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昕孺
赠李白
杜 甫
二年客东都,所历厌机巧。
野人对膻腥,蔬食常不饱。
岂无青精饭,使我颜色好。
苦乏大药资,山林迹如扫。
李侯金闺彦,脱身事幽讨。
亦有梁宋游,方期拾瑶草。
杜二:
呵呵。还记得那天晚上在董糟丘的“洛阳酒家”聚会,我的邻座向我介绍你时,吐出的这两个字。
其时,他正在啃一根鱼骨,发出的吧嗒吧嗒的声音已使我很不快。我家许夫人——奇怪吧,她不叫李夫人而叫许夫人,因为我是她家入赘的女婿,而且她是前朝宰相许圉师的孙女。我颠沛流离时,孟浩然把我带到了安陆许家。她叫紫烟,自称“萱”,我一听名儿就倒抽一口凉气,这哪是俗世女孩的名字啊,我担心我们过不了长久日子。后又想,我本一闲云野鹤,能有多少日子给她?她袅娉如烟、素静如兰的气质,我很是喜欢。她大约也喜欢我吧,我那时生猛如虎,还有几分英俊,在文坛也赚了些名声。但我们结合的最重要原因是,她年纪大了,我无处可去,我们都别无选择……说到哪里去了。我是想说,我家许夫人也时常诧异于我吃鱼时发出的吧嗒吧嗒的声音。
我入赘许府不久,有一次,她父亲的两个弟子上门做客。你晓得的,她父亲名声不佳,他曾经提拔和教诲过的众多栋梁之材都毅然决然地与他划清了界限,好不容易来了两个客,一家人乐得胡敲梆子乱击磬,到安陆城里最昂贵的绀珠酒楼请了一桌客。荷花鱼是该店的特色菜,其肥嫩鲜美与纯正馥郁的白醪堪称绝配。我正啃得起劲,斜眼瞅见许夫人怔怔地望着我,那幽怨的目光仿佛她新近丧夫而不是得到了一位丈夫。我嘴巴还没合拢,顺势傻笑了一下。她轻触我的胳膊,细细地说,瞧你的吃相,哪像个诗人?不过,她话里毫无责怪之意,纯粹是一个大大的惊讶。她吃了这一惊之后,那一餐再没进过任何食物。
才不管她呢,我是李白,我爱咋吃咋吃。
可那个邻座怎么也可以发出这种声音呢?太可恶了。我李白保证再不发出这种声音了,我甚至根本就没有吃鱼的欲望了。可惜,许夫人去世多年,在她眼里,我永远是那个吧嗒吧嗒吃鱼的李白,羞愧啊。
尤其不能忍受的是,那个人——好像说是张垍的远房亲戚,还号称王维的老朋友,去他的王维——竟当着我的面,使劲吸那根鱼骨里的骨髓!吧嗒吧嗒,还只是声音难听;唆——唆——唆,腮帮子一鼓一缩,像只在唱求偶歌的癞蛤蟆,我差点儿没吐出来。恰好,我的眼角睃到了坐在角落里的你,心头一凛:这桌上还坐着一个人,我之前没看到呀!
事前,董糟丘警告我,今天会有我不少“粉丝”来蹭饭吃。我说,反正不要我买单,来就来吧。董糟丘咧开他那张大嘴,说了一句恐怖至极的话,人多了酒不够喝哦。我拍了拍腰包,对着他喷道,我李白什么人,皇上赐千金放还,还怕没钱买酒?董糟丘使劲搂着我说,好啦好啦,像你这样子挥金如土,千金哪够啊,今天你放心,来多少“粉丝”都保管他们吃饱喝足。董糟丘办事,我当然放心,只要他快点放开我就行。
他是元演带我认识的。元演你听说过吧,元丹丘的族弟。元丹丘……算了,懒得跟你饶舌了。有兴趣的话,自己去做功课。
元演可是个好玩的人。我第一次见他,是开元十九年,我在长安城蹉跎了一年,不仅干谒未果,还受到一帮宵小无赖的挑衅。不过,我一拳敌四手,赤手战吴钩,把那伙斗鸡徒揍成了鸡,虽然自己也被他们打得不轻,但我一点都不着急。这和我醉了不无关系,我醉了也知道自己死不了,我是太白金星投胎下凡,贺知章叫我“谪仙人”。谪仙人哪会死在这帮混混手里?不可能的事。“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与这帮不学无术的宵小之辈相比,我有着充分的自信。
第一次西漂,我看清了市井的真相。“权”与“贵”绝无必然联系,很多当权者卑劣下贱,市井中的温情却仿佛浊流边绽放的野花,朴实,烂漫。与“人间”这个语意宏阔的词相比,我更喜欢低一格、却更有生机与活力的“民间”,那里因为心态的平实而拥有繁茂的生态。在人间,我只是一个落魄书生;在民间,我可能成为任才使气的仙人。
第二次西漂,我看清了朝廷的真相。朝廷与民间相对,那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权力的上层,富贵的顶端,对任何人都有着无限的吸引力。但去朝廷的路很窄,那里的地盘很小,以至于你不得不去挤占、倾轧、翻云覆雨、上下其手。这些都是小伎俩,对我而言形同虚设。我在里面的故事,你大约听过一些。告诉你呀,那里的女人都像仙女,男人嘛,都是鬼神。“谪仙人”这样的称呼,说明我在里面既是异类,又是巅峰。
又扯远了。我和那帮羽林军大干一架的时候,好兄弟陆调带着御史台纠察队来救我。准确地说,是救了他们。纠察队强行驱散了他们,才让我腰间已经跳出毛金剑鞘、渴望饮血的水心剑失去了用武之地。“臣之剑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兄弟,我暂且饶了他们,决定离开鸡飞狗跳的长安城,从渭水,经黄河,一路跑到东海去。
从长安去东海,从都城到化外之地,从逐鹿之中原往逐浪之水国,难道不是一趟意气风发的逍遥游吗?再不济,我也可以效仿一把倜傥、高妙的鲁仲连,“赴东海而死矣,吾不忍为之民也”。
但船过三门峡那个晚上,雾浓如墨,夜黑似漆,我和船主喝尽了三壶烧春酒,透过窗舷,觑见厚重的天幕里镶嵌着一颗巨星。我要船主看。船主说,乌漆抹黑的,看什么呀?我说,从没见过天上有这样大的星星!船主说,李白你喝醉了,我只看得到你这颗巨星。你快休息吧,船马上要过鬼门关啦。我没理他,因为我眼看着那颗巨星从天上下来了。我盯着它,终于看清了,那是一个人,穿着远古的装束,手里拿着一把利斧。
陡然间,我们的船像一支利箭,朝着一堵高不见顶的山墙撞去。闯荡江湖经年,我从没见过如此凶险的场面,千钧一发。我大叫:“停船,快停船!”可船哪儿能停得下来,船主都没见影儿了。
完了。我还没来得及叹息,天空猛地响起一声炸雷,白刃的光芒击破黑夜,利斧竟在那面山墙上劈开了三道口子。口子一开,船恰好没了进去。我以为自己进了地狱,无奈地闭上眼睛。但事情并没有那么糟糕,我感觉被一双强劲有力的手托举着,虽然身体不由自主,在船舱里翻来滚去,額头碰到船板上,痛得我嗷嗷直叫,但那双手始终稳稳地托着我。
我知道自己没有任何危险。我不会死。
船泊在一个岛边,已是凌晨,天光就像是从我睁开的眼睛里迸射出来的?船主刚刚在岸边系好缆绳。我回头,看到三门峡的“神门”“鬼门”和“人门”狰狞并列,问道,我们的船是从哪道门过来的?他给出一个诡异的回答,我们同时穿过了三道门。
我听出他话里奚落和嘲讽的味道,正要反唇相讥,话到嘴边,我幡然醒悟:船主讲出了唯一正确的答案。任何一道门都无法让我们渡过苦厄和劫难,只有同时穿过三道门,我们才能抵达彼岸。我觉得我的使命没有完成,因为我的眼里总是只有一道门。我不能去东海,去了东海就到头了,就没有路了。“多歧路,今安在”?多歧路,总比没有路好啊。
付了船主双倍酒钱,我执意告别,从汴州转道宋州,往前汉梁孝王的故地梁园游了一遭。梁孝王雄才大略,却功败垂成,令人扼腕。想当年,他门下司马相如、枚乘、邹阳等,都是何等人物:
梁王宫阙今安在?枚马先归不相待。
舞影歌声散绿池,空余汴水东流海。
沉吟此事泪满衣,黄金买醉未能归。
连呼五白行六博,分曹赌酒酣驰晖。
歌且谣,意方远。
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
游过梁园,我折头向西,去嵩山找元丹丘和玉真公主。我没给他们任何信息,想给他们一个惊喜,没料到自己扑了个空。好在这空里面还有点料,元演刚好借住族兄的山居休假——不如说,他就在那里等着我。我和元演一起去寻找传说中的焦炼师,据说她以石髓为食,身形似鹤,行走如飞,两百多岁了,看上去还是中年人模样。我心里清楚,这样的人你永远只能听说,不可能找得到;但元演一定要去,我就跟着他翻越嵩山三十六峰,每一个山涧、石洞都不放过。这番地毯式搜查直到冬天才欣然结束,唯一的收获是我和元演成了莫逆之交。
为了报答我陪伴他的辛劳,他邀我去洛阳,把我推荐给在天津桥南头开店的酿酒世家董糟丘。董糟丘这个名字显然与他的酿酒技艺有关,是酒徒们封的,他的本名反而没有谁知道。我曾好奇地问他本人,他一脸茫然,答非所問。好比问白云为什么这么白,白云能回答什么呢。董糟丘长得很不好看,胡子拉碴,肥头大耳,还有一个酒糟鼻子,可见他是天生的酿酒师。令人惊讶的是,他读过我的手抄本诗集,能背诵拙作《大鹏赋》《长相思》和《采莲曲》。这样我就等于永久付费了,可以心安理得地住在“洛阳酒家”,贪溺杯盘,纵情美酒,暂时把江山和家国丢到脑壳后面去了。
那次元演住了三个月,他在早春二月接到命令返回谯县军营,我则被董糟丘留住,被洛阳酒家的酒留住。酒家也是家对不对?掏心窝子说吧,这个时候我其实就是个无赖。没法子,我贪恋这儿呀,嘴巴上却说还没想好要去哪里,“无奈”往往成为我“无赖”的借口。但不知董糟丘这个丑鬼、粗人和天才的酿酒师施了何种妙计,他竟然让我恬不知耻地在洛阳酒家胡天海地、花天酒地地度过了好几个月,不仅毫无耍无赖的感觉,反而像是给了他无上的光荣和无边的恩宠。我曾质问他,你捣哪门子鬼,搞得我真的乐不思蜀了。他只是咧开那张满口黄牙的大嘴傻笑。如果没欣赏过他酿酒,如果没听过他把我的诗倒背如流,你会觉得这人铁定是一个傻瓜!
当然,留住我的还有其他一些东西,比如说新结识的礼部郎中崔宗之。这个人或许以后你会遇到,他境界阔大有如缅邈青云,身姿挺秀胜过临风玉树,不可错过。我们一起打猎,他弹琴,我舞剑,乐而忘忧。
崔宗之赠我诗曰“分明楚汉事”“历历王霸道”“平生心事中,今日为君说”,但他没有说真话,我发现他有些话根本不想和我说,至少是欲言又止。“楚汉事”“王霸道”都是我自说自话,他频频颔首,却无动于衷。
我知道他压根儿没醉,他装的,我们之间只要话不投机,他就装模作样。我明明讨厌他这一套,却又发自内心地喜欢这个人,他同样喜欢我或许更甚,我们喝酒狎妓、谈诗论道,均会然在心,深契于怀。可是,只要一谈到“功业”,马上就像船只触礁,无法前行。一边是“壮士心飞扬”,一边是“落日空叹息”;一边是“奈何怀良图”,一边是“郁悒独愁坐”。宰相之子,开元进士,官居五品,谈起政事来却忸忸怩怩,像个女人。
我拿他没辙。我原想他能举荐我,这在他不过举手之劳。我甚至暗示他,倘若他能助我一把,我们就是名副其实的“管鲍之交”了。然而,他对我的高度评价与实际行动总有云泥之隔,好比一个男人渴望和他心仪的女子结婚,那女子却只想玩玩而已。所以,当他邀我和他一起去他的嵩阳别业,我二话没说就谢绝了。“子若同斯游,千载不相忘”,我相信他的真诚,但对这个不能给我“名分”的“女子”,我像个旷夫一样地怅然离开了。
现在来说说张垍。这个人日后你可能也会碰到。长安虽大,天下却小,尤其像我们这样的平民书生,要走上管理的岗位,好多人都是绕不过去的岛礁——可以让你顺风顺水,也随时能让你望而却步,碰到不怀好意者,让你触得船翻人没都不是稀罕事。
张垍长得可好啦。他呀,崔宗之呀,这些仕宦之后皆一表人才,唇红齿白,玉面长身。但他们的气质截然不同,崔宗之襟怀磊落,张垍则城府极深。我在翰林院,张垍是直接领导,没少给我小鞋穿,他不准我串门,不准我外出,不准我迟到早退,又不给我事做……你想不到吧,在翰林院供职之时,是我内心最荒凉的一段日子。同是宰相之子,张垍正是你所说的“机巧”之人,远不如崔宗之令人敬重,他们之间的差别或许是文人与政客的差别。所以,张垍拜驸马都尉是合乎逻辑的,他是天生的“驸马”。在我们川蜀大山里,有无数各种各类的藤,它们最大的特点是,无论长得多高、多壮、多密,都永远只能寄生在树上,而无法做到哪怕像一棵小树那样,独标孤高。换成人,张垍即是典型。
朝廷里更多的是“张垍”,而非“崔宗之”。政客如云,哗哗一片卑躬屈膝,所以像你我这样有骨格、有气节、有才干的文人必须努力进取,这是另一重深层的逻辑。我们不仅要看得远,更应该看得深。看得越深的人,才看得越远。政客们只盯着自己的鼻子尖,他们着重于“位”,而不是“权”。位是个人的,权是天下的。时下朝廷里真正为皇上分忧、为百姓着想的,又有几人?
我们不能袖手旁观,兄弟,眼下可不是吃“青精饭”的时候,天下要变色了,你“颜色好”又如何?恰如你在诗中所言:“苦乏大药资,山林迹如扫。”整个大唐就是这样,人才匮乏,精神颓靡,我们先不要去追逐深山老林里的“大药资”,而是要做飞向帝城的“大药资”,要做拯溺图强、留芳百代的大英雄。“山林迹如扫”并不是最糟糕的,环顾天下,龙隐深涧,虎落平川,徒见鸡犬相闻、猫鼠互戏,这才让人心头陡生悲凉。
目前情况不容乐观啊。我在宫里待了三年,发现皇上基本上不理朝政,各大臣拉帮结派,党同伐异,汲汲于一己之私。整个帝国有如一台无人驾驭的巨大机器,看上去横冲直撞,势不可挡,实则踉踉跄跄,不知所往。我第一次觐见皇上,也是我在皇宫做的唯一一件正经事,要感谢渤海国特使带来的那封像蚂蚁上树一样的国书。
大唐国力固然强大,边患却一直未除,西有吐蕃,北有契丹、奚等部族,东北有渤海国,仿佛一块精美的蛋糕,周围爬满啃噬的虫子,若坐视不管,则可能遭到蚕食。渤海国的国书明显是有意为难玄宗的,全以蛮文撰成,如同鸟兽之迹。张垍领着他门下最有学问的两名翰林学士,来傻了一回眼;李林甫满城瞎找译界高人,哪里找得着北。皇帝急了,赶紧唤来贺知章。总算找对人啦!不是贺知章懂那番邦文字,而是他了解我李白的底细。我父亲李客是商人,闯荡东南西北,哪个地方没去过?我小时候跟着他转,随学随会,那些奇怪的文字一入我眼便纷纷现出原形。
我从午门跑进宫,跟在贺知章派来的勤务兵后面。我觉得那段路好长好长,长到想要放弃,索性回去喝酒算了。但我还是忍住了,我告诉自己要有耐心,把皇上给搞定了,难道会少了酒喝不成?
模仿着其他官员的样子跑进勤政殿,好不容易到了金銮宝座下,我跪伏在地,声如洪钟地三呼“万岁”。良久,飘来“平身”二字,像一片不忍离开树枝的黄叶,借助风势,徒然在空中画着弧线,终于落入我的耳际。
不知是龙椅太高,还是光线太暗,我抬起头,映入眼帘的却是晃荡在龙椅上的一页模糊影子。唉,后来我才明白,真正的皇上变成了杨玉环的李三郎,变成了李林甫随意使用的玉玺,和高力士为之死心塌地的权杖。
我对着那页影子说:“渤海国闹独立。他们胃口还挺大,想吞并高丽一百七十六城。”上面轻轻咳了几声,仿佛我的话搔到了他的喉咙,让它发痒。这一咳,他的影子回到了躯体,他的躯体也回到了龙椅上,但眉眼间全是欢娱的痕迹,酷似洪流过后的河滩,七零八落地躺着各种动植物尸体。
这是我看到玄宗时,脑海里突然冒出的幻象。它像是一个暗喻。“河滩”似乎是指大唐的山河,那“洪流”又有何意?各种“尸体”又是指什么呢?
这时,玄宗问策于众大臣。他的声音沙哑而阴郁,像是从高力士的嗓门里发出来的。我更加惊讶地发现,他身形单薄,面容瘦削,腰背略微弯曲——在日暮昏蒙的大殿里,与站在龙椅旁边的李林甫几无二致。天啦,当朝主宰黎民百姓命运的三个人,竟然形同一人!这是天下的幸运呢,还是不幸……
贺知章到底是老了,他看不到幻象,更看不到真相。他竟然站出来,用一种奇怪的老年腔调,嘶声竭力:
“启禀陛下,当初太宗皇上三征高丽,国库耗尽,仍不得取胜。高宗时,我雄兵百万再次出征,歷经数百战役方将其降服。倘若又兴战事,复起兵祸,恐再致生灵涂炭。是战是和,请陛下三思。”
贺知章讲的都是无比正确的废话,难怪玄宗一听就恼火了:“朕问你等如何处置,你却让朕三思,那要你等大臣何用!”老贺退到一边,神色黯然。
玄宗大约无策却又不愿束手,点名问“李爱卿”可有良方。我顾不上给老贺面子了,用口水润一润因为断了酒而发紧的嗓子,卷起舌头,以迥别于贺知章老年腔的磁性声音,朗声回道:
“这点小事,陛下不必多虑。我只需写封书信,让他带回去,保证渤海国偃旗息鼓,俯首称臣。”
朝堂上哄起一阵颇有节制的哗然。节制缘于陛下的天威,哗然起于李白的狂言。在我眼里,这些都不真实。陛下确有天威,但是不是坐在龙椅上的人都是“陛下”呢,“陛下”之名与“陛下”之实哪一个才是真正的陛下?公孙龙说,白马非马。这种逻辑上的悖论隐含着片面而深刻的真理,比方说,纵情声色、不理朝政的陛下能算是“陛下”?
天下人都认为我李白狂,其实是他们没有达到,甚至不可能达到李白的高度。包括那些喜欢李白的人,比如崔宗之、李适之,他们赞赏李白的诗文,却瞧不起我李白的治国安邦之才。说句酒话吧,李白的诗艺与剑技相比,有如幼苗之如大树;而李白的剑技与韬略相比,又有如一棵树之于一片森林。八百多年前,我的祖上是狮子精修炼千年而脱胎换骨的“飞将军”李广;两百年前,我的高祖李蒿创立西凉国,被称为太祖。你应该也发现了,我李白岂是寻常书生?皇族血统与将帅风范兼备已然了得,我妈生下我时还梦见太白金星入怀,这样的“出生证明”历史上有几个人拿得出?我时常仰望星空,仿佛看着自己的来处。太白金星是天上最亮的星,其亮度足以抵得上十五颗天狼星,有“启明”之用,哪是那些凡夫俗子所能揣度的。
这回,既然机会来了,我决定在所谓的“陛下”面前小试牛刀,顺便轰动一下天朝,在盛世的册页上增添一个不可复制的传奇。
李三郎高兴得淌下一线涎水。我早就听说了当今皇上跌宕起伏、温柔缠绵的爱情故事。对“儿媳”杨玉环来说,李三郎明显有点老了。真可怜啊,他一手缔造的盛世被阉宦、权臣和朋党瓦解于无形,他一身才干连同强壮的筋骨皆被销蚀殆尽。
“爱卿快快写来!”他像一头在森林里被惊醒的老豹子,被我的狂言灌输了一股元气。
翰林院有着各项规定,喝酒并不方便,我想趁机打破一下那些繁文缛节,便高声喊道:“陛下不急,这事儿不是喊做就做得来的。我李白没别的本事,须得斗酒入豪肠,则文思泉涌,倚马可待。今天您帮我备好酒,明天管保写好回书。”恢复了几分皇帝风范的李三郎吩咐呈上御酒三斗,留下一句“爱卿尽可开怀畅饮,休拘礼法”,便撑起两条腿杆儿找他的玉环去了。
御酒极好,入口香清、味醇,喝到肚里,香益清而味愈醇,仿佛一口仙气在胸中袅绕,正合谪仙人口味。喝着喝着,我不由自主地漂浮起来,向上升腾。喝得越多,升得越高。我一杯接一杯地喝,为的是升到月亮上面去。倘若能升到月亮上,我就在那里开疆辟土,懒得回这劳什子大唐了。我的计谋即将实现,我已经看到月亮上钉满铜钉的双环大门了,一边是玉兔,一边是蟾蜍。我兴奋得正待举手拍门,忽然一股猛力把我往下拉扯,我控制不住,摔了一跤,竟然跌倒在玄宗的御榻旁。皇上似乎精神不错,我却睁不开眼睛。
“李爱卿,一个通宵,你把朕赐的三斗酒喝了个底朝天,现在是你展露文采的时候了。”
哦,原来这不是皇上的寝宫,而是大殿。百官朝见已毕,文武分列两班。皇上坐在七宝床上,床边设有龙头案,案上于阗白玉砚、象管兔毫笔、独草龙香墨、五色金花笺,一一排列停当。我李白刚刚喝了好酒,朝堂上这么多人,并且全是平日不可一世、而今低眉俯首的一帮弄臣,我撩起袍子便要上前握管,忽然又驻足,仰头对玄宗说:
“陛下,臣靴底不净,恳请委屈高公公亲自为臣脱靴,一来不污圣上前席,二来使臣在番邦面前平添神气,如是口代天言,方可不辱君命。”
玄宗使了个眼色,高力士没有办法,只得乖乖上来给我脱掉靴子,唯诺而退。至于回书,我昨晚就想好了,蘸着月色在天庭写过一遍。要不,念几句:
“若螳怒是逞,鹅骄不逊,天兵一下,千里流血,君同颉利之俘,国为高丽之续。方今圣度汪洋,恕尔狂悖,急宜悔祸,勤修岁事,毋取诛戮,为四夷笑。尔其三思哉!故谕。”
番使一听,面如土色,两股打战,叩头而别。玄宗激动得手舞足蹈,要给我顶格奖励,赐宫内美女两人、金银千两、绢帛百匹。我要这些干什么呀?我毅然决定将所有奖品全部换成一种东西:自由。于是,跪拜谢恩之后我直言拒绝。玄宗惊问,爱卿所爱何物?看他那张大着嘴半天合不拢的样子,仿佛生怕我会将他的爱妃抢走,活脱脱又是一个李三郎了。但那时我没见过杨玉环,听人说起如何美艳无方,我心里也毫无概念,她和宫女能有什么两样呢。我一开口,显然就让李三郎放下心来:
“李白所需无多,唯求特许平日能自由走动,并畅饮美酒。”
玄宗松了口气似的哈哈大笑,当即应允我自由出入大明宫,京城大小酒家一律免费喝酒。直接报复高力士,间接打击张垍,这个战役打得太漂亮了!虽然高力士和张垍很可能会给予我更大的报复和打击,但手握御赐金牌,能在冠盖云集的大明宫如入无人之境,能天天酩酊大醉,用各种美酒浇胸中块垒,夫复何求。
杜二,这就是你所说的“金闺彦”。在别人看来,好歹是进过皇宫,见过皇帝,也闹出了点动静,但这怎么可能是我想要的宫廷生活、仕宦生涯?我们瞧不起弄臣,可皇帝只需要弄臣。在他看来,只有弄臣能为盛世增色添彩,只有弄臣能为天子解颐分忧。终于明白这一点时,我感到深深的绝望,因为这等于断绝了我们的理想与希望。
毕竟,在表面上光芒万丈的盛唐皇威之下,渤海国挑衅这类事件少之又少,我李白能碰到一件已是走了运,也不枉入朝一趟。只是三年仅仅做了这件事,其他时间不是酣醉而卧,就是充当李三郎和杨玉环的专职娱乐记者,效率实在低得让人不可忍受,生命如此消耗,还不如掉进酒缸里淹死算了。
两个月前,崔宗之来看我。我宿醉未醒,吐得满地都是,酒气浊气呕吐物的酸臭气,熏得他半天没进屋。他打开门窗,唤人做了清洁,就坐在我的床边,一直等我醒来。崔宗之说他看到我这个样子,很难受。我说,我不想留在朝中,不想再去那个翰林学士院了。崔宗之思忖了好一会儿,建议我给皇上写个奏本,表明去朝还乡之意,皇上若留,或许还有机会,皇上不留,正好一走了之。这个主意不错。掐指一算,唐玄宗有半年没召见过我了,上个奏本,等于投石问路,探探底细。
不瞒你兄弟,我呈上奏本的时候,心里依然抱着一线希望。我总觉得,李三郎一身文艺细胞,自己有才,也会重视有才之人;我也知道,杨玉环非常喜欢我的诗歌。可是,我不久就得到了皇上的御批:
赐锦袍一袭,玉带一条,金鞍龙马一匹,另黄金千两,特许暂还。
离开长安,能去哪里呢?我把锦袍当作披风,把玉带别在腰间,上华山找元丹丘去。有趣的是,第一天晚上寄宿在一家小客店,拴在店外的金鞍龙马就自己挣脱缰绳,跑回它的御马厩了。店家急得要死,以为是小偷来了。我一看,马桩周围比较潮湿,除了我留下的脚印,全是密集的马蹄印,可见其挣脱的过程,而且御马训练有素,生人近前必会引吭嘶鸣。我顿时羡慕起那匹马来,它还能回到那个地方,而我,怕是永远也回不去了。
我不仅没要店家赔,反而给他一锭金子,嘱他帮我在村里买了一头青灰色的小毛驴,剩下的算是小费。他不敢要,说这小费都可以买一百头毛驴了。我说,你不要我就喊衙役把你抓起来,狠狠抽你五十大板。他吓得倒地便拜,面色恰似我胯下之驴。我乐颠颠地拍了一掌驴屁股,扬长而去。
杜二,我猜你读到这里肯定会嗤之以鼻,你看不惯我这种做派。其实我也不是存心侮辱人家,你想这小店主一辈子庸庸碌碌,浑浑噩噩,如果不是我李白给他一个惊喜,再给他一个惊吓,日后他的人生回忆能有二两吗?这回好了,他八十岁五代同堂家族吃团圆饭时,还可以津津有味、绘声绘色地给晚辈们讲这个故事。他的人生之所以与别人不同,过得如此有滋有味,就是因为他曾经遇到过李白……呵呵,你“嗤”出的鼻息都喷到我脸上了,打住。
毛驴的腿短,我坐在它的背上,两脚伸直了就会拖到地上,磕磕绊绊,走久了,腿脚皆酸痛不已。听说张果老是倒骑毛驴的,我试着那样骑了几次,毛驴大约很不习惯,我险些被它掀翻在地。上了华山,元丹丘年前外出云游,不知何时回来,我就到了洛阳,因为这里有董糟丘。
兄弟你客居洛阳两年,混得不错嘛,竟然攀到了当朝驸马张垍的远房亲戚、大诗人王维的老朋友,只是从他那满口黄色牙缝里吐出的、散發着一股鱼腥味的“杜二”两个字,让我觉得十分滑稽。他那神态、语气,显得你就是他嘴里那条鱼,啃得只剩下一根骨头,连骨髓都给吸得干干净净了。
他是谁?看着瘦如一骨的你,我下意识地问道,压根儿没指望有人回答。不料我的邻座反应奇快,仿佛他一边啃鱼骨头,一边就在等我问这句话似的。我想,倘若刚刚别人抢了他的回答,他或许会被鱼骨头当场噎死。杜二啊,你错失了一次为民除害的机会。
嗨,我的兄弟,你也太不打眼了,非得我在百无聊赖的时候才瞅到你,还非得由这么一个猥琐男来说出你的名字。
我怀疑他是奉命来砸张垍和王维的牌子的。不过,张垍和王维的牌子大,砸砸也无坊。张垍乃当朝驸马,前面说过了。王维与我同年出生,他可是名动京城的著名诗人。我相信我和王维都听说过对方,而且听到对方的名字时,感情都会比较复杂,像一团无形的乱麻。我们有几个共同的好朋友……比如孟浩然。我至今没见过王维,也没有见他的打算。坊间称我为“仙”,说他是“佛”,看来我们不在一条道上。
当然,我更怀疑那个猥琐男根本就不是张垍的远房亲戚和王维的老朋友,他只是听说过他们的名头。这号人我见得多了,举着别人的招牌,到处蹭饭吃、撮酒喝,说不定他赶下一个场子的时候,会大言不惭地说“我是李白的老朋友”。天啦,他千万别在啃鱼骨头的时候说这句话,别让我像“杜二”这样留下一个腥臭之名。
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没出名的时候希望早出名,快出名,出大名,希望自己的名字传播得越久、越远。有点名声了,又希望自己的名声不被别人戏弄、糟蹋。话说回来,你的名字被戏弄、糟蹋了又怎样?那不过是个名啊,我们四处漂泊,不是干谒权贵,便是托足豪门,甚至躲进秦楼楚馆、饭竂酒肆,独自舔着伤口。我们被戏弄得还少吗?被糟蹋得还少吗?就像一只鸟,哪怕是一只大鹏、一只雄鹰,倘若周围全是箭矢,身上旧伤未愈,又添新痕,它还能如何爱惜自己的羽毛?
我对你的第一印象,很一般哦。这跟那个啃鱼骨头的邻座不无关系,但更重要的是,你坐在那里,黑瘦如一根锈铁,从不发声,压根儿不像个诗人胚子,与大诗人气象更是隔如霄壤。何况,“杜二”这个名含糊其辞,除了表明你姓杜、排行老二,毫无信息含量。我的“粉丝群”名单那么长,刘一、杜二、张三、李四、王五麻子……哪管得了那么多?不过,你的酒量令我比较满意。我看见你无视一桌人高谈阔论,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好像被赐金放还的是你杜二而不是我李十二。而且,没人敬你的酒,你也不敬别人的酒,这种风格我喜欢。所以,我才站起来,朝着对面的你举起了酒杯……你似乎没想到我会有这一着,惊惶起立,差点把桌子给掀翻了。我才不管你诗好不好,长得好不好。诗再好能好过李白吗?长得好能当饭吃?我只要你会喝酒,又投缘,就能成为兄弟,像元演,像董糟丘。
此后的每次酒会,你都在,静静地听,默默地喝,无声来,悄然去。我没再跟你碰过杯,你也没再敬过我的酒。我没把你放在心上,虽然我第二天就知道了“杜二”本名叫杜甫,是一位小有名氣的青年诗人。像李白这样的诗人,不会太在意对方的名气,你懂的。后来你之所以能引起我的持续注意,一是因为你的安静,这种安静很容易被人忽略,但一旦注意到了,又很难忘怀;二是因为你的酒量。我暗自揣测,如果我们来一场喝酒比赛,你喝不喝得过我?通过四五天的观察,我基本上能保证自己的胜算。不过,能在喝酒上对我造成如此干扰和压力的不会超过五个人。兄弟,恭喜你入围了!
我没有想到的是,个把月后,随着洛阳人对观赏“赐金放还李翰林”的兴趣减弱,积极性降低,酒会上人越来越少,但你始终是其中一个。几十个人轰涌而来,你镶在其中,像一滴随波逐流的水;十几个人呼啸而来,你跻身其列,像一朵被无意卷起的浪花;三五个人谈笑而来,你漫步其间,自成波涛,有着自己的姿态和方向。
直到五月底那天,刚下过雨,被武则天女士贬到洛阳的牡丹花开得分外妖娆,我以为会有很多人来,但那一整天,洛阳酒家一派冷清,门可罗雀,连董糟丘都有事出门了。我坐在大堂东南边的角落里独自饮酒,太阳出得迟,大概也想早点走,半下午时分,便冒出几丝暮色,似乎在提醒这一天又快完了。我不在乎,一天完了还有下一天,哪一天不是这样过的。我忽然紧紧盯住了那几丝暮色,因为发现它们在快速地向酒家方向移动,我开始以为暮色里裹着一只猫,就像有人用灰布包着某样礼物送给我。我不禁起身。待那暮色靠近,才看清,它包裹着的是一个人,那暮色就是穿在你身上的灰色长衫。我趋到酒家门口时,你正好也到了。相视而立,拊掌一笑。这是我们第一次两个人一起喝酒。
杜二,倘若日后你能取得李大哥这样的成就,后人或许会大肆渲染我们在洛阳的相见与相识,甚至会把它炒作到孔子与老子相会的高度。而真相是,无论对后世具有多么重大意义的相见,在当时都是再普通不过的际遇;反过来,任何一次寻常际遇又都是稍纵即逝、不容错过的命运奇观。历史可能只会记住“孔老相遇”的那一幕,但孔子和老子在他们各自的人生中,见识过多少人和事,让他们魂牵梦绕,刻骨铭心,说不定还撬动和改变了他们的价值观。只不过,长河滚滚,大浪淘沙,最终仅有孔子和老子的身影留在了时光的影印版上,他们的相遇便被后世无限放大了,而成为文化史上的重要事件。
你想想,杜二和李白都有向道之心,但你诗中的“青精”“大药”均为老庄学说的衍生产品;再看看,天下书生无不参加科举,我讨厌科举,主要是讨厌那套僵化的考试制度。考试或许是检验人才的一种手段,像我李白这样的天才,雄鹰奋翮,大鹏高举,焉能抠抠缩缩,去侍弄那些无聊考题!但我不参加科举,而且有向道之心,并不表示我就会像老子那样,去做深藏若虚的良贾、容貌若愚的君子。商人赚足了钱要深藏若虚,那赚钱的目的是什么呢?君子一定要容貌若愚,那天生长相清秀俊朗的人岂不是得去易容?像我李白这样的天才,如果还要藏着掖着,还不奉献给朝廷,造福于百姓,岂不是太辜负了太白金星下凡一遭?
孔子比老子小二十多岁,他们之间有师生之谊,老子却要孔子“深藏若虚”;我们相差十一岁,结下的是兄弟之情。兄弟,那我要批评你。你才三十三岁,就羡慕富贵人家的美味珍馐,就向往深山老林的炼丹药材,你在《望岳》中“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那有如神助的英武气概哪里去了?
杜二,我们都有不凡的身世。你说,你是晋代杜预的第十三代孙,我一听便两眼放光。那可是文武双全的奇才!对经济、政治、历法、法律、数学、史学等无不登堂入室,是太宗皇帝诏令配享孔子的大儒。你在言谈中特别钦敬祖父杜审言,可我觉得,你这位号称“杜武库”的远祖和后来的谢安一样,才是真正值得我们景仰的人物。我应诏入京后,本想“幸遇圣明主,俱承云雨恩”,孰料没见过正儿八经治理国政的皇帝,盈耳丝竹,满目竖宦,青蝇乱飞,横遭褊诮……我是多么羡慕谢安、杜预他们,出则驰骋疆场,决胜千里,入则潇洒澹然,侍弄诗书。
杜审言与李峤、崔融、苏味道齐名,四人中我最喜欢你祖父。不是他的诗如何好,而是他的狂诞很入我的法眼。他说:“我的文章使屈原、宋玉的赋都甘拜下风,我的书法让王羲之也要拜我为师。”够胡说八道了吧?其实这是在表明他内心的法度。如果做不了多大的官,实在只能去写文章、练书法,那就要打败历史上最会写文章和写书法的人。杜审言才不够,做不到,他没能达到你所说的“吾祖诗冠古”的高度,那不是他的错,但他气大、势足,而且非常努力。我学过他的近体诗,“边声乱羌笛,朔气卷戎衣。雨雪关山暗,风霜草木稀”,字字声色妥帖,在险境中行走,却稳如泰山。
苏味道虽有神童之誉,并写出过“蟋蟀秋风起,蒹葭晚露深”这样的佳句,但总体而言,铅华未尽,像个容貌不错却涂脂抹粉的俗妇。杜审言说“苏味道见了我的判词,当羞愧而死”,苏味道听了估计会气得吐血,但他不得不接受这一“判词”。有趣的是,你祖父病逝前,小他十一岁的宋之问邀了武平一起去给他送临终关怀,你祖父闭上眼睛之前还不忘呛他一把:“吾在,久压公等,今且死,固大慰,但恨不见替人。”到死都是一把硬骨头,厉害。
从诗艺上说,宋公的五律绝不亚于令祖,但其人品之低劣,岂是一个“恨”字了得。连他的外甥刘希夷一句稀松平常的“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他都想霸占,刘希夷不从,他竟用装土的袋子将其压死……这样的人,竟能写出“近乡情更怯,不敢問来人”“河桥不相送,江树远含情”“南陌征人去不归,谁家今夜捣寒衣”这样的句子,其中“河桥不相送,江树远含情”是宋之问送给令祖诗中的名句。
令祖被贬,宋之问病中不能送行,写诗托诸江树,且以“龙泉剑”喻之,其情不可谓不真切;令祖弥留之际,他赶过去见上最后一面,其交不可谓不深挚。谁能相信,他与因抢一句诗而残忍杀死自己亲外甥的那人是同一个人呢?足见人性之深奥复杂,不可测度与轻言。
我和宋之问没有过交集,但开元二十二年,我因在襄阳干谒韩朝宗,碰了一鼻子灰,随后滞留江夏,初秋在那里碰到被贬到交趾去的宋之问的弟弟宋之悌。他全然不似其兄。我们把臂游玩多日,喝的酒仿佛可以将楚水与大海相连。宋之悌蓄着一把漂亮胡须,内心澄澈,又有仪式感,与人交谈句句掏心窝子。临别我写了一首诗送给他:“……平生不下泪,于此泣无穷。”这把“无穷”之泪固然有干谒未果的因素,但与同患难的宋之悌相知相惜,才是最重要的原因。
现在看来,令祖是幸运的,他有“替人”。像你的叔父杜并。你不跟我说,我还真不知道他的故事。令祖一生桀骜,得罪权贵、锒铛入狱是再自然不过,但动辄对一名书生官员,还是著名诗人处以极刑,也实在难以想象。十六岁的杜并无处为父伸冤,身怀利刃,行刺仇主,当场丧命于棍棒之下,其侠肝、义胆、孝心、死志,与杀害刘希夷的宋之问、迫害杜审言的周季童之流,恰成两极。我相信,周季童也做过好事,就像宋之问写过那么多好诗。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触动善与恶的机关。表面上看,除了身材长相,器官配备都一样,但触动不同的机关所引发出来的善举与恶行,远远超过高矮、胖瘦、妍媸带来的差别。
你是杜预、杜审言、杜并的后人,也应当成为他们的“替人”,将刚正不阿的贵族血统传承下去。你能做到的。
我读了你寄给我的诗稿,最喜欢你二十五岁时写的《望岳》,简劲又雄迈,灵动而苍茫,全是神来之笔。尾联势压群山,力已极大,可在我看来,最妙的还是起句:“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这一问一答不是写诗,而是创世。
《登兖州城楼》因追求严谨而显得刻意,反不如《房兵曹胡马》意象跳脱,境界开阔。但我觉得“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应作为尾句,这之后再来一句“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既流俗,又累赘。这首诗六句就很好了。你模仿我的诗风,写的这首《赠李白》,朴素,清雅,但“岂无”“苦乏”诸句表明兄弟烟火气重,与神仙方道不是一个路数。
当然,你说的梁宋之行,我很乐意旧地重游。虽然不是江淹所说的“结绶兮千里”之君,也并不期待那边有“徒芳之瑶草”,但能与兄弟并肩同行,做一对野人也胜过金闺侯彦啊!
拜皇上赐金放还,身上多的是钱,梁宋游所有费用包在我李白身上。我一定要让你杜二兄弟的颜色好起来。
李白
天宝三载,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