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秋霞[太原师范学院,山西 晋中 030619]
收到《自觉诗集》很久了,迟迟没有落笔只言片语,如同这些年收到同学朋友寄来的诗集若干,也没有一字一句的应和一样。事实上,二十多年来,我没有写过一篇诗评。与其说担心自己的解读贻笑大方,不如说,是没有勇气直面自己。
我一直固执地认为,欣赏诗歌就是在触摸诗人的灵魂,需要洗尽铅尘的纯净、从容与宁静,方能不负诗人无数次心驰摇曳的激情。然而,我的“诗心”早已丢了。
厌倦了四平八稳的论文中被束缚的自己,刻板的结构,所谓严肃的学术表达,再动辄宏大的文学史评价,似乎不如此就不足以显示学养的渊博和深刻。也许只有自己知道,几乎从不回头看曾经熬夜写就的文章,是觉得那些缺少灵气的文字不过是浩瀚文海中的一粒粒微尘。所谓新的观点,未尝不是换个马甲粉墨登场而已。
从事文学教育多年,生命却渐渐失了润泽。
因此,读自觉几年来在微信号发布的“看图说话”,始觉人间烟火有了诗情画意。《夜阑星语》这首诗源自于我在乡下拍摄的一组图片。远离了城市的喧嚣和流光溢彩,和女儿夜半出门看星星,意欲寻找儿时夏夜里仰望星空幻化而成无数传说里的美好回忆。只遗憾情思不及酝酿,唯有朋友圈几张夜空下不会闪烁的星星照片存记。也原本就是几张很普通的照片,却引发了作者的诗意澎湃,写就了如下的诗句:“只因为这个夜晚,只因我孤寂无眠。/只因我眼含清泪,只因我拉开窗帘。/我们在遥遥相望,却隔着几亿光年。/仰头眨巴着眼睛,彼此确认了眼神。/天空中自由曼舞,千万年量子纠缠。/轻吻过你的眉毛,引爆了心灵记号。/如果我灵魂出窍,拜托你迎面引导。/沿着那星光大道,回归到你的怀抱。”彼时,作者看到的图片,已然没有了天阶夜色凉如水、虫鸣清夜阑的现场感,却读心术般写出来我们内心的乡愁和无限的感伤。我一时间竟分不清夜色之下的乡间小道,是谁在遥望星空?
之所以强调这一点,是因为《自觉诗集》中绝大部分诗都是“看图”所得。其难度在于图片作为生命场中某个瞬间的定格,已经失去了生命的鲜活和毛茸茸的质感,作者要把二维的图片影像再次度化出生命的魂魄和触须,诗歌的主体已经悄悄发生了置换。因此,诗人忽而是牧民小伙(《失落的牧歌》),忽而是青春叛逆者(《青春烧脑》),忽而是小小的雪花(《听说今天要下雪》),忽而是雨夜躲雨人(《雨夜》),忽而又是丢了婆姨的陕北汉(《走丢了》)……诗歌原本是最自我、最个性化、最能展现诗人内心隐秘的一种文体,然而,行走在《自觉诗集》中,常常会困惑,谁是自觉?
诗人的本业是哲学,大凡哲学的底色多有参透人生的通达和对虚妄生命的悲观。这样的精神底色形成了充满矛盾的诗歌美学。因此,常常会看到刚刚还“来来来,喝一口。/六六六,五魁首。/兄弟喝了这碗酒,/抱着坛子都不走”的凡尘热闹,转而就“打醉拳,舞长剑,/千古英雄千年泪,/与君同销万古愁”(《喝酒》)。原来喝酒划拳的豪迈只不过是人生幻象或者借酒浇愁的自我麻醉,红尘与虚空不过一念之间。同样,哀伤遍地繁华尽的绝望被俗世轻而易举地化解。例如前一刻还在宣称“罢罢罢,/不会爱时却在爱,/爱到最后是无奈”,马上就被端来的“一锅南瓜菜”(《南瓜引》)消解于无痕,才言无奈,却又释然。我常常惊异于作者情绪跳转的跌宕起伏,悲伤与喜乐、绝望与希望就这么和谐地生长在诗歌中,情感的矛盾、生活的张力就这样被哲思轻轻化解。
但,这是真的自觉吗?也许是,也许不尽然。《自觉诗集》中绝大部分都取材于图片素材,描写诗人自己生活的诗句寥寥。诗人自己说“看图说话”是兴之所至。只是,“作为诗歌的主体”和“作为想象的图片主体”毕竟有所不同,后者固然也是作者情思的投射,但如果追问为何很好地触及真实的自己,答案怕就不那么简单。我所了解的作者,他的人生经历其实很丰富,只是,无论辉煌、伤痛还是变故,都被作者隔绝于诗歌之外。他只是卞之琳《断章》中在楼上/看桥上观景人/的旁观者,写了无数热气腾腾的人间、苍凉厚重的历史、充满智慧的哲思,唯独把真的自我隐藏起来,因此,“我诗我在”中的“我”只不过是局部的“我在”。我只是不太确定,这种有意识的选择和有限度的表达是不是一种无意识的逃避?
一个学生在朋友圈晒了《故乡的汉堡》这首诗:“圆鼓鼓,香喷喷,/雪白虚软烧得很。/啊呜一口张大嘴,/油水口水往外渗。真带劲,家乡味。”配之以两句按语:第一句是疑问,这是诗吗?第二句是自嘲,看不懂。
如果我们试图以诗歌理论评介《自觉诗集》,的确无所适从。它有古典诗歌的旋律却不受严格音韵的限制;有民间歌谣的自由章法也有现代诗派的某种含蓄;既有古典主义诗歌感伤的抒情与忧国忧民的崇高品格,又有存在主义哲学思想之下对日常生活诗意的描绘……诗歌形式不拘一格,表现手法随心所欲,既有长短参差的句式,又有五(七)言诗形式的规整……你说它写实吧,它又有天马行空的想象;你说它通俗吧,它又蕴含着深刻的哲思。如何判断是个难题,其实这也是我之所以迟迟未能动笔的原因。
长久以来的文学教育,习惯了理论视域下的归类研究,却距离文本审美越来越远。尤其是诗歌,在教科书反复强化下,我们给诗歌贴上了古典的、现代的、朦胧的、民间的、知识分子的等等标签。看到诗歌后的第一反应,是寻找文学史的坐标。
今天,我想放下理论束缚,走近诗歌,感受诗歌。
中国诗歌的起源是劳动号子,从诞生之初就决定了其“诗为心声”的本质属性,情之所至,发言为诗。20 世纪80 年代新生代诗歌宣扬的“诗歌到语言为止”实际上是对诗歌本源的回归。但由此引发的“口语化、平民化、日常化写作究竟是不是诗歌”的争论延续至今。二三十年前的我,不认为那些平实的长镜头般的叙述是诗歌。例如,对于坚《零档案》烦琐冗长的絮叨也曾嗤之以鼻,因为它完全不符合自己对于诗歌的想象。然而,有了一定的人生阅历和生命体验之后再读,却感悟到了人生被档案捆绑的荒诞和无奈。也曾对韩东“有关大雁塔,我们又能知道什么?我们爬上去,看看四周的风景,然后再下来”被冠之以反文化、反崇高、反英雄三顶帽子深信不疑,且为摒弃了意境、意象、修辞等的诗歌走向而悲叹。然而,现在再读,却不得不承认其深刻的人间真味:人生不过从来如此,难道不是吗?
《自觉诗集》中有大量诗风与新生代颇为相似,即口语入诗,大道于无形,禅意随着日常生活而生长。回到《故乡的汉堡》这首诗歌,如果没有最后一句,那真的就只是大白话。然而,“真带劲,家乡味”,六个字瞬间提升了诗歌的品格,“啊呜一口”的童趣画面再现中,每个人都看到了自己童年的影子,闻到了故乡的味道。再比如,“我要加点水,我要下挂面。/咕咕嘟嘟,热气腾腾,/再加个荷包蛋。我呼噜咕噜吃,/我咕咚咕咚喝,/长葱大蒜辣得我/出了一身汗”(《赞美生活》),若没有“你就说说这日子,简单不简单”的点睛落笔,也可能只是“口水诗”。然而,收尾的出其不意使读者瞬间遁入对生活本质的思考,令人开悟。
初读自觉之诗,觉得朴素,甚至有点幼稚;再细细品味,却发现并不限于语言本身那么简单。举重若轻的起笔收笔,直达生命的本质,赋予习以为常的生活场景以哲学的底蕴。
诗歌作为最早的一种文体,一直是人们的一种生活方式。据说当今活跃着六十万的农民工诗人,他们用“诗”作为语言交流,用“诗”作为对艰难日子的反抗,诚如陈年喜所说:“再低微的骨头里也有江河。”他们开心时写诗,悲伤时写诗,他们把当下写进诗歌,也把未来写进诗歌……诗歌的世界里安放着他们的情感和灵魂。
在写诗的人比读诗的人还多的时代,我们也许需要重新思考诗歌之于个体的意义。
阅读自觉的诗歌,我也在反省自己,是不是需要卸下重重的枷锁,回到童年,以婴儿般的纯净捕捉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倾听自然的声音。
每天写诗的人,把诗过成了生活。
每天把生活写进诗的人,把生活过成了诗歌。
于是,生命得以滋养,希望在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