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与父亲

2021-08-12 13:25肖复兴
同舟共进 2021年5期
关键词:孙犁母亲

【没有母亲,便没有我的一切】

1989年的夏天,母亲突然去世,竟没有留下一句话。虽说她已经86岁,应属于喜丧,但还是让我猝不及防。那天夜里,我从医院回家,远远看见楼里的窗户全暗着,只有我家屋里所有的灯都亮着,只有儿子一个人在家,他很害怕,把所有的灯都打开了,给自己壮胆。那一年,他刚刚10岁。我对他说,奶奶没有了,他一下子扑在我怀里哭了。母親走了,我才感到这个家空了一半。

一连几个月,我静不下心来,什么东西也写不下去,回忆起母亲在世时的很多情景。尽管她不是我的生母,但是她把我从小带大,生活上含辛茹苦。1989年,我42岁,从5岁起,她开始带我,刨去我到北大荒6年,我和她在一起生活有31年的时光,比我和父亲在一起的时间还要长11年。我对她的了解和感情,是从北大荒回到北京之后开始的,应该很晚了,算起来,只有15年的时光。但这15年是我和她相依为命的15年。想起这一切,我的心里有一种对母亲的愧疚感。因为我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做得好一些,却常常忽略了这一点。

这种愧疚感,让我的心更加沉重,怎么也拿不起笔继续写点儿东西。就在这时候,我的好朋友赵丽宏给我写来一封长信。那时没有电脑邮箱,没有手机微信,手写的书信,通过邮局挂号邮寄过来,厚厚一沓信纸,沉甸甸的,让我有种说不出的感动。一个人的悲哀,其实是极其渺小的,尤其放在一个时代的汪洋大海之中,连一叶扁舟都算不上,真的是小如尘芥,而随时间湮没,被冲刷得不剩一点儿渣滓。赵丽宏的信,和他细微绵和的性格一样,委婉而动情地劝说我尽快从悲伤中走出来,一定不要放下笔,要继续写作。

赵丽宏的信给予我很大安慰,他说得对,不能放下笔,对母亲最好的怀念,就是要写出东西来。想想自己,除了会拿起笔写点儿东西,还能会什么呢?不写东西,又能做什么呢?

我应该写写母亲。我以前写报告文学时不是强调为普通人立传吗?母亲比我写的报告文学中那些普通人更普通、更平凡,就像一滴雨、一片雪、一粒灰尘,渗进泥土里,飘在空气中,不会被人注意,甚至连我自己都会对她忽视。在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人啊,总是容易把眼睛盯在别处,而忽视眼前的、身边的。于是,便也最容易失去弥足珍贵的。

我责备自己:为什么到母亲去世之后才想起来写写她老人家呢?人的一生中可以有爱、恨、金钱、地位与声名,但对比死亡来讲,一切都不足道。一生中可以有内疚、悔恨和种种闪失,都可以重新弥补,唯独死亡不能重来第二次。在拿起笔之前,我的内心充满矛盾,荆棘一样尖锐地刺伤着我自己。

她老人家总浮现在我的面前,在好几个月白风清的夜晚托梦给我。这是非常奇怪的事情,我的梦中从来没有出现过父亲和生母的样子,唯独她这样频繁在梦中出现。或许真的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那些日子,我常常想起和母亲在一起的往事,小时候,自尊心、虚荣心膨胀,看不起目不识丁的母亲;她没文化,针线活做得也不拿手,针脚粗粗拉拉的,嫌她给我缝的那对襟小褂土;嫌那前面没有开口的抿裆裤太寒碜;嫌那踢死牛的棉鞋没有五眼可以系带;我甚至开始害怕学校开家长会,怕她踩着小脚去,怕别人笑话我……还有长大成人以后只顾奔自己的前程,自私和种种闪失,而把老人孤零零甩在家中,在不知不觉中忘记了她的存在,以至于晚年让孤独的她患上幻听式的神经分裂症……

这些往事,犹如水落石出一般,如此清晰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忽然觉得,我以往写的所有普通人的报告文学,渊源都来自她老人家。没有她,便没有我的一切。对比她,我写的那些东西,都可以毫不足惜地付之一炬。

我应该为母亲写一篇像样的文字。

这一年的年底,我写成了两万四千字的长文《母亲》,立刻交给了老朋友罗达成。经罗达成之手,以最快的速度在第二年(即1990年第一期《文汇月刊》)发表。罗达成特意跟我要了一张母亲的照片,配发在文章的题头。照片上的母亲,是六年前搬进新家时坐在沙发上看新开的水仙花,那时,母亲的身体还那么的好。

1990年春末,孙道临先生辗转通过电话找到我,说他要将这篇《母亲》改编成电影,正在和上海电影制片厂商量这件事,如果定下来,他希望我自己当编剧将其改编成电影剧本。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仅仅一篇两万四千字的散文,我还没有听说过将一篇散文改成电影的,心里既高兴,也没有多少信心和希望。

这年的夏天,孙道临专程为这件事从上海到北京。我如约到北长街前宅胡同的上海驻京办事处,孙先生早已在胡同口等候着我了。记忆是那样清晰,一切恍如昨天:他穿着一条短裤,远远地就向我招着手,好像我们早就认识。我的心里打起一个热浪头。第一面,很重要。

要说我也见过一些大小艺术家,但像他这样的艺术家,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的儒雅和平易,也许很多人可以做到,但他的真诚,一直到老的那种通体透明的真诚,却并非是所有人能够达到的境界。

那天,我们在上海办事处吃的午饭,除了吃饭,我们谈的是一个话题,那就是母亲。孙先生说在年初的一个晚上看新的一期《文汇月刊》,那上面有我写的《母亲》,他感动地流出了眼泪,当时就萌生了一定要把它拍成电影的想法。经过半年多的努力,他终于说服了上海电影制片厂,决定投拍。他对我说,读完我的《母亲》,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在北京西什库皇城根度过的童年,想起自己的母亲,想起了在特殊的年代里,他所感受到的如母亲一样的普通人给予他的真情。

那天,他主要是听我讲述我母亲的故事和我对母亲无可挽回的愧疚。他听着,竟然情不自禁地落下了眼泪,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70岁的眼睛居然没有浑浊,还是那样清澈,清澈得泪花都如露珠一般澄清透明。他忽然站起来对我说:我为什么非要拍这部电影?我不只是想拍拍母爱,而是要还一笔人情债,要让人们感到真情对于这个世界是多么的重要!

我们一老一少泪眼相对,映着北京八月的阳光的时候,我感受到艺术家的一颗良心和真情。那天回家,对着母亲的遗像,我悄悄地说:一个北大哲学系毕业、蜚声海外的艺术家,拍摄一个没有文化、平凡一生的母亲,并不是每一个母亲都能够享受得到的。妈妈,您的在天之灵可以得到莫大的安慰了。

剧本断断续续写了一年多后,为再次修改剧本,我从北京飞抵上海。那是个傍晚,正好赶上孙先生去安徽赈灾义演,他在电话里抱歉说没有能够接我,却特地嘱咐别人早早买下整整一盒面包送给我,怕我下飞机误了晚饭。打开那一盒只有在上海才做得出来的精巧的小面包,我心里感到很暖,那一盒面包,足足吃到了他从安徽回来。

剧本定稿的时候,孙先生请我到淮海中路他的家中做客,我见到了他的夫人王文娟。他们两口子特意做了冰激凌给我吃,还把那个季节里难以找到的新鲜草莓,一只只洗得清新透亮,精致地插在冰激凌里。我和他说起了电影《早春二月》,说起第一次读柔石的小说时,我在读高二。那时,我们到北京南口果园挖坑种树,劳动之余,同学间在偷偷传递着一本书页被揉得皱巴巴像牛嘴里嚼过一样的《二月》。书轮到我的手里,是半夜时分,我必须明天一早交给另一位守候的同学。老师还要在熄灯之后严加检查,我只好钻进被子里,打开手电筒,看到了天亮。

孙先生静静地听我说完,告诉我当时拍摄《早春二月》的许多事情。我问他,萧涧秋是不是他觉得扮演的最重要也是最好的角色?他对我这样说:解放以后,一直希望塑造工农兵的新形象,便拍摄了《渡江侦察记》和《永不消逝的电波》。但在这之后,他一直渴望有新的突破,在塑造了工农兵的形象之外,能够塑造更吻合他自己本色与气质的知识分子的角色。终于等来这样一部《早春二月》,他非常兴奋,也非常看重。他说不仅他自己看重,就连夏衍先生也非常看重,特别在他的剧本中详细地批注和提示。没有料到,这样一部电影,付出了他极大的心血,却也带来了不少波折。那天的交谈,让他涌出许多回忆和感喟,颇有“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的沧桑之感。

对于我们这样的一代人,随历史浮沉跌宕之后,有些普通的词,便不再那么普通,而披戴上岁月的铠甲——早春二月,便是这样的一个词语,这个词不仅有我们的青春作背景,也有孙道临先生的艺术演绎作依托。因此,我一直认为,萧涧秋是他扮演的最重要也是最好的角色,他不仅成为新中国电影史的一部分,也是中国知识分子心路历程的一部分。从某种程度而言,孙道临和萧涧秋互为镜像,有着内心深处的重叠,其善感而敏感的心,和他对我的母亲的情感,一脉相连。

电影后被改名为《继母》,由中央实验话剧院的演员郑振瑶出演我的母亲。拍摄现场,孙道临邀请我去看过一次,看到郑振摇,那身材和模样,还真的和母亲有几分相像。我知道,一篇散文改编成电影,并不那么容易、简单。从立项到投资,从剧本到摄影到演员的最终敲定,颇费周折。孙道临先生执意拍摄《继母》,表达了他对母亲的感情,更是对真情的一种自省与呼唤。这种真诚不止于一般的旨在澄心,而是持有那种赤子之心。这一点,我以为是和《早春二月》里的萧涧秋如出一辙的,或者说,其中的矛盾、彷徨、自省与天问一般的追寻,是有良知又有思想的艺术家的本质和天性。

因这部电影,我和孙先生这一段交往,对我影响至深,他袒露自我与勇于自省的真诚,让我感怀至深。1995年2月,我寄给他两本我的新书,书里面有那篇《母亲》。他写信对我说:“再次读了你写的关于《母亲》的文章,仍然止不住流泪。也许是年纪大了些,反而‘脆弱了吧。总记得十七八岁时是要理智得多,竟不知哪个时候的自己是好些的。”孙道临先生的信,让我非常感动,并感慨。一直到老,他依然保持着赤子之心,那种对艺术对生活对他人的真情,真的如他所说,这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是多么重要!

真善美,其中真字是首位的,不可替代的,缺少了一个真字,善和美都谈不上。对于写作者,这是一种应该具有的品质。孙道临先生是我学习的榜样,也许我做不到他那样,但我应该努力去做。

【既近又远的父亲】

1994年,天津教育出版社我的散文集《情丝小语》,里面收录了《母亲》。我将这本小书寄给了天津的孙犁先生。

我和孙犁先生于1993年3月开始通信。在那一年《长城》杂志的第一期上,我读到了《芸斋短简——致赵县邢海潮》,那是孙犁先生写给他保定育德中学的高中同学邢海潮的五十多封信。信都写得很短,但其中乡谊之深、旧情难忘,他以一个多病之身,关心着另一位孤独之人,这让我想起一句老杜的诗:“谁肯艰难际,豁达露心肝。”我读后非常感动,写了一篇读后记《大味必淡》,寄给天津的《今晚报》,并嘱咐他们,如果刊发,请将报纸寄给孙犁先生一阅。孙犁先生收到报纸后,给我写了一封信,对我的写作颇多鼓励,我和他的通信由此开始。

孙犁先生对于晚辈从来都是平等而充满感情的,他收到我的《情丝小语》这本小书,读过其中的《母亲》之后,给我写来一封信之后,接着又驰书一封,特别说:

复兴同志:

您的信来的快一些,我发信,是托人代投,有时耽误。

您的书,我逐字逐句读完第一辑,其他选读了几篇。在这本书中,无疑是《母亲》和《姐姐》写得最好。

文章写得好,就能感动人;能感动人,也就是有真实的感受,就是有真实的体验。这本是浅显的道理,但能遵循的人,却不多,所以文学总是无有起色。

关于继母,我只听说过“后娘不好当”这句老话,以及“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这句不全面的话。您的生母逝世后,您父亲就“回了一趟老家”。这完全是為了您和弟弟。到了老家经过和亲友们商议,物色,才找到一个既生过儿女,年岁又大的女人,这都是为了您们。如果是一个年轻的,还能生育的女人,那情况就很可能相反了。所以,令尊当时的心情是痛苦的。

这篇文章,我一口气读完,并不断和我的身边的人讲,它们有的看过电影。当年《文汇月刊》我是有的,但因很少看创作,忽略了。又不看电影。

现在有的作家,感受不多,感想并不少,都是空话,虚假的情节,虚假的感情,所以,我很少看作品了。

谢谢您给了我一个机会,得读这样一篇好文章,并希望坚持写真实,不断产生能感人的文章。

即祝暑安!

孙犁

七月四日上午

孙犁先生的信,让我没有想到,不仅没有想到他能给予我那么大的表扬和鼓励,更在于他对于父亲的理解和对我的启示。在写《母亲》的时候,一直到文章发表之后,我的重心放在母亲,并没有一点儿放在父亲那面,我连想都没有想到过一点点父亲当年那样做内心真实的感情,孙犁先生的信提醒了我,也是委婉地批评了我。

对于父亲,我一直都并未理解,一直都是埋怨,一直觉得自己的痛苦多于父亲,而且,这些痛苦大多源自父亲。也许,只有经历过太多沧桑的孙犁先生,对于哪怕再简单的生活才会涌出深刻的感喟吧,而我毕竟涉世未深。我不懂得一个人到中年的父亲,选择一个比他年纪大的女人,作为我和弟弟的新母亲,是为了我和弟弟;我也不懂得孙犁先生所说的父亲“当时的心情是痛苦的”。

可以说,从读到孙犁先生的这封信时起,一个念头在心里钻出:我也应该写写父亲。

可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写。我的脑子是乱的,纷涌在面前的父亲,已面目不清了。我才发现,虽然是父亲,我却一点儿也不了解他。

一直到2001年,我写了一篇关于父亲的文字,仅有两千字。写的是一桩往事:我读初二的那一年,偷偷拿走家里的五元钱,买了四本书,被父亲发现,他把我摁在床板上,用鞋底子打了我屁股一顿。那个年月,五元钱对于一个贫寒家庭来说,是笔不小的数目。挨完打后,我拿着那四本书,跑回书店,好说歹说,求人家退了书。我把拿回来的钱放在父亲的面前,父亲抬头看了我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第二天晚上,父亲回来晚了,从他的破提包里拿出了几本书,我一眼就看见,就是那四本书,父亲对我说:“爱看书是好事,我不是不让你买书,是不让你私自拿家里的钱。”

将近50年的光阴过去了,我还记得父亲用鞋底子打我屁股的情景,记得父亲讲过的这句话和讲这句话的样子。那四本书,跟随我从北京到北大荒,又从北大荒到北京,几经颠簸,几经搬家,一直都还在我的身旁。只是父亲已经去世38年了。

这篇文章,被好多处转载。但我心里清楚,我写得并不好,我写得太单薄了,因为我回避了我和父亲之间最主要矛盾与隔膜的部分,我还是没有真正袒露自己的心,去努力寻找父亲和自己真实的关系,寻找内心深处痛心的矛盾,以及我们之间伤怀至深的冲突。

父亲曾当过国民党少校军衔的军需官,抗战结束后的1945年,他从部队转业,集体到南京国民政府受训,然后转业到地方的财务局,一路辗转,从信阳到张家口到北京,一直在西城区财政局做一名行政20级的小科员。

有这样两件往事,仿佛游鱼一样振鳍掉尾地向我游来。

一件是我的生母去世后的每一个清明节,父亲都要带着我和弟弟,到广安门外郊区我的生母坟前扫墓。我第一次和父亲走到那里的时候,父亲突然扑通一下跪在了坟前。突然矮下半截身子的父亲的这个举动,把我吓了一跳。然后,我看见他从衣袋里掏出两张信纸,对着母亲的坟磨磨叨叨地念上老半天,就像老和尚念经一样,我听不清他念的是什么,只见他一边念一边已经是泪水纵横了,完全不顾在他身边站着的我和弟弟。念完后,父亲掏出火柴盒,点着一支火柴,把这两页纸点燃,很快,纸就变成了一股黑烟,在母亲的坟前缭绕,落下一团白灰,像父亲一样匍匐在碑前。

那时候,我实在太不懂事,对生母的印象也实在不深,没有父亲那样深的感情。我只盼望着父亲赶快把那两张纸念完,把纸烧完,就可以带我和弟弟去旁边不远的小溪里捉蝌蚪了。

多年之后,我已经长大成人,从北大荒第一次回北京探亲,带父母到大栅栏的大观楼电影院看朝鲜电影《卖花姑娘》。这是一部很煽情的电影,我看电影时擦完眼泪之后,瞥了一眼坐在身边的父亲,忽然发现他也在掉眼泪,在用手不停地擦着眼角。我心里想,他是一个国民党呀,怎么国民党也会为贫苦的百姓掉眼泪呢?那一年,我已经25岁。难道还是一个小孩子吗?却比小孩子还要可悲、可笑。

另一件,是高一后我和同在西打磨厂老街住的一个女同学要好。几乎每个星期天的下午,她都要到我家里来,和我聊天,一聊聊到很晚。我沉浸在少男少女朦胧的情感梦幻中,忽略了周围的世界,尤其忽略了身边父亲和母亲的存在。

所有这一切,父亲是看在眼睛里的,他当然明白自己的儿子正在发生什么事情,又在经历着什么事情。以他过来人的眼光看,他当然知道应该在这个时候需要提醒我一些什么。因为他知道,我的这位女同学的父亲是位高干。我发现,每一次我送她走出院门回到家,父亲都好像要对我说什么。我现在当然明白了,父亲欲言又止那些曾经沧海的忧虑。

我和父亲当时始终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距离。我崇尚保尔·柯察金对冬妮娅的决绝,却又在做着保尔·柯察金和冬妮娅的缠绵之梦。我的内心,是多么的矛盾而不可救药。

那一段似是而非的感情,是我人生中最纯真而美好的感情。每个星期天她的到来,成为我最欢乐的日子;每个星期见不到她的日子,我会给她写信,她也会给我写信。整整高中三年,我们的通信,有厚厚的一摞。我把它们夹在日记本里,涨得日记本快要撑破了肚子。父亲看到了这一切,但是,他从来没有看过其中的一封信。去北大荒的时候,我把这些信留在了家里。

1973年的秋天,父亲脑溢血突然去世,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来。那时,我在北大荒插队,正在地里收割大豆,电报传到地头,我赶回北京奔丧。父亲的后事料理停妥之后,我打开我家那个黄色的小牛皮箱。那里藏着我家的看家宝贝,父亲的工资,所有的粮票、布票、邮票等,都放在箱里。我想会不会有父亲留给我的信,哪怕是只写几个字的纸条也好。在小牛皮箱子的最底部,有厚厚的一摞子信。我翻看一看,竟然是我去北大荒之前没有带走的那位女同學写给我的信,是整整高中三年写给我所有的信。

当时间和我一起变老的时候,这样两件已经被我淡忘的往事,重新浮现在眼前,越发让我心动。也就是这样两件往事,让我和父亲有了一点点的接近,却是付出了几乎一辈子的代价。我才明白,在这个世界上,亲人之间离得最近,却也有可能离得最远。

重新想起父亲去世那一年,看到小皮箱里父亲为我保存的青春来信的时候,心里非常悲伤和愧疚,我也早已成为了父亲,而且快到了当年父亲去世时候的年龄,如果遇到同样的事情,我会做到同父亲一样吗?我不敢肯定。

2014年的冬天,我去美国看儿子,借到一本北岛的散文集《城门开》,书中最后一篇文章是《父亲》,文前有北岛题诗:“你召唤我成为儿子,我追随你成为父亲。”文中写道:“直到我成为父亲……回望父亲的人生道路,我辨认出自己的足迹,亦步亦趋,交错重合——这一发现让我震惊。”读完这篇文章,我再一次想起了我的父亲,眼泪禁不住打湿了眼睛。

第二年回到北京,我开始了《父亲》的写作。这一年的夏天,我终于写完了这篇对于我重要的《父亲》。我不知道能否得到父亲在天之灵的原谅。我只希望他能够看到,并能知道他已经有了孙子,还有了两个重孙子。

记忆存于逝去的岁月里,记忆和岁月是连在一起的。由于岁月流逝,记忆会处于沉睡状态,如果不是经过我们有意识地去唤回它们、恢复它们,记忆就会永远沉睡在那里。唤回或恢复记忆,不那么容易,拥有这样痛感的回忆,是一种能力。正如约翰·列侬歌里唱的:“当你感到疼痛的时候,你长大了。”

(作者系作家、《人民文学》杂志社原副主编,其新著《肖复兴文学回忆录》即将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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