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 军[山东省济钢高级中学,济南 250100]
《老人与海》中的圣地亚哥是硬汉,《阿Q 正传》的阿Q 是孱头。两个形象走在精神胜利的两个极端,呈现出了两种极致:前者在困境中愈挫愈奋,始终高昂着骄傲的头颅,誓死捍卫生命的尊严,虽最终失败,却是实实在在的精神胜利者;而后者懦弱,颓废,用迷梦和幻象掩饰失败,用自欺欺人的意念反败为胜,是彻彻底底的精神失败者。本文从三个方面比较分析这两个人物的丰富内涵,阐释他们不同的精神品质。
圣地亚哥尊重对手,挑战强手。他崇尚力量,敬重意志,把非洲狮子当做生命隐秘的图腾。他一连八十四天没有捕到一条鱼,冒着极大的风险驶入远海,渴望找到一条从来没有人捕到过的大鱼。他果然如愿以偿,但是,要征服这样一条比自己的小船还要大的大马林鱼,需要的不仅是经验,更是意志。一个沧桑老人,驾一叶扁舟,在苍茫的大海上被自己的猎物拖拽着,历经两天三夜,何等凄苦,何等艰险。孤独和无助像暗黑色的海水,随时会浇灭他胸中的希望之火,吞噬掉他那颗澎湃的雄心。但是他坚持住了,他拼尽了所有的体力,展现了超强的耐力,和对手周旋。他欣赏对手,赞美对手:“鱼啊,我爱你,我非常尊重你,不过,今天无论如何我要杀死你”,尽管“你很奇特,很出色,很机灵”。甚至对凶残的劫掠者——鲨鱼也表达了同样的欣赏之情,认为鲨鱼“漂亮、高尚、无所畏惧”。当然,这并不妨碍他将鱼叉高高举起,拼尽全力掷向大马林鱼和鲨鱼。而对于输赢,圣地亚哥以坦荡磊落的情怀直陈:“你要弄死我,鱼。不过你有权利这样做……兄弟,来吧,把我弄死吧,我不在乎是谁杀死了谁。”多么铿锵有力的话语!这是高贵灵魂之间双向的仰视。战胜这样的对手固然骄傲,输给这样的对手也不失体面,因为,胜利者巍然屹立的雄壮让人钦敬,而失败者轰然倒下的悲壮也会让人动容。圣地亚哥以其极具震撼力的进击姿势,展现了顽强的意志,捍卫了生命的尊严,像一面旗帜,飘扬在人类精神的制高点。
阿Q 仇视对手,畏强凌弱。遇到对手,打得过的他便打,打不过的他便骂。他看不起王胡,被王胡捉住辫子在墙上碰响头,他自轻自贱,自称“虫豸”:“打虫豸,好不好?虫豸,还不放手吗?”鲁迅先生曾说过:“有些胜利者,愿意敌手如虎、如鹰,他才感到胜利的欢喜;假如如羊、如小鸡,他便觉得胜利的无聊。”阿Q 是绝不会在强者那里体验到胜利的“欢喜”的,他只会在弱小者那里得到可怜的满足。他没有家,住在土谷祠;没有固定的职业,有时打短工,这种极端低下的社会地位决定了他在未庄注定被冷落、被遗忘。然而,他又目空一切,“住在未庄的人全不在他的眼神里”,甚至对未庄的两位“太爷”也“独不表格外的崇奉”。他赖以立身的两句话是“我们先前比你阔的多啦,你算什么东西”,“我的儿子会阔的多啦”。对虚构的家族荣耀近乎偏执的怀想和对未来人生更加无稽的幻想,框定了他现实生活的处处不如意。他以一种近乎可笑的高傲逃避现实的窘迫,掩饰内心极度的自卑与空虚。在他这里,既没有对对手的敬重,也没有来自对手的敬重。胜利者没有光环,失败者更没有尊严。在阿Q 的话语词典里,我们绝对找不到称赞对手的任何词汇,有的只是胜于弱者时对弱者的轻蔑,败于强者时对强者的仇恨。这种仇恨内化为一种巧妙的精神胜利,一种输得体无完肤却沉浸在自欺欺人的泥淖里,用肮脏的泥水涂抹自己不败金身的精神骗术。
孟子认为,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进而严肃指出,无恻隐之心,非人也。这种恻隐之心,最能体现在面对弱小时的情感态度上。面色沧桑的圣地亚哥,硬汉外表下潜藏着悲天悯人的情怀,而面相猥琐的阿Q,孱弱如羊、如鸡,却如虎狼一般凌辱更加弱小者。
翻开《老人与海》,我们常常为这样的情景所打动:一群群体型娇小的燕鸥在大海上空翻飞,突然纷纷坠落,子弹一般,在海面激起朵朵水花——那是它们在捕食小鱼,很多时候它们都是无功而返。一只疲惫不堪的小莺鸟,毫无戒备地飞到圣地亚哥伤痕累累的大手上,让同样疲惫不堪的圣地亚哥陡生怜惜和同情。他感慨道:“大海如此残暴,而为什么小鸟如此纤弱?何况它们还要受到猛禽的袭击。”不可预知的命运,随时面临的死亡,铮铮铁骨的硬汉此时柔情满怀。这是相同境遇时的推己及人,这是孤苦无助时的同病相怜。在大海上扬着孤帆的老人,不也正如小鸟一样渺小脆弱吗?圣地亚哥慈祥、宽厚、正直、淳朴,满怀爱心地对待周围的一切,甚至包括他赖以为生的大海。他热爱大海,把大海当做女性,当做自己孤独时的伴侣,接受她的狂暴与仁慈,从不过分掠夺她,伤害她。一个爱意融融的圣地亚哥和那个时时高呼着“来吧,搏斗吧”的硬汉形象是多么格格不入啊。然而,这正是他可亲可敬之处,这正是他内涵丰富之处。他远离工业文明的喧嚣,在原始落后的哈瓦那渔村,以一种最单纯的平等观念,对世间万物表达出最真诚的善意,用祖传的渔猎方式满足生命最卑微的需求。可以这样说,只有这样的人才能保有谦卑的灵魂,用粗糙的手,安抚弱小者时时惊惧的心。
而阿Q 的表现,却正如孟子所谓的“非人也”。他仇视一切,仇视赵太爷、假洋鬼子,仇视王胡、小D。凭借一种莫须有的等级优势,对周围所有的人产生了异乎寻常的排斥,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凶残。他看不起王胡,认为他满脸胡子是耻辱;他欺负更加孱弱的小D,认为小D 抢了他的饭碗;他挨了假洋鬼子的打,却把怒气撒在无辜的小尼姑身上,辱骂调笑以供人取乐;他自己宣布“革命”之后,洋洋得意地想出了一份杀头名单,王胡、小D 赫然在列。周围的一切都是他的敌人,整个未庄几乎没有他可以原谅之人。他以一种极端的报复心态仇视他们,他“在未庄人的惊惧的目光里感到了快感”。强烈的等级观念、迫害狂意识,使他在妄想中以杀人为乐,幽灵一样游荡着,时刻准备着用自己的尖牙利爪去吞噬弱小的生命。面对弱者,圣地亚哥胸膛里有普惠的阳光,阿Q的心中只有自私的坚冰。
圣地亚哥自认为是被命运抛弃的人,这并不妨碍他勇敢站起,放手一搏。在和鲨鱼的搏斗中,他鼓励自己:“跟它们斗,跟它们战斗到死!”我们震撼于他举着鱼叉,孤注一掷刺中鲨鱼的心脏;我们震撼于他抡起舵柄,执着而徒劳地击打鲨鱼的头部;我们痛心于他血肉模糊的双手;我们痛心于他颓然倒下的身躯。当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反抗命运,捍卫尊严,并最终赢得了尊严的时候,圣地亚哥完成了自己精神的提升,人格的跨越。诚然,圣地亚哥拖回的只是一副硕大的骨架,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一种失败。但是,“一个人可以被毁灭,却不能被打败”,圣地亚哥在与命运的抗争中发出的高傲宣言,在人类的精神空域竖起了一架荣耀的标杆,标识着人类意志品质所能企及的高度、硬度与强度,谁能说他是一个失败者呢?他硬汉的内核是如此坚硬,他精神的辐射是如此强烈,他是人类文明殿堂中最为光辉的那一尊雕像。
阿Q 浑浑噩噩、无知无识,在命运的裹挟下,随波逐流,自甘沉沦,没有激起任何抗争的浪花。或许他有过反抗,因为他“很自尊”,但他维护尊严的小石头投向了尼姑庵的大门,投向了同样遭受着命运捉弄的王胡和小D。卑贱的地位、乏善可陈的人格、不值一钱的尊严,让阿Q 在神往的“革命”到来时,糊里糊涂成了“革命”的对象,成了供看客尽情消遣的可怜的牺牲品。阿Q 入监,画押,游街,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他对人生的终极思考也不过是凝练出了一个专属于他的经典句式:人生在世,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这是他在生命溃败的最后距离,对自身命运的屈辱阐释。《阿Q 正传》描述了阿Q 砍头之前各种各样的“乏”:他没有把那个终结生命的圆圈画得完美,也没有如看客们热切期待的那样唱几句戏词,更没有把那句“二十年之后又是……”的豪言壮语补充完整,他只能在众人“愚妄的欢呼”中零落成泥,烟消云散。
圣地亚哥和阿Q 两个形象,代表了精神胜利的两种极致。审视前者,我们耳畔回荡着这样的强音:寻找强大的对手,保持站立的姿势,以疾风暴雨的出击战胜它,或者被它战胜。让心灵柔软,让眼睛湿润,以宽厚的胸怀包容一切、热爱一切,为弱小者战栗的身躯提供温暖的庇护,为不幸的哀哭洒下同情之泪。倔强地反抗命运,身躯倒下,精神崛起。这种崛起的精神发出的高能强光,在尊严与荣誉的基座上,最终汇聚成崇高和不朽。审视后者,我们心中会产生这样的判断:蜷缩退让的阿Q 是可怜的,没有眼泪的阿Q是可怕的,屈从于命运的阿Q,活着还是死去,人生都是没有价值的。对于阿Q,我们当然哀其不幸,我们也必然怒其不争。也许,对待生活中的那些阿Q 们,需要有人断喝一声,让他们走出仇视、走出狭隘、走出混沌,让他们有可以仰望的高度,有支撑尊严的硬度。这个人就是圣地亚哥,他形象的光辉,正是人们需要继承的精神衣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