名赵一智的他,因年少时喜欢动画片《圣斗士星矢》中的人物冰河,选择冰河的星座“白鸟”为化名。
白鸟是最早的“三国杀”玩家。2008年起,他就迷上了和“杀”有关的一切游戏,三国杀、狼人杀等。这些发生在熟人与陌生人之间、适合多人参与的社交互动型游戏方式,让白鸟认识了一大群对此有兴趣的年轻人,培养了他惊人的观察力。2017年年初,在两个“90后”玩伴的介绍下,白鸟第一次接触剧本杀,“几乎是最原始的剧本,非常单薄”。接着,他又玩了另外一个剧本杀,“套路很简单,和今天发展成型的剧本杀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那时,这个游戏方式还没有“剧本杀”的学名,但它们让敏锐的白鸟萌生冲动,他认为“这是一种很好的游戏形式,可惜设计太薄弱,如果由我来制作,完全可以做得比它们好”。于是,白鸟仔细分析了之前玩过的两个剧本的不足,结论是:除了设计问题,它们还都是舶来品,角色名字拗口、难记,令人难生亲近感。白鸟想,以一个更受中国市场欢迎的题材切入、设计游戏,一定特别棒。
白鸟是历史迷,怀着对历史的热爱、对新游戏形式的好奇,他一头扎进剧本杀领域,开始了一个人策划的历史大戏。
微信群频繁进人,群主是白鸟。人数凑齐,白鸟@所有人,发布指令—“请各位查收总台本。”
一份PDF文件出现。
“读完台本后,请选出你想扮演的角色,将群昵称改成角色名。”
须臾,原先叫丽丽、娜娜、明明、亮亮等寻常当代中国人名字的参与者,纷纷变成“贝蒂”“凯瑟琳”“本间直男”“汪崖桥”等剧本杀中的人物。
“请各位私信查收每个人的人物小传,在进场前记清每个人的任务、特殊技能。”
突然,群里有人发问:“报告群主!我现在想换角色来得及吗?”
“为什么?”白鸟问。
“我觉得小歌女的身世太悲凉,想换成饭店领班。”一位参与者答。
“请慎重,要知道,没有一个角色是边缘化的,没有一个人的生活不经历坎坷。”白鸟的回应与其说是讲述自己对剧本的理解,不如说是揭示自己从剧本杀中悟到的人生。
只需片刻,犹豫者做出决定,接收人物小传。白鸟将资料发送完毕,宣布“发车”,马上“群收款”,并说明奖励规则:“全本玩完,得分最高的人将免单。”
类似的招募、建群、提示、收款以及即将到来的正式剧本杀游戏的整个过程,流程清晰,操作熟练—自2017年至今,白鸟已进行过200余次。
谈到创作,白鸟认为,那几乎是个“黑箱”。
剧本杀创作的困难,在于它不同于小说等传统的文艺表达形式,它带有游戏属性,“你得平衡每个玩家的体验,考虑每个玩家的感受”,然后“设计游戏机制与其相匹配,还得合情合理”。
因为难,白鸟的创作无法达到匀速。
“2017年,我灵感充沛,一口气写了3个剧本,平均每个剧本3周时间。”但是从一个叫《小太阳》的剧本开始,白鸟的感觉就不对了。“由于剧本的复杂程度倍增,我难免陷入思路的拉锯战……我写写停停,花了3个月才写完。”
写作进行到最困惑的阶段,白鸟出现了思维短路—其中一个剧情环节过不去,他便等。不同于某些创作者赶进度、赶产量的写法,他无法接受简单粗暴的情节处理方式和不合情理的信息点。“想不出办法我宁愿停笔,除非等到某一天突然有了点子,剧情自动成立。”
关于“简单粗暴、不合情理”,白鸟举例:“有的剧本杀,故事发生在汉代,角色有个动作是掏出玉米来啃,但汉代还没有玉米。这种错误,很多作者根本不管,想到就来,可我得对作品负责,不允许自己的剧本中出现这些不合理的情节。”
最快3周,最慢半年,然后不断打磨,亲自“带本”,持续修改,渐渐地,白鸟和他的团队成为一个品牌,在沪上剧本杀玩家圈小有名气。
名气带来正向反馈,“创作时快乐,和玩家交流时也快乐,收款时最快乐”。当白鸟的剧本杀在线下开了200多场,其带来的收入已超过他的本职工作。
名气也带来压力。“粉丝多了,很多人都会不定期地催更,但我憋不出来就是憋不出来。一方面是因为现在业务量远超过去,另一方面我对自己的要求也更高了,而我只有8小时之外碎片化的创作时间。”白鸟无奈地说。
白鸟为他的玩家们造了一张excel表格,记载每个人分别玩了哪些剧本,演过哪些角色,得了多少分。这份档案方便他日后“拼车”时有针对性地拉人。
事实上,每场剧本杀结束,当玩家散尽,留下白鸟一人静静计算得分,这评出最终赢家的时光最让他沉醉。这时,刚刚长达数小时的共聚一堂、唇枪舌剑会重新浮现在他眼前。“我能看到一些玩家的性格折射到他玩的方式上;通过得分,我还知道谁更认真,谁更勤奋,谁更走运。”
观察玩家,是白鸟的乐趣之一。“有特色的玩家太多了。有‘无脑好杀的,有‘天然呆的,还有许多从第一场的‘萌新小单纯,到后面,我看着他们成长为‘老骗子。”
许多玩家成了白鸟的朋友。
一方面,白鸟的原创剧本让玩家大呼过瘾:史料充足、考据扎实,情节紧凑、设计精巧,且自由度大,玩家并不完全为剧本所制约,而是能代入角色,最大限度地发挥个性,给出自己对人物的阐释。“白鸟的剧本让我回到过去,有种我决定我的命运的感觉。”玩家CC说。
另一方面,玩家们也刺激了白鸟的创作。
玩家的体验让白鸟在每场剧本杀结束后都能复盘,完善他的原创剧本,这在其他剧本杀创作者身上几乎不可能发生。“他们通常创作完了,就去发行、商业化,根本没有时间修改,也不可能直面作品的体验者。”
玩家中,有一位极特殊的,她差点儿成为白鸟的爱人,白鸟为她专门创作了一个剧本,即《小太阳》。
“她是当时我挺喜欢的女孩子,是我的‘铁粉,她对我说:‘我昨天梦到自己会飞,你写个科幻的剧本吧!我听完她这句话,就决心创作一个科幻题材的剧本。直到今天,这类题材的剧本都不多,我亲身感受了这类作品创作的困难,设定一个完全架空的世界,没有任何可借鉴的资料……”最终,挑战成功,功力大增。
不“发车”、不工作时,白鸟也常和玩家们待在一起,他们一起出去玩别的剧本,既是游戏,也是业务观察。
“有些玩家对我的支持,真的让我很感动,不仅每场都热情高涨地参与,还拉了好多朋友来参加,很多朋友的朋友,最后也因此和我走得很近。”白鸟常用郭德纲的段子向玩家们表达谢意:“单丝不成线,孤木不成林,浑身打铁能有几根钉子?没有各位的抬爱,我坚持不了这么些日子。”
与4年前相比,剧本杀已今非昔比—
据每日人物报道:“艾媒咨询研究显示,2019年中国剧本杀市场规模超百亿元,同比增长68%。同年,剧本杀门店的数量从年初的2400家飙升至年末的1.2万家。2021年,数字还在变化,如今全国已有超过3万家剧本杀门店。以往全年才举行数次的剧本杀行业展会,现在几乎一个月就办三四场。”
热钱越来越多地进入剧本杀市场,一些门店活下来,另一些迅速倒闭,几家欢喜几家忧。创作者也越来越多地涌入剧本杀领域,良莠不齐是行业现状。
白鸟介绍,按照发行模式,剧本杀剧本可分为3种:盒装本、独家本(一个城市只能有一家门店使用)和城限本(一个城市有一定限额地使用)。普通的盒装本不限定发行量,一般店家买的都是盒装本。大多数剧本杀创作者靠盒装本拼量、拼发行,靠独家本、城限本拿买断费用。
白鸟和他们都不同,他和线下剧本杀门店只以场地租赁的方式合作,四年多来,玩家全靠积攒口碑、口口相传招募。他拒绝将剧本投入市场发行,虽然明白那样操作盈利更多。“我像舍不得自己的孩子一样,不放心让它们出去被别人糟蹋。”
他自始至终一个人完成所有的事:写剧本、当DM(剧本杀主持人)带本、和合作方谈场地、采购并制作道具和服装、维护客人、根据每一场的反馈修改剧本……他的没有野心来自于更大的野心:“我不是一个商人,我想打造鲜明的个人风格,做出一个平台。外面剧本杀的问题在于,作者不‘带本,‘带本的不是作者。我始终坚持一句话:剧本是写出来的,好剧本是改出来的。我不断修改,为了尽善尽美,最终能将我的剧本去剧本杀化,发展成影视作品。”
這条路注定是孤独的,一个人、一个大脑、一份精力,做着不断升级的事。“不升级,抱残守缺,就会被淘汰。”白鸟语气坚定。
在读者书店会客厅进行的剧本杀专场正在进行。白鸟作为DM,引导、鼓励、旁观,偶尔给出提示,最后揭秘,众玩家恍然大悟,直呼过瘾。
快要散场时,玩家们哪怕之前就熟识,此刻也以角色互称。人们坐在繁华上海的一角,从剧本杀带来的紧张余韵中缓缓走出。
有人问:“白鸟,你们单位人知道你的这个身份吗?”
白鸟答:“当然,我还组织过同事们在团建时玩我的剧本。”
有玩家意犹未尽地向白鸟讨教:“白鸟,我也想做一名剧本杀创作者,你有什么建议吗?”
“想入行的新手,不要一时冲动,不要抱太大期望。许多人脑子一热说‘我也要写,后来不了了之。想清楚再下手,多积累、多看、多想。”
说完这话,白鸟急着回到单位,投入他的工作。他还是那个上夜班的编辑,没有人知道,他心里此刻演着一出什么样的历史大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