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克族

艾克拜尔·米吉提

那是一个情人节，但那时候人们对情人节的认知并不像今天这样普遍。2月14日就是2月14日，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过，几十年过去了，他现在才回过味儿来，那个情人节对他和他夫人确实有特殊意义。

他们是通过朋友介绍认识的，就是在那个不同凡响的情人节，他们俩一见钟情定了终身。每个人生命中的爱情火花进发机缘和方式不同，那一天，他和她（现在的夫人）一见面，居然就定下了结婚以后——他们此生就做丁克一族。这种不约而同的契合令他们二人感到惊讶。他们认为，这就是缘分，这就是命。其实，他们各自心底都埋有这种愿望，今天终于找到了知己，碰撞出火花，让它释放。颇有那种古人所云，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感觉。其实，他们从见面到直奔主题也就不到半个时辰，他们当即决定去民政局登记领结婚证。婚姻是一种奇特形式，越是马拉松式的恋爱，往往越是不能成婚，即便久拖成婚的，离婚率也高;越是速战速决，越是婚姻稳定。他们属于后者。

婚后头些年人都年轻，玩兴大些，顾不了那些。幸好他们一开始就有共识，婚后就做丁克一族，所以也无大碍。

不知不觉二十啷当岁就过去了。

不知不觉三十啷当岁也过去了。

到了四十岁上，他们觉得家里应当有个家庭成员。

于是，他们照着小区邻里的模样，养了一条小泰迪。

那个小泰迪果然成了他们家庭成员，那个活泼可爱，就甭提了。

每当下班回到家里，就会围着他和夫人尽情撒欢儿，丰富着他们的家庭生活。

渐渐地，他们发现，走出电梯口，拐进自家楼道，小泰迪就会欢叫起来。它的嗅觉非常灵敏，老远隔着家门就能嗅到自家人的气息。他们也自称是小泰迪的爸爸妈妈。对着小泰迪他会说，来，小宝贝，爸爸抱抱你。他夫人也会说，过来，小宝宝，妈妈抱抱你。

于是，小泰迪就在爸爸妈妈的怀里钻来钻去，很是惬意。

夫人有了一个新的爱好，每当季节转换，总会到宠物店为小泰迪买一套宠物衣;而他会定期到宠物店，为小泰迪买来可口食物。开车出门，他们会把小泰迪打扮得花枝招展，夫人抱在怀里一同上车。

傍晚时分，他们二人会让小泰迪前后跑着，在小区散步，这也成为他们家庭生活的固定内容。

转眼间春去秋来、寒来暑往，不知不觉他们二人已经两鬓霜染，小泰迪步入他们家门成为家庭成员已过十年。

突然，有一天，小泰迪不再欢跑，而是静静地卧在那里，眼神里有一种哀怜让他们深感触动。

夫人抱起小泰迪撫摸它时，无意间触到了小泰迪腹部的一个硬块，她看到小泰迪很是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她瞬间似乎被电击中一般。她说，不好，小泰迪可能生病了，咱们去一下医院。

于是，两口子迅速准备停当，抱着小泰迪驱车赶到宠物医院。通过挂号、排队、就医问诊，到抽血化验、做CT、核磁共振。医生开了些简单的药方，然后要他们回去等待结果。

那几天，他们看到了小泰迪的痛苦模样，只是宠物的忍耐比人要强，它们不会呻吟、不会大喊大叫，静静地蜷伏在那里，不思进食而已。

他们俩轮流请假留在家里陪伴小泰迪，哪怕能够减轻一点儿小泰迪的痛苦。

当复查日再到宠物医院时，医生给出的结论让他们目瞪口呆。

医生说，小泰迪患的是乳腺癌。

他们从未想过宠物也会患乳腺癌，而现在，他们的孩子小泰迪罹患此病。

他们异口同声地问医生，有什么治疗办法。

医生说，要做手术，再做术后治疗。

他们说，什么时候能做手术，越快越好。

医生说，这要预约。

能不能早一点儿做，他们几乎在央求医生了。

医生在电脑上查阅预约时间，约在了三天后的一个下午。

那天下午，他们把小泰迪送进手术室，意想不到却成了最后的诀别。

整个下午，他们一直守候在手术室门口，直到医生出来告诉他们，手术很成功，但是小泰迪还得在ICU（重症监护室）观察。他们很无奈，只能告别宠物医院回家。

回到家里，他们在楼道里听不到小泰迪的欢叫声，开门进屋，也不见小泰迪撒欢儿跑来跑去的身影，第一次感受到空前的冷清。

进得门来，夫人竟伏在他的肩头嘤嘤地哭了。这是他们结婚几十年来，夫人第一次表现得如此脆弱。夫人说，她就是我女儿，我一直待她视同己出……

他安慰了夫人，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小泰迪会很快康复的。

这一夜，没有小泰迪的陪伴，他们感到空前寂凉。

第三天清晨，他接到了宠物医院电话，通知他小泰迪没能挺过术后并发症难关，已经在凌晨5点钟停止呼吸，没有了生命体征。

他的脑子里一声炸雷轰地炸响，他完全是木木地站在那里，不知做何反应。

电话那边不断地“喂——喂——”地催促着，告诉他请尽快赶到宠物医院，处理小泰迪的后事。

他答应院方会尽快赶去，眼泪不知不觉就溢出了眼眶。

夫人过来问他，是不是小泰迪那个了。

他点点头，只觉得眼泪像决堤的洪水奔流不止。夫人也失声痛哭，他们两个相拥着哭了许久。

当他们来到宠物医院时，院方一条龙服务已为他们联系好了宠物火葬场。

他们来到火葬场，约莫等待了个把小时，轮到他们火化小泰迪。他们久久凝视着小泰迪的遗体，此时被火葬场的工人熟练地送进火化炉。不一会儿，小泰迪的遗体便化作一片白灰。他们选了一款精致的宠物骨灰盒，将小泰迪的骨灰装进骨灰盒，带着告别生命的沉痛回到家里，将小泰迪的骨灰盒安置起来。

不过，从此家里就多了一份肃穆的气氛。夫人几乎每天以泪洗面，她太爱小泰迪了，现在望着那个精致的小骨灰盒，感觉到人生的无奈。

他想起了那一句话，入土为安，他要让小泰迪的骨灰入土为安。

于是，他在网上广为搜寻，没有合适的宠物墓园。

那天下班回来，遇见同楼的邻里，也养了一条宠物泰迪，有时候会在小区散步时遇到，因为宠物泰迪的话题闲聊几句。他告诉他，邻里中也有失去宠物的，二十万在郊区买了一个宠物墓地，可以去那里看看。

他眼前为之一亮，第二天他按照地址确定导航和夫人一起去了那座墓园。然而，除了一条宽阔的双向马路，没有见到任何宠物墓园的痕迹。

他很纳闷，开进附近的村子找到村委会打探。

人们对他们很警惕，问他们是不是也来讨要宠物墓地预付款的。

他们说不是，只是想来买块宠物墓地的。

有个村主任模样的人说，原来的宠物墓园就是那条大马路，没办法，政府规划就是经过这里。马路修通了，宠物墓园也没了。原来我们村承包给一个开发商，不承想，那家伙卷款不见人了。现在隔三岔五总会有人来讨要预付款，我们也很无奈。

他们摇摇头，只好打道回府。

后来，有一天，他只好在小区一棵灌木下挖了个小坑把小泰迪的骨灰盒埋了。保安看到他，就当没看见。

他此时在想，如果能在远郊找块沙地，开辟成宠物公墓多好，像他自己这样的丁克族一定不少，其实很多人也养了宠物，他们都会遇到这一问题。

他把小泰迪骨灰盒埋葬好，向那一丛灌木深深地三鞠躬，回到家里。

夫人和他相拥又哭了一会儿，他给夫人拭去泪水，说，咱们再养一只小泰迪吧。

夫人摇了摇头，说，不了，我受不了。

原载《民族文汇》2021年第2期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