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姆·芬尼根 邢玮/编译
2019年,“育马者杯”世界锦标赛的风波让公众觉得加州乃至美国的赛马业都走到了尽头。该锦标赛为期两天,由十二场比赛组成。比赛第二天,6.8万名观众挤满了大看台,投注额高达1.17亿美元。比赛办得热火朝天,但赛马业却形势危急。从年初算起,截至比赛当天,有35匹赛马倒在了圣塔安尼塔跑马场的赛道上。公众对此极为愤慨,加州州长加文·纽瑟姆为平息众怒,明确表示,赛马业如果不改革,恐怕很难再继续走下去了。
“育马者杯”经典赛在锦标赛的第二天傍晚,全长1.25英里,比赛奖金为600万美元。太阳落到了养马场西边棕榈树的位置,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起跑门的位置可以看到11匹刚从养马场牵来的赛马。4岁的深棕色公马格罗姆也在其中,几周前,它在这条赛道上击败了夺冠热门麦金泽,但预测者并不觉得它可以再创佳绩。这11匹赛马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常常打飞的参赛,彼此间也早在其他赛场上交过手。
你就算不太懂马,也可以看出这些马都很渴。它们参赛前被注射了利尿剂。官方给出的解释是,马飞速奔跑容易诱发肺出血,利尿剂可以避免这一症状。严重的肺出血甚至可以夺走马的性命。退一步讲,就算马没有性命之虞,赛马和骑师身上沾了血,看起来也不雅观。然而,真相是另一回事。严重的肺出血只会发生在少数赛马身上,但就是由于这个官方说法,数十年来,人们都会在比赛当天给赛马注射利尿剂。药剂一旦注射进去,马就会排出20磅到30磅重的尿液。身体轻了,跑起来自然有优势,这也是批评人士将利尿剂视为提升比赛成绩药剂的原因。在欧洲、亚洲和澳洲,利尿剂在比赛期间都是禁用的。
纯血马生下来就跑得快,但这还不够,因为赛马的使命是在比赛中超越对手。因此,它们精疲力竭时,骑师会用马鞭去“鞭策”它们。赛马在赛道上奔跑,小腿会承受巨大的压力,韧带、肌腱和关节都容易拉伤,椭圆形赛道更是如此。格罗姆的小腿上就缠着蓝色绷带,这在赛马中并非稀罕事。
起跑门后,格罗姆似乎有些迟疑。它怕了吗?还是情绪不太好?赌马的人喜欢在赛前观察马的皮毛、出汗量和肌肉紧张程度。如果皮毛发亮,肌肉状态恰到好处,就说明马的状态不错。单看格罗姆的皮毛,它并没有什么问题。
比赛打响,11匹赛马飞奔而出。“意志之战”曾在比利时锦标赛夺冠,比赛刚开始没多久,它便在弯道位置脱颖而出,跑在了最前面。格罗姆紧随其后,小体格的栗色赛马麦金泽也不遑多让,紧紧跟在格罗姆身后。马在自然界是被捕食者,天性喜欢待在马群中间,因为这是最安全的位置。不过,在这场比赛中处于中间位置可不是什么好事,前面的马飞奔溅起的泥点会砸在后面马的脸上,而且后面的马除了马蹄以外,什么也看不到。
领先的赛马跑进了直道,它们的身上包裹着夕阳的余晖。“意志之战”在内道,骑师不断挥动马鞭,但它已经力竭了,麦金泽和格罗姆超了过去。紧接着,体格高大的栗色公马罗索在外道加速追击。观众的声音从欢呼声变成了声嘶力竭的呼喊声。最后,罗索以四个马身的优势夺得桂冠。
那一刻,我兴奋地站了起来,我身旁的记者在用望远镜观察着什么。我顺着他的方向望过去,发现工作人员在那边竖起了绿色帆布墙。随后,一辆面包车开走,我才意识到赛场上少了一匹马。那是赛马救护车,拉走的是格罗姆。它在比赛中摔断了左后腿,伤势严重,这对赛马而言是致命伤,谁也无力回天。马医们最后对它实施了安乐死。如果想避免不良社会影响,他们也可以采取一些手段,让马多活几天,但这只会徒添它的痛苦。因此,他们并没有这么做。
格罗姆离世的那一天,尼克·亚历山大的王牌“令吾疯狂”也在圣塔安尼塔跑马场。这匹小母马为他夺得了当天首场比赛的冠军。
上世纪50年代是赛马业的全盛时期,78岁的亚历山大回忆起那段时光,“我小时候,赛马基本上是洛杉矶唯一的赛事。那时候没有道奇队,也没有湖人队,只有公羊队。”而如今,他会用道奇队队员的名字给自己的马起名。“我十岁左右时,在赛马场下了两美元的注,”他说,“最后赢了20美元,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次经历。”后来,他成了汽车销售员,还拥有了自己的汽车经销店。
赛马曾是美国最受欢迎的赛事,但自打亚历山大投入汽车行业起,赛马业就一天不如一天了。新冠疫情暴发前,圣塔安尼塔跑马场的观众也谈不上多。在工作人员的精心维护下,跑马场历经86年悠久历史,反而显得愈发优雅。跑马场内还有美丽的亚热带花园,以及两匹名马“海饼干”和“信达雅”的一比一雕像。日常赛事没有多少人来看,赛场的出纳窗口只需开放几个,就足以滿足观众的需求。
2019年,赛马接连死在了圣塔安尼塔的赛道上,赛马业能否继续存在下去已然成为了一个问题。业内人士一再宣称自己是爱马人士,希望公众能理解他们。赛马业的反对者则信心百倍。他们觉得不久后,赛马业就会加入马戏团大象表演、海洋世界海豚表演、赛狗的行列,成为人们唾弃的对象。
圣塔安尼塔的东家是加拿大的斯特罗纳奇集团。2019年3月,第一季度的赛马死亡数达到了21匹,集团因此将赛场关停了三个月。董事长贝琳达·斯特罗纳奇在公开信中谈到了加州赛马业的未来,并宣称“针对比赛期间用药的问题,集团将采取前所未有的零容忍措施”。利尿剂和合成代谢类固醇等药物都被写入了禁用名单。不过,合成代谢类固醇早已被禁用,她这封信颇有混淆视听的意味。信中提到“马鞭的滥用也应引起我们的警惕”,还引用了“善待动物组织”(PETA)对集团的赞美之词,“有的马受伤了,有的马根本就不适合上赛场,但人们依旧强迫它们上场,斯特罗纳奇集团能挺身而出,制止这种做法,值得我们赞扬。”这里的“人们”指的自然是马主人或驯马师,而非集团的人。
亚历山大并不认为利尿剂是问题的源头,但斯特罗纳奇的这步棋确实走得很妙。“她根本不知道利尿剂是什么东西,”亚历山大说,“然而这么一说,她就能把人们的注意力从糟糕的赛道转移到马主人和驯马师身上了。”
将赛马称作体育运动是天大的谎言。
利尿剂就算与赛马的连环死亡无关,多数人依旧认为,这一药剂的使用足以说明美国赛马业在滥用药物。颇具声望的马医杰夫·布里表示,有的马确实需要利尿剂,但“公众不希望赛马在比赛当天接触任何药剂”。赛马接连死亡的惨剧引燃了公众的怒火,关注赛马福祉的呼声越来越高,但讽刺的是,专家为了平息众怒,有时候只能作出一些伤害赛马的决定。马医里克·阿瑟在业内也颇具名望,他说:“对赛马业一窍不通、一无所知乃至从未碰过赛马的人,如今却要决定赛马业的命运。”
马被驯化后不久,人们就开始赛马了,随之而来的自然是赛马作弊。罗马时期就有一种药物,可提升马的耐力,在比赛中使用该药的人会被钉死在十字架上。1666年,英国出台规定,禁止使用兴奋剂。1812年,一个叫丹尼尔·道森的英国小伙对赛马使用了违禁药品,最后被处以绞刑。1897年,美国的骑师俱乐部也出台规定,禁止使用违禁药品,但这一规定并非出于保护赛马的目的,他们只是想确保比赛的公正性。后来,还有一系列规定相继出台。
然而,随着现代医药行业的发展,控制药剂的难度也陡然上升了许多。强力的止痛药和消炎药对赛马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它们奔跑时感觉不到疼痛,到头来只会给自己带来更大的伤害。安定药等层出不穷的药剂就更不用说了。比赛的组织方就算有心去药检,也无力应对新药,许多问世已久的药剂也很难检验出来。另一方面,违规的代价不够大。2008年,一名驯马师公然宣称自己给赛马注射了一种合规的药剂,这也是它能夺冠的一大原因。没多久,这匹马死掉了。鲍勃·巴费尔堪称当代最著名的驯马师,他的赛马有30次未通过药检,但他对自己违规用药的事情向来是矢口否认的,他得到的惩罚也总是不痛不痒。
2020年3月,美国联邦调查局向法院提供了长达数年的电话录音。该证据表明,有27人长期违规用药,他们的通话内容大多是讨论如何才能逍遥法外。纳瓦罗就是其中之一,他在电话中说:“要是杀死六匹马的事曝光了,我们就麻烦了。”他被捕两周前,他的一匹赛马突发心脏病死亡,他事后还假惺惺地表示:“我并不是在跟一匹马道别,我是在跟我的朋友道别,它将永远活在我心中。”运动员使用违禁药品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动物使用药品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它们只能被动地接受。
赛马业的反对者帕特里克·巴特罗认为,将赛马称作体育运动是天大的谎言。人们用药剂、鞭子和对更快速度的追求,将年轻的赛马逼到了崩溃的边缘。马是社交动物,但多数时间,赛马都被独自关在养马场。大多数赛马就算侥幸没死在赛道上,也难逃最终被屠宰的命运。根据PETA的估算,每年都有1万匹左右的美国纯血马惨遭屠杀。
哲学家彼得·辛格在《動物解放》中质问道:“一个人智商再高,也不意味着他可以利用比自己智商低的人,由此推之,人类剥削动物又有什么正当性呢?”人类不应将有灵性的动物视作商品。辛格将物种歧视比作性别歧视和种族歧视,在他看来,三者背后的逻辑是一样的,都是将自以为是的优越感作为借口,做一些自利的勾当。
巴特罗有一个统计赛马死亡数的数据库。据他估算,美国每年有2000多匹赛马惨遭杀害,它们并非自然死亡,而是死在了人类的屠刀之下,而这背后的凶手正是“两美元的赌金”。“赛马业人士很清楚他们在做什么,”他说,“他们在剥削动物。”
2019年,亚历山大的一匹马死在了圣塔安尼塔。他说这都是赛道害的,“那里的赛道一点弹性都没有!你的马要是去圣塔安尼塔参加比赛,你的心肯定是悬着的。”凡是驯马师,没有不关注赛道状况的。这是一门大学问,要综合考虑赛道表面、天气以及马的身体构造。赛道太软了,会伤到马的软组织;赛道太硬了,马可能会骨折。格罗姆受伤就是因为赛道太硬了。亚历山大决定将他的马转移到洛斯·阿拉米托斯跑马场,那里的赛道规模比圣塔安尼塔小,但条件好得多。“马每次从圣塔安尼塔训练回来都气喘吁吁的,换作洛斯·阿拉米托斯,它们的状态就好多了。”他说。
斯特罗纳奇在公开信中只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赛道,但许多驯马师和马主人认为赛道才是问题的症结所在。2011年起,加州大旱,2019年初,大旱结束,紧随其后的是为期两个月的强降雨,赛道也因此受了影响。早在2007年,加州官员就因赛马死亡的事情,责令圣塔安尼塔建设人工赛道。然而,骑师并不喜欢人工赛道,加之许多马主人的终极目标是在肯塔基德比赛马大会夺冠,而这一大会使用的是泥地赛道,再加上当时建设的人工赛道排水不佳,没过几年,泥地赛道就回归了。
以亚历山大为代表的赛马业人士,自然都有赢得比赛的雄心,有的甚至会为此做一些伤害赛马的事。反对者总是说马如何受苦,但他们很少有人跟马打过交道。业内人士觉得这些大善人有心思关注赛马业,不如多关注一下牛肉、猪肉和鸡肉产业。
实际上,相比过去,马的生存环境已经改善了许多。19世纪80年代,纽约市大街上每年都可以看到1.5万具马的尸体,人们会堂而皇之地将尸体扔在街上,等车拉走。这在当下是不可想象的。另外,随着X光等医学技术的突破,马受伤后被治愈的可能性也越来越高。然而,大多数赛马缺乏休息的确属实。赛马身体出状况后,马医要是让赛马休息五天,驯马师多数情况都不会答应。
一天上午,我坐上了亚历山大的宝马车,和他一起去圣塔安尼塔看比赛,为他的赛马吕特助威。吕特当天还可以使用利尿剂,斯特罗纳奇虽然在公开信中将利尿剂拉入了黑名单,但加州纯血马马主协会通过与集团协商,推迟了这一规定的实施。两岁以上的赛马可以注射利尿剂,但剂量比原来小了些,两岁以下的就完全不能使用了。亚历山大对此并不满意,他认为利尿剂没有任何问题。不过,他对集团没有什么敌对情绪,因为他们都有共同的目标:让赛马业继续存在下去。“贝琳达增加马医的数量,花重金购买X光仪器,确实可以拯救许多赛马的性命。”他说。
有人认为反对者会在加州发起全民投票,给赛马业划上句号。亚历山大觉得至少暂时没有这个可能。真正让他担心的是加州州长,他担心州长会在加州赛马委员会安插自己的人,以达到终止赛马业的目的。
我们在圣塔安尼塔坐定后,开始观看比赛。一开始,吕特在中间的位置,但随着比赛的推进,吕特渐渐追了上去。比赛最后,前面的几匹赛马并未拉开距离,谁胜谁负还很难讲,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全神贯注地观看比赛。吕特第一个越过了终点!那一刻,赛场传来了响彻云霄的欢呼声。
[编译自美国《纽约客》]
编辑: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