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联知识史委员会与第二届国际科学技术史大会

2021-08-16 02:04金俊开唐文佩
自然科学史研究 2021年1期
关键词:科学史科学院科学技术

金俊开 唐文佩

(1.北京大学 医学人文学院,北京 100191;2.俄罗斯科学院 社会学研究所,圣彼得堡 190005)

1931年6月29日至7月3日,第二届国际科学技术史大会在英国伦敦举行。此次会议中,布哈林(Н.И.Бухарин,1888—1938)(1)尼古拉依·伊万诺维奇·布哈林,政治活动家、经济学家,苏联科学院院士(1929),联共(布)中央委员会政治局委员(1924—1929)。时任苏联最高国民经济委员会主席团成员、苏联科学院知识史委员会主席。、赫森(Б.М.Гессен,1893—1936)(2)鲍里斯·米哈伊洛维奇·赫森(汉语翻译有:格森、黑森、盖森等),科学哲学与科学史家、物理学家,物理学博士,苏联科学院通讯院士(1933)。时任共产主义学院物理部主任、莫斯科大学物理部主任、自然科学史与自然科学哲学教研室教授。等苏联代表团成员在西方世界首次阐述了科学技术史研究的历史唯物主义方法,与当时主流的科学史研究传统形成鲜明对比。这一研究方法在20世纪30年代得到了英国“左翼”科学家的支持,开创了科学史“外在主义”(Externalism)研究的新时代,促进了科学学与科学社会学的形成和发展,也深刻影响了我国的科学技术哲学和科学技术史研究。

目前,国内外涉及本届大会的研究主要集中于赫森及其报告“牛顿《原理》的社会与经济根源”(The Social and Economic Roots of Newton’s ‘Principia’),从报告文本、思想渊源、后世影响等方面进行分析[1-13]。此外,中外学者也试图从布哈林、科尔曼(Э.Я.Кольман,1892—1979)(3)厄内斯特·亚罗米洛维奇·科尔曼,马克思主义哲学家、数学家,时任共产主义学院自然科学学院协会主席。等其他苏联代表团成员入手开展研究[11,14,15]。但上述两类研究无论是受限于史料的缺乏,还是出于视角的取舍,都较少关注苏联方面筹备会议的详细过程以及参会之前苏联科学史的建制发展和学科生态。相较于对苏联学界哲学战线(философский фронт)斗争的关注,特别是德波林(А.М.Деборин,1881—1963)(4)亚伯拉罕·摩西耶维奇·德波林,哲学家,苏联科学院院士(1929),曾任共产主义学院主席团委员、哲学研究所所长,马克思恩格斯学院副院长,苏联科学院知识史委员会副主席(1931—1932)。派与机械论派的论战和反德波林运动(5)20世纪20年代末的苏联哲学界反德波林派的斗争缘起于1926年德波林拒绝为纪念斯大林50周年撰写“斯大林作为伟大哲学家”为题的文章。学界对于此次斗争讨论甚多,本文不再赘述。,苏联科学院知识史委员会(Комиссия по истории знаний)对苏联科学史学科建制化的重要意义尚缺乏深入讨论。近两年来,俄罗斯学者开始关注苏联方面筹备伦敦会议的情况[16],但也较少关注知识史委员会与伦敦会议之间的相互关系问题。基于上述考量,本文使用第二届国际科学技术史大会前夕苏联政府机关与科学院的相关档案,旨在以知识史委员会的发展历程为线索,勾勒伦敦会议之前苏联科学史的建制化进程,透视历史唯物主义方法在当时苏联科学史界的沿革路径,还原苏联方面筹备伦敦会议之始末,重新评估苏联科学史界在科学史方法转变中的历史角色。

1 苏联代表团与知识史委员会

苏联方面拟派代表团参加第二届国际科学技术史大会的决定是由苏联共产党(布尔什维克)中央委员会政治局[Политическое бюро Центрального комитета Всесоюзной Коммунистической партии(большевиков),以下简称为“中央政治局”]直接审批通过的[17]。经几番人员变动后,最终确定了由布哈林、约费(А.Ф.Иоффе,1880—1960)(6)亚伯拉罕·费多尔维奇·约费,物理学家,苏联科学院院士(1920),苏联科学院副主席(1942—1945)。时任苏联科学院物理技术研究所所长。、米特克维奇(В.Ф.Миткевич,1872—1951)(7)弗拉基米尔·费多尔维奇·米特克维奇,电气工程师,苏联科学院院士(1929),列宁格勒工业学院教授。时任苏联国防部军事发明特种技术局电气工程部负责人。、鲁宾施坦(М.И.Рубинштейн,1894—1969)(8)莫杰斯特·伊奥西弗维奇·鲁宾施坦,经济学家,曾任苏联国家计划委员会主席团成员、印度政府制定“二五”发展计划顾问。时任共产主义学院主席团候补委员、经济学院副院长。、科尔曼、赫森、扎瓦多夫斯基(Б.М.Завадовский,1895—1951)(9)鲍里斯·米哈伊洛维奇·扎瓦多夫斯基,生物学家,全苏列宁农业科学院院士(1935)。时任季米里亚捷夫(К.А.Тимирязев)生物博物馆第一馆长,斯维尔德洛夫共产主义大学生物学教研室主任、教育人民委员部科学与博物馆管理总局神经-体液生理学研究所所长。、瓦维洛夫(Н.И.Вавилов,1887—1943)(10)尼古拉依·伊瓦诺维奇·瓦维洛夫,植物遗传学家,苏联科学院院士(1929)、全苏列宁农业科学院院士(1929)。时任全苏列宁农业科学院院长、苏联科学院遗传学研究所所长、苏联中央执行委员会委员。组成的代表团名单[18-22](图1)。

图1 苏联代表团参会合照

纵观这份重量级的名单,苏联科学院与共产主义学院是此次专家外派的主要输出单位:布哈林、约费、米特克维奇、瓦维洛夫是苏联科学院院士;鲁宾施坦、科尔曼和赫森三人同属于共产主义学院(Коммунистическая Академия);扎瓦多夫斯基为人民教育委员部(Народный комиссариат просвещения)和全苏促进社会主义建设科学技术工作者协会(Всесоюзная ассоциация работников науки и техники для содействия социалистическому строительству в СССР)的代表。其中,四位院士都在苏联科学院的同一所机构——知识史委员会从事过科学史研究,作为此次代表团团长的布哈林更是该委员会的第二任主席。那么,知识史委员会到底为何物?在苏联科学史发展的进程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自圣彼得堡科学院建立之初,科学史相关问题就进入了科学家们的视野。1725年,在科学院第一次公开大会上毕尔芬格(G.B.Bilfinger)院士勾勒了从古代至科学院建立之前的欧洲科学发展史(Sermones in primo solenni Academiae Scientiarum imperialis conventu die XXVII decembris anni MDCCXXV publice recitati)([23],17-18页);翌年8月的第二次公开大会上,瑞士数学家赫尔曼(J.Hermann)宣读了关于几何学史的报告(De ortu et progressu geometriae),强调研究科学发展的历史是促进科学进一步发展的必要前提([23],18页)。在之后两百年间,虽然科学史研究在俄国时有出现,但一直没有设立专门的研究机构。

20世纪20年代,生物地球化学创始人维尔纳茨基(В.И.Вернадский,1863—1945)(11)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维尔纳茨基(1863—1945),矿物学家、地球化学家、科学史家,苏联科学院院士(1912起,即为帝国圣彼得堡科学院院士)、乌克兰科学院第一任院长。苏联科学院自然生产力研究委员会主席(1915—1930)、知识史委员会主席(1921—1930)、生物地球化学实验室(现为俄罗斯科学院地球化学与分析化学研究所)主任(1928—1945),镭研究所所长(1922—1939)。院士意识到,相比于当时欧美的科学与哲学思想史研究逐渐走上了组织化之路,俄国在这一领域的工作却呈现出了一种碎片化的散乱之态,既没有促进科学史研究的专门机构,也没有科学史的专业期刊和独立的博物馆。([24],290页)1921年3月14日,他向科学院提议成立专门研究科学、哲学与技术史的常设委员会,后经决议批准建立“科学史委员会”(Комиссия по истории науки)([24],292页),同年年底更名为“知识史委员会”(Комиссия по истории знаний)([25],8页)。该委员会在成立之初就吸引了诸多科学院院士加入科学史研究,但1922年,维尔纳茨基应法国索邦大学邀请讲学,直到1926年3月才返回苏联([26],18页),导致委员会处于停滞状态,于1924年12月6日被勒令解散[27]。

知识史委员会的再度活跃始于维尔纳茨基重组知识史委员会。从1926年4月3日科学院原则上同意恢复委员会[28]到1930年布哈林成为新一届委员会主席,维尔纳茨基时期的知识史委员会在学科建制层面上为整个苏联科学史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学科的建制化由科学活动的物质基础和主体精神两个层面相互联系构成。前者是指支撑学科发展的物质条件结构化,涵盖了专业研究人员的出现、教学体系和学术机构的建立、学术协会的组织、专业刊物的出版、经济基础的供给等支撑学科发展的结构性建设;后者是指学者对学科本身和自我角色的认知系统化,包括了学科知识体系和研究标准的确立、学科自我认同的觉醒、学科人文理念的领悟、科学活动主体精神气质的展现等学科制度精神的形成。[29]

在学科制度的结构性建设层面,该时期的委员会下设了罗曼诺索夫(М.В.Ломоносов)和贝尔(K.E.von Baer)两个子委员会;出版了《知识史委员会丛刊》(Труды Комиссии)和《知识史文集》(Очерки по истории знаний)(表1)两套丛书;确定了四项基本建设任务,即创建知识史领域的专业期刊、开设知识史的专门图书馆、建立科学技术史博物馆、将委员会转制为研究所(Институт)。遗憾的是,经过多年的努力,除成立图书馆以外,其他三项任务均未能完成。

表1 《知识史委员会丛刊》和《知识史文集》的出版列表

从委员会的人员构成(截止至1929年共有133名正式成员和89名非正式成员)([30],4-6页)和52次专题报告的题目([25],549-556页)上看,此时期委员会的学术讨论范围横跨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等多个领域。在学科知识体系层面上,委员会从广泛的研究范围中确定了科学院史和俄国科学史两个主要的研究方向,尤其在后者领域中着重对罗曼诺索夫、欧拉(L.Euler)、贝尔等人的科学遗产进行研究。在研究方法上,无论是在《知识史当代意义之思》[31],还是在《知识史工作》([32],255-261页)中,委员会主席维尔纳茨基都没有提出统一的方案。他个人在此时期对科学史的理解偏向于内在主义(Internalism)研究进路。他认为:“科学是人的创造”,“科学所展现的真理始终是由人的精神个性与智慧所表达出来的”([25],106页);正是“个体创造出没有重量的科学思维和科学发现,从而进一步改变生物圈的进程方式”,而“允许这些思想内涵展现出来的政治和社会条件,本身并不能引发这些个体与个体的思想内涵的出现和产生”([25],101页)。所以,并“不是某个社会的人们在思考,而是每个具体的个体在思考”([26],131页)。

维尔纳茨基强调科学家的个体智能,未对科学的社会经济根源给予太多重视。此时期知识史委员会学者群体也的确没有涉足历史唯物主义方法,其主要原因是,十月革命以来,科学院维持了相当大的独立性,具有苏共背景的科学家也还没有被纳入科学院之中。不过,这一情况在1929年共产主义之风吹进科学院之后发生了变化,苏联科学院的重组导致知识史委员会乃至整个科学院的风向发生了重要转变。

2 科学院的意识形态化与科学技术史学的方法转向

1925年正值俄国科学院成立两百周年。科学院在世界上的权威性及其在国家经济与文化建设中的重要意义致使中央政治局决定支持科学院举办二百周年纪念日庆典。苏联政府不仅在经济上提供所需经费,还允许境外学者赴苏参加庆典。[33]然而,此次事件亦让科学院成为中央政治局及其下设委员会关注的重要对象,并于1925年7月8日,由李可夫(А.И.Рыков)提议、中央政治局决议通过,将“俄国科学院”更名为“苏联科学院”[34]。纪念活动的组织成为苏联政权介入和监察科学院的契机,进而由此逐渐强化了政治对科学活动方向的影响[35-36]。

1927年,中央政治局对科学院的监管越发紧密,不仅针对其章程进行了讨论修订[37],而且在一年后推举了包括多名苏共党员在内的35名院士候选人[38],后经专门委员会筛选剩余22人([39],530页)。1929年是科学院历史上具有特殊意义的一年,也是苏联科学院意识形态化进程中最为紧绷的时刻。1月12日,在科学院举行的新一届院士增选大会中布哈林、梁赞诺夫(Д.Б.Рязанов)、克日扎诺夫斯基(Г.М.Кржижановский,1872—1959)(12)格列布·马克西米利安诺维奇·克日扎诺夫斯基,政治活动家、动力工程学家,苏联科学院副院长(1929—1939)、院士(1929),最高国民经济委员会能源工业管理总局主席(1919年起)、苏联中央执行委员会最高技术教育委员会主席、联共(布)中央委员会委员。等19人入选院士,而德波林、卢金(Н.М.Лукин)和弗里切(В.М.Фриче)则名落孙山。三位苏共党员的落选迅速引发了外界对科学院的激烈批判。这一结果被视为科学院拒绝与苏联政权合作的象征。科学院主席团随即向中央政治局请求对落选三人进行二次选举。经政治局批示同意再选后[40-41],2月13日三人被选为院士。2月25日,时任政治局委员的布哈林在《科学院自身建设问题的方针》(Ориентация в вопросах Академии наук для нас самих)报告中宣称需要对科学院进行重组,并明确了科学院未来的组织工作和发展路线[42]。

同年夏天,中央监查委员会成员菲加特尔(Ю.П.Фигатнер)领导组织了针对科学院各个部门的审查工作,知识史委员会的学术秘书索洛维约夫(М.М.Соловьев)被辞退。但真正让委员会陷入窘境的是,当1930年3月22日召开自然生产力研究委员会、勘探研究委员会和研究雅库茨克共和国委员会重组子委员会例会时,维尔纳茨基得知在自己不在场的情况下,知识史委员会已经被调整到科学院人文科学分部[43],科学史被视为是历史学下的一个分支学科。对此,维尔纳茨基反驳道:首先,人文科学分部的学者缺少自然科学与技术史所需的知识;其次,建立科学技术史博物馆这一知识史委员会的近期任务也远远超出了人文科学分部的职权范围([44];[25],315-319页)。在激烈的争辩和讨论之中,科学院常任秘书、历史学家沃尔金(В.П.Волгин)对知识史委员会又提出了质疑,幸好当时新任科学院主席团副主席马尔(Н.Я.Марр)、前任副主席费斯曼(А.Е.Ферсман)以及布哈林肯定了科学史之于科学院的重要意义,责令以解决争论问题、转变工作风格、赋予计划特性为目的,建立了包括知识史委员会成员的重组委员会,这才让委员会的生存危机转化为优化重组问题[45-46]。后来在重组委员会的协商制定下,知识史委员会依旧保留在科学院院部的内设机构中,并确定了新章程和1930—1931年工作计划[47-50]。不过,维尔纳茨基在10月3日举行的苏联科学院院会上拒绝继续担任委员会主席,布哈林走马上任[51]。至此,布哈林时期的大幕逐渐拉起。

值得注意的是,沃尔金等人的批判以及布哈林上任后对委员会日后工作的建议从某种程度上引发了当时学界对科学史未来发展方向的思考。沃尔金批判了知识史委员会以往的学术讨论范围散乱和毫无计划,质疑自然科学家从事科学史研究的专业性,即是否完备地掌握历史研究的方法。他不希望委员会成为科学史爱好者协会,或者成为由不同领域专家宣传或仅仅只是汇报某位人物生平和成果的集会([45],248页;[46],399-400页)。数学家克雷洛夫(А.Н.Крылов)认为,科学史的研究不应该只停留在撰写某位科学家的人物传记,而应该侧重科学家之间科学思想的内在联系[45]。这些批判的声音的确指出了前期科学史研究存在的不足。针对这些问题,布哈林在上任后的第一次例会中提出了未来工作计划中的三个基本问题:研究方法问题、史学基础概念问题以及研究重心问题([52],25-26页)。1931年1月,他在苏联科学院主席团例会中宣读了《论知识史委员会的工作方针问题》的报告,就上述三个问题的具体内涵进行了明确阐述。他认为:

1)在研究方法问题上,应确立辩证唯物主义为唯一正确的研究方法。从社会学层面,需要对一种或某种理论规律、问题以及二者综合体的出现与发展进行历史唯物主义解释;从逻辑层面,需要讨论范畴与理论建设以及所有逻辑链(与问题和规律相关)的发展路径,开展批判性分析,创建新理论。2)在史学基础概念问题上,应该结束本质上属于白人国家帝国主义意识形态的欧洲中心主义传统,应该突破地中海文化圈的边界;既不应该局限于人类一致线性进步的历史观,也不应该局限于社会有机体发展不可避免的封闭历史循环观,而是结合上述两种观点,厘清不同的互动类型。在认知不同民族的历史进程中,承认其具有强度不同的、曲折的发展路线,承认不同历史形态具有的不同规律,承认社会之间具有常规与非常规的联系等等。3)在历史重心问题上,原则上应指涉具有时空完整性的全体知识史,但由于工作量过大,故而将研究重心倾斜于不同文化角度下的资本主义时代。[53]

上述三个问题的回应确立了知识史研究的整体性标准和知识体系。其中,统一化的研究方法让苏联科学史研究纳入历史唯物主义轨道,也使科学史外在主义进路的形成成为可能。1929年底被开除出中央政治局的布哈林将重心转到科学发展工作上来,从1930年10月3日到1932年2月28日,在短短不到两年时间内,他作为知识史委员会主席在苏联科学史的学科制度建设过程中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在学科制度精神层面,他确立了统一的研究标准、规划了宏大的研究计划,强化了同仁的学科认同;在学科制度结构层面,他延续了维尔纳茨基时期学科制度结构建设的四项基本任务,主持建立了科学技术史博物馆、重组了知识史图书馆(增加了科学技术史卡片索引、知识史手稿收藏),将委员会转制为科学技术史研究所(1932年2月28日成立苏联科学院科学技术史研究所,即现在的“俄罗斯科学院瓦维洛夫自然科学与技术史研究所”的前身)[54],在此基础上又创建了专门的科学史刊物《科学技术史档案》(1933—1936)以及出版了《科学技术史研究所丛刊》(1935)。

概言之,在伦敦会议之前,苏联科学史界已经形成了学科发展的初步框架,明确了以辩证唯物主义为原则的统一研究方法,为研究科学发展提供了历史唯物主义的解释路径。与西方科学史界不同的是,政治因素在苏联的科学史研究方法转向过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政治对科学影响,既体现在科学院的共产主义化进程之上,也体现在马克思主义之于科学史研究的方法论指导之上。布哈林作为曾经的苏联领导人和理论家,对苏联科学技术史的建设发展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解决了许多在维尔纳茨基时期未能解决的难题。科学技术史研究所副所长德波林曾经致信学术秘书古科夫斯基(М.А.Гуковский),告知:布哈林将于近日到达列宁格勒与基洛夫(С.М.Киров)商讨研究所亟待解决的问题,希望古科夫斯基知悉此事并最大程度地“利用”布哈林[55]。由此可见,布哈林曾利用(或“被利用”)自己的政治身份,在苏联政府和科学院相关机构之间纵横捭阖,为知识史委员会和科学技术史研究所确定战略方针、解决主要问题、强化物质基础。实际上,苏联能在1931年组建并派出“强大”的苏联代表团出席伦敦大会,与布哈林的积极参与息息相关。

3 苏联方面筹备伦敦会议之始末

苏联马克思主义科学史观的确定是苏联科学史界能够影响整个科学史界的必然前提,而苏联代表团参加第二届国际科学技术史大会则为科学史研究的历史唯物主义进路向外传播提供了重要契机。笔者将在本节还原苏联方面筹备会议的过程。

苏联代表团参加第二届国际科学技术史大会在西方学界的视野里充满了神秘感。“三天会议筹备”、“飞机返航取稿”、“五天出版计划”等传闻,让整个事件的描述极具戏剧化与意识形态化。中西方学者普遍认为苏联方面筹备会议是极为仓促的,与国际学界的联系也十分疏离。但从知识史委员会的所藏档案中可以发现,该委员会不仅1928年就知悉在奥斯陆举办的第六届国际历史科学大会(13)档案中的描述是“第六届国际知识史大会”。[56],还在1929年底接到国际科学史委员会(Comitee International d’Histoire des Sciences,Pairs)的函件,请求提供近十年苏联关于知识史的书籍和论文,并计划将这些书的书评登在Archeion杂志之上(14)该消息是由全苏对外文化联系协会致信告知的。但从后来维尔纳茨基在1930年10月12日的知识史委员会例会的讨论中,笔者推断该委员会可能没有回应外方的请求[52]。。[57]至于伦敦会议,维尔纳茨基早在1930年下半年就已经收到了国际科学技术史大会荣誉秘书狄金森(H.W.Dickinson)签发的非正式邀请(图2)([58],7页)。该信件回复了维尔纳茨基之前的询问,称会议时间已经确定,但尚未确定日程,待确定下来会即刻通知维尔纳茨基。狄金森还邀请苏联科学院中对科学史感兴趣的其他同仁一同参会,希望苏联科学院至少能够派出一人赴英。可是,维尔纳茨基在同年10月12日的知识史委员会例会上虽然提到了“国际科学史研究中心”(原文如此,即指国际科学史委员会),却没有提及参加伦敦会议之事[52]。笔者推测或许当时正处于委员会重组的紧张时刻,致使维尔纳茨基无暇过多关注伦敦会议之事。

图2 狄金森给维尔纳茨基的信件[58]

苏联学界最早收到大会正式邀请函的官方机构应该是全苏对外文化联系协会。从由共产主义学院收藏的邀请函译文上看,发送时间为1930年12月(图3)。知识史委员会收藏的另一份邀请函译文虽与前者内容一致,但标注的时间却略晚一些(1931年2月)[59]。知识史委员会于1931年3月8日的例会上讨论了伦敦会议之事,布哈林向成员告知了国际科学技术史大会的相关信息,委员会经讨论决定由布哈林考虑参会形式等问题,由学术秘书负责与大会方面取得联系[60]。然而,全苏对外文化联系协会直到3月15日才向苏联中央执行委员会学管委员会(以下简称为“学管会”)、共产主义学院、科学院、人民教育委员会和最高国民经济委员会科研局发信询问是否派出代表参加伦敦会议([61],1页),所附俄译版邀请函如图3所示:

图3 第二届国际科学技术史大会俄译版邀请信[62]

第二届国际科学技术史大会,伦敦,1931年6月29日至7月3日,由国际科学史委员会组织

1930年12月

亲爱的先生或女士,

我很荣幸地通知您:第二届国际科学技术史大会将于1931年6月29日至7月3日在伦敦举行。

大会将在南肯辛顿科学博物馆举行会议。

组织大会的想法缘起于1928年8月17日在奥斯陆成立的国际科学史委员会。委员会每年会在巴黎举行会议并每三年举办全体大会。大会将邀请所有对科学技术史感兴趣的有志之士。在大会的召集下,委员会已成功获得与国际历史科学委员会以及两个国际学会(纽约科学史学会和工程科学与技术史研究学会)的合作。大会旨在促进不同科学技术史领域爱好者的相互交流。大会议程限于上述领域。会议期间除了举行学术报告以外,我们还将组织聚会并参观历史景观。

如果您希望获得更多的相关信息,请填写并寄回随信卡片。

如果您能广泛传播这则通知,我们将非常感谢。我们会根据您的要求寄来更多的通知副本。

顺致最崇高的敬意-(签名)

秘书-[62]

接到征询的各个机构随即对参会事宜进行了讨论。整个4月,除科学院以外的其他机构都回函同意派出代表参加大会([61],6、7、9页)。3月28日,共产主义学院在技术部事务局例会上确定拟派出米洛诺夫(Ю.К.Милонов)和博宾斯基(С.Я.Бобинский)两位同志参加大会,并请求主席团批准。[63]4月5日,主席团在例会中同意派代表参会,但要求技术部推选出足以代表共产主义学院的参会人选([64],59页)。5月11日,共产主义学院更换了代表人员,向学管会推举了科尔曼和鲁宾施坦二人。[65]

苏联科学院早在3月23日就决定委派知识史委员会研究伦敦会议事宜[66],但知识史委员会一直没有回复。学管会在4月11和25日两次要求科学院回复无果后,于4月28日责令科学院迅速确定参会代表名单([61],9页)。5月6日,鲍里夏克院士(А.А.Борисяк)向布哈林发送加急电报,请求回复该问题。6月5日,学管会主席团确定布哈林、约费、科尔曼和鲁宾施坦为参会代表团成员([61],32页),随后又分别在6月21、23日决定加入瓦维洛夫和米特克维奇([61],32、34页)。

需要指出的是,无论是共产主义学院的代表变更,还是其他人选的推选,都与中央政治局的决议直接相关。只有得到中央政治局的批准,苏联代表团才有可能参加伦敦国际科学技术史大会。其实,最早向中央政治局提议派遣苏联专家参加伦敦会议并促成此事的人就是布哈林。他被安排作代表团的团长。1931年4月25日,布哈林在飞往列宁格勒之前,向时任苏联人民委员会主席的莫洛托夫(15)维切斯拉夫·米哈伊洛维奇·莫洛托夫,时任苏联人民委员会主席、联共(布)中央委员会政治局委员、苏联中央执行委员会主席团委员。(В.М.Молотов,1890—1986)致信。信件译文如下:

致莫洛托夫同志

亲爱的维切斯拉夫·米哈伊洛维奇

我恳请你能今天在政治局上紧急提出并解决关于苏联参加国际科学技术史大会的问题(6月,伦敦)。

1)此次代表大会的组织非常广泛(美国人、法国人、德国人、英国人为大会的核心;美国派遣了庞大的代表团)。

2)主题对我们来说极为有趣。

主题共三组:A)自然科学是历史不可分割的部分(由于前不久出版的马克思作品而非常有趣);B)物理学与生物学的相互关系;C)纯粹与应用科学(最后一组我们最感兴趣)。

3)苏联的一些机构已经收到官方邀请:科学院(我是科学院一个委员会的主席);最高国民经济委员会科学研究局(我的“部门”);俄罗斯苏维埃联邦社会主义共和国人民教育委员会和其他机构。

4)人民外交委员会完全赞同派遣代表团参会。

我的意见:无论是出于政治的,还是其他考虑,都需要派出足够有威望的代表团,以确保可以代表科学院、共产主义学院、人民教育委员会和科学研究局。

我们可以在筹办委员会的支持下组织宣读几个报告。

我非常非常恳请你能通过这个问题,因为我今天要去列宁格勒,明天必须在科学院答复是否派遣代表团。至于参会人员可以过几日再行决定。现在需要得到原则性的决定。

差旅费用(大约)每人600卢布左右。

你的N.布哈林(16)信件译文中所标出的下划线均为档案原件中所有。[17]

中央政治局在当天议程第31项中采纳了布哈林的提议,并责成斯捷茨基(17)阿列克西·伊万诺维奇·斯捷茨基,苏共(布)中央委员会文化与宣传部主任,与布哈林关系颇深。(А.И.Стецкий,1986—1938)、布哈林、布勃诺夫(18)安德烈·希尔盖耶维奇·布勃诺夫,曾任红军政治部主任、苏共中央委员会书记处候补委员,时任苏俄教育人民委员会委员。(А.С.Бубнов,1884—1938)、克日扎诺夫斯基、米柳金(19)弗拉基米尔·巴甫洛维奇·米柳金,时任苏俄教育人民委员会副主席。(В.П.Милютин,1889—1942)组成委员会,向中央委员会提出具体建议[17]。

5月5日,斯捷茨基、布哈林、布勃诺夫、克日扎诺夫斯基、米柳金分别在政治局例会上就参会人选问题做了报告。档案记录如下:

1931年5月5日苏联共产党(布尔什维克)中央委员会政治局例会纪要 № 36

1931年5月5日

关于苏联参加伦敦国际科学技术史大会

(斯捷茨基、布勃诺夫、克日扎诺夫斯基同志)(20)在本决议的抬头中布哈林和米柳金的名字被划除,原因不详。

a)组织参会代表团。成员如下:布哈林、克日扎诺夫斯基、约费、米特克维奇、巴甫洛夫(暂定)、鲁宾施坦、科尔曼、赫森、扎瓦多夫斯基(全苏促进社会主义建设科学技术工作者协会)(21)委员会还曾推荐米丁(М.Б.Митин)和列文(М.Л.Левин)[18],但二人最终没有被列入这份名单。。

b)代表团需要在近期确定报告题目。应提前写好报告,并于6月5日提交委员会。

c)代表团应由各机构派出。指派在这些机构的各位代表成员提交相关申请。

纪要 № 36,24项[19]

5月15日,克日扎诺夫斯基以有过多重要事务为由,申请取消他作为代表团成员的资格。政治局决定,同意其申请。会议记录档案如下:

1931年5月15日苏联共产党(布尔什维克)中央委员会政治局例会纪要 № 38

1931年5月15日

关于克日扎诺夫斯基请求免去其参加国际科学技术史大会资格的申请

取消政治局31年5月5日决定(纪要 № 36,24项),同意克日扎诺夫斯基同志留在莫斯科。

纪要 № 38,29项[20]

该纪要附件还收录了克日扎诺夫斯基的信,如下所示:

致联共(布)中央委员会政治局

我请求取消关于我作为代表团成员前往伦敦科学技术史大会的决定。

理由:过多极为重要的工作。

1931年5月15日

G.克日扎诺夫斯基[20]

在克日扎诺夫斯基的信件左上角有一个手写的圈,圈下有奥尔忠尼启则(Г.К.Орджоникидзе)、鲁祖塔克(Я.Э.Рудзутак)、斯大林、莫洛托夫、伏罗希洛夫(К.Е.Ворошилов)的亲笔签名及批示,其中,莫洛托夫在批示中担心克日扎诺夫斯基的缺席会降低代表团水平。

5月26日,斯捷茨基在给政治局的信中提及巴甫洛夫院士将不去参加大会。([39],109页)5月31日,中央委员会书记助理马尔琴科致信波斯特舍夫书记(П.П.Постышев),指出在1931年5月5日决定的参会代表名单中,已有克日扎诺夫斯基同志和巴甫洛夫院士退出,故布哈林同志请求将瓦维洛夫院士加入代表团。[21]波斯特舍夫对此表示支持并提请政治局成员投票通过该候选人加入代表团的建议。当时除了瓦维洛夫外,政治局委员会还曾建议由科肖尔(С.В.Косиор)支持的乌克兰党内人士、生物学家帕拉金院士(А.В.Палладин)以及约费研究所的无党派人士、物理学家谢苗洛夫(Н.Н.Семенов)替代退出的成员。[22]但在6月5日的政治局例会中,只有瓦维洛夫被加入了代表团的成员名单。[21]

最终,第二届国际科学技术史大会苏联代表团的成员名单得以确立。代表团成员在所属单位办完相关申报程序之后,乘坐德国汉莎公司的飞机从柯尼斯堡中转飞抵伦敦。虽然由于意识形态冲突、会议设置限制、语言沟通问题等原因导致代表团的伦敦之行一波三折,但布哈林、赫森的口头报告以及《十字路口的科学》(ScienceattheCrossRoads)的出版,给冉冉升起的英国左翼科学家们带来了强烈的思想冲击。20世纪30年代中后期,苏联肃反运动终结了布哈林、赫森等人的生命,也中止了苏联科学院科学技术史研究所的科学活动[该所于1938年2月5日关闭,1944年重建为自然科学史研究所(Институт истории естествознания),见([25],57页)]。反观贝尔纳则在1939年出版了重要论著《科学的社会功能》。二者的起落转动了科学史界的命运轮盘,科学史研究的历史唯物主义进路在西方学界得以传播,逐渐促成了科学史研究“外在主义”的新时代。

4 结 语

综上所述,知识史委员会作为俄罗斯最早专门从事科学史研究的学术机构,20世纪二三十年代是整个苏联科学史界最重要的学术中心之一。伦敦会议之前,历经维尔纳茨基、布哈林两个时期的委员会已经完成了苏联科学史学科建制化在两个方面的基础性建设。在维尔纳茨基时期,知识史委员会明确了以建立期刊、博物馆、图书馆、研究所为目标的结构性建设方向,构成了俄国科学史学科建制化的框架雏形。此时期委员会的学术讨论范围虽横跨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等多个领域的知识史研究,但工作重心侧重于科学院史和俄国科学史,尤其在俄国科学史领域中注重对罗曼诺索夫、欧拉、贝尔等人学术遗产的研究。在研究方法上,维尔纳茨基对科学史的理解偏向于内在主义的研究进路。在布哈林时期,委员会在结构性建设层面延续了之前的发展方向,基本完成了前人提出的四项基本任务;在学科建制的精神层面,受苏联科学院共产主义化进程与布哈林个人因素的影响,知识史委员会进行了科学史知识体系和研究标准的统一,形成了以历史唯物主义为指导的马克思主义科学史观,完成了科学史研究的方法转向。

第二届国际科学技术史大会是苏联科学史界对外交流的重要机遇。在布哈林的积极参与下苏联政府对此事给予了高度重视,进行了精心准备。虽然筹备期间人员更替频繁,但最终还是派出了足以代表整个苏联科学史界的八人团,为马克思主义科学史观向外传播提供了重要的历史契机。当然,赫森论题能够在西方科学史界产生影响也许存在某些偶然因素:或因为相较于布哈林高度理论化的阐述,赫森的报告将历史唯物主义方法应用于西方人最为熟知的牛顿之上;或因为赫森本人的英语水平让西方学者更易理解马克思主义科学史观的内核思想(布哈林用德语汇报报告)。但在偶然因素背后始终存在着一个必然前提,即马克思主义科学史观在苏联已经相对成熟。赫森的科学史思想不是其本人的独创,而是当时整个苏联科学史界的知识体系和研究标准的产物,是当时苏联科学史学科生态的集中体现。苏联代表团的参会并非科学技术史学学界中边缘向中心的靠拢,而是一个孤立但成熟的学术群体与主流群体的碰撞交流。因此,我们应重新评估苏联科学史界,特别是知识史委员会,在科学史方法转变的历史角色。

致 谢感谢北京大学科学技术与医学史系和俄罗斯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Sociological Institute of the Russian Academy of Sciences)对笔者赴俄罗斯查阅资料的支持和帮助,也感谢俄罗斯科学院档案馆(The Archive of the Russian Academy of Sciences)和布罗夫申科先生在疫情期间向笔者开放档案远程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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