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亚原
奶奶有盏粉彩罩子灯,造型奇特,密瓷制成,灯油藏在密封的罐子内,灯芯若一根小辫子翘在罐首,灯罩上有仙女腾云、秀才沉思的图案。连素有神偷之称的老鼠,纠缠于灯的周围,“吱、吱”地叹息觅食无门,古称“气死老鼠”。
灯是奶奶的陪嫁。奶奶的纤手捏着方纱巾,天天擦拭几回。
小时候,奶奶告诉过我:她与表哥订了娃娃亲。少年时的表哥将粉彩罩子灯作为信物赠予。彼时,奶奶的表哥家富甲一方,后因世事变迁,家道没落。奶奶的父母拆散了鸳鸯,将女儿嫁到家境殷实的林家。
奶奶出嫁时十里红妆,提起奶奶的婚事,四乡八村无人不晓,那排场……可奶奶觉得最金贵的,还是粉彩罩子灯。
爷爷年轻有为,在上海经营一家纱厂。
岁月更替了三回。奶奶的肚子,瘪塌塌的隆不起来。太奶奶颇有微词:奔了多少寺庙,添不了人丁。养只母鸡,生的蛋也垒成了小山。怎知是吹不胖的气球……类似的话语,奶奶的耳朵听起了老茧。爷爷对奶奶不冷不热,探亲的次数愈发少了。
长夜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惊醒了奶奶,黑暗中几点亮光闪烁在灯边,贼兮兮的吱吱声萦绕在耳边。惺忪着睡眼,奶奶的心徒添几分怜悯,老鼠其实也蛮可怜,趁着夜深人静,饿了偷点吃的,实属无奈。就如自己生性胆小,最怕在公婆面前待着。除了晨起请安,侍奉公婆用餐外,爱呆在房间里,对着灯发呆,怪父母悔亲,断送自己的幸福。
半夜里,梦中惊醒的奶奶,起身划根火柴,点燃翘在灯罐外的小辫子,寂静的房间有了生气。奶奶用缝被子针,挑着灯芯,火苗结出灯花,粉色的灯罩释放出异彩。奶奶轻叹:命中自有定数。
有阳光的日子,奶奶会举起灯,细细察看底部,心头泛起涟漪。
两年了,爷爷的书信难见一封。只有如豆的灯花,舔着奶奶孤独的心。奶奶坚信,灯代表着光明。
那天,奶奶上主院请安,听太奶奶对太爷爷说:儿子在上海纳了小,以后生个一男半女,就回乡认祖。奶奶一个趔趄摔在门外。谁让你肚子不争气,林家也够仁慈了。太奶奶的声音,像长了牙齿的寒风,撕咬着奶奶的肌肤。
除夕清晨,太奶奶的小脚踩出欢快的步子,寒冬里,她春风满面,站在村口,迎接她的宝贝孙子。一身疲惫的爷爷,独自走来。太奶奶的小脚跺出疑问。爷爷一脸沮丧,垂下高昂的头颅,说:娘,是我不行。别再难为她。
老林家绝后了!太奶奶自心底发出悲哀,小脚跞在石子上,险些绊倒。死了心的太奶奶,大病一场,托人从郊县抱养了不到两岁的男孩,就是我爹。
战事不断,造化弄人,我爹七岁那年,家族遭逢变故,留下孤儿寡母艰难度日。
黑沉沉的夜晚,奶奶眸子里闪着光亮,伏在掉了漆的床头柜上,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灯。她笃信,有灯就有光明。奶奶变卖家产,供爹爹上了私塾。
困苦的日子,唯有灯陪伴在她身边。灯光影里,爹娶了娘。爹娘挺有能耐,给林家添了三男四女。奶奶将粉色灯罩,擦得铮亮。
那年夏天,一群半大的孩子,以四旧为由,抄走了粉彩罩子灯,极度悲伤的奶奶,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找回灯,给它寻个好归宿。
此时,我举起粉彩罩子灯端详,底部的芙蓉花,栩栩如生。走出博物馆,抬眼望向天空,云彩里的奶奶,正向我挥手。奶奶,我给灯找了个好归宿。
其实,奶奶有个好听的名字:芙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