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则尔
闲暇时刻,我喜欢重温多年前的毕业典礼视频:万人体育场内,慈祥的校长送上祝福为我们的大学生涯画上句号,一位位毕业生从人群中起身,举起话筒娓娓歌唱。《爱的代价》《同桌的你》《祝你平安》……悠扬轻盈的旋律流淌开来,就连一贯不苟言笑的辅导员,都难得地露出了温情面容。
遗憾的是,我缺席了这场盛大的毕业典礼,青春留下遗憾的叹息。
看过一幅让人印象深刻的漫画:分岔路口前,一群人前赴后继地向右走,唯独有一人执着地向左走,漫画的寓意是“这并非孤独,而是一种选择”。恍惚之间,我觉得那年的自己就是向左走的人,一个人踽踽独行,一个人寻找光明。
大学毕业前夕,得知我怀揣重点大学本科学历却选择入伍时,家人或朋友们都很震惊。以最普世的价值观来衡量,寒窗十年拼的就是一场浮世安稳,正确的姿态是穿着西装站在落地窗前,而不是去走一条看似艰苦、少有人走的冷门路径。
人生忽然就分了岔。季节转春的时候,身边的同学要么在为考研复试做准备,要么奔波在实习、求职的路上,而此种成长经历似乎与我毫不相关,我像異类一样逆行其中。
接到入伍通知书时,我才知道自己服役的地方坐落在深山,几近岁月的边缘。此时,同学们大多已找到工作并离校,被腾空的宿舍楼就连穿堂风也比之前猛烈许多。没有想象中胸戴红花相送的场景,我去食堂吃了最喜欢的炸酱面,与熟识的图书馆大妈郑重告别,将所有痕迹一点点擦拭干净,尔后,两手空空、莽撞无畏地走入军营。
真正开始了军营内的生活,却和想象中的风起云涌有很大差别。
少了几分挥斥方遒,多了几分枯燥难耐。不能随便外出,不能使用手机,去服务社买瓶饮料也要打报告,日夜辗转间都是被严苛制度框就好的生活,似乎连流露几分思念与畏惧都是原罪。这一切的一切,让我少了几分少年豪情,多了几分自我怀疑。
这个过程,也是抛下天之骄子的光环,重新审视自己的过程。如果辛苦是日日炙烤的艰难,心理上的落差,则是随时要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每当在高墙内想到曾经的同学们纷纷退出自己的人生,以多彩姿态奋斗在大千世界时,总会经历自我怀疑又重新选择的挣扎过程——倘若当初选择了毕业求职这一条大多数人都会走的道路,是否今日会有不一样的人生?
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容不得丝毫后悔,伤筋动骨的一百天已然过去,新兵生活进入尾声。终于可以使用手机了,以为未读消息会铺天盖地传来,但除了家人的惦念和三两好友的问候外,微信基本一片寂静——一个人在人群中的忽然消失,不会引起过多的注意,成长就是承接失落、拥抱孤独的过程。镜子中的自己黑了、瘦了,但比从前挺拔许多,像是有蓬勃力量蕴锋刃于无形,在肌肤上狠狠雕琢。
与学校里的毕业典礼有些不同,新兵下连仪式是全副武装翻越歌乐山。
重庆的冬天寒风刺骨,云遮雾绕,上百里的湿滑山路愈发陡峭。队伍时而奔跑,时而疾走,每踩出一步,都有几丝力量从身体中流失,腿脚变得更加沉重。有人划破了手掌,有人跪在路边干呕,前方的山坡仍旧很高,如同一场艰苦的万里朝圣路等待跪拜。
教官忽然吼出“一个人都不能掉队”,将我们从萎靡的士气中震出来。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大家自发牵起手,通过手心互相传递鼓励的温度,散漫的队伍被凝成一条斩不断的长龙。途经歌乐山镇时,我们得到了一场来自群众的最高礼遇:无论是挎着菜篮的家庭妇女,还是匆匆赶路的村民,都停下脚步目送我们,喧闹的街市忽然就安静了下来。有一脸纯真的小孩跑上前来,调皮地向我们举手敬礼。
泪水姗姗来迟,终于冲破眼眶。生在和平年代的我们,被推着去理解使命、责任、荣誉这样的字眼,但当面对感谢的话语、温柔的眼神及鼓励的点头时,又会心甘情愿地想去燃尽这青春。
傍晚时分,终点映入视线,季节也解风情,以微雨初霁迎接我们冲向胜利。一群稚气未脱的青年卸下背囊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休息,笑着笑着又哭了。如果18岁只是法理上的成人,那么经此一役,我们就真正跨入了成人世界的大门。
大学的那场毕业典礼,我遗憾错过,却又在一百天后,伴随着疼痛中的重生,被重新弥补了这一场意义非凡的心理成人仪式。
今天的我,依旧穿着一身军装,守着艰苦的战位与群山,虽然听不见车马喧嚣,望不见灯火繁华,面对层出不穷的新鲜事物和网络热点甚至会一头雾水,似乎都没怎么好好年轻过就已经告别了青春,但最初的感动没有变,家国情怀没有变。
不可否认,热闹熙攘的道路,也许是一条性价比高、绝对错不了的道路,但拒绝相似的青春,也可以是一条少有人走的路。当我看见这一片岁月静好中有自己的一份力量时,仍旧会有热泪盈眶般的律动。更庆幸的是,大学生士兵,已经从冷门职业逐渐成为热门选择,越来越多眼神坚定的年轻人加入我们这支钢铁阵列——这是值得托付的一代。
请从绝处读侠气,但求一骨梗十年,这不是孤独的铠甲,而是骑士的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