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绘茹 吕 颖 [北方民族大学,银川 750021]
回族女作家马金莲作为西海固的一张文化名片,数年来其凭借着笔耕不辍的书写从西海固走出去并获得了“鲁迅文学奖”。《碎媳妇》作为其众多小说中的一篇,通过作者独特的女性视角展示了以雪花为代表的一家两代女性的生存境遇。在父权主义思想浓厚的乡土社会中,她们仍遵守着“未嫁从夫,既嫁从夫,夫死从子”的封建信条,她们的生命轨迹看似清晰实则模糊,正是在这种日复一日的琐碎生活中,她们从不识愁滋味的少女变成了担起家庭重任的成年妇女,在养育孩子、操劳家务的过程中将日子过成了光阴。正是这种角色的无缝切换为我们展现了乡土社会中女性真实的生活状况。本文将运用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理论,从女性主义的视角来解读《碎媳妇》中性别意识的缺位及其产生的原因。
马金莲的小说中塑造了各个年龄阶段的女性形象。通过女童、母亲到奶奶这一系列的女性形象,作者为我们展现了一幅乡村女性成长历程的群像图。《碎媳妇》描写了初为人妇的农村女人雪花在婆家的生活状态及她的所思所感,从而勾勒出了乡村女性雪花、嫂子及其婆婆的形象,让我们在感叹西部乡村女性隐忍、坚强的优秀品质时,也对其生存状态产生了深深的同情。“碎”是相对于完整而言的,意味着破碎和不完整,在男权文化盛行的乡村,女性被男权所压迫,从而导致了其生存空间被压缩,她们在日复一日的琐碎生活中逐渐丧失了主体性,从被动的接受转变成了自觉的认同,最终变成了男性的附庸,在这个过程中她们既是同谋者,又是受害者。
《碎媳妇》中的女性世代生活在受男权制压迫的乡土社会中,来自男权社会的审视和压迫让她们在琐碎的生活中慢慢丧失了主体意识。
“失语”的典型代表——小说中的雪花。在传统农耕社会中,男主外女主内是社会所承认的既定事实,而这也决定了女性自古以来就是男性的附庸和财产,可以随意交换。面对媒人的提亲,母亲虽然面带欣喜但却不敢直接答应这门亲事,而是在父亲回来后才最终拿定了主意。从“父亲出来了,两个人叽咕了一阵子,父亲又进去,咳嗽一声,说娃娃没意见,定日子让他们见见面,瞅上一眼”,从中就可以看出父亲在家中的地位,同时也可以窥见父系社会下父亲对儿女婚姻大事的管控让孩子们失去了自由选择的权利。在这个过程中雪花几乎没有说任何话,她只是通过表情来表示对父亲的顺从。当雪花生了女儿后公公迟迟不给孩子起名,也可以窥见传统农耕社会中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思想对于人精神上的禁锢。雪花给孩子起名,叫碎女,可以感受到雪花对孩子的怜爱和疼惜,但更重要的是从中可以窥见雪花已经在无形中认同了男权文化,认为女孩天生低人一等,不被重视。无处不在的男权文化已经渗透到乡村中的每个角落,在无形中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乡村女性。
受男权制压迫的另一代表是雪花的嫂子。雪花的嫂子比雪花早来到这个家,在生了两个儿子后其家庭地位有了明显的提升。人们都说三十年媳妇熬成婆,当自己说话有了一定的分量后,她也想报复一下曾经熬煎自己的婆婆,所以才会有婆婆伺候她坐月子的时候她总是装睡的情景,而这无疑体现了男权制社会给女性带来的精神上的戕害,正是男权制社会中男女地位不平等、重男轻女的思想让本该相互扶持的家人变得生疏和隔膜。嫂子说:“给别人家当媳妇,就像进了磨坊上了套的驴,一辈子围着锅灶转,一辈子都在伺候人。”而这也从另一个侧面体现了女性和男性地位的不对等。
《碎媳妇》中看似拥有极大权力的婆婆其实也深受男权制的压迫。在传统农耕社会中,婆婆作为一个家庭中的主心骨在家里承担着重要的义务——帮助男性实现对这个家庭的管理。在面对雪花和嫂子的争斗时婆婆并没有体贴她,而是表达了对自己儿子深深的担忧;当雪花生下女儿后,婆婆也没有提到要给孩子取名的事情,在这个过程中婆婆无疑充当了男性的帮凶。
在以男权制为主的乡土社会中,妇女由于经济不独立,教育无法得到保障,受到来自父亲以及丈夫的管控,从而丧失了话语权,成为男性的附庸,沦为生育的工具,一步步走入男权社会为其制定的价值空间,逐步丧失了自我,默默承受着来自男权社会的压迫。
传统乡村社会中女性作为男性的附庸,始终被禁锢在冗杂的家庭生活中,其女性意识始终处于朦胧状态而无法突破。在《碎媳妇》中马金莲塑造了一个接受过几年教育的女子雪花,她在外出打工后仍然回到了熟悉的乡村,并感叹打工并不像大家吆喝的那样好。小说中提到“男人开始并不赞同她生孩子,说等自己挣钱了把女人也带到外头去,到大世界里逛一番去”。雪花本来有两次可以外出的机会,但她却宁愿回到偏僻的乡村,这和其还未觉醒的自我意识及其生活的环境等息息相关。由于地理环境的闭塞,西海固人世世代代都生活在这片望不到头的大山中,他们已经习惯了和外界隔绝的生活。虽然受过几年教育,但是她的身上仍暴露出男权社会辐射下女性天然的心理弱点,她受到来自他者以及自我的束缚,难以实现真正的自我独立。小说中雪花和嫂子都很想念丈夫,但是她们却都没有想象过跟着丈夫去城里生活,实现小家庭的团圆。在《鲜花与蛇》《马兰花开》等作品中,留守于乡村社会的女性渴望跟随丈夫进城务工,但由于种种原因也无法实现。“女性在经济上的不独立和对男性的依附导致女性丧失了自己的主体地位而沦为男性的对象,成为一种被支配的性别”。于内,她们受控于家庭责任,要照顾一大家人,替丈夫尽孝;于外,受控于传统乡土社会道德制约、宿命观念、依附品质,使其放弃了自己把握命运的权利,长期的自我意识缺失使女人愈来愈模糊了自我身份的认同。同时乡土社会中来自家庭及村落的无形压力也在塑造和改变着一个女性的成长轨迹,受制于传统的伦理观念,乡村妇女只能留在家中充当家庭妇女的角色,而不能跟着丈夫外出。在这种内外思想交织的影响下,乡村女性仍然处于被男权意识所控制的境遇,无法获得真正意义上自我意识的独立。
传统乡土社会敬畏天地,固守传统的伦理道德,多数人都相信宿命,认为今生的一切都是安排好的,无法更改。《碎媳妇》中的雪花刚嫁过去时无法应对婆家的各种要求,面对蛮横的嫂子也会心生闷气,但有了孩子后她也开始变得絮絮叨叨,成为一个“正常”的乡村女性。经历了生命的轮回,当雪花有了自己的孩子后她也开始被周围的环境裹挟,在不自觉中接受了来自男权社会的种种要求,而这也体现了西蒙·波伏娃对女性的认知,即“一个人之为女人,与其说是‘天生’的,不如说是‘形成’的”。传统习俗和男权社会的需要共同塑造了女人,雪花已经被传统的乡土社会所裹挟而无法逃脱,而她在无望的压抑中已经自觉地“形成了”这套话语模式,并将压抑转换为内在的自我需求,最终完全屈从于男权制,关于她女儿的宿命,作者在最后给我们一定的想象空间,或许她会突破传统乡土社会的束缚去寻求自由的空间,或许她也会变成下一个雪花,形成一个传统宿命的闭环。
《碎媳妇》中描写了以雪花为代表的一家两代女性形象,在琐碎的日常生活中逐渐丧失了自我,进入了传统宿命的轮回。而这一现象背后必然有着其内在外在的因素。
1.地理原因。启蒙思想家孟德斯鸠曾提到特定的地理环境将会对人的性格、体能、社会文化观念产生重要的影响。西海固地处西北内陆,生活环境闭塞,由于自然环境恶劣以至于本地生活条件异常艰苦。自古以来就以农耕文化为主,倡导“男主内、女主外”的生活模式,这种情况下女性不仅经济不独立,在思想上也长期依附于男性,深受父权社会的毒害。小说中,婆婆说道:“女人生来就是生养娃娃的,咱一个都是自个儿生,坐的土炕,还不都过来了,用得着跑到县城里吗,钱又不是狗扒下的。”传统乡土社会中默认女人的地位低下,没有任何人权,生孩子时面临的生命危险甚至没有钱重要,而农村妇女由于没有独立的经济基础也无法脱离对男性的依附,以至于她们只能逆来顺受,将自己的生命交给命运去定夺。这无疑体现出了地理环境对人的影响,同时闭塞的地理环境也会对人的观念产生一定的限制作用。
2.缺少外界新观念的浸润。村落作为一个空间和社会单元,承载着整个村庄的运行和发展。村庄作为一个独立的空间,较少受到来自外界新观念的影响,即使是有一丝浸润,在以传统观念为主的农村地区也终将会消失殆尽。随着社会的发展,越来越多的农村女性都想外出务工,但迫于责任她们的希望都以破产告终。同时生活在闭塞的乡村,每天面临着鸡零狗碎的琐事也让她们无暇接受外界的新观念。雪花曾经外出务工,但她在外界面对的仍然是烦琐无聊的打工生活,这种生活并没有给她带来思想上的震荡和启迪,只是让她对乡村社会的生活产生了更加深刻的认同感和归属感。城市生活自始至终都将农村女性排除在外,对于城市生活她们只敢想象但并不能真正融入,正是这种不被接纳和面对全新生活的无力感使无数个像雪花一样的农村妇女失去了接受外界新观念的机会,以至于她们的生活和思想越来越闭塞。
3.思想观念的同化。在西海固,女性的生活轨迹从一开始就被定好了调子——在家从父,在外从夫。无孔不入的男权文化一步步侵蚀着她们内心对于自由和自我意识的渴望,使她们成为男权社会的牺牲品。来自母亲和婆婆的双重教导让她们在无形中自觉接受了自身的宿命。同时村落的无形压力也在时刻提醒着她们不能给家人丢面子,正是这种来自外界的引导让她们慢慢迷失了自我,成为万千乡村妇女中的一员。小说里提到雪花生了女儿后婆婆不温不火、嫂子异常热情、公公毫无感情变化以及乡邻看热闹的心态,无疑将传统的重男轻女思想展现到了极致。虽然雪花认为生男生女都一样,但她终究还是不能摆脱这种观念对她的影响,而正是这些因素共同为女性意识的缺位提供了生长的温床。
除了以上因素的作用,作家自身的女性意识也起着重要的作用。在长期男权制度的文化影响下,女性的一切权利都被压抑和剥夺了,她们接近失语状态,所以就借用写作来表达自己。生活在贫穷落后的西海固地区的女作家马金莲尤为典型,但写作却让她有了情感的出口。她开始用笔记录这片处于现代化背景下的乡土社会中的女性生存状态,从而展现乡村女性的生存困境。但是由于其从小就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在创作过程中不自觉地就会受到来自传统观念的重压,而这早已浸润到了她的内心深处,她已经自觉认同了这种观念并融入了自己的创作中。同时传统的男权意识也束缚了她的创作,作者只是将自己抽离出来作为一个旁观者去看待身边发生的事,并给予人物一定的同情和关照,但并没有体现出其自觉的女性意识。《碎媳妇》主要通过雪花心理状态的不断变化反映乡土社会中女性的生存状态,通过作者对小说中女性人物的描绘可以看出作者女性主义思想正处于萌芽状态,但还没有真正崛起,以至于其对女性生存状态的描写还具有一定的缺陷,比如缺乏对乡村女性文化心理的种种痼疾的批判,女性日常生活的平面化书写等,而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作家笔下女性人物形象的塑造。在《碎媳妇》中,作家借雪花之口表达了对父权制社会的认同,或许她就是雪花,雪花也就是她,她并没有真正意义上摆脱传统农耕生活给她带来的影响,而这也体现了在传统农耕生活中乡村女性意识启蒙的艰难,评论家对她作品中反映的乡土社会中的女性意识做了一定的分析和批评,但是作家并没有止步不前而是在后期的作品中不断探索女性意识的发展,长篇小说《马兰花开》中的马兰就已经和雪花有了很大的不同,马兰作为接受过高中教育的乡村女性,她不同于其他女性,始终在思考如何改变自己的命运并将其付诸行动,虽然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但仍然体现了其性别意识的不断发展。
作品中作家对待女性的态度在一定程度上呈现了当时主流文化对女性的态度。《碎媳妇》中作者选取闭塞、贫穷的西海固地区为故事发生地,这里自古以来就奉行传统的父权文化,较少接受新思想的冲击,以至于把女性像对待物品一样,没有给予充分的尊重。《碎媳妇》中作家对雪花以及和雪花一样的女性都持有一种同情、怜悯的态度。雪花说:“人们常说做女人的命苦,这话不错,女人真的命苦,生养一个娃娃其实等于拿自己的命当赌注押,男人押的是钱,女人只能押自己的命。”这反映出了作家对像雪花一样的乡村妇女的同情和怜悯,但是在一定程度上她仍然没有突破传统文化的束缚,所以作家笔下的女性人物也不可避免地出现了性别意识的缺位。
乡村女性由于受到传统文化观念的束缚很少考虑精神层面的问题,因此,马金莲笔下的乡村女性都在忙着生孩子、忙着照顾家人,她们没有独立的经济能力和自我意识,这导致她们性别意识的缺位。当我们从女性主义批评的角度去审视这部作品时,便会发现在此作品中,体现了女性被物化、被歧视等社会问题。从儿童到成人,从个体到社会,从物质到精神,都充斥着对女性的不平等。
马金莲的这部小说真实地记录了现代化进程下传统乡村中女性的生存状态与生命意识,其创作能够直面乡村女性的生存困境,为我们了解乡村社会中女性生存状态提供了可供参考的文本。
①②③⑥⑦ 马金莲:《碎媳妇》,宁夏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75页,第191页,第193页,第186页,第183页。
④ 邓新华,章辉等:《西方20世纪文学批评教程》,武汉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80页。
⑤ 〔法〕西蒙·波伏娃:《第二性》,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