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的阳面是完整的落地窗。每天早晨,拉开窗帘,都有淡雅的水墨画扑面而来。左右各一棵乌桕与柏树,大致对称,恰似画框。光秃的乌桕在里,苍翠的柏树在外,可谓精装。时近大雪,江南温暖的冬天虽未落雪,但有些树还是如同老人脱发。那些孤独的枝条,便坚守成了吴冠中的线条。或粗粝,或精细。画布中间,近景的左边是依然翠绿的细竹,右边点缀着泛黄的树叶。远景的青山上有条蜿蜒的白色石径,沿途树叶或黄或红,夜晚又有灯火闪亮,完全就是杜牧名诗《山行》的意境。
中景呢?中景便是苍南县的藻溪镇。粉墙黛瓦彩色招牌的藻溪镇。古镇沿着藻溪排列,人来车往,一派火热景象。山青水自绿。每天都有人在溪里冬泳。溪中健儿游,水面白鸟飞。红色泳帽奋力缓缓推进,而被惊动的苍鹭迅速起飞,在绿森森的百年小叶榕表面留下道道视觉的白线。
这是再经典不过的江南水墨。但将之比喻为画,还是有些拙劣。因为画都是静止的,无法流动,而在我眼前,一切都像藻溪的水那样自然流淌。表面没有声音,内里活色生香。我说的不止是街头的各色铺面,冷冰冰的超市或者热腾腾的早餐,还有修葺一新的道观。鲜艳的国旗背后,飘荡着喧天的锣鼓,不知在给谁家做法事。
作家张翎的母亲是藻溪人。她写了不少以此为背景的作品,成为藻溪文化客厅的缘起。四间客房都用她的作品命名。这座二层小楼建在半山腰的藻溪公园内。山本名狮子,公园入口的牌坊下还卧着两尊石狮,已有几十年的历史,但道教正一派在此枝繁叶茂,道士们从风水的角度考虑,又改名为青凤山。可无论如何改名,它们都不会成为文化客厅的真正靠山。
文化客厅与古镇隔河相望。此岸安静,彼岸热烈中也不乏安静。走进老街,才发现不止是光鲜的黛瓦粉墙,还有很多暗灰色的木门木梯,以及黢黑的石墙。没有长年累月的安静,无法积淀起如此深沉的颜色。院落古旧,三角梅却是团团朝气,从紫到红,形成丰富的色谱,衬托着主人脸上恬淡的微笑。这笑容,这花朵,足以佐证他们生活与心情的安宁。
而此岸雖然安静,却也蕴藏着巨大的能量:一楼像个图书馆,四面墙上都是书。这浓厚的书香氛围,治愈了我的懈怠症。
行走半生,人到中年,难免会有疲惫。南下之前,我的状态一般。别说写作,就是阅读都觉得吃力。仿佛所有的感官都在休眠,辨识能力大减。最要命的,是兴趣消退。书橱中的很多书,买来多年都没有读过,但却没有打开的冲动。仿佛认识多年,彼此已经漠然。而来到文化客厅,突然与无数陌生的漂亮脸孔不期而遇,不觉心中一动。信手打开,又是各擅胜场。无论书店还是图书馆,总会你来我往,彼此打扰,但在这里完全不同。我可以独自一人,随便在哪里,或坐或靠,打开任意一本书。
进入文化客厅之前的我,未必就是从文化客厅出来的我。这不仅仅因为我又老了几天,身上的细胞经历了无数次的更迭。更大程度上还在于精神状态。这些崭新的书,同来参加笔会的各地同道的高论,对我都是巨大的触动,乃至刺激。我需要这样的刺激,喜欢这样的刺激。外来的强力光芒,可以烛照出自己的种种不足。
告别在即,我把圆形沙发转向落地窗,安坐其上,居高临下。《舒婷的诗》放在手边,但却没看,眼睛只盯着那一方青山绿水。突然,一抹亮色点燃了江南冬天的阴郁。那个穿桔色上衣的女孩儿出现于眼前。今天周六,这个初二学生在一楼读了半天书,要回家了。她从里面出来,那只孤独的白猫也跟了出来。似送别,又似挽留。女孩儿蹲在左边的柏树下逗了一会儿猫,起身消失,然后又匆匆返回,朝垃圾箱里丢了些东西。
画中有此人,可谓画龙点睛。没看清她的模样,我总觉得有些意犹未尽。
张锐强,1970年出生于河南信阳县,曾获第二届齐鲁文学奖、第二届四小名旦青年文学奖、第六届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中国作家》第七届鄂尔多斯文学奖、山东省十二届文艺精品工程奖。山东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 。青岛市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