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王浚宇
《十九日谈:〈古诗十九首〉里的生活与英雄》
杨无锐 著 刘鑫 绘
天津人民出版社 2021
瘟疫中的佛罗伦萨小镇诞生了《十日谈》,在小镇乡村别墅避难的青年男女,每日讲一个故事来度过难熬的时光。同样,《十九日谈》书如其名,在让人疲惫的、被虚无裹挟的日子里,在一个又一个心灵几近失序之时,带着春的消息和读者会面了。
《十九日谈》是杨无锐对《古诗十九首》的深刻洞见,书中的见解既回归诗本身让人动情之处,更有作者“蓦然回首”之时热泪盈眶的属灵时刻,这些时刻随着诸多故事慢慢展开,这些故事有的耳熟能详,有的只听作者讲一次便会念念不忘。故事的镶嵌是那么自然而恰切,仿佛故事是不远万里来侍奉这诗的,读罢只觉浑然天成、巧夺天工。
一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这是《古诗十九首》开篇中的一句,这首诗讲了一个人苦苦等待另一个人的望眼欲穿的时刻。至于是妻子等候丈夫,还是挚友惜别后的挂念,更甚是臣子望逢明主,都无不可。只是这种等候的日子是多么凄苦啊,已经到了“衣带日已缓”的地步,此时主人公或许已经“消得人憔悴”了,这是呕心沥血的思念啊。
然而越是用力地去思念,日子或许就过得越无力。被现实拖得惴惴不安的人,或许连饱餐一顿的勇气都没有。《荷马史诗》中,一到悲伤之时便提醒大家吃喝,这不是没心没肺,而是时刻增添着担荷苦难的勇气。这些“努力加餐饭”的勇敢者,就是拼尽全力重回日常生活的英雄。这样的英雄不分男女老少、东西内外。他们苦苦揣想,时时惊心,唯有吃喝能让他们健壮地等待,因为他们知道,“愁苦、怨叹、愤怒、自戕打发不掉苦难,只会助长苦难的淫威”。
“努力加餐饭”这句,是整首诗的最后一句,这句诗朴实到无象无喻、无遮无拦,没有“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的雅致深邃,也没有“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的浪漫抒情,有的只是在最苦难的时刻的勇猛精进。雅致浪漫的句子好得不得了,横冲直撞的句子也好得不得了!
正如作者所言,“任何美好的德性,都得有健壮的血性支撑。苦挣苦熬快要绝望之际,一顿饭胜过无数词语。”
二
“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
这句出自《古诗十九首》其三。此诗写繁华都市里达官显贵们的日常。在百姓眼里,他们的生活就是“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的神仙日子。在这些达官显贵们的心里,或许他们认为自己早已不用过“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庸俗”生活了,而是站在宫阙楼宇间,引吭高歌。歌里唱的应该都是花前月下的男女情事,是盈盈耳畔的丝竹管弦,是夜夜醉饮的烟斜雾横。
可是,正在经历这些的人们,他们真的感受到快乐了么?这种快乐能持续多久呢?这种快乐的背后有没有更大的危机呢?这是这首诗的忧虑之处,这种看似悲观的视角或许才是现实。有多少效忠欲念的人为了这所谓的极致快乐而绞尽脑汁,然而就在使尽浑身解数而到达那顶峰快乐的一瞬之后,背后却是永恒的戚忧。这种戚忧,“斗酒相娱乐”拔不掉,“极宴娱心意”也拔不掉。
“时时刻刻的快乐,一定会把戚忧挡在外面吧?忙着快乐的人,一定忘了忧戚吧?忙着快乐的人,真的就忘了忧戚么?诗在这个犹疑中结束了。这个犹疑,是他得到的全部生活的教育。”这个犹疑,也是无锐先生对每一位读者日常生活的体贴唤醒。
三
“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
此句取自《古诗十九首》其十一。这首诗写的是一个渐趋年迈的人心中所想,或许是垂老的身躯敲打着这位曾经意气风发的壮年有感而发。
正在慢慢老去的人,理所应当地应该更加成熟、稳重,理所应当地应该看破些红尘,理所应当地在外人看来与世无争。这些看上去鹤立鸡群般的自如洒脱,正是很多即将天命之年的人,甚至不惑之年的人正在努力具备的必要特质。这些人看到了生命的虚无,且止步于虚无。当然,这些看到虚无的人总比时时充满执念的人活得轻快些。那些为了将来的某一刻能轻松自在,而现在要拼命想抓住什么的人,他们总在找寻一个截点。一个至此即为“永乐”的截点。这两种人看似是两个极端,其实他们却离得最近。第二种人常会因为生活复归平静且望向下一个截点而变得郁郁寡欢、唉声叹气。于是曾经最为执着的人,如今变得最为虚无。
这样的苦闷,古人早已发现,他们便要寻一个“中道”的生活。“‘中道’生活是这样的:面对‘虚无’,人既不没心没肺无知无觉,也不肝胆俱裂透支恐惧。他知道,被‘虚无’围困的生活不值得崇拜;他也知道,尚未被‘虚无’淹没的生活值得珍视。不承认‘虚无’,是自欺欺人。以‘虚无’之名否认、诅咒生活,是助纣为虐,是不可救药的虚无主义。‘中道’生活就是明知身处孤岛,也要在孤岛上做‘暂时的抵御’,过热乎乎的生活。从遇见‘虚无’,到守住‘中道’,人得经过两次醒来。”
这是三句惊心动魄的诗,然而这只是《古诗十九首》中的区区三句而已。这些看似深邃的经验、启迪也只是《十九日谈》的边边角角而已。如若不品读这字字珠玑的美好,那便是失去了一次美好的、有力的归家体验。