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雨欣
我坐在火车的窗户边向外眺望,一觉醒来,已然是东北境内。昨天所见的还是艳阳与黄土地,今日窗外竟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我是从没有见过雪的南方人,对窗外的盛景竟看得有些痴了。
我与秦韶是高中同学,高考后我去了广州,而他去了东北。开学前夕,我便来此赴一场关于白雪的邀约。此番来到哈尔滨,我坐了37个小时的火车。
哈尔滨是一场飘雪的童话,回忆的网捉住了这段旅程,将它关在雪景球里:飘扬的大雪、恢宏的俄式建筑、白色世界里不起眼的一双人影。这是以后将在无数个日夜,捧在手中怀想的水晶球。
犹记得与秦韶雪夜行走在中央大街上,我穿着羽绒服、两条加绒裤,依旧瑟瑟发抖。于是,两个南方人在大雪中颤颤巍巍地缩着脖子,迎面而来的许多东北人,无论男女,竟都笑嘻嘻地嚼着冰棍谈笑风生。
在这个冰雪封锁的世界,连松花江都失去了浑厚浩荡的气势,匍匐为脚底的一条冰龙。秦韶说,松花江流至吉林时,形成的查干湖是冬季捕鱼的黄金地段。他曾和同学去看过“冬网子”:当地渔民摆开数桌宴席,在仪式后钻开冰层撒下网,每次都会拉起满满的大胖鱼,在阳光下闪着鲜活的银光。
“抵达之前,它只存在于传说中;离开之后,它成了一段幻梦。而停留的时间,似乎长不过一秒。”这是对于飘雪童话最好的脚注。
弯曲漫长的铁路是难以言说的意象,象征遥远的约定,象征风尘仆仆的征途,象征慢节奏的生活。
我与秦韶的见面只能依靠铁路拉拉扯扯,绿皮火车一路颠簸喧嚷,窗外却常有意外的美景。火车是单向的,却也是没有方向的,因此,火车是象征相聚与远离的最好意象。
火车在我们之间往返,像两只遥遥伸出的双手,隔着3375千米,有时紧握,有时错过。
巧合的是,哈尔滨发展的历史,也系在一条铁轨上——中东铁路。
因为在东北上大学,秦韶已经融入了这里的生活。他的菜单里有锅包肉、面疙瘩、炖粉条这样的东北菜,也有着苏波汤、大列巴、格瓦斯这样的俄式菜。
纵使如今哈尔滨的洋人面孔已经不多,可是走在大街上,教堂尖顶还会不时地闯入视野,红肠与大列巴带来别样的味觉冲击,中央大街上传统老字号与洋商号互为邻居,不同的祈祷声在不同的教堂响起……一切仿佛都以潜入意识的方式在宣告这座城市复杂的基因。
圣阿列克谢耶夫教堂小巧如玩具城堡,建筑色调也是童真的砖红与米黄,初春凉薄的雪覆于屋顶,更添了童话色彩。而索菲亚教堂恢宏壮丽,清水红砖砌就一处处华丽精致的建筑细节,内堂高耸的穹顶带来天國殿堂般的神圣感。
哈尔滨拥有七十余座老教堂,是当之无愧的教堂之城,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沙俄部队的随军教堂,以慰官兵的思乡之情。如今物是人非,哈尔滨的外籍人口甚少,只有这一座座教堂,仿佛灰姑娘遗落在盛筵上的水晶鞋,飘零他乡,透着淡淡的乡愁。
我一直觉得,雪是东北的灵魂,正如水是江南的灵魂,而土地是中原的灵魂。
太阳岛积雪不但厚,而且少人涉足,于是松软如棉花糖,嚓啦一脚踩下去,雪深至脚腕。我故意在雪地上蹦跶,让雪淹得更深,仿佛在享受东北大地友好的拥抱。
雨是愁绪的意象,雪却是童真的意象。我和秦韶在太阳岛上肆无忌惮地打着雪仗,堆起雪人,仿佛忘记了渐长的年龄与朔风的寒冷。
然而,飘雪的童话也有结局,水晶球的音乐也会止歇,我终要从雪城哈尔滨,回到花城广州。回忆的水晶球里,依然是这无尽白雪中的城市,一双缓缓前行的人影,一条无尽延伸的漫长铁路。
在火车站,秦韶说:“只要广州到哈尔滨的火车不停运,我们的友谊就永远没有终点。你看,火车开得很慢,可是路上风景很美,而且必定可以到达想去的地方。”
我还记着雪夜的尽头,秦韶的身影,像教堂的鸽群,羽翼洁白;像松花江的冰封,深沉广大;像中央大街的夜景,华美永不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