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豫让第一次见到赵襄子,是在智伯家举行的一次宴会上。
地点是绛城(今山西省运城市绛县),这里是晋国的国都,也是智伯的城邑。
这晚没有月亮,有星星偶尔在云层里闪烁。
智伯府邸阔大的庭院里,灯火璀璨。西侧走廊下挂满了一盏盏的豆灯,门口、墙边以及廊下的柱子旁边,站着一些手持长戟的卫士。一群男佣和侍女,捧着鼎、鬲、甑、甗、簋、盨、敦等食器,从庖房里出来,鱼贯般穿过甬道,向正北的客厅里走去。
客厅里,智伯在方几旁盘着腿居中而坐,其他三位分别席地坐在两旁和他的对面。墙壁上,一圈儿造型各异的巨型豆灯旺盛地燃烧着,把室内映照得如同白昼。
一拨儿青铜器和陶具,盛装着牛、羊、猪、鹿、麋、獐、蜗,雉、兔、鱼卵、鳖、服、虫氐等肉食以及黍、稻、麦、粱、菽、稷等主食上来以后,智伯端起酒爵,庄重地对三位客人说:“来,三位兄弟,咱们喝了这爵酒,感谢众卿不辞劳苦,应邀来我智家做客。”
智伯宴请的这三位“客人”,是目前晋国除他之外的另三位卿大夫,即赵襄子、韩康子和魏桓子,真可谓“四卿聚首”。如今,智、韩、赵、魏四姓氏族的世袭者,是晋国乃至整个周王朝最具权势的卿大夫。而智家传承至第三代的智伯,一直列位正卿(相当于后来的宰相),已经掌权执政多年了。因此,其他三大家族的赵襄子、韩康子、魏桓子,地位比他低一级,原则上要服从他的“領导”。
三人闻声都举起爵,但韩康子却问:“智大哥,不知这次请我们来,有何见教啊?”
赵襄子和魏桓子,也都举爵望着智伯,但没有说话,意思是,对啊,好好地请我们吃大餐喝美酒,又有什么事安排我们做呢?
智伯微笑着望了望三人,感慨道:“这第一爵酒,是庆贺我们联手,灭了范氏和中行氏两家,原来六家的天下变成了咱们四家。咱们瓜分了他们的土地和人口,各自扩大了地盘,难道不值得祝贺一下吗?”
“值得,值得!”三人异口同声,相互碰碰酒爵,然后一饮而尽。
放下酒爵,赵襄子眨眨眼睛,望定智伯,想了想问:“这是多年以前的事了,智卿不会是为此事请我们喝酒吧?”
“看看,还是赵老弟聪明。”智伯把酒爵斟满,挥动着双箸道,“不错,我是有大事要跟三位商量。来,各位快快下箸,品尝我差庖丁们为各位精心烹制的美味佳肴,再把这第二爵酒喝了。”
众人吃了几口菜后,魏桓子看看智伯说:“老大,究竟是什么事啊?你不妨说清楚了,不然这酒喝得糊糊涂涂的,好菜下肚了,还没品出什么味儿。”
“唉……”智伯捋捋长髯,重重叹了一口气,皱着眉头道,“前几天,出公跟我说,越国灭了吴国以后,成了新的霸主,让咱们大晋国威风扫地,无颜面对臣民,就令我献出一部分土地送给国家,以强大晋国的势力。我心有不愿,但没有办法啊!出公是咱们的国君,尤其是在咱们这四卿中,我又是正卿,算是个领头的,就答应了出公……”
智伯所说的“出公”,是晋出公,目前的晋国君主,实际上是一个被智、赵、韩、魏四家“架空”的傀儡。国家的大政方针和施政纲领,由智伯说了算,但在名义或者形式上,则由晋出公出面发布,如同实施办法拟定好了,由他盖个章颁布一样,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这是智伯“假借”他的旗号对赵、韩、魏三家发号施令的一贯伎俩。
“答应了!可你准备出多大的地盘充公呢?”
“一百里的土地连带人口。”
赵襄子、韩康子、魏桓子都惊呆了,直勾勾望着智伯说不出话来。
这时,智伯伸出双掌,用力击打了三下,一个高大魁梧的侍从,提着三个鹿皮袋子来到了客厅。
这人,就是智伯的门客,名叫豫让。
智伯见豫让进来,笑着对三人道:“我备了三份薄礼,不成敬意,请各位笑纳。”
豫让遵命躬身向三位施礼,然后双手托着礼袋向他们递送。
韩康子接过礼袋,有点儿不好意思:“这是何意……”
“这又吃又拿的,无功受禄,让人不安啊……”魏桓子也面有窘色。
智伯在一旁很大度地说:“咱们都是晋国历代的公卿,到了咱们这一代,同在出公的手下做事,是上天修下的福分,亲如兄弟,不分彼此。如今众卿来我家做客,哪能不备点儿小礼相送?这可是我选用上等的蓝田玉,令能工巧匠特意为各位独家制作的,你们取来看看,就会爱不释手的。”
韩康子和魏桓子把礼袋打开,见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纯黄色牌形玉饰,在全身雕刻着密集繁缛的龙凤纹的正中间,凸显着一个“韩”字和“魏”字。于是满脸惊奇,相互望望,啧啧称奇,感叹着向智伯致谢。
只有赵襄子没有接礼袋,面无表情地坐着,这让豫让很是尴尬。
“豫让,你把礼袋子打开,让赵卿老弟过目。”
豫让将礼袋解开,从里面拿出玉饰,来到赵襄子身旁,弯下腰,双手托举着对他道:“大人,请您收下。”
赵襄子没有正眼看豫让,而是以鄙夷的眼神,朝牌形的玉饰睨斜了一眼。他没有仔细观看龙凤纹簇拥着的那个“赵”字,而是无意间发现豫让紧握在玉饰两旁的那一双手的特别:骨节粗大,两个拇指的指甲出奇的厚实,像是鸭子张开的扁嘴,骨节处的皱褶刀刻一般条理分明,周边似是环列着一圈儿老茧,掌背上皮肤皴裂,干硬,呈黛黑色,如同龟甲,上面隆起的青筋,仿佛几条爬行的蚯蚓……这可不是一般人的手啊!拥有这双手的人,一定是一个孔武有力、雄壮无比、勇猛刚烈的男人……
赵襄子心里微微一动,不由抬起头来,认真看了一眼面前这个高大的男人。
但见此人大概不到四十岁的样子,方脸阔口,长发在头顶束成平髻,寸长的胡须如同浓密的毛刷子支棱着,根根如针,硬朗腮帮的嘴上角左边,有一粒黑豆般的青痣……
这可真是智伯家一个威风凛凛、十分彪悍的武士啊!
“你这门客,叫什么名字?”赵襄子问智伯。
“豫让,上党人(今山西省长治市上党区),从前是范氏和中行氏的家臣,后来投到我的门下,干得不错,是我最喜欢和得意的门客。他爷爷你应该听说过,叫毕阳,是咱们晋国有名的侠士。”智伯高兴地说,“豫让,快给赵卿施礼。”
豫让再次举着玉饰给赵襄子施礼,声若洪钟:“下人豫让,姬姓,毕氏,再次给大人行礼了。”
赵襄子接过玉饰,放到几案上,看看智伯和豫让,欲言又止:“智正卿,我……我有一事不明,想当面请教……”
智伯挥挥手,让豫让退了出去:“什么事不明白?老弟,你只管说。”
赵襄子说:“你宴请我们还送礼物,难道是为了祝贺出公让你献地吗?这不对吧,有话就直说,不必玩心眼儿。莫非,你是用这个计谋,要拉着我们三家,跟你一块儿也把我们的土地和人口献出去吧?老大,实话实说吧,我是个直性子,别总弄那弯弯绕!”
智伯一拍大腿道:“说得好,出公是这个意思,但我不好意思开口啊!所以我刚才只说了我自己,同时把你们三位请来,一块儿来商量这件事,我怕你们有意见,所以才……”
魏桓子这才回过味儿来,瞪着眼睛道:“原来,是让我们也献地啊!”
“献多少?也是一百里,一百户?”韩康子惊叫。
智伯耷拉着眼皮说:“当然,咱们四家一样,一家割出一百里,我先带头了。”
赵襄子问:“这到底是你的主意,还是借君主出公之名?”
“当然是出公的旨意。”
赵襄子拍案而起:“我不干,不同意!”
“为什么?”
赵襄子沉着脸说:“我们赵家的土地和子民,是我祖宗赵简子留下来的,到了我的手里,绝不能送出去交给他人!”
“这是君主的命令,你敢不听?”
赵襄子冷笑道:“这恐怕是你的主意吧,想借机吞并我们三家的土地,做大你自己!”
“好啊,你小子想造反不成!”智伯大怒。
赵襄子站了起来:“我没想造反,我只是想守住我的祖业和家产。”
说完拂袖而去。
智伯气急败坏,冲韩康子和魏桓子说:“你们呢,按君主的旨意,各出一百里土地和户口,回去就给我办!”
慑于智伯的淫威,韩康子和魏桓子不敢像赵襄子那样断然拒绝,答应回去考虑一下。
智伯平静一下心绪道:“好吧,你们回去商量商量,赶快给我回话。”
“赵襄子不献地,怎么办?”
智伯瞪着大眼,把几案拍得当当作响:“这是君主出公的决定,谁不执行,我们就联手收拾他!”
韩康子和魏桓子吓得吐吐舌头,连忙往外走。
智伯吼叫道:“回来,拿上我送你们的礼物!”
2
这年春天,智伯以国君晋出公之名,联合韩、魏两家,发兵讨伐“不听话”不献地的赵襄子,换句话说,就是软的不行,便来硬的,动用武力“没收”他的领地。
很快,智、韩、魏三家组成的“联军”,气势汹汹朝赵襄子于两年前新筑的襄垣城(今山西省长治市襄垣县)涌来。双方交战后,势单力薄的赵军节节败退,加之这里没有坚固的城墙防御,眼看就让“联军”破城灭族了。
危急时刻,赵襄子听从谋臣张孟谈的建议,将大本宫迁移到近二百公里外的晋阳城(今山西太原市西南晋源镇)。
因为,张孟谈的提议,顿时让赵襄子想起了父亲赵简子临终前的嘱咐:“如果有祸乱,不要因为尹铎年少,也不要因为晋阳太远,都要去晋阳躲避。”父亲所说的尹铎,是赵家忠诚的家臣,在晋阳构筑城池并镇守在那里,城固而民富。如今大難临头,可退至晋阳固守,从而抵御智伯他们的攻击以保存实力。
赵襄子立即行动,带领着宗亲、族人和军队,趁着星夜,一路急行,将赵氏的大本营迁至晋阳城。
智伯闻讯,咧嘴一笑:“跑吧,跑到哪里也是一样,只不过是换个死的地方!”
智伯率“联军”继续追击,来到晋阳城下团团围住。
但赵襄子和晋阳军民众志成城,智伯多次强攻都难以破城,一直断断续续打了两年多,仍然不能攻克。
这天午后,智伯来到营中巡视和考察战况。
当他登至晋阳城南侧的半山腰上,举目眺望四周,只见高大坚固的晋阳城位于盆地之中,地势低洼。而西面不远处,阔大的汾水波光粼粼,滚滚流淌……
此情此景,让智伯陷入了沉思。他眯着眼睛,眉头一皱,不由计上心来:以兵强攻不能破城,何不引水淹城?真是天赐良机,时不我待……
回到营中大帐,智伯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布置将士由攻城改为挖渠,并亲自绘制图纸,画出一条从汾水东岸通往晋阳城西门的水渠,在汾水上游和连接水渠的西端各建造一座节制水的闸门,同时,还把自己以及韩、魏两家驻扎在城下的军营筑起大坝围堵起来。
有将士询问这是何意,智伯笑而不答,说你们只管干活儿就是,到时候就明白了。
水渠挖成了,闸门也建好了,正值雨季来临。
智伯下令关闭汾水上游的大闸门,然后打开东河堤上水渠的闸门放水。
顿时,波涛滚滚的汾河水,顺着开凿的人工渠,灌进了晋阳城。而围在城下的“联军”大营,由于事先筑有防水的大坝相阻则安然无恙……
这就是春秋末期著名的“水淹晋城”事件,时为周定王十六年(前453年)三月,从而导致了智伯的被杀和智家的灭亡,形成了赵、韩、魏“三家分晋”的战略格局,经历了二百五十八年的春秋时代正式落幕,开启了秦、齐、楚、燕、赵、魏、韩等“战国七雄”的割据时代,成为中国春秋和战国时代的分界点。
智伯败了?这似乎有点儿不对吧!
智伯以高智商的“水淹晋阳”的谋略,肯定会活活淹死赵襄子和他的全城臣民,一定会大获全胜啊!但问题是智伯太自大、太骄傲、太狂妄了,按《资治通鉴》作者司马光的说法是:“智伯之亡也,才胜德也。”不然,历史就会改写,也没了“刺客豫让”的故事。
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智伯引灌淹了晋阳城之后,兴奋不已,四处宣扬自己发明创造的这一“水攻破赵”的“金点子”。对别人夸夸其谈,也就罢了,但他对韩康子和魏桓子也这么炫耀,就是“找死”,自取灭亡。
这天,智伯满面春风,跟这个春天的来临一样扬扬得意。他和韩康子坐在马车上,让魏桓子赶车,前来晋阳城外视察这场由他亲自策划、导演,任总指挥并且将要完美“收官”的战争。
走下车辇后,智伯带着韩康子和魏桓子,爬到一个山坡的半腰处站定。
智伯居高临下,指着浸泡在一片汪洋中的晋阳城,笑逐颜开,自豪地说:“你们看,我这办法很妙吧!我不动一兵一卒,用这河水,就把赵襄子赢了。直到今天,我才知道,这水的威力实在是太大了。这晋阳城,筑得再坚固也没用,坏就坏在,城是建在水边的。两位老弟,你们服气不?我说到做到,等赵襄子淹得受不了开门投降,咱们就把他逮住宰了。我保证,让你们各分他三分之一的土地。”
“好,还是智大哥英明!”
“这以水破城的谋略,太绝了,可载入史册了啊!”
韩康子和魏桓子嘴上称道,心里却叫苦连天,不寒而栗。他们相互对视着眨了眨眼睛,暗自心寒胆战。因为,韩康子的城池在安邑(今山西省运城市夏县西北),紧临着绛水,而魏桓子的领地在平阳(在今山西省临汾市西南),居于汾水旁。现在,一贯蛮横、霸道、嚣张的智伯,能用“水攻”铲除赵襄子,难道收拾过赵襄子之后,他不会用同样的办法,掘开我们的河堤灌城,从而霸占我们的地盘吗……
当着智伯的面,韩康子和魏桓子不但偷偷用眼神作了交流,还悄悄用肢体动作进行了心领神会的沟通。《资治通鉴》是这样记载他俩当时做出的一个小动作:当智伯说完上述话后,“桓子肘康子,康子履桓子之趾”。意思就是桓子用胳膊肘了一下康子,康子用脚踩了一下桓子的脚趾头。两人彼此心照不宣,那就是:赵襄子的今天,可能就是我们的明天。我们可不能坐以待毙,不能只有危机意识,还要赶快采取“应变”的措施。
韩康子和魏桓子的“眼神交流”和脚下的“小动作”,只顾神采飞扬,夸夸其谈的智伯没有注意到,却被站在一旁的一位叫郄疵的人发现了,此人是智伯的谋士。
回去以后,郄疵对智伯说:“主公,你可要小心,提防韩康子和魏桓子,我感觉,这两人想密谋造反……”
智伯不以为然道:“少胡说八道,这怎么可能?”
郄疵进一步解释说:“今天你带他们巡视水灌晋阳城时,我发现他们不但没有高兴,反而满脸惊慌和忧愁。这种反常的表情,难道不是想造反的迹象吗?你一定要有所防范才是。”
智伯瞪瞪眼睛道:“趙家比他们势大得多,都被我马上灭掉了,小小的韩、魏,他们敢?借他们几个胆儿也不敢!在我这儿,他们只有服从的份儿,没有穸翅儿的胆儿!”
更可悲的是,智伯还把郄疵对他说的话,转告给了韩康子和魏桓子,质问他们:“莫非,你们真敢谋反不成?”
韩康子和魏桓子当然矢口否认,信誓旦旦说,绝对没有,也根本不敢,你身上的一根汗毛,比我们的腿都粗,再说,眼看要把赵襄子拿下了,我们马上就能分他的地了,这天大的便宜,哪有不捡的道理。
郄疵得知,仰天长叹,预感智伯的危机很快就会爆发,就请示出使齐国,其实是要逃亡出去避难了。
他收拾好金银细软,带着两个侍从,刚出了智家的府门,就碰上了豫让。
豫让问:“大人,你这就上路啊?”
郄疵说:“是的。”
豫让冲郄疵作揖:“大人一路平安,盼早日归来。”
郄疵怔了怔,眉头跳跳,将豫让拉到了墙角处:“豫让,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豫让点点头:“大人请讲。”
“自你到了智家,主公很器重你,视你为心腹,与你行则同车,食则同桌,这话一点儿不假吧?”
豫让不假思索,并且感动地说:“是的,主公对我恩重如山,我豫让没齿不忘!”
郄疵叹气道:“唉,我的话,主公根本不放在心上,刚愎自用,使我忧心忡忡。念在智家对我不薄,临别之时,我有一事想最后托付于壮士。请你再次转告主公,韩魏两家有可能会背信弃义出卖智家,我们要拯救智家于水深火热之中啊!”
豫让一惊,迷惑不解地说:“我不明白,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晋阳城已经浸泡在大水之中,危在旦夕。我听说,城里的大水深达六尺,百姓家的灶台里,青蛙乱跳,在树上搭巢居住,挂起锅来煮饭,守城的士兵也大都生病,粮食发霉,也快吃光了。赵家才是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眼看就要打开城门投降了,怎能说我们……”
“哎呀!豫让啊……”郄疵焦急地说,“难道,你也不相信我郄疵的话吗?”
豫让正色道:“我听说你跟主公的争论了,我相信主公,主公是对的!韩魏两卿我见过,都是实在人,对主公唯命是从,不可能反叛。”
“好吧……”郄疵垂下眼帘,转过身顿了顿,又回过头来,对豫让说,“我觉得,主公平素对你言听计从,所以,我现在对你只说一句话。”
豫让望着郄疵眯起了眼睛。
“你赶快给智伯捎句话,必须立即遏制韩魏两家的反水!”郄疵说完,扬长而去。
豫让回去想了又想,觉得还是把郄疵的话捎给智伯为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防患于未然,也没什么坏处。
由于智伯在晋阳的战场上,豫让留守在绛城智家城府,一时不能见到智伯,准备过几天去一趟前线。
但是,就在这天傍晚,豫让动身前往晋阳找智伯的半路上,赵襄子、韩康子和魏桓子这三家重“洗牌”的新一组“联军”,内外联手夹击,大破智家军。
从半夜战至天明,智伯全军覆没,赵襄子将智伯斩首,并与韩、魏两家率军攻人晋都绛城,以叛逆的罪名将智伯二百余口家人抄斩,赵、韩、魏三家平分了智氏的土地。
从此,也就是一夜之间,转瞬之间,智伯及智氏族人在晋国消失了。
强势的智家被韩、赵、魏灭族分地,天下震惊。
晋出公大怒,向齐、鲁两国借兵讨伐韩、赵、魏三卿。三卿提前得到消息,主动联手攻打晋出公。这个“傀儡”君主缺兵少将,无力抵抗,只好被迫出逃,结果病死在了路上。三卿又扶植出晋国宗室的另一个“傀儡”姬骄为国君装潢“门面”,史称晋哀公。
三家灭了智家分得“胜利果实”以后,果然和平相处,各自安心谋求发展,不断做大做强,于公元前437年晋哀公去世后,干脆把晋国瓜分了。
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三家分晋”事件。
后来,即公元前403年,韩、赵、魏三家的继承人韩虔、赵籍、魏斯各派使者去洛邑(今河南省洛阳市)觐见周威烈王,要求周天子把他们三家封为诸侯。
早已被诸侯“架空”而名存实亡的周威烈王不承认也没有办法,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就把三家正式封为诸侯。
自此,韩建都郑(今河南省新郑市),赵建都邯郸(今河北省邯郸市),魏建都大梁(今河南省开封市西北),均成为中原大国,再加之秦、齐、楚、燕四大国,在历史上被称之为“战国七雄”。
3
韩、赵、魏三家联手在绛城剿灭智伯家族的当晚,豫让正行走在去晋阳寻找智伯的路上,所以他意外地幸免于难了。
在韩、赵、魏三家继续剿灭和洗劫智氏的族人和残余部队之时,豫让暂时躲进了山里,两天后,才悄悄来到晋阳城外。他从一些人的闲谈和几个逃亡出来但已经奄奄一息的智家兵卒嘴里,得到了智伯及其大军顷刻间灭亡的原因——
智伯制造的“水淹晋阳”已经三个多月了,城内一片汪洋,水面至城墙六尺有余。粮食早已被水泡得发霉了,只好把锅灶支到房顶上做饭,士兵们面黄肌瘦,其中有一多半人生病,毫无斗志。这就是《战国策·赵策一》上所说的:“巢居而处,悬釜而炊,财食将尽,士卒病赢。”
赵襄子愁容满面,焦急地对谋臣张孟谈说:“这可怎么办?是在这里让水泡着等死,还是开门投降?”
张孟谈皱着眉头不说话。
“你倒是说话啊!半月估计也坚持不住了,为了全城的百姓,我认为还是投降为好。现在,你帮我想想,投降智、韩、魏这三家的哪一家比较好。”
张孟谈舒展开眉头道:“向哪家投降都不好。”
赵襄子一愣:“此话怎讲?”
张孟谈笑笑说:“主公,臣下有一条计策,可化险为夷,转败为胜。”
“噢!那你说说看?”
“今夜,我就出城,悄悄去韩魏大营,说服韩康子和魏恒子反水。”
赵襄子没表现惊訝样子,而是不动声色地问:“你真能做到?”
张孟谈信誓旦旦:“我愿以性命担保!”
“好,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赵襄子这才兴奋地走过来,激动地拍了拍张孟谈的肩膀,“船我已经在城东墙那里准备好了,用缆绳将船和你,还有由我挑选出的随你前往的精兵五人放下去。赵氏家族和全城黎民百姓的生死存亡,在此一举,全靠你了。”
张孟谈笑了笑:“我就知道,主公早几天已经谋划好,现在只是要让我自己说出来,以示我的决心。”
赵襄子点点头:“投降和死是一样的,危急关头,谋臣应该做谋臣的事。”
子夜时分,张孟谈从东门“缒城而下”,坐船悄悄进入“联军”营地。
当时,智、韩、魏三家“联军”,在晋阳城外分别驻扎围攻赵襄子,历时两年多了,在各段上驻扎有各自的营盘。如今,水灌晋阳城后,城里城外变成了水域,要进入他们的大营,必须乘船前往,然后到达他们为防进水围起的堤坝前,再弃船越过大坝进入他们的营帐。
张孟谈先来到韩军大营去见韩康子。
晋阳城被淹后,“联军”围而不攻,在等待赵襄子的主动弃城投降,因此警戒并不严,堤坝上有站岗的士兵听说来人要找韩卿,立即通报。
韩康子见赵襄子的谋臣张孟谈深夜来访,不由大惊,连忙让人接到大帐内说话。
张孟谈开门见山,把来意讲了,意思是让他和魏桓子倒戈,与赵家联手,把智伯灭了,然后平分他的地盘。
韩康子闻后,望着张孟谈直咧嘴,不置可否。
张孟谈继续说:“智伯的霸道,你和魏卿是知道的,不用我多讲。他的野心,不只是要灭掉赵氏。他的目的,是要吞并整个晋国,现在对赵家下手,无非是先拔掉一个钉子,下一步,肯定就是你们,这就叫唇亡齿寒。你仔细想一想,是不是这个道理。现在,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失去,你会后悔的,韩氏会带来灭族之祸。”
韩康子打个寒战,想起了智伯放闸水淹晋阳时说过的“这水的威力实在是太大了”,还有“这晋阳城,筑得再坚固也没用,坏就坏在,是建在水边”这些话,不由虚汗滚滚……
是啊,自己的城池也建在水边,日后智伯要收拾自己,肯定也会这么干吧!当时,自己还和魏桓子偷偷用肢体动作传递了惊慌和后怕……
“请主公三思,别错过这个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智伯是个狠茬儿,这个时候不下手,大祸很快会临头。”
“这……”韩康子欲言又止,似是心有余悸。
张孟谈说:“平了智伯,咱们三家各安生息,过太平的日子,这有多好。再说,我家主公,是个厚道人,做人言必行,行必果,绝不会亏待韩卿的。”
韩康子又沉默了片刻,之后抬起头道:“可具体你要我怎么办才好呢,怎么做,才能确保万无一失,打败智伯呢?”
张孟谈说:“如果你同意,咱们再去找魏卿,一起商量攻打智伯的方案。”
于是,第二天晚上,他们一同去找负责围在城南门的魏桓子商议。
魏恒子态度坚决,三人当即歃血为盟,研究制订了联合突袭智伯的作战方案。
入夜,韩、魏两家出兵杀掉智伯守在大坝上的将士,从西边掘开堵住晋水的堤坝,致使奔腾的河水反向灌人智伯的军营。
大水突然而至,智伯军中大乱,四散奔逃。
等智伯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水已漫到他的床边两尺多深。他跳起来问怎么回事,侍卫们不知,急忙将他扶到一个木筏上。智伯漂到帐外,一看自己的营地浸泡在滔滔的大水之中,粮草、兵器和旌旗随浪头沉浮。不计其数的将士,正哀号着在滚滚波涛中挣扎。这时,智伯得知是围堵兵营的大坝决口,正恍惚和疑惑不可能时,忽然鼓声大作,韩、魏两家的军队从西南借水势乘着小舟冲杀了过来。
智伯这才大梦方醒,知道韩、魏果然是“反水”了。
叫苦连天、无任何抵抗之力的智伯,在几名侍卫的保护下,急忙换乘小舟向龙山背后逃去。但刚转出山口,赵襄子就打开城门,亲率一支精兵,从山后杀出。这时,韩、魏两军从左右两边夹击智家军,而赵襄子又在正面拦截智伯,不用吹灰之力,就将智伯生擒了……
晋阳城的大水退去了,智家军将士的尸首,一层层一片片浸泡在城周边的污泥浊水里,野狗在啃噬,苍蝇嗡嗡哄嗅,恶臭扑鼻,大地苍凉,哀鸿遍野。
“主公,我这不是做梦吧,眨眼之间,什么都没了!怨我来晚了,没能向您传达郄疵的一再劝谏……”
豫让悔恨一番,等到夜晚,起身朝晋阳城走去。
他想,智伯被赵襄子活捉了,能不能把他救出来呢?
但晋阳城由于被围困了近三年,又让大水淹了数月,正在进行战后的救灾重建工作,清理淤泥,修建房屋。因此城门把守、盘查非常严格,城里的人出入都有“身份证”。
豫让试了几次,都不能进入。他不甘心,在附近一个村庄的客栈里住了下来,试图伺机入城解救智伯。
不料,三天后,有消息传来,智伯被杀了。
据说,赵襄子把他的头颅砍下来,掏出脑浆,雕刻后上漆,当作饮酒的首爵。
“啊!主公啊!您死得太惨了……”
豫让泪流满面,肝肠寸断,痛不欲生,与智伯从相识到相知,之后亲密地朝夕相处的一幕幕情景浮现在眼前——
五年前,先是范氏门客,后又投奔到中行家的豫让,随着这两族被智、赵、韩、魏四家兼并,投身到了智家门下。主人智伯特别器重他,把他视为上宾,还跟他在一个桌上吃饭,一张床上睡觉,每次行猎,都让他做伴,把他视作亲密无间的朋友。除给他比其他门客高额的俸禄外,还经常差人给他家送去粮食和布帛,彻底改变了他一家人长期以来的生活窘况。忠厚善良的豫让回想自己在范氏和中行氏家里所受到的藐视和冷遇,再看看现在智伯对自己的器重和恩情,真是天壤之别,恍若隔世。对此,豫让常常感慨不已:天下的“主子”,怎么就不一样呢?遇到一个好的“主子”,命运是可以改变的!像智伯这样的好“主子”,也是千载难逢。有一次,豫让问智伯:“我无功无名,你为何如此偏待于我?”智伯说:“你做事认真,办事有条理,而且忠厚,最重义气,我不会看错人,壮士迟早会为智家做出大的贡献。”豫让对智伯的赞誉和信任感激涕零,曾多次暗自发誓,一定跟着智伯好好干,出生入死,浴血奋战,勇立战功,报答他的知遇之恩,壮大智家的势力和地盘,自己也好功成名就,封妻荫子。可是,转眼之间,庞大的智氏家族,就这样“断崖”式消亡了,什么都没有了。不但没能为智家做出任何贡献,连同自己美好的前途和命运,也转眼之间变成了一场噩梦。今后,再没有机会报答智伯不说,尤其不能容忍的是,残暴的赵襄子,不但像切瓜那样砍下了他的脑袋,还把他的头颅当酒爵……
智伯死了,死后又如此被辱,使豫让不能接受,他悲痛得昏厥了过去,沉睡了三天三夜。
待醒来,豫让抽出那把佩剑,疯狂地将一棵碗口粗的楝树砍剁得粉碎。
豫让决定刺杀赵襄子,为智伯报仇雪恨。
然而,作为智伯重要门客的豫让,也在被赵家军“斩尽杀绝”的追捕之中。
豫让东躲西藏,大多隐居在太行山深处,直到半年以后,才悄悄返回已经归人赵氏地盘的家乡上党。
4
这年春天,豫让隐名埋姓,装扮成一名“罪人”,来到了赵襄子的晋阳城。
怎样接近赵襄子?是豫让这两年多来梦寐以求的首要“刺赵”行动计划。因为,只有近距离来到赵襄子面前,才能刺杀他于死地。
走近赵襄子,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深居简出,外出乘辇,出巡或狩猎时都有众多侍卫相随。再说,他又认识自己,贸然或强行去接近他,无疑于自投罗网,白白送死。
当时,豫让就苦于没有机会,现在,更没有了,赵襄子势力更大了,兵多将广。
不料,苍天有眼,豫让终于遇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有一天中午,一队赵军押着一群“罪人”,从街里过时要在村街里“打尖”休息。
据邻居一位大哥说,这些“罪人”,是被押送到晋阳城赵襄子的宫中修建房子的。
豫让灵机一動,回家换上一身脏衣服,又把脸用锅灰抹了几把,在腰里悄悄掖了一把匕首,趁看守“罪人”的兵卒不注意,一错身,混进了在墙边处坐着打盹儿的“罪人”队伍里了。
旁边一位和他年纪相仿的“罪人”被挤撞一下惊醒了,睁开眼睛看看他,惊叫道:“你要干什么?”
豫让示意他小声:“兄弟,别声张……”
这“罪人”奇陉地望着他:“你……”
豫让小声道:“兄弟,请问贵姓大名?”
“我叫张三,你可不是我们一伙儿的,你要干什么……”
豫让从怀里掏出五个赵币塞给他:“兄弟帮个忙,我替你去晋阳卖苦力,现在,或者到了半路,你就找个机会逃走回家,这算是我给你的路费。”
“啊!”这人惊奇地瞪大了眼睛,“你不会是个傻瓜吧,还有出钱买罪人当的?”
“嘿嘿,咱就这样说定了。”豫让笑笑,双手一抄,佯装困倦的样子靠在墙根里,像其他“罪人”那样眯上了眼睛。
就这样,豫让以“张三”的“罪人”身份,混进了赵襄子的晋阳城。
虽然到了城里,但怎么见到或者贴近赵襄子?仍然是一个重大的难题。
苦苦干了几天垒墙的活儿,机会终于来了。
这天,豫让被差遣去加高厕所外墙并进行冲洗打扫。这个厕所在宫殿旁边,是赵襄子专用的。这是指派他干活儿的官吏告诉他的,让他专心细致一点儿。
豫让在厕所里心不在焉,一边劳作,一边焦急地等待着赵襄子前来“如厕”。时间过得好慢啊!都一个多时辰了,这家伙怎么还不来呢?豫让不断走出厕所向外张望,只见宫殿的院子里,一列列侍卫披甲而立,还有两个佩剑的士兵在附近游动。豫让暗暗劝慰自己,一定要镇静,不要慌张,并反复幻想着等赵襄子进来时,怎么掏出腰间的匕首,以什么样的姿势朝他刺去,刺向他身体的什么部位?是心脏、脖颈,还是胸口、腹部……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咳嗽,把正在脑海里“打腹稿”进行暗杀“活动”的豫让吓了一跳。他打个激灵,转过身来,一个高大微胖,穿着麻灰色锦缎长衫,大约不到四十左右的汉子捂着嘴,在厕所门口歪着头吐痰。
没错,正是赵襄子!
豫让不假思索,迅速掏出匕首,一个箭步朝赵襄子捅去。
赵襄子身子一歪,匕首刺空。
豫让由于用力过猛,踉跄出几步,等转过身再要去扎趔趄到墙角的赵襄子时,已经没有机会了。
此时,赵襄子不但大喊“有刺客”,同时,不远处的侍卫,也已经冲过来,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将豫让摁倒在地。
煞费心机,酝酿和谋划多时的“刺赵”行动,就这样瞬间失败了。
惊魂未定的赵襄子站起来,看看被侍卫们已经绑缚起来的豫让,觉得有点儿面熟。他喘几口粗气,平定一下心绪,眯起眼睛,认真打量豫让几眼,不由大惊:“你……你不是……不是智伯的门客……叫豫……叫豫什么来着……”
豫让梗着脖子说:“不错,正是豫让。”
“嗯,那年我在智伯家坐宴,见过你,对你印象深刻,你嘴角上有颗青痣,一双手出奇的粗大,一直不曾忘记。”
“那又怎样?”豫让仰着脸不屑道。
赵襄子沉下脸,双眉紧锁,诧异道:“奇怪,我与你只是一面之交,素来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刺杀我呢?”
“为我家主公智伯报仇!”
“噢!明白……”赵襄子这才恍然大悟,平静地说,“我灭了智家,你心有怨恨和不甘,才来企图谋害于我,是这个意思吧?”
“正是。”
这时,有侍卫近前,对赵襄子说:“主公,不必跟他多费口舌,这就拉出去,砍了头得了。”
赵襄子迷茫着双眼,睨斜着豫让不语。
豫让则怒目而视赵襄子:“杀吧,如皱皱眉头,就不是豫让!”
赵襄子笑了笑,捻着胡须对侍卫们说:“把绑绳解开,放了他。”
“这……”侍卫一时怀疑可能是听错,押着被缚的豫让没有动。
赵襄子脸一沉:“没听见我说的话吗?”
“大人,为什么?”
不但侍卫们惊愕得难以置信,连豫让也惊讶得不知所措,他直勾勾望着赵襄子,怀疑这可能是赵襄子在玩儿什么花招儿。
赵襄子感慨道:“豫让现在来刺杀我,不是因为他跟我有仇才这样做,而是为了他的主人,可见豫让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是要替别人牺牲的义士。所以,我不能杀他,杀了他,我就会被人取笑,讥笑我成全了他舍生取义的名节。智伯家族全灭了,没有后代,豫让挺身而出替智家报复我,是可以理解的。知道豫让对我仇恨,想杀害我,以后,我多加小心,你们也多加防范就是了,没必要杀了他,放了吧。”
豫让闻声,跳起脚吼叫:“放了我,我还会来找你算账!”
赵襄子怔怔,气愤地挥挥手对侍卫们道:“真是嚣张!你们把他轰出宫门,乱棒打走,让他知道什么是疼,再不老实,就没这么便宜的事了!”
豫让是遍体鳞伤,一瘸一拐回到家中的。
他倒在床榻上淚流不止,感到这是有生以来最大的耻辱、悔恨、愤怒和悲伤,超过了对智伯之死的凄楚和痛苦。
身上的疼,能经得住,不算疼,但心里的疼,实在不能忍受。
“赵襄子不杀我,实在是羞臊我。”
伤愈之后,豫让迫不及待地计划对赵襄子实施第二次攻击。
这一次必须成功,不能再失败,再丢人现眼。
赵襄子认识自己,必须易容,改变相貌,这样才能再次接近他。
豫让收拾好行囊,戴上佩剑,暗藏匕首,躲进位于家乡十几公里外的深山老林,独自悄悄进行“易容手术”。其实,就是把自己的原本的面貌毁掉,让任何人也包括赵襄子,认不出此人就是豫让。
左腮旁嘴上角那颗黑豆粒大小的青痣,先毫不犹豫剜掉。这还不算,豫让又将眉毛和胡须刮掉。接着,他在山里的漆树身上,用刀划开一道道的口子,让黏稠的汁液渗出来,然后取下来在身上涂满,让全身红肿溃烂,长出疮癞,以此来改变形体和皮肤的颜色。为此,《战国策·赵策一》日:“豫让又漆身为疠,灭须去眉,自刑以变其容。”这里所说的“漆”,是山上野漆树流出来的汁液,称为生漆,具有极强的腐蚀性,涂到皮肤上如同火烧铁烙。豫让用这种方式“整容”,可见忍受着多么大的痛苦和折磨。
半年以后,为了检验易容的效果,豫让装扮成乞丐,偷偷下山溜回村中,到自己的家门口前要饭。
敲开门后,豫让妻子出来了。
豫让端着磕得满沿儿都是豁子的破碗:“大嫂,行行好吧,半块菜饼也行。”
妻子闻声愣了愣,上下打量着他,突然惊叫道:“呀!听声音,这不是我夫豫让吗?”
豫让吓得转身就跑,破碗也“当啷”一声掉到地上碎了。
“你……怎么跑了,怎么变成这样了!”妻子在后面边追边喊,“豫让,快回来……”
豫让不敢回头,一口气跑了三里多地,坐到邻村的村头路边气喘吁吁,叫苦不迭。他心寒透了,沮丧不堪。承受着如此巨大自残的折磨和痛苦,没想到一眼就被妻子认出来了,这不是前功尽弃吗?看来,毁容是不彻底的,必须断续进行。可是,问题出在哪儿呢?往下,该怎样进行“改造”和“加工”呢?
“听声音,这不是我夫豫让吗?”妻子的话在豫让耳边回荡着……
豫让打个寒噤,激动地跳了起来:“对,坏事就坏事在我的声音上!”
面目和体型改变了,但声音依旧,不变声,还会让人知道是豫让。
问题找到了,可怎么才能改变声音呢?
不远处,传来“铿铿锵锵”打铁的声音。
豫让站起来,循声朝那里看看,见一老一少在通红的火炉旁,抄起一块通红的铁块,在铁砧子上打制器具。他灵机一动,走过去悄悄站在一旁观看。
这时,一位老者拿起一根铁棍,在炉口里捅了捅,拉响一阵风箱,一堆块状的火炭,很旺盛地冒出一簇金黄色的火焰。
豫让皱皱眉头,突然有主意。他漫不经心地抄起一把火钳,在炉口里拨拉了几下,夹起一枚犹如枣大的通红的炭粒。
老者奇怪地问:“你要干什么?”
豫让没有说话,张开嘴巴,突然把冒着火星的炭块放了进去,接着就“吱啦”响了一声。
老者和年轻人几乎同时目瞪口呆地惊叫:“你有病吧!是傻了还是疯了……”
《史记·刺客列传》记载:“居顷之,豫让又漆身为疠,吞炭为哑,使形状不可知,行乞于市。”
难道,这就是孟子所说的“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吗?
似乎也不是。
当然,在豫让心目中,“刺赵”也算是他的“天降大任”,但他如此“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就一定能成功吗?
面目全非,喉咙烧坏而嗓音变得嘶哑的豫让,临“行刺”赵襄子前,又回家进行了一次“战前”测试。他如法炮制,还是扮成要饭的去他家门前见他妻子。
这回,妻子没认出他,因为说话的声音已经不是豫让了。妻子骂他叫饭花子,让他快滚。他心花怒放,高高兴兴地“滚”走了。
但在半路上,他的一位好朋友还是认出了他:“这不是豫让吗?”
豫让怔怔,哑着嗓子说:“不是,你认错人了。”
朋友撇着嘴说:“没错,看身型和走路的姿势,就是你豫让。”
豫让一脸不高兴,只好承认了:“是我。”
朋友见他面目全非,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匪夷所思,唉声叹气一番,问他缘由。
豫让拉他在一个小树林里坐下,大致诉说了原因。
朋友听后,唏嘘不已,感慨万千,最后说:“听你说的意思,赵襄子好像很赏识你。以你的才干和忠厚,如果投到赵襄子那里当门客,他一定会信任你。这样,你就能潜伏到他的身边,然后伺机杀掉他,不就达到目的了吗?本来轻而易举能做到的事,何苦非要这般自残而活活受着大罪糟蹋自己呢?豫让啊,听我的劝告,你不要这样,按我说的去做吧。”
豫让摇摇头,掷地有声道:“做人,坚决不能这样干。如按你所说,我投靠赵襄子,当他的门客,就要全心全意尽忠于他,不能再图谋刺杀人家,否则就是大逆不道,败坏了天下人臣之义,愧对做人的那一撇一捺。再说,我本是智家忠实的门客,怎么能假装又忠于赵家的门客这样一人两面的嘴脸?这和贼寇毫无区别,我做不到。你刚才所说的似乎也有一定道理,那样会很省事,成功的机会也更大。但是,他人可以这样做,而我是豫让不是他人。豫让之所以要这样做,是想要后世做臣下而对君主怀有二心之人,感到羞耻和惭愧。对主公的忠,要一忠到底,对仇家的恨,要恨到海枯石烂,绝不能靠变节投敌去达到目的。”
朋友哑然,望着豫让一脸困顿和茫然。
豫让站起来,怫然而去。
5
经过三年多漫长的苦心“经营”和准备,豫让终于感到万事俱备了,决定开始第二次“刺赵”行动。
他怀着雄心壮志,斗志昂揚来到晋阳城,但却扑空了。
城还在,但赵襄子连同他的“大本营”,三个多月前搬走了。
“搬到哪里了?”豫让大失所望,倒吸了一口冷气。
“听说是大山的东边。”
“那也要有个地方啊,是哪里呢?”
“好像叫信都,也是赵家的领地。”
为了把情况了解清楚,豫让在晋阳城住了一夜,得知赵襄子的确是迁往太行山东侧,距这里五百多里地的信都城后,才踏上“追讨”的征程。
深秋的太行山层林尽染,崎岖的山道在峰峦叠嶂间盘绕。
豫让背着行囊,身藏佩剑自西向东踽踽独行,翻山越岭,沿路乞讨,晓行夜住,终于来到了位于莽莽苍苍的太行山东麓的信都城(今河北省邢台市)。
赵襄子是公元前452年离开晋阳,将都城迁往这里,以图谋华北和黄河中下游一带的发展。初期,他以信都为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在四周建造若干城池,如部城、襄子城、南城子、巨鹿城、杨氏城、东阳、贝丘(分别位于今邢台市周边柏乡、任县、临城、宁晋县)等,其中,赵襄子的宫殿建在襄子城,经考古发现,占地面积约三平方公里。
史料记载,豫让第二次刺杀赵襄子,是在一座石桥下,这座桥,名叫“豫让桥”。
豫让桥,以人得名,是刺客豫让隐身伏击赵襄子之地。
现在,国内有两座豫让桥,一座在河北省邢台市襄都区,一座在山西省太原市西南二十四公里处的赤桥村。
先来看邢台的这座豫让桥。
如今,豫让桥是邢台市一个重要的地域标志,行政区划上有“豫让桥办事处”,在邢台辖区有一个“豫让桥市场”。还有一条“豫让路”,后来又新建了一处“豫让公园”。南宋潘自牧著《纪纂渊海》卷二十一记载:“豫让桥在府(指顺德府,北宋末期称邢台为顺德府)北,豫让刺赵襄子伏此桥下。”该著于宋庆元六年(1200年)成书,是目前我国史籍中关于豫让桥所在位置的最早记录。
再来看太原的这座豫让桥。
其依据是明万历《太原府志》:“赤桥,在太原县西南七里晋水上,智伯引水灌城。初名豫让桥,至宋太祖凿卧虎山有血流成河,故改今名。”
明代的记载要比上述的南宋记载晚了五百多年。
豫让桥究竟在哪里?是在今河北省邢台市,还是在山西省的太原市?
最早记载豫让行刺赵襄子一事的《史记》《战国策》及《吕氏春秋》均未载明,因此一直存有争议。但大部分学者认为,豫让桥在邢台一说似乎更准确一些。
邢台地处燕南赵北,当时属于赵地。赵襄子在这里统治了二十年,留下了许多遗迹,如襄子殿、豫让桥、豫让祠、赵襄子射箭求水的太子井、建造梅花园的梅花寨以及藏匿赵氏孤儿的赵孤庄等等。许多文人墨客在邢台豫让桥凭吊,留下了很多诗文。
另外,智伯是在“水淹晋阳”的公元前453年被赵襄子杀死的,但两年之后,赵襄子就从晋阳迁都到了太行山东部的信都。而豫让为替智伯报仇,两次行刺赵襄子,史书上虽没有记载详细时间,但根据其提供的事件过程分析和判断,根本不可能在两年之内完成,至少应该在三年以上或更长的时间。
理由是:第一,赵襄子宫殿戒备森严,身边侍卫众多,不是今天想去作案明天就可以实施的,豫让需要周密筹划寻找时机;第二,第一次行刺赵襄子,可能是在智伯被杀,豫让报仇心切的一年之内,但失败以后,机会就不是随时就有了,豫让不可能再那么莽撞地操之过急,急于求成,他需要慢慢等待,认真而周密地进行策划,不可能在短期内实现,需要三五年的时间也不算太长;第三,豫让果然是精心而仔细地进行了既艰苦又漫长的准备工作,自行实施“易容术”,“漆身为疠,吞炭为哑”,这都需要时间,伤疤要等到结痂脱落长出疤痕,烧坏的喉头也需要消肿恢复饮食功能,这个过程进行完,至少也要半年以上,再加“伺机而为”,确保万无一失,可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啊!
所以,豫让第一次行刺赵襄子,是在太行山西部的晋阳城里,第二次,应该是在太行山东部信都城的“豫让桥”下。
这座桥,原遗址残存在邢台市的北郊,两千多年未曾更名。可惜的是,该桥在抗日战争期间被破坏,桥边记载豫让事迹的石碑,也在修路时做了桥洞基石。
此外,有史学家在论及这一历史事件时,称这里为“赵国”或“襄都”,都是不准确的。当时,也就是豫让来到这里刺杀赵襄子时,晋国还没有灭亡,各诸侯只能称自己的定都之城为“采邑之地”。为此,《史记》自襄子立才有“襄子元年”之称,即认为自襄子才称赵为诸侯国。而“赵国”的正式说法,是从赵烈侯(赵襄子的孙子)六年(前403年),周威烈王承认其为诸侯国才开始的。“襄都”的来历,更晚一些,是秦末西楚霸王项羽曾在这里的“巨鹿大战”中救赵,人住关中后,项羽分封诸侯,以此地为襄子之国的缘故改“信都”为“襄国”。此说见西晋司马彪撰《后汉书》“襄国地名始于项羽”,后史书沿袭此说。《太平寰宇记》记载:“……故日信都,秦末赵歇据之,项羽更名日襄国。”
那么,为什么有太原的“豫让桥”之说呢?据分析,可能是豫让第二次“刺赵”事件发生后,影响巨大,而赤桥村距晋阳城又很近,再加第一次“刺赵”是在那里,而赵襄子又杀死智伯于不远处的晋阳城,所以民间就“顺理成章”也把这次桥上的行刺事件演义到那里了。这并不奇怪,但从时间段上考察和分析,这是不可能的。
豫让在信都城郊外的石桥下藏身,是从凌晨开始的,天还没亮。
在此之前,也就是在他跋山涉水,风尘仆仆来到信都之后,先在远离赵襄子宫殿的郊外,找了一个小的客栈安顿下来,然后开始打探赵襄子的行踪,谋划怎样找到他,接近他,从哪里下手。
豫让愁容满面,百肠纠结。他这才发现,行刺这件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难上加难。自己这样一个小人物,与一个有权有势的大人物对抗、争斗,实在是有点儿力不从心。他甚至有点儿彷徨和犹豫,寻思过是不是放弃,罢手,返回家乡和妻儿老小去过平淡、简单、欢乐的日常生活……
苦恼和困顿之际,有消息传来,明天上午,赵襄子要外出巡游。
消息是从店主那里得到的,店主的弟弟,是赵襄子的一名侍卫,昨天回家闲聊时,说主公明天要去城西北的“梅花园”巡视,附近的道路要从早上进行戒严。
豫让住的这家客店,离“梅花园”不远,据说那里是赵襄子的养鹿场。
借着这个话题,豫让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顺口问店主从宫殿到“梅花园”这条路线的情况。
店主说:“出了城向西北走,会路过一片泉水,之后再有三里多地,就是‘梅花园了。”
“附近没有村子吗?”
“有啊,叫翟村,村西南角有个泉,泉水是一个大池塘,旁边的小河上有个石桥,过了桥不到二里地,就是‘梅花园,从咱这儿往北走,一里半就是翟村。客官,那地方风景如画,没事你可以去游玩。”
豫让为之惊喜而振奋,本来有些低落的情绪顿时变得格外高昂。
这一夜,豫让没有睡,天不亮就起了身,穿上长袍,带上那把佩剑,冒着满天星斗走出了客栈。
他要仔细勘查好路线,提前寻找到赵襄子一定会路过的一个便于藏匿、隐蔽,能在暗处伏击,突然冲出去杀死赵襄子的最佳位置。按现在话说,作案前必须先“踩点”。
天上没有月亮,星星倒是很璀璨。
豫让摸黑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在星光下辨识周边的景物:房舍、树林、草丛、沟壕……但发觉都难以藏身。
不远处,蛙声一片,聒噪得热烈。
豫让惊喜,紧走一阵,看见前方有一片幽幽的粼光在波动。
嗯,这肯定就是店主所说那个池塘了。那里泛起的碎光,无疑是天上的群星反射所致。耳畔,还有流水潺潺的响声,似是有人在黑夜里拨动着琴弦,动听至极。
正专注往远处眺望时,脚下忽然被绊了一下。
豫让踉跄几步,弯下腰定睛观察,原来脚下有一个台阶,确切地说,是一个石板桥前面隆起的几级台阶。
豫让摸索着过了桥,又返回来,借着星光,仔细看了看石板桥和周边的地形,突然用拳头砸了砸脑袋,欣喜若狂道:“太好了,就在這儿了!”
于是,位于信都城的翟村(今河北省邢台市襄都区豫让桥办事处翟村)西南的这座无名的小石板桥,因豫让“怦然心动”藏匿,和豫让一样蜚声天下,名垂千古了。
不远处村子里的鸡叫了,还有狗吠声。
趁天还灰蒙蒙时,豫让悄悄躲在了桥下,静等赵襄子从这里路过。
他倚坐在桥下的一块石头上,在脑海一遍遍构思和绘制着突袭的“斩首”方案。
从桥下左边,可以看见那条从南边过桥的路,因而可以准确知道赵襄子何时过来,判断出何时能走至桥上。这时,要以最快的速度,从桥下跃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桥上,以雷霆万钧之力刺向仇敌。
豫让心潮起伏,不免有点儿激动,摘下佩剑,从剑鞘里抽出这柄长剑,娴熟地挥舞了几下,猛然向外一指,似乎是在心里已经将赵襄子刺中……
接下来,豫让如释重负般深深出了一口长气,将剑收回来,颦起了双眉。
这把青铜剑,长二尺六寸,宽五寸,重五斤半,剑身有中脊,两侧出刃,刃作两度弧曲状,顶端收聚成尖锋。剑首向外翻卷作圆饼形,内铸若干道细小的同心圆纹;剑柄为圆柱体,并有两道突起的箍。剑鞘由皮革制成,上面雕刻的饰纹,已经磨损得看不清楚了。这是爷爷毕阳临终前留给豫让的。爷爷生前是晋国闻名的侠士,爱剑如命,不但传授豫让剑术,还教他如何做人。据爷爷说,这把剑,是越国著名铸剑大师欧冶子的一名徒弟所铸,几乎接近了他师傅所铸造的传世的“湛卢、钜阙、胜邪、鱼肠、纯钩”五大名剑的水平,可让头发及锋而逝,铁近刃如泥。临终前,爷爷把剑交给豫让,怅然若失道:“剑客的体面,是死在它的利刃之下,可惜我没有做到……”
天渐渐有些放亮了,桥下的阴暗与潮湿正在一丝丝退却,微弱的秋风拂来,水面上荡起一圈儿圈儿涟漪,芦苇穗头摇曳,花蕊飞扬,盛开的一片荷花似是在轻轻微笑,一侧的垂柳像一团团滚动的青烟,鸟儿叽叽喳喳叫唤着。
也许是连日的奔波太累,也许是为这件事几年来没完没了的“蓄谋已久”过于劳心至今终于有了“着落”可以稍微松弛一下了,也许是一夜未睡太困顿了,豫让竟然双手抱着剑打起了盹儿,之后不知不觉睡着了……
待豫让被惊醒时,他已经被一群官兵扑上来抓住,没来得及明白,没做出任何反应,就这样束手就擒了。
上一次行刺,好歹还捅出一刀,可这次,从谋划和实施,费了好几年的工夫,瞬间就宣告再次失败。不,是意外“流产”。
豫让连悲哀都没有时间,连被捉的真相都不明白。
其实,这次豫让的被缚,是赵襄子的本能反应所致。
赵襄子是坐着马车出巡的,沿途有士兵“護路”,但都是隔几十米在路边警戒,所以并没有发现有人会事先暗藏在这座石板桥下边。因此,豫让的战略部署和行刺计划没有丝毫问题,决策完全英明正确。但问题是当赵襄子坐着马车从桥上过时,有一群麻雀“哧哧棱棱”从桥下飞了出来,惊得一匹辕马跳起前蹄嘶鸣起来。马车剧烈颠簸一下,赵襄子就下意识喊叫了一声:“桥下有刺客!”
于是,马车停下,随行的侍卫和官兵冲到桥下,不用吹灰之力就把豫让捉住了。
当然,这也归咎于豫让因在桥下长时间等待,加之不停地“折腾”又累又困,一不小心睡着了,但即便清醒着,赵襄子没有那个无意识的条件反射,惊觉地喊了一嗓子,豫让就一定能实现那个梦寐以求的夙愿吗?
也许,这就是人算不如天算吧。
豫让被押到了桥上。
赵襄子下了马车,围着豫让转了一圈儿,看了又看,突然惊叫起来:“哎呀!这不又是豫让吗!”
豫让似乎还在梦游,眯着惺忪的眼睛望望四周,昂首道:“不错。”
赵襄子沉下脸,叹口气,撇着嘴说:“唉,我说豫让啊,你这是第二次要杀我了,为什么一直要揪住我不放呢?”
豫让彻底清醒过来了,盯着赵襄子毅然道:“我说过,我一定要为我家主公报仇,男子汉大丈夫,说到做到。”
“可是,我有一事不明。你从前,在范氏和中行氏手下,都做过门客,他们也是被我们灭族的,你为什么不替他们报仇呢?你投靠智氏最晚,可为什么要偏偏为他如此卖命,一直要替他鸣不平呢?”
豫让振振有词道:“我在范氏、中行氏那里时,他们只是把我当普通人对待,我也就以普通人的方式看待他们。可当了智家的门客后,智伯待我亲如骨肉,知人善任,以国士的礼遇对待我,所以,我就要用国士的方式来报答他。”
赵襄子的眼睛闪烁几下,没有说话。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豫让的眼睛里,有泪光在闪动。
赵襄子微微点了点头,之后说:“你的义气,让我敬佩。可是,上次我放过了你,也算是对得起你的忠烈了。我当时说过,下次就不能再这样了,这也是有言在先。豫让,你说怎么办吧?”
豫让沉吟片刻,突然抬起头来说:“我死之前,有一个请求,希望你能答应。”
“你说吧。”
豫让直视着赵襄子说(现引用《战国策·赵策一》的原文记载):“豫让曰:臣闻明主不掩人之义,忠臣不爱死以成名。君前已宽舍臣,天下莫不称君之贤。今日之事,臣故伏诛,然愿请君之衣而击之,虽死不恨。非所望也,敢布腹心。”
现在,翻译过来,豫让是这么说的:“我听说,明主不掩人之美,而忠臣有死名之义。过去你宽赦我,天下没有不称赞的。今天我到这里行刺,被你俘虏了,按理你应在这里将我处死。不过,我想得到您的袍,准许我在这里刺它几下,我即使死了也没有遗憾了。到了阴间,也算是对得起智伯了,不知您能否成全我的愿望?”
赵襄子慨然应允,立即脱下黄色长袍,交给侍卫让豫让去刺,并嘱人递给他一把剑。
“我请求用我自己的剑。”
“把剑给他。”
侍卫将缴获的剑从剑鞘抽出递给了豫让。
豫让接过剑,拉开架势,娴熟地舞动几了下,突然跳了起来,以劈刺、点撩、崩截、抹穿、挑提等技法和姿势,朝赵襄子的长袍连刺数剑,然后手腕一翻,剑头向内,剑柄在外,手下发力,朝自己的腹部刺来……
此刻,初升的旭日喷薄而出,光芒照耀大地。
在鲜亮明净的晨曦下,那个硕大的躯体轰然倒塌了,鲜血从刺击处的灰色长袍上汩汩流出,染红了棉质纤维和被阳光涂抹得熠熠生辉的青铜剑身。
豫让,一个失败但不失伟大的刺客,就这样躺倒在桥上死了……
刺客豫让的故事,不但在《史记·刺客列传》《战国策·晋毕阳之孙豫让》中被详尽记载,还见于《韩非子·奸劫弑臣》《吕氏春秋·季冬纪·不侵》《淮南子·主术训》等多部历史典籍和著作。比同时代任何的君主和诸侯都光彩夺目,都值得张扬和赞赏。
他的那句“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成为千古绝唱万世流芳。
“剑客的体面,是死在它的利刃之下。”豫让死时,才理解了爷爷毕阳的这句话。但可惜的是,他是以生命为代价的。
这就是豫让的价值,以生命和鲜血来体现什么是人类的绝对忠诚,创造了“舍生取义”的成语典故和历久弥新的中国式牺牲精神。
作者简介:贾兴安,毕业于河北师范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欲草》《黄土青天》《县长门》,散文随笔集《村庄里的事物》《乡村,颠覆的记忆》《万物的表情》等。
原载《山西文学》2021年第4期
责任编辑:蒋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