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即便水雾浓郁飘腾,厚重得比雾霭的能见度还低,仍遮不住她瘦小的如长歪了的冬树的身影。她能怎么样呢,只能这么一瘸一拐着。瘸得很不雅,右腿失去有力的支撑,走路时右边的半个身子倾斜着,正一步,歪一步,像是在跳舞。她不会跳舞,可她做梦都想像正常人那样跳一支舞,行如风,坐如钟,走起路来风风火火。这梦做大半辈子了,落下的终究是梦。还在小的时候,多大不记得了,她得了小儿麻痹,右腿残了,走起路来,就一直这么拐着。能这么拐着,已是万幸,听母亲说差点儿瘫痪了。那时穷,没钱看病,先找了土郎中,用的是土方子,结果越来越严重。后来看实在不行了,父母东借西凑,带她上镇医院,总算没让右腿彻底废了。
这是个天昏地暗的地方,很适合她。她喜欢暗无天日,比如晚上,或雾重的天。而光天化日,让她暴晒于众目睽睽之下,颇为不堪。这种感觉,自小便有了。小时候,总有小朋友学她走路,甚至用石子砸她。她跑不了,只能等着被欺负。长成大姑娘了,没人用石子欺负她了,却换成了眼神。那些看她的眼神,无论熟悉的,不熟悉的,都带着明显的不屑。即使在她的背后,她也能感受到如芒在背。后來,她嫁人了,生了女儿,以为能直起腰杆了。她跟男人进城打工,男人进了厂。她好羡慕工厂啊,可她进不了。工厂讲究形象,她的形象不配。她就去拾荒,贴补点儿家用。拾荒也蛮好,自己定作息时问,还能顾上一日三餐,把男人伺候好。再后来,男人在厂里看上了个女工,腿脚好的,就把她踹了。她一声不吭。能说什么呢,谁让自己腿脚不好呢。她理解男人,哪个男人不想找个腿脚好的,她走起路来手舞足蹈,连自己看了都不舒服。
所以后来,她躲进了澡堂。每天泡在澡堂里,六七个小时。自然不是洗澡,她没那么讲究。她做了搓澡工。这是个小澡堂,三十来平方米。只有小澡堂才会用她。小澡堂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香溢浴室。名儿不错,藏污纳垢之地,也能芳香四溢。她笑,大概飘香的是沐浴露和洗发水吧。
逼仄的澡堂,不见天日。头上没有天,只有雾腾腾地淋着水珠的屋顶。不时有水珠滴下,落在后背上,丝丝凉意。地上也是水,空气里都是水,她像游弋在水里的鱼,赤裸着身子,在湿漉漉的小天地里行走。行走更难了,地上、墙上、凳上、池上,都是滑溜溜的。她那舞动的肢体,一不小心就能摔倒。
雾霭朦胧的香溢浴室,她认为是适合自己的。这只是她的一厢情愿。她在给自己的职业定位时,从洗碗工到清洁工再到梦寐以求的操作工,被一一否决后,她想到了搓澡工。搓澡工挣的是计件工资,搓一个人,拿一份钱。而洗碗工不能计件,清洁工要手脚便利的,操作工要形象好的。而且搓澡工在阴暗潮湿的地方干活儿,胜过在阳光暴晒下拾荒。
恰巧香溢招搓澡工,她就来了。在香溢门前伫立良久,仔细看招工条件,上面只要求吃苦耐劳,没有肢体要求。一般的招工也不写肢体要求,但不代表没这方面的要求。她心怀忐忑,掀开了香溢厚重的门帘,澡堂里特有的气味,热气腾腾地扑面而来。
面试她的是老板娘秦姨,四十来岁。秦姨不算好看,一身的珠光宝气,一看就是有钱人。秦姨看她手脚并用地进来,以为她是洗澡的,扔了把小锁过来。她腼腆地说,应聘搓澡工。秦姨质疑地盯着她。这眼神照了她半辈子,她习惯了。秦姨说你行吗?这活儿可不一般。她快速动了下双手,以示双手的灵活。大概是腿的残缺弥补了双手,她的双手的确灵活。还有她谦卑的笑,秦姨留下了她。
上班后认识了胡姐,也是搓澡工。店里人都叫胡姐,她就跟着叫了,其实胡姐比她小。胡姐先来的,这么谦卑地叫着,她心里踏实。
她第一次张牙舞爪地站在胡姐面前,胡姐笑得收不住。张牙舞爪,是胡姐说的,而且当她的面。她什么也没说,习惯了。残疾人,天生就是被人取笑的。取笑吧,又不疼,总不至于和人家吵上吧?她这一忍,胡姐就收不住了,张牙舞爪这词,就挂在了胡姐的嘴边,嗑瓜子似的,轻轻一吐,想说就说。
胡姐撇着嘴角,风轻云淡地说,这活儿不适合你。这是体力活儿,你的腿使不上劲儿。她注意到胡姐的眼神,满是不屑。她以为这活儿最适合自己,不想胡姐泼了冷水。她讪笑着,闪动五指,说腿不好使,手好着呢。
她说的是实话,后来胡姐见识了。每次给人搓背,她的手似有千斤重,压在那些细皮嫩肉上,顿时一片血红。她是第一次干这行,下手不知轻重。无论平坦的原野,无论细微的波浪,她都力挽狂澜似的,挥动如椽之笔,在女人们的身上施展功夫。雪白的肌肤,被她描绘得跟世界地图似的。她因此遭到了投诉,还有拒不给钱的。胡姐冷着脸说,我早说了,这活儿不适合你。她买了几块搓澡巾和毛巾送给胡姐,她不想丢了这份工作。
二
香溢浴室有四个搓澡工,男女浴室各两人。女浴室是她和胡姐,男浴室是老黄和老覃。老黄五十岁左右,年轻些。老覃快六十了,黑黑的脸上写满了艰辛。
搓澡工闲聊的,是浴室的见闻。老覃说,现在的年轻人,舍得花钱,不舍得力气。上了岁数的,舍得力气,不舍得花钱。年轻人每次都搓,年纪大的,个把月才搓一次。胡姐说男人搓灰,比女人简单,有力气就行。女人不行,得用巧劲儿。老黄笑了,咧开嘴,露出一嘴黄牙,说三点处,得用巧劲儿。她听不懂啥叫巧劲儿,也不敢问,怕被见笑。胡姐看出来了,说姐儿,你右腿不得力,右手能使上劲儿吗?老黄哈哈大笑,说咱是左右开弓,瘸子是独腿大侠。胡姐跟着笑,笑声像把亮霍霍的利剑,在空中飞舞。她尴尬地笑笑,僵硬着脸,没吱声。
老覃说,别总叫瘸子,人家有名字。揭人不揭短,叫你黄牙你乐意吗?
她不喜欢老黄。老黄的牙跟狗屎似的,一张嘴便是一道金光。
老黄说话总向着胡姐。你和瘸子搭班,不得累死啊。你做三个,她也做不了一个。胡姐无奈地笑笑。老黄说,趁早找秦姨换人。
老覃总有意无意地为她打抱不平。别,人家腿不好,找工作不容易。
老黄说,她不容易,谁容易啊?我也不容易,我搓俩,你慢吞吞地,一个还在搓。
老覃说,多劳多得,你搓得多,赚得多呗。
胡姐说,覃老头,你这话不对。我不想多得啊,我也不想那么累。可搓澡的不找她,排着队找我,我又不能不搓吧。
她听出来了,老黄和胡姐是一伙的。
她不怪胡姐,怪就怪自己。腿腳不麻利也就算了,眼神还不好使。她去医院查过,医生说她有严重的白内障,视力只有0.3。医生建议她做手术,她拒绝了。医生的话她不信,大多言过其实,就为掏你的钱。
胡姐说,之前我们两个搓澡工,挣的钱是平分的。现在呢,她不出活儿,只能各干各的。其实,她也挺拼,可输在了腿上,没法平均了。
她的服务,其实是尽力了。下手是重了点儿,但她搓了之后,绝对一身的爽。女人的山重水复,沟壑交错,她无所不至,绝不偷懒儿。无论峰回路转,还是曲径通幽,她都能让尘埃无处可遁,一去影无踪。湿漉漉的长凳,在她眼里是战场。激烈的战斗之后,阵亡的灰尘,尸横遍野。她并不觉得累,以胜利者的姿势,傲视群尘,满是自豪。
也有喜欢她的,上了年纪的妇女。岁数大了,手上没力气,皮肤如吹皱的水,怎么吹弹也不破。下手重点儿没关系,止痒,下灰。她搓一次,可以两三周不用搓,省事,省钱。她们喜欢她,边搓澡边聊天。她脾气好,遇上岁数大的,言语间尽是体贴。少个一块两块的,就不要了。
除了她们,剩下的基本都是胡姐的了。她几乎遭遇了年轻女性的组团抵制。年轻的女人,不在乎几块钱,要的是舒服。看着就要舒服,谈不上养眼,也不能倒了胃口。比起胡姐,她已梅须逊雪三分白了。她干瘪的乳房,如吊着的丝瓜,不及胡姐的胳臂白净。走起路来,更是输了胡姐一段香。她是一件残次品,在赤裸裸无遮蔽的浴室里,被众多的目光挑来剔去。年轻的姑娘,自然不会点她。她的一双黑手,与她们雪白的肌肤,风马牛不相及。她身上滑落的水滴,她喘出的气息,可能都是黑的,会弄脏或染黑她们的肌肤。
她的手法,除了拼力气,无技可言。戴上搓澡巾,她只会用力搓。用力了,才对得起顾客,这是她的服务理念。可那些小鲜肉,如何承受得了。搓一场灰,像挨了顿揍,片片红云浮现。即使双乳,亦未幸免。为此,她真的挨了回揍。
那是个不到四十岁的女人,长得好看,跟模子里出来似的。躺在长凳上,如睡美人,她看了都很享受。在给女人搓乳房时,她手下其实留情了。那女人突然一撑胳膊,甩手给了她一记耳光。浴室本嘈杂,耳光却能尖锐地划过,惹得众目注视。浴室安静了,女人在泼骂,指着她的鼻子骂。她光溜溜地站着,不知所措。女人猛地一脚,又踹在她左腿上,她咚地跪在水泥地上,没能爬起来。腿很疼,就那么跪着。胡姐过来解围,拉着女人说,妹妹息怒,一个瘸子,犯不上。看女人乳房,果然飘了朵红云。女人说,瘸子也敢出来混,迟早被人打断腿。
女人穿上衣服出去,在秦姨面前,又数落了十几分钟。还拉开领子,露出起伏的乳房。好人多着呢,非找个瘸子吗?再不来洗了。秦姨赔着笑,说,我这不是豆腐心嘛,看她是瘸子,可怜,才收了她。
女人走了,秦姨进了浴室,脸上黑云压城,手指差点儿戳到她鼻梁上。死瘸子,你要坏我生意吗?我的客人都被你搓跑了。她不敢说话,也不知说什么,就尴尬地站着,像个挨罚站的小孩儿。胡姐说,能干就好好干,不能干就走人,别连累了香溢。秦姨说,走吧,走吧,我重新招,搓澡工多着呢。秦姨转身就走,她一把拉住,眼里蓄着泪,央求秦姨,我会做好的。秦姨丢了个白眼,往外走,说,你不会跟胡姐学着点儿吗?!
搓澡是有技术的,她没想过。现在,她要学胡姐了。胡姐不教,她也不敢问,就时不时留意着。她留意到胡姐给乳房搓灰时,果然是有手艺的。胡姐的手法很轻,而且,有一定的程序。胡姐用的是上圈搓,左侧乳房顺着逆时针方向,右侧乳房顺着顺时针方向。圈搓过程中,以上推的力量为重,灰垢集中于胸口处。
偷着观摩十几次,才总结了这个理儿。
之后,她细心了,怕再弄痛了乳房们。尤其年轻的乳房,白如雪,嫩如水,她愈加小心呵护。胡姐说,那可是价值连城的啊,女人就凭它夺人眼球呢。
三
不忙的时候,胡姐和她闲聊。有天上午,我看你在一家盲人按摩店门口和一姑娘说话呢,老乡?
她心里一紧,犹如天机泄露,说话也含混了。没,没,我没去过盲人按摩店。
胡姐不高兴了,说,大白天我见鬼了吗?你,我还能认错吗?平时脱光了我都认识,何况你还穿着衣服,张牙舞爪地站在盲人店门口。
老黄涎笑道,莫不是想跳槽了,去盲人店按摩?那儿都是废人,倒适合你。
她很尴尬,假装想了想,哦,对,偶尔路过,找那姑娘了解点儿事。我可不想跳槽。人家那活儿我也干不了。
老黄说,莫谦虚了,到了那儿,都是瞎子,你就可以傲视群雄了。
死黄牙!她在心里骂了句。她反感老黄叫她瘸子。
友情提醒,跳槽要力所能及。胡姐的口吻不免轻蔑。别以为瞎子不如瘸子,人家那是专业活儿,有眼无珠的,未必能学上。
老覃接过话说,别瘸子、瞎子的,就咱这样的人,在有本事的人眼里,都他妈的残废!
老覃的话有些激越,她却听见了泉水叮咚。在她心里,一直拿老覃当好人。至少,话能说到一块儿。一直以来,在健全人面前,她是自卑的。即便搓澡工这个群体,也是小鱼吃小虾。聚一起时,她很少说话,怕惹来白眼,或招来讥讽。胡姐是刀,老黄是剑,冷不丁就把她逼进了刀光剑影。唯一能保护自己的,是免开尊口,任尔说东道西。
发现了老覃后,她会和他聊。老覃在香溢四五年了,香溢那点儿事儿,他知根知底。老覃老婆没了,带着儿子来打工。胡姐和老黄都是夫妻俩一起出来打工的。老黄来香溢一年多,胡姐介绍来的。胡姐来两年多了。老覃说秦姨不喜欢老黄,说话刻薄,锱铢必较。胡姐也不是好鸟,只会哄着秦姨。老覃说,搓澡这活儿,也没啥技术,干多了,手就活套了。老覃安慰她别急,慢慢就适应了。
渐渐地,她也掌握了些技巧,搓澡会用巧劲儿了。女人躺那儿,是铺开的一张宣纸,哪儿轻描淡写,哪儿浓墨重彩,她心里有谱。前胸轻柔些,那儿的灰也少,本人也能搓。后背够不着,灰也多,要下点儿力气。至于腿上,使多大力气也没事。
这些经验,有她自己总结的,有从胡姐那儿学来的。胡姐没教她,她偷偷地学艺。有时和老覃交谈,也能学点儿。不过,老覃服务的都是男客,和女客到底有些区別。
浴室的生意也有规律,一般晚上客人多,上午没客人。礼拜天客人多,平时客人少。浴室上午不营业,搓澡工利用这档儿,冲洗,打扫,换水。
周二那天上午,她有点儿感冒,来早了点儿,想换了水后泡个热水澡,出出汗,能省点儿药费。以为胡姐还没到呢,直接进了女浴室。推开门,听到有女人的声音。灯没开,屋里有些暗。往里走时,里面传来胡姐的声音。谁?
她说是我,便进了淋浴室,见一人趴在长凳上,头上裹着毛巾,胡姐在搓背。客人来这么早?她问。
胡姐没看她,嗯了声说,咋来这么早?
她说我想泡个热水澡,水还没换吧?
胡姐说,没。又说你出去吧,客人不喜欢洗澡时有别人。
她不敢违拗,拿着衣服往回走。往回走时,瞄了一眼顾客,发现有点儿不对劲。光线暗,她瞅见了客人的腿,毛茸茸的,肤色蜡黄,跟茶干似的。男人?她本能地反应,惊得差点儿叫出声。她顿即羞愧难当,快步退了出去。
站到外面,深吸了口气,仍想那双毛茸茸的腿。肯定是个男人,她分得清。肯定是她闯进来,男人不及躲藏,便趴那儿装搓背了。可是,胡姐和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在女浴室?
她胡思乱想着,听到老黄叫她。猪啊你!老黄吊着嗓门儿说,胡姐喊你打扫卫生呢。她应了声,说,你啥时来的?老黄说,关你×事?又在她背后骂了句,死瘸子!她不解地看着老黄,一早上咋就吃错药了?
老覃十一点才来。老黄笑道,死老头,迟到啦。
老覃笑,周二,客少,下午三点多才上客呢。
吃了饭,没客。老覃在门外抽烟。老覃抽的是三块钱一包的湖北红双喜。她走过去,站在老覃对面。
覃师傅,知道飞秒激光吗?
老覃有点儿蒙。
听说是矫正视力的。
不知道。老覃说,问这干啥?
那你医院有熟人吗?
老覃说我一穷打工的,认识谁啊?
她叹了口气,听说做飞秒激光要两万块呢。
老覃说,你视力不好吗?你眼睛挺大的。
不是,不是。她赶紧说,我视力没问题。一个朋友托我打听的。
可不久,她就摊上事了。视力不好惹的祸。
那天的顾客是个女生,瘦瘦的,娇滴滴,骨感分明。女生闭着眼,躺长凳上,由她搓澡。这女生以前没见过,可能是第一次来。女生的小模样,让她想起了女儿。女儿也这般大了,没女生漂亮,可也二八芳华,青春洋溢。她不由得对女生心生怜爱,手上的活儿更较真了,从头搓到脚,从胸搓到背,不留余地。搓了十来分钟,说好了。女生下了长凳,去花洒下洗头。她端了盆澡水,用力泼向长凳。
没人搓背,她坐长凳上休息,喘息着,忽听女生尖叫,项链?我的项链呢?女生跑过来,在长凳上找,在地上找。女生说,刚才躺着时,我还摸到的呢。就是说,搓背搓丢了。她慌了。她相信女生不会说谎,可她没看见。给女生搓身时,手上戴着搓澡巾,根本没手感。女生边哭边说,我那是细项链,肯定被你搓断了。她想也是,那么细的项链,稍用点儿力气,就脱落了。后来又往长凳上泼水,项链肯定冲跑了。
她急忙伏身,双眼跟探照灯似的,双手像在扫雷,在水淋淋的地上,匍匐而行。胡姐也过来,拿了手机往地上照。
长凳和周边的地上,没有项链。她紧张了,整个身子贴在地上,每一寸肌肤都在感受着水泥地,希望能有异感。胡姐说,肯定冲进下水道了,要不就让人捡了。女生哇哇哭了,说我男朋友送的项链,四五千呢。她骤然紧张,手脚冰凉,身上一点儿力气也没了。
她想放声痛哭,但她没有。她在默默流泪。
完了。女生呜呜哭着,这可咋办?
她也不知咋办,除了流泪,就是找。
没了。胡姐灭了手机。肯定没了。
她的身子软软的,如被人抽了筋骨,伏在湿淋淋的地上。感觉不到地凉,只感到热泪泗流。她开始想象后果。项链丢了,女生不会罢休。她该如何面对呢,她不知道。她从未遇上过这事。
女生去了外问,拿手机给人打电话。
她知道,风雨欲来。穿上衣服出去,听女生在哭诉,秦姨在安慰。见她出来,秦姨怒目而视。她低头躲闪着,秦姨已劈头盖脸地骂了起来。她没分辩。是她的错,分辩什么呢。她在战战兢兢中,等待着狂风骤雨。
十来分钟,小伙子来了。女生跑过去,扑在小伙子怀里,委屈地哇哇直哭。小伙子安慰一下女生,冲上来就是一脚,踹在她腿上。她腿一软,倒在了地上。小伙子抓过一个小凳子,抡起来要砸,正好老覃从男浴室出来,一把夺下凳子。老覃怒气冲冲,说,有事说事,你凭什么打人?小伙子说关你×事!又向她示横:找不来项链,我直接让你瘫痪!
她从地上爬起来,站着不敢说话。她没说话的底气。她的薄薄的存折上,好不容易攒了一万。这些年的血汗,都在那儿了。这钱是有专门用途的,而且还差得远呢。
她正乱想呢,头发忽然被小伙子揪住。小伙子扬拳要打,又被老覃一把拉住。老覃用手指着小伙子,你再打人,我就报警。小伙子很蛮,说老狗日的,你报啊,报了正好,让警察来断案。弄丢了东西,还不想赔偿,欠揍!
她想不想赔,老覃不知道。老覃看她,她缩紧了身子,一言不发。
丢了东西,当然要赔。胡姐穿好衣服出来,笑着说,小伙子息怒嘛。她是残疾人,受法律保护的哟。别说打,歧视都不行哦。又对秦姨说,这钱瘸子得赔,否则谁还敢来洗澡。
她呆呆的,像只落水狗。秦姨看她,说赔不赔你表个态。赔呢,回去取钱。不赔呢,交派出所处理。胡姐说得没错,否则香溢没法营业了。
她还是没有表态。家底薄,说话不硬气。来香溢两三个月,挣了七八千,去了房租吃穿,落不了几个钱。赔五千块,几个月就白干了。她揪心的痛。好不容易垒起的一座小金山,瞬间要夷为平地。一直在向着飞秒激光攀爬,刚有了点儿起色,忽然间一脚踩空。这跟头摔得太重,摔得她满眼冒金星。
老覃过来,轻轻拍她的肩,那项链是你弄丢的吗?
她点点头。
那就得赔了。想了想,老覃说,钱够吗,不够我有呢。
她眼泪哗哗的。她心里最要紧的,是飞秒激光,是女儿的视力。这比什么都重要。眼看走到一半了,又被拉了回去。
老覃说,先把眼前的事解决了。
好个有情有义的老男人。胡姐笑起来,鼓起了掌。
四
第一次听说飞秒激光,是女儿进城后。
那年,女儿十六岁。十六岁,如花似水的年纪。
女儿长大了,如一枚梅子,一天天成熟。她一直巴望着,巴望女儿长大,巴望女儿长出丰满的羽翼,去蔚蓝的天空翱翔。她把所有的愿望都寄托在女儿身上,想象着女儿长大后的美好。有钱,有甜蜜的爱情;有诗,有幸福的未来。
她在外这些年,女儿先跟着奶奶过。奶奶过世后,又跟着小姨过。女儿如一只雏鸡,在她的视野之外散养着,衣足饭饱,自由自在。
和男人离婚后,她想过回去陪女儿,却又面临现实问题:钱。她选择了留在城里,继续拾荒挣钱。女儿一年年长大,花钱越来越多,她感到了压力。想女儿是读不出书了,不如早点儿出来打工。女儿是健全人,不必如她这般,挣着有一日没一日的生活。女儿可以找份像样的工作。
她想要的像样的工作,就是进厂。于别人而言,这工作极其普通。对她来说,非常体面。进厂做个品检,或操作工,坐在车间里,气定神闲,不必走街串巷,不必风里来雨里去。她一直被工厂拒之门外,对厂门之内的事充满了向往。那隆隆的机声,那宽敞的厂房,如一座宫宇,在她心中很神圣。
女儿十六了,她带女儿进城,去劳务市场,四处投简历。女儿很快就可以进厂了,她激动得流泪。不为别的,只为小小的心愿。
可这小小的心愿,却未能实现。她的心被掏空了,只有痛和遗憾。
女儿面试了几家厂,都因视力未过。其实,女儿眼睛秀气着呢,大大的,水汪汪的。只是视力低,左右眼都是0.2。她从不知道女儿视力不好,那么大的眼睛,怎么会看不见呢?女儿也没配眼镜。
女儿说她不敢提眼镜,怕奶奶不让玩游戏。
她的心都碎了。父母不在身边,女儿心里多少委屈啊。
女儿的視力毁在了游戏上,她没抱怨,她不信女儿花样年华就进不了厂。那时她在拾荒。她宁愿靠拾荒养着女儿,也不让女儿走她的路。女儿是健全人,这点她很以为豪。
她带着女儿,每周都跑几次劳务市场。一家家面试,一家家退回。她就是不信,那么多的厂,就没要女儿的。
再跑,再退。跑了三个月,女儿仍没能进厂。
她绝望了,如跌进深渊,四顾茫然。在深深的自责里,她流干了泪。女儿的成长是残缺的,只有温饱和游戏,没有温暖和童趣。游戏如幽灵,于无声处吸走了女儿的眼神。她背着蛇皮袋,拿着铁钩,泪帘盖住了眼,垃圾桶都湿了。
后来女儿在网上查了,说视力可以矫正。她如临谷底,又如临浪峰。女儿有救了,她有希望了。她带着女儿看医生,医生说要动手术。她惊诧,没想到还要动手术。医生说小手术,几分钟的事。几分钟?她没听说过这样的手术。医生说,飞秒激光,国外进口的。
从此,她记住了飞秒激光。
这么小的手术,她以为几千块就够了。问了几家医院,都说要两万。她急得哭了。几分钟的手术,要两万块,存心为难她吗?
她带女儿回了趟老家,想内地收费能便宜些。结果也不便宜,最少一万六七。
无计可施了。她没那么多钱。
她是拾荒者,在浊气熏天的垃圾桶里,除非捡到金子,否则赚不了那么多钱。
女儿没她纠结,说我还年轻,不急。女儿这么说,她始释然。女儿说你拾荒吧,我慢慢找,不信找不到。她也不信,城市这么大,就没她娘俩能做的事。
后来,她做了搓澡工。对她来说,这是个体面的工作。原来是光脚的,现在穿上鞋了。她的计划是,在浴室好好做,每月要是能挣两千,一年能挣两万多,就能带女儿做飞秒激光,女儿就能进厂了。
三个多月,女儿说,找到工作了。她惊喜不已。就在她喜极涕零时,女儿说,不是工厂,是盲人按摩店。她在突然间,凝结成了霜。怎么会进盲人店呢?你是健全人啊,与一帮瞎子混啥呢?现在的年轻人,咋这么随随便便呢?
女儿在盲人按摩店是学徒,月薪八百。这点儿钱对于女孩儿来说,一张脸都对付不了,更别说添衣服了。但女儿很珍惜。碰壁多了,才知道找工作不易。
等治好了视力再说。她想,无论如何,不能让女儿混在一群瞎子中。
她不去女儿的盲人店。有急事,在店外聊,不进店。娘俩跟特工接头似的,约好了时间,出来说几句就走,这事她做得保密。不能让人知道,女儿有个瘸子妈。也不能让人知道,女儿在盲人店上班。只等女儿视力矫正,重找了工作,这段经历便会被时光沉沉遮蔽,黯淡在岁月深处。
五
一早上,她去小卖部,花五十块钱买了条黄山,然后给老覃发信息,问他在哪儿。老覃说在出租屋吃早饭。老覃说了位置,不是太远,她就去了。
她给老覃送了条烟。老覃不肯接。她说烟都买来了,也不能退,我又不抽烟。老覃千恩万谢地接了。
出租屋逼仄,两人就坐在床边闲聊。有了礼尚往来,关系就近了些。她说你一人住吗?老覃说,还有儿子。她疑惑着,就一张小床,爷俩挤一起?老覃说不是,儿子住单位。
她又说起胡姐。老覃说,胡姐有点儿欺负人。
她苦笑,谁让自己是残疾人呢。
残疾人就随便欺负吗?老覃点了支烟,深吸一口。我最恨拿残疾人穷开心的。
她说,这些都无所谓,我就怕他们挑拨,秦姨哪天炒了我。
老覃愦愤然,说,他俩要是挑拨,我就把他们的丑事说给秦姨。
她愣住。她知道老覃说的啥,还是装着问,啥事?
老覃笑了笑,说,那种事呗。
她的猜想证实了。她没有惊讶,淡淡地说,这事秦姨管不着吧?
老覃说,可他俩不该在女浴室做那事,我发现好几次了。那是公共场所,又不是发廊,秦姨知道了,能让吗?
她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用拳头轻轻捶腰。最近腰疼得厉害。
老覃说腰疼吗?我帮你揉揉。
她连连摆手,不太好意思。
老覃说,没事的。就转到她身后,边揉边感慨,说搓澡工为别人服务,可搓澡工腰酸背痛了,谁又能为我们服务呢。
她听得眼睛湿了。几个月下来,每天身子都僵硬了,好想有人帮捶捶捏捏。老覃在她的整个后背上轻轻地捶,捶得很舒服。她陶醉了,有种甜丝丝的暖流在荡漾。她的身子悠悠地往后仰去,竟倒在了老覃的怀里。老覃抱住了她。
老覃脏兮兮的床上,满是烟味,她却闻出了别样的情调。
老覃把她轻轻放在床上,一叶小舟驶在了湖面上。
她说,覃师傅,其实我视力也不好。不然,不会弄丢那女孩儿的项链了。
老覃笑笑,说我想到了,要视力好,不会问飞秒激光的事。
她语塞。但她没和老覃提及女儿。老覃现在是自己人了,但也不能提。女儿还年轻,未来的路还长,不能让人轻视了。残疾人承受的压力,她再清楚不过了,绝不能在女儿身上烙下残疾的印记。女儿是健全的,只是视力差点儿,矫正了便一切如常。
她是过于焦虑,以致把低视力当残疾了。
老覃说,你得抓紧做手术。保不准哪天再弄丢什么,你那点儿辛苦钱,不够赔的了。
她听了,不寒而栗。
可现在还不是考虑自己的时候,女儿是当务之急。女儿在盲人店,就是在水深火热中。抓紧治好女儿的眼睛,一切的美好才能够开始。
老覃说,你手里有多少钱?老覃的口吻很善意。
她迟疑着,说,要听实话吗?
当然。老覃说,我们……就,就跟……夫妻一样,有什么不好说的呢?
她脸红了一下,说,一万。
老覃说,手术要多少钱?
她说,两万。
老覃说,我帮你借一万,你抓紧把手术做了。
她摇头。上次借你五千了,再借,猴年马月还得上?
老覃说,早做了早没风险。等你赚了钱,再慢慢还我。
她坐着没动,心事在活泛。老覃说的是,早治了,女儿早进厂。到时娘俩一起挣钱,很快就能还老覃的钱。
她心存感动,和老覃又热乎了一回。
她想象着,女儿治了眼,进厂做品检,穿整洁的厂服,戴粉色的帽子,跟护士一样,在灯下检查。这个场景,她是在电视里看到的。当时她就把那些女工幻想成了女儿,从此印象深刻。
老覃是实在人,没几天就借给她一万。她说最多半年,一定还你。
有了钱,她第一时间告诉女儿,去医院动手术吧。
女儿轻轻地说,你有钱了?
她说,找人借了,以后再还。
女儿说,借钱治病,那就算了。我正学艺呢,走不开。
她说,学那破手艺干吗?等治好了眼睛,进厂做品检。那是高级打工,不用伺候人。
女儿说,不,这工作挺好的。
她愕然。女儿是第一次这么说。按摩和搓澡一样,都是下九流的活儿,女儿居然说挺好。她没想到女儿竟会喜欢上了按摩。她说女儿,你这是自甘沉沦啊。小小年纪,怎能没有抱负?你有眼睛,你有双手,为什么就没有更高更好的追求呢?
女儿还辩解。她真的生气了,掴了女儿一巴掌。
女儿捂着脸,呜呜哭了。
她也哭。
周日,她陪女儿去了医院。女儿说,妈,一起做个检查吧。
她说我老了,检查了也没用。
女儿说,就做个小检查,缓解一下视力也好,省得弄丢了别人的东西。
她问,小检查多少钱?
女儿说,几十块。
她嫌贵,女儿哄她做。她觉得女儿长大了,知道关心她了。不忍拂去女儿的心意,她答应了。
女儿让她先做。她想也好,检查完了,好照顾女儿。医生说了,手术虽小,也要住几天院调理。她躺到了病床上,任医生折腾。好像是打了麻药,她没什么感觉。几分钟后,医生说好了。
回到病房,躺了半天。眼上蒙著纱。她问女儿,你啥时候做?
女儿笑着说,等你取了纱布。
一等就是一星期,才取了纱布。她催女儿抓紧做手术。
女儿抱着她的头,说,妈,我真的不用做了。我喜欢按摩,这手艺闭上眼我都能做。
她面露愠色,哄着女儿说,先把手术做了再说。
女儿笑,说,钱呢?
她说,不差钱。
女儿搂着她的脖子,说,妈,你别生气啊。其实,你做的,就是飞秒激光。
她怔住,泪如泉涌。她想掴女儿的耳光,手举到空中,又垂了下来。女儿这是关心她,她打不下去了。可这些日子,她拼尽所有,受尽委屈,就是为了女儿的眼睛。结果女儿没治,却治了她的眼睛。
不能打女儿了。她想,女儿大了,有独立见解了。
孩子啊,你的路长着呢。你在盲人店按摩,知道妈心里多难过吗?妈这双老眼,瞎了又如何?
她问得苍白,似问女儿,又似在问自己。
忽然,她举起右手,要抠自己的双眼,被女儿一把拉住。女儿吓得脸色煞白,说,傻啊!妈,求求你,别做傻事了。就算抠出眼珠,医院也不会退钱啊。
她握紧双拳,在病床上捶着。
女儿抓着她的手说,妈,你不觉得这世上有太多的丑陋吗?或许你看不到,可我在盲人按摩店,见得多了。所以啊,视力不好也罢。
她震惊,没想到十六七岁的孩子,竟看破红尘似的。
手术的效果不错。在昏暗的浴室里,顾客脖上手上的饰物,她都能看清了。胡姐和老黄看不出她的变化,老覃看出来了。老覃为她高兴,以为她也是高兴的,就偷偷约她来出租屋。她只能装着高兴的样子,任老覃把那事做得畅快淋漓。
完事后,老覃抽烟,抱着她光光的脊梁说,跟你说个事,我儿子有女朋友了。
她哟了一声,笑着说,恭喜,恭喜!
老覃说,女朋友还是个正常人,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啥都能看见,啥时带给你瞅瞅。
她说,我就不见了,咱这关系,见不得人。
老覃说,怕什么,咱是同事。
那也不行。她说,我是残疾人,你儿子瞧不上。
老覃叹气,他要能瞧见就好了。孩子从小发高烧,跑到镇医院,晚了,孩子从此双目失明。
她没想到老覃的儿子是盲人。
她想明白了,老覃特别关照她,应该是同病相怜。她和他儿子,都是残疾。老覃也的确是好人,勤劳,善良。哪个姑娘要做了他的儿媳,真是福气。
她对老覃说,好好待人家女孩儿,没眼睛的,能找个有眼睛的,是老天有眼。你儿子一定很优秀,不然人家女孩儿怎么会看上呢。
老覃说,是的,我儿子跟我一样,随和,善良,手艺灵巧,做事认真。八年前,他十六岁,我带他出来打工,安排他去学盲人按摩。他早出师了,现在是技师,还带徒弟了。
上天是公平的。她说,夺走了你儿子一双眼,却给了他一双勤劳的手,还给了他一个健全的媳妇。
其实,残疾不可怕,只要身残心不残,能养家糊口就行。老覃扔了烟蒂,她开始穿衣服。老覃说,我和老黄他们不提儿子,他们傲慢,瞧不起残疾人。
六
视力好了,搓澡干活儿都显利索。胡姐拿她打趣,说最近好像麻利了,是被男人滋润了?她像被窥了隐私,臊红了脸。幸好浴室阴暗,没被胡姐瞅着。她说做熟了,就麻利了。胡姐说,幸好是瘸子,要不都超过我了。
她知道,不管做得多好,在别人眼里,她就是个瘸子。瘸子就是个废人,连做人的尊严都不配拥有。
老黄说,瘸子,好好干吧,丢了这金饭碗,你就只能抱着瓷饭碗去乞讨了。
老黄总是刻薄,她抗议无声。老覃听不下去了,说你这满嘴的黄牙,太臭了。
老黄挥起拳,捣在了老覃的胸口。老覃本已不满,又中了老黄的拳,立即跳将起来,和老黄扭在了一起。老黄力气大,老覃上了岁数,渐渐处于下风。两个男人厮打在一起,越打越狠。胡姐拉不开,她也去拉。老黄突然放开老覃,一拳砸在她胸口。她捂着胸口,倒在了地上。老覃顺手操起电话机,一下砸在了老黄的头上。老黄的头上顿时流出了血。
老覃被带进了派出所。第三天出来,秦姨直接炒了老覃。
她为老覃难过,给老覃发信息。老覃回信息说,你过来一下,有事和你商量。
八点半,阳光充足,照得街道明晃晃的。她去了老覃的出租屋。老覃没有像往常那样见了她就很猴急。她说,不急,在家歇两天,会找到工作的。老覃说,等找了工作,把你也弄过去。她说,好。
老覃又说,我儿子一会儿回来,你见见我儿子。
老覃儿子是盲人,她不用紧张。
老覃说,儿子女友也来,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帮看看咋样。
她为老覃高兴。儿女的婚事,比什么都重要。
到了九点,老覃儿子来了,后面跟着女孩儿。老覃赶紧迎了出去。她坐着没动,一瘸一拐的,走着难看。
老覃进屋了,身后的阳光把老覃照成了黑影。他儿子也进来了,一个高高的身影,拄着拐,看不清脸。最后是女孩儿,一个苗条的身影。
一个盲人,能找个这般苗条的女孩儿,老覃儿子太有福气了。
老覃笑嘻嘻的,把儿子的手放到她手上,说她是我同事,叫姨。老覃儿子叫了声,阿姨好。她看清了老覃儿子的脸,又高又帅。
老覃把儿子往边上推推,女孩儿便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待她看清女孩兒的脸,女孩儿也看见了她。两人都怔住了。
是女儿!
她猛地拉起女儿,冲出出租屋,差点儿摔倒。老覃急忙跑出来,扶住她。她哭着说,覃师傅,求求你,我就这么个亲人了,我不能让她嫁你儿子。
老覃说,你瞧不起我儿子?嫌他是盲人?孩子这是自由恋爱,咱不能干涉啊。
她说,覃师傅,我不想我的女儿像我一样,被别人鄙视着过一辈子。
老覃忽然跪了下去,直凛凛地跪在她面前。就当是我求你了,等你女儿过了门,咱爷俩好好照顾她。老覃拉过儿子,一起跪在她面前。
她也跪了下去,说,覃师傅,请你原谅,我不能答应。然后拉起女儿,走了。
她像一道深坎,横在了女儿和老覃儿子中间,也横在了她和老覃之间。
她再没找过老覃,也不让女儿去上班。
作者简介:何正坤,笔名何尤之,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四川文学》《清明》《鸭绿江》《山东文学》《读者》《安徽文学》《滇池》等杂志上发表小说、散文、诗歌等二百余万字。出版有短篇小说集《真水无香》、中短篇小说集《金店十二钗》、小小说集《麦色浪漫》等。曾获中国工业文学奖、大地文学奖等。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插图:曲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